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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项圈儿

2020-08-06南谏君

当代人 2020年7期
关键词:项圈老娘点点

临去接桂娥那天,大贵一早儿又颠达到自家菜地,去拉那泡屎尿。拉得松快了,再踢踏浮土盖好,让它来年长几棵旺菜。天气逐渐往冷处走,冻霜不断铺满四野。踩在脚下的枯草、烂菜帮子,硬撅撅的,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大贵觑眼瞅东坡日头,又瞭村口公路。满是霜花儿的路面,阳光下亮晶晶,闪得大贵眼里迷迷花花。来往班车不时呼哧一声,刹在那儿,扇得蒿草乱晃。大贵忙从菜地返回,这当儿,院里有个影子,那么倏忽一晃,又不见了。大贵疑惑,嘿,日怪哩。使劲儿揉揉眼,才看清是老娘。

老娘出来倒尿,尿没倒,端在手里的尿盆儿却当啷扔出老远,人冷不丁栽歪在那儿。

娘!大贵惊慌跑过去。

娘两手在头顶摸拉,像是给啥蛰了,嘴里还呸呸乱吐。大贵问,咋了,娘?娘勾着两个指头,颤巍巍往半空里指,那,那该死的鸟!大贵斜着眼,顺娘的指向里看,半空清凉凉的,啥也没见。老娘便瘪了嘴,冲大贵嚷,那野鸟飞过院子,拉俺一头哩。晦气呀,晦气……大贵心想,该死的野鸟!咋把屎拉俺老娘头上呢,便往地上跺了一脚,说,娘,咱甭信它!吸溜一下鼻涕,弯腰把老娘抱了起来。

大贵抱起老娘,就觉得娘真老得不成样儿了,那么一团团儿,跟个孩子一般,蜷缩在大贵怀里。可是将老娘抱进屋,放到炕沿,娘却抓着他不放。大贵纳闷,瞅老娘正往袄襟里摸索。老娘袄襟里缝着个大口袋,鸡零狗碎的,时常装着些陈年旧物。而这一回,老娘又在摸索甚呢?

是一根线绳,穿着两个铜钱。

老娘说,儿,戴上它,辟邪哩!

大贵不迷信,可又推不得。看娘这架势,又想拉娘那泡鸟屎,最后还是点着头,说嗯。娘就想把那项圈儿亲手套到大贵脖上,可借着高高的炕沿儿,老娘虽努力上倾了身子,还是够不着。大贵索性接过来,自己往脖子上套。看着大贵戴上项圈儿,老娘这才舒展了,突然问大贵,桂娥到底害得甚病?真的就是个睡不着?等宝根回去了,让他雇上保姆,你,你就快快接桂娥回来啊!

桂娥是老娘儿媳,宝根是老娘孙子。

娘唠叨开,就难合嘴。没牙的老娘,瘪了嘴,就像个黑洞儿,说,可怜俺那桂娥呀,去给宝根哄娃娃,带孩子,这一走就是四五年,熬得滩里河湾都干过好几次,她不熬出病,才怪呢!叨叨得大贵眼圈里湿漉漉的,说,娘啊,你就给咱看好门子吧。俺去接了桂娥就回来。娘点着头,又安顿,路上可要小心点,现在啥人也有……

老娘还在念叨,也不知宝根那里,到底是个什么城市,远的就跟天边似的……

大贵把东西扔到一辆摩的跟前,日头早已红着大脸,躺到天边外歇乏去了。这时,从高楼折射的余晖,正贼溜溜探进车站旁的小餐馆,照得门口嗑瓜子女女眉眼毛嘟嘟好看。大贵问,北昌,多少钱?开摩的后生一愣神,从女女那里移开视线,打量大贵,说,30。大贵一拍巴掌,15,走不?后生摇头。大贵便摸出烟,说,甭唬人,15,不少了。后生却没搭理的意思,眼睛又往女女胸脯子上溜达。大贵想,索性过过烟瘾再说。坐了满满一天的车,可算他奶奶的憋坏了。抽完一颗,又要点第二颗时,那女女却进了餐馆。摩的后生一脚踹着摩的,喊,20,走不走?

