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印象
2020-08-06李霁
一
漫步于清晨的苏州街巷,真是一种奇特的感受。一边白墙黑瓦,古朴深远;一边樟木繁盛,绿意葱茏。脚下是一级又一级的石阶,仿佛浸润着流金岁月的沧桑;身旁是一座又一座的庭院,仿佛藏匿着无数厚实的灵魂。间或有门庭紧紧关闭着,像是等着你去猜想它的来历;刻有图案和铭文的砖瓦,像是引着你去破译它的繁荣。院落的主人必定是在此发生了一段奇闻逸事,想得再遥远也不会过界,白发苏州2500年历史积淀的疆域,任凭什么想法都可以驰骋,什么记忆都可以驻留,什么故事都可以发生。
凡是客居苏州之人,谁也绕不过一座寺一座桥,谁也放不下一首诗一个人。时光折回到天宝十五年,正值安史之乱爆发后一年半,玄宗仓皇奔蜀。当时江南政局安定,不少文士纷纷逃到吴越一带避乱,其中也包括这位年轻的进士——张继。在一个悲秋的霜夜,他乘船来到枫桥之下,近处点点渔火映射着无眠的孤寂,远处寒山寺传来的钟声敲击着萦绕不绝的客愁,迷雾般的烟波包藏不住他青春的迷茫怅惘,当流离的悲苦凋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时,他不禁愁绪郁结,吟出了传诵千古的《枫桥夜泊》——从此,他和寒山寺,和枫桥,和苏州,再也分不开了,他让寒山寺的钟声,穿越千古响彻人心。
立于枫桥之上,眼望宝刹,只见青松古柏,黛瓦黄墙,烟蔼袅袅,荡生层云,愈发觉得寒山寺禅味悠远。不由得紧走几步穿桥而入一探究竟。寒山寺初建于南朝萧梁时期,因初唐诗僧寒山住于此而得名。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寒山:《杳杳寒山道》)寒山为唐代著名诗僧,与拾得皆隐栖天台山国清寺。寒山的诗,初读味淡如水,细吟空谷传音,再品超然绝尘。在追求精丽华美、推崇兴象超妙、彰显盛势卓绝的唐代诗坛,寒山的“白话诗”似外世的一枝奇葩,显得与主流格格不入。尽管历代一些知名文人也曾赞誉寒山诗的禅宗妙喻,但寒山的迷离身世,文言与白话之间的雅俗之隔以及统治阶级内部的文学利益,使得寒山诗长期游离于中国文学正典之外,渐次沦落于边缘化的窘境。而千百年后的事实却印证了寒山自己所预言的“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的寓意。在一衣带水的东邻日本,他的诗获得了几乎所有中国“主流诗人”无法与之比肩的成就。在二十世紀中期,寒山的诗作风靡全球,其声名一度超越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
“寒山诗”能够创造一部从故国寥落转向异域繁盛的经典神话,多少存有侥幸。他和高僧拾得的传说,有诸多版本,大意是寒山是个诗僧,也是怪僧,诸多行为不被人理解。拾得与其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民间珍视二人的情谊,推崇为民间爱神。且听他们之间的玄妙对语,寒山问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古尊宿语录》)这个高妙的问答,蕴含了面对人我是非的处世之道,凸显了禅者高僧的初心和风度。清雍正皇帝敕封寒山、拾得为和圣、合圣,一持荷花、一捧圆盒的“和合二仙”,以吉庆祥和之象走近苍生、渡化世人。
和大多数旅人一样,我到苏州来更多的是倾慕和心仪她的园林盛名。在星罗棋布的园林中,我偏爱隐于弄堂的网师园。
园子始建于南宋,旧为宋代藏书家、官至侍郎的扬州文人史正志的“万卷堂”故址,花园名为“渔隐”,后废。至清乾隆年间,退休的光禄寺少卿宋宗元购之并重建,定园名为“网师园”。网师乃渔夫之意,又传承故名“渔隐”,有隐居江湖之寓。清代著名学者钱大昕评价网师园时赞叹道:地只数亩,而有行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忘之乐,道尽此园的魅力所在。
网师园自建成起几易其主,后又寓居数人,其中以一代国画大师张大千在此寓居传为佳话。那段时期正是张大师年富力强、艺术成熟的重要阶段。他以网师园为基地,外出各地名山游览写作,有些山水画作于现场,也有不少是回园后追忆画成的,便在题跋中写上“作于吴门网师园”,或盖上“网师园客”的印章。张大师在园中生子育女、侍奉母亲,更在这里结朋交友、接纳门人。章太炎、李根源在这里受到款待,徐悲鸿、谢玉岑在这里常来常往。徐悲鸿聘请他去南京中央大学讲授国画,把他的作品列入“中国近代绘画展览”,带至法国、意大利,首次载誉欧州,也都从网师园出发。
如今,园内的亭舍楼阁,依旧安然端坐于湖山之上,目抚过的一幅幅题联和一块块匾额,默默地标定着历史方位和人文福泽。这些淡化不了的墨痕,可以索引无数的小巷,打开无数紧闭的门庭,让你在古老而文明的苏州城中,看水光潋滟,听弹唱拨弦,读诗作楹联,悟流长源远。
一座拱桥,就是固化的风韵。
一座寺院,就是凝结的诗心。
一座园林,就是艺术的精魂。
(李霁,秦皇岛市文学创作院院长,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一个人的奔跑》。)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