大贵在摩的后箱里坐稳,摇摇晃晃瞅街景。大贵熟悉这街景,知道那个叫北昌的小区,就在这街巷尽头那片城乡结合部,街景突然“黑屏”地段。

大贵熟悉这地段,是因为他亲自来给儿子交的首付。

那年,赶上菜旺,价格也高,大贵和桂娥没少在被窝筒筒里搂在一起,点那钞票。点到最后,首付款还不够,先把两头耕牛拉到市场,又处理了十几只绵羊,最后桂娥用针线、补丁,把那一沓沓钞票左一个藏到背心里,右一个掖进裤衩里,让大贵坐着长途班车,到这陌生的城市给宝根交首付。

然而,他们费劲筹齐的那么多钱,才仅够一个五十平的顶楼。

当时,楼房还没竣工,爷俩硬是一步一台阶,爬到了那28层的顶楼。宝根年轻,自然腿脚快,等爹后边爬上去,宝根早钻进楼里,陀螺样转了一圈。宝根转了一圈,小脸就灰绿绿的,靠在那里不做声了。这楼本来就不大,再除去公摊,剩下空间可想而知。大贵看着儿子发蔫,再看那楼,客厅小的就跟老家那盘土炕似的,厕所更憋屈得刚蹲下个屁股。大贵点着烟,咂着嘴,说,也,也挺好嘛,老高呢,往下瞅瞅,都眼晕哩。嘿嘿,没听人常讲,这站得高,就望得远嘛!宝根,你快站这里往外看看,瓦蓝瓦蓝的,多宽展啊!

宝根听懂了。宝根哪会不懂。

宝根不懂的是,像爹那么一条坝上硬汉,花了那么多的辛苦钱,走了那么远的窝心路,竟然还能这样绕着弯弯来安慰儿子……爹啊,爹!宝根心里那样呼唤着,嘴上却甚也没露,只是走到跟前,和爹要了一根烟,狠狠抽将起来。宝根从来不抽烟,几口呛得大声咳嗽。大贵看不下去,想去制止,宝根却狠劲把烟拧到地上,扑腾腾下楼去了。

宝根扑腾腾下楼的时候,心里已经下了狠,决定离开那个清水衙门,好好出去闯一闯。

后来宝根真出去闯荡了,却把家小都留给了娘。

桂娥自从来到这个千里外的城市,给儿子哄娃娃,带娃娃,大贵和老娘就没一天不思念。尤其老娘,一天天念叨她那儿媳,苦不,累不;委屈不,受制不。可怜她那好儿媳妇,熬星星,盼月亮,连个“接马腿”帮替她一把的都没有,哪天才是个头儿呢?!问大贵,大贵就蹲下抽烟;再问大贵,大贵便又躲门外抽烟。

老娘最后一烧火棍砸在门框上,骂,你死猪啊,大贵!

大贵说,等收了这秋菜,俺就去眊瞭。

那边是桂娥,这边是老娘,家里还有那么多地。忙得大贵这些年就去过一回,可该再去看看了。

再后来,老娘终于也好像听到了啥,有天,突然又问大贵,桂娥真害病啦?害得甚病?咋你不吭一声?大贵知道瞒不过,说,甭急,娘。桂娥电话里告诉过俺,她就老是没觉,睡不着。

哎呀,老娘聽了,眼泪突噜噜掉到锅台上,操起菜刀就往案板上干剁,边剁边嚷,那,那可是耗心血的病啊!还不快去眊瞭眊瞭!不行就接回来吧。真要是没了俺那桂娥,你个愣球货啊,这一家,就算完了!

摩的开进小区,已暮色虚掩,灯火阑珊。

小区朦胧的景观灯下,一片绿地,几棵山桃。一条石子甬道蛇样地蜿蜒过来,桂娥就戴着围裙,穿着碎花小袄,踩在那石子上,笑笑地瞅大贵。大贵感应着那微笑,抬头的瞬间,却猛地呆愣在那里——这会是桂娥吗?咋瘦成这样?都脱相了啊!手里提的口袋扑通掉到地上。桂娥忙上去推推大贵,问,咋了?刚两年不见,认不出老婆子啦?大贵一步迈将过去,抱紧了桂娥,说,没有!没有!心里却像有把烧红的烙铁,正烫得他心尖儿嗞嗞地冒着黑烟。

等大贵重新提起口袋,桂娥也帮着拎了小袋儿,老两口便相跟着,往楼房跟前走,桂娥就问,咱娘好吧?

大贵说,好,就是想你。

唉,可是俺的好婆婆哩。说罢,桂娥眼圈红了,又问大贵,给娘备好烧炕的柴火没有?

大贵回,备好了,放心吧。

咱娘就爱睡她那盘火炕呢。桂娥再问,没给娘多收点柴鸡蛋呀?咱娘可爱喝那碗鸡蛋水呢!

大贵又回,收下了,弄回一筐呢。

桂娥继续问,咱娘那么大岁数了,没安顿个人,时常去眊瞭一下?万一有个啥……

大贵说,安顿了,和石头她娘说了好几次呢!

桂娥又问,大贵又答。该问的都问了,该回的都回了。唯独野鸟给娘拉了一头鸟屎,大贵没说。

进楼房听到的第一声呼喊,便是孙子。

奶奶!孙子撒着欢儿,蹦着高儿,却发现奶奶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的老汉,兴奋的小脚步顿时停住了。桂娥赶忙上前搂住孙子,说,点点,快看,这就是爷爷啊!大贵放下口袋,边喊点点,边向孙子伸手。点点望见那双大手,像望见食猴鹰的大爪一般,突然又跳将着,躲到奶奶背后。乐得奶奶咯咯笑,说,点点啊,咋还怕爷爷呀!你不是黑猫警长吗?

大贵不再戏逗点点,抬手抹把热汗,把棉袄脱了,开始抱起大袋儿提起小袋儿往外取东西。大袋儿里是坝上的土豆、粉条,圆圆的细细白白地滚到地上,引得点点趴在奶奶背上,不住往那儿窥探。大贵又掏出自家杀的猪肉,已经切成方方正正的肉块,一块块的红肉白膘。再掏,小袋儿里是坝上口蘑,一串一串的,就像串起的一顶顶小伞,那么新奇诱人。点点终于不再害怕了,开始抬着小脚,往爷爷跟前挪动。最后看到爷爷变戏法似的,又从口袋里掏出葵花、萝卜,掏出黄豆、黑豆……点点干脆就蹲在爷爷面前,盯着那大袋儿、小袋儿,看看里边到底还藏着些啥。正看得带劲儿,猛地一仰脸,突然瞅见爷爷领口里,似乎有东西在晃动。

这当儿,赶巧儿媳静怡睡醒了,穿着孕装,挺着肚子,正要去卫生间。

这边桂娥悄声对大贵说,瞅见了没?又四个多月了。

看你咋说,俺能瞅?大贵脸一红,问,咱吃甚呀?

哎呀,走了一天,早饿了吧?桂娥这才像从梦里醒来似的,忙拍着头,说,到底老了啊,看看俺这脑袋,光顾着拉呱儿呢。静怡不吃面食。咱就焖米饭,炖猪肉粉条。

吃完饭,桂娥收拾桌上碗筷,瞅见大贵从兜里掏烟,又摸出打火机,赶忙和大贵摆手,往楼道里指。

大贵便拿上烟,开门去楼道。

楼道里有一扇小窗,虚虚半掩着。大贵上去把小窗推展了,急不可耐地点着烟抽起来。

抽完一颗,又摸出一颗。

大贵知道,回屋就不能再抽了,便想一口气抽个够。大贵抽着烟就想,桂娥咋瘦成这样了呢?还多了那么多皱纹、白发啊……抽完烟回来时,桂娥已经收拾好床铺。楼房太窄憋,只能摆放小床。桂娥平时就睡阴面的次卧小床。桂娥从小床取下床垫,放到脚下给大贵睡,自己再往小床硬板上铺了一卷被子。

桂娥弄好,去关门,大贵就要脱裤子。

桂娥说,困了,你就先躺。俺得等点点,他不睡,俺就不能睡。睡了,也会再把你折腾起来。

大贵三两下把裤子脱掉,又脱裤衩。桂娥涨红了脸,拽过被子往大贵身上搭。大贵一手将被子挡开,又光屁股蹬上了裤筒,把裤衩扔给桂娥,说,都在这呢!

桂娥问,甚?

大贵一笑,还有甚!

桂娥也笑。

桂娥笑着拾起裤衩,翻开缝在里边那块大补丁。那补丁飞着毛边儿,肯定是婆婆的针脚,桂娥边拆边不由叹气。大贵正悄悄看着桂娥,暗暗端详桂娥,猛听桂娥叹气,禁不住骨碌爬起来,问,你得跟俺好好说说哩,这些年,是不是孩子们欺负你了?

桂娥惊得一愣,手里补丁也哗地拽开了,一张张钞票便从那裤衩里掉出来……

桂娥呆呆地看大贵,说,哪,哪有孩子欺负娘的?!

大贵不信,说,肯定你心里不宽敞哩!要不咋瘦成这样?

桂娥摇摇头,弯腰把掉铺上的票票一张张拾捡起来,说,俺也奇怪哩。越夜静,越就睡不着哩。

睡不着,可熬心血呢!咱娘都这么说。

唉,睡不着的时候,俺就只是个想家。想你,想娘,想咱家那十几亩菜地。想得贵贱睡不着,俺就躺在这床上,拉开窗帘,数星星。数着数着,就能眯瞪一觉儿。

说到这儿,桂娥又突然把话掐断了。

桂娥了解大贵那脾气,好多话不能和他说。这么多年,静怡一上班,桂娥就得自己哄点点;静怡下班前,桂娥又得一手哄点点,一手洗菜做饭。白天趁点点睡了,桂娥得赶快收拾家。家收拾干净,点点醒了,桂娥又得抱着点点,出去买菜。买菜、做饭、洗锅、收拾家;哄孩子、送孩子、接孩子……

唉,说啥呢?能和俺大贵说啥呢?

说了没用,倒不如不说。

再说大贵也不容易啊,不能给他添堵。可怜大贵一人种那么多菜地,风里雨里地苦受,一年挣多挣少,不都又给孩子们带来了?而孩子们容易吗?孩子们也不容易。

桂娥住了嘴,这么前后思量着,还是把话题岔开了。

桂娥见大贵在铺上发呆,手里嘩哗抖着票票逗大贵,说,挣这么多,没累得趴蛋啊?说说,都谁帮你啦?是不是后街那俏寡妇,又去和你搭伙啦?大贵被逗得噗嗤笑了,尽球瞎说,哪有的事儿啊!桂娥却嗔怪地拿肩儿轻轻顶着大贵,说,就有!就有嘛!

这时,门子被点点咣地踢开了。

点点拿着小枪,叉着腰进来。奶奶见点点这架势,就笑了,没想到点点竟然笑眯眯地直奔爷爷去了,这让自小哄大他的奶奶,一时有些意外。见点点奔过来,大贵也高兴地伸手去接。桂娥在一旁就暗自想,真是骨血哩。桂娥就想这骨血的厉害,也就一顿饭工夫,爷孙便好成了这样!

然而,爷爷那里开怀,孙子却并未送抱。

小点点先是伸着小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爷爷那双大手,那双他今晚第一眼见到爷爷就误认为是食猴鹰的大手。等触摸逐渐变成抚摸,点点的小手就开始放肆了。先由手掌摸到手心,再从手心摸到手臂,从手臂摸到胡须,再摸到下巴。等点点摸着爷爷下巴,小眼睛往领口一瞅,飞快的小手竟然一把就抓出了那铜钱项圈儿。

点点惊呼,奶奶,我要!

要啥?桂娥看到那项圈儿,也是一愣。

我要!我要!点点开始在地铺上跺起小脚。

桂娥诧异地问大贵,干嘛把老娘这东西带来啦?大贵张着嘴,想说拉老娘头上那鸟屎,又闭嘴没吭。桂娥看孙子如此喜爱,只好让大贵摘给点点。

点点把项圈儿囫囵套脖子上,两个铜钱胸脯上晃着,便趿拉着爷爷的大鞋高兴地往妈妈屋里跑。边跑边喊,妈妈,黑猫警长缴获宝物了!

点点一走,屋里又空了似的。桂娥便铺好床被,从枕头下摸出小药瓶,悄悄往嘴里放了一片。大贵看见桂娥吃药,着急地问,啥药啊,那么小?

桂娥说,管瞌睡的药……

大贵接桂娥回坝上的愿望悬了。

半月过后,大贵从桂娥嘴里才算明白了个大概。过去大贵也问过几回,宝根却总是在电话里说挺好挺好,具体啥好,啥不好,也不和大贵细说。

原来宝根辞职后,先是去售楼,买了辆二手车,跟着开发商转战南北。前两年据说也挣了点,随后便想拾阶而上。当时开发商正在灤平山上建别墅,宝根就通过关系,不断套近乎,承揽了工程的水泥构件。揽下工程之后,宝根便租场地、雇师傅,折腾得有眉有眼,各式花样的水泥构件也码得小山似的。就在这时候,没想到那开发商兴建的别墅被大小记者连续曝光,上边很快来人查处。漫山遍野的半拉子工程全都荒废在那里了。后来,开发商咬政府,政府反咬开发商。反正那些狗撕烂羊皮的事都是静怡告诉桂娥的,桂娥最后也云山雾罩,似懂非懂。但儿子宝根给彻底砸在了那儿,贵贱拿不回钱的事,桂娥倒听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

这期间,点点和爷爷倒越发的亲昵了。

自从点点“缴获”了爷爷的宝物,把那铜钱项圈儿不是套到脖子上,就是晃在胸脯前,游戏也竟然变了花样,时不时地要和爷爷演西游记。点点带上项圈儿,就是沙僧,摘了项圈儿,随便拿根棍状的东西,便又是齐天大圣。而爷爷自然是妖精,各种各样的妖精。偶尔也有做白龙马的时候,不过那时点点成了唐僧,骑在爷爷背上,手捻项圈儿上的两枚铜钱,满地爬着转圈,说是去西天取经……瞅得桂娥和静怡,也时常失笑。

游戏结束,又缠着爷爷讲故事,让爷爷讲太爷爷打猎。冬天,太爷爷常在雪天的小树林,寻找野兔踩成点点梅花样的爪印,然后在那爪印形成的通道上选择一棵结实的树干,狠劲把树干压得弯成弓形,再用早已准备好的铁丝套套,拴在那压成弓形的树干上,专等觅食的野兔,前爪和兔头被套住,扑棱一下,便给弯曲的树干一弹,吊到了半空里……再讲太爷爷打狐狸、打狍子、打老雕。讲到最后,又讲太奶奶给大锅里炖雁肉,炖狍子肉。

听得点点那个神秘,那个香甜啊。

有回,点点疑惑起来,努起小嘴儿问,太奶奶是谁?

桂娥一边就笑,说,是你爷爷的妈妈啊!

点点问,爷爷的妈妈在哪里?

桂娥回,在坝上,在老家啊!

点点更疑惑了,说,那,那太奶奶啥样?

桂娥又回,白头发,瘪嘴,常拄根拐杖,寿星样啊。

哈哈,点点像忽然明白了,说,老妖婆那样啊!

大贵就和桂娥低声骂,这兔崽子,咋把他太奶奶当白骨精她娘啦!桂娥就哈哈笑,说,都是那动画片的过。

淘气归淘气,点点带给他们的快乐,终是比烦恼多。或许这就是天伦之乐吧。一旦点点离开身边,去幼儿园或去妈妈屋里,老两口不免又露出苦愁。这边愁宝根一家,那边苦坝上老娘。

有天,大贵终于憋不住和桂娥说,俺看还是让他们雇保姆,接你回吧。别再管他们了,看这景气,没完!

桂娥听得呆愣愣,反问大贵,他们,他们哪有钱雇保姆!再说,你看看静怡那肚子,能行?

大贵唉一声,蹲到地上再不吭声了。

桂娥这才又去安慰大贵,你天南地北的,这么远,过来看看俺,帮帮俺,就挺好了。那边还有老娘,过一段你就回吧!

大贵抖着手摸烟。摸出来,想点火,又装回去。

桂娥又说,来这一趟,也对。你不知道啊,这些年宝根那外债,就像往俺心里落补丁,一层又一层。过几天,咱先把宝根的房贷、车贷留给静怡,再把今年的取暖费交了,这里虽比不上老家冷,可眼瞅着也该到烤火期了……

听桂娥安排,该留的都先给静怡留下。又找到热力站,交了取暖费。交了钱,拐出院落,立在热力站那高高的烟囱阴影里,大贵忽然看到一家诊所,心里便油然一怔,径直走了过去。

大贵坐在大夫跟前,想把桂娥的症状和大夫好好说说,可越想好好描述,越说不清楚,最后索性说,反正瘦得都快打瓜呀!看看该咋整?

大夫不懂啥是打瓜,问,是瘦得很厉害吗?

大贵点头,嗯。天天吃那安眠药哩!

大夫却问,老伴儿做啥的?

大贵说,没做啥。哄孩子,都哄好几年了。

大夫终于听懂了,仰身靠在椅背上,又坐起来,说,照你讲的这种情况,再发展啊,怕是就抑郁症了。现在给儿女带娃的老人,得抑郁症的不少啊!

大贵走出诊所,掏出手机就给宝根打电话。

宝根那边,却是欠费停机。

大贵跑回来,一下和桂娥急了,看看,咋就不去医院哪!再不看,就抑郁啦!桂娥住了手里家务,咋没看过啊!静怡领俺去看过多次哩。吃了好多药,就是没灵验嘛。还不如吃安眠药管事哩。大贵拍着胸口,耷拉着脸,说,咋弄!这到底咋弄!桂娥又说,没事啊,等宝根回来,不行咱就到北京看看。大贵一跺脚,又是等宝根回来!宝根回来!这时,桂娥像想起啥来,突然打断大贵的话,哎呀一声,说,对了,这安眠药还不好买呢!一人一回,就卖给10片,等你再接点点的时候,到药铺也给买它10片。

大贵嗯一声,心里却火火的,掏出烟奔楼道去了。

之后的日子,大贵除了每天主动接孩子,送孩子,便一心想多帮衬桂娥一把。不是抓起抹布要抹家具,就是拿了拖布去拖地,要不就是挽袖子和面,桂娥怎么都不让,他就蹲在桂娥跟前,洗筷子洗碗,剥葱剥蒜……

那是月底,一个晴好的周日。

一早儿,太阳就像点点的笑脸,明媚,喜人。桂娥要陪静怡孕检,静怡看着天气挺好,就想让公公带点点出去游玩半天。桂娥听了也高兴,点点更是乐得就地一个高儿,蹦得楼板都颤悠,喊,去蹦床、去打枪……

到了野生公园,点点喜欢玩啥项目,大贵就买啥项目的票,尽管花得大贵有点心疼。看着孩子玩得累了,渴了,大贵又买饮料、买奶酪。爷孙坐在公园椅子上,一个小嘴吃得香甜,一个眼睛眯着喜庆。

吃喝罢了,爷孙俩便走出公园,又坐公交到了挺远的游乐城。

游乐城开在商场四层。游樂城里有更好玩也更贵的游戏。点点虽然不常来玩,可和爸爸只来过一次就记住了。

商场内四周是铺子,中央是天井。阳光从高耸的天井直射下来,映得楼里异常明亮。而围着天井的四周,每层楼又装有护栏,有人或走或站,或倚或靠,就隔着那护栏,看商场天井里的空间。

天井很高,大贵只往上瞭了一眼,就觉得昏眩。

点点一进楼便兴奋异常。看到别的孩子,让大人背着、抱着,点点非要再骑白龙马。点点喊爷爷蹲下,爷爷就蹲下,再喊爷爷塌腰,爷爷就塌腰。当点点终于爬上爷爷脊背又骑上爷爷脖子,想和四周孩子炫耀时,爷孙俩竟然谁也没发觉,戴在身上那铜钱项圈儿,低头的瞬间忽然轻轻一滑,叮当掉到地上。

掉就掉了。丢就丢了。不就一根线绳,两个破铜钱嘛。

假如不再瞅见它,不再想起它……可事情偏偏就没有向假如的方向发展。这边没等爷俩爬上四楼,也就刚刚转到三楼栏杆处,那边点点雪亮的眼睛就蓦地发现了那掉在商场底层的项圈儿。点点发现那铜钱项圈儿的时候,只喊了一声,我那宝物啊!一抽手,一蹿身,一晃悠,整个小人儿便霍地从爷爷肩上挣脱掉了,鸟儿似的越过护栏,飞向了楼底……

人们像兽群一样围过去,又散开。

当商场保安开始厉声呼喊,让众人闪开救护通道时,大贵正把脑袋磕得当当响,整个人傻掉了一般。以至于救护车呜哇地鸣着笛,疾呼家属时,人们发现那嚎哭的老汉,早不知疯颠哪里去了。

大贵也不知该往哪去。

点点啊,点点,爷爷咋就害了你哪!悔恨和愧疚折磨得大贵混混僵僵,真想当场就找一把刀,剖开自己的五脏六腑,端出心来给人们看,看看他大贵这一辈子,可没做损阴的事情啊,咋就把亲孙子给害了!大贵啊大贵,你咋跟桂娥,跟宝根,跟点点妈妈交代!大贵啊,你还不快快死去!踉踉跄跄走过街巷,见一棵老朽的梧桐,大贵就想一头撞上去。这样想好了,真就后退几步,可刚刚后退着,却给露裸的树根绊倒了。

大贵重新爬起来,看到了那长途车站。

大贵走到车站,买了车票,把给桂娥买的那包安眠药从口袋掏出来,就着车站水龙头,一口吞到肚里。

没等班车启动,大贵就昏睡了过去。昏睡的大贵随着摇晃的班车,开始颠三倒四地做怪梦。

大贵梦见点点一会儿活过来了,一会儿又被医生推走了。大贵紧紧追赶着,在后边跺着脚,哭啊,喊啊。哭喊着,又忽然看见点点睁开眼醒过来了,还活活扑到奶奶怀里。也许那是真的,点点真被救过来了。大贵和桂娥把救活的点点紧紧抱住,拼命往老家跑。

老家的老屋跟前,老娘正打着眼罩,站在那高岗上,恍恍惚惚向他瞭望。老家似乎早就下了雪,雪下得很厚。草滩和菜地里,到处刮着白毛风。大贵便远远地向老娘呼喊,娘!娘!却见老家那山摇摇地,树晃晃地,云黑黑地,突然乌泱乌泱地向他碾压过来。大贵想挣扎,可胸口被压得死死的,一点动弹不得。许久以后,才又觉得那梦里似乎有人上来,拿手轻轻一推,他便流着哈喇子,在班车上软颤颤栽歪下去……

(南谏君,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协副主席。在《中国作家》《长城》《草原》《佛山文艺》《鹿鸣》《长城文艺》等刊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出版文集《后草地之夜》,长篇小说《大淖》。)

编辑:郭文岭   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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