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老陈
2020-08-06全秋生
话说江南某个逼仄的小山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龙岸。一条小溪自南向北蜿蜒流过,两岸高山的挤压,把村子一分为二切割成两大块,岸边的缓冲地带分布着数十幢小土屋,溪东是三进三重的全家大屋,靠西边是村里杂姓人家的居住地。每年三四月的时候,就会有个铁匠来村子里打铁。
这个铁匠陈师傅精瘦精瘦的高个子,他和徒弟说话,满口浙江话,叽里呱啦一句也听不懂,偶尔和大人说普通话也很生硬,我们做小孩的总是躲得远远的,怕生人,特别怕满嘴普通话的陌生人,是农村孩子的共性。
全家大屋虽是土墙瓦屋,过道里的门窗却是古色古香的木雕,说雕梁画栋也不为过。因为整个家族无人博得功名,门前场地上自然少了旗杆石、进士墩等光宗耀祖的重要物件。但进大门之后,仍然有气势恢宏之感,上下两个大天井格外透亮。听老辈人说,天井是房屋的“心”,如果“心中有山水”,房屋自然就有了生气和格调,“气”顺人自然就更鲜活,纵使足不出户也能吸天地之精华,聚日月之光阴,把心中山水延伸至方寸之地。但在我的眼里,天井除了采光、通风、排气外,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泄洪排水,江南多暴雨,没有天井排水的房屋是很危险的。
两个大天井之间的中厅堂除了做红白喜事宴请宾客外,长年都空荡荡的,好像是特意为铁匠们准备的用武之地。于是,每年春暖花开之际,铁匠老陈就像候鸟一般从天而降。
老陈穿一件看不出年头的长围裙,左手持铁钳,将一坨生铁从火炉中夹出,师徒二人手握两把铁锤,紧盯着那坨红铁,铁锤点头如捣蒜,红通通的铁块迅速变形,或长,或短,或扁。徒弟胳膊上的肌肉突出,汗水也开始滴落,声音又渐渐慢下来。徒弟双臂有力,十幾斤的大铁锤举重若轻,在他手里仿如无物,老陈的小锤倒显得随意散漫,还不时在铁砧旁的“耳朵”上轻敲两下,这样的动作与打铁无关,纯属配音,让整个敲打过程和谐动听,居然没有半点杂音。以至多年后我读到白居易“铁骑突出刀枪鸣”的诗句,竟然会莫明其妙地想起老陈打铁的场景来。锻打中的红铁块慢慢褪色变黑,老陈将它往旁边掺有黄泥巴的水桶里一扔,“吱”的一声,冒出一股轻烟,然后又扔入火炉里,进行下一轮的锤打,反复锤打数遍之后,一把柴刀或菜刀就脱颖而出。
如果你觉得一把刀的横空出世就这样搞定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刀具出来后必须先开刃,开刃的过程让人很震惊:一种木头做的模具把刀具紧紧卡住,老陈用一把锋利的纯钢打造的斧头一样的铲子,一根横杠穿过铲子,两边各有一个把手,直接在刀薄处用力铲,很像木工刨花一样,铁屑纷纷落下,利刃立现。以至多年以后老师在课堂上讲“削铁如泥”的锋利宝剑时,我脑袋里想的却是老陈“铲铁如刨花”的过程。刀具开刃过后,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磨刀过程,用清水在磨刀石上来回磨擦锋刃。这磨刀看起来容易,实则有很多奥妙:外行人磨刀,能把刀刃磨圆,使新开刃的刀也没法用;内行人磨刀,会斜着刀刃来回磨,力道恰到好处,磨好的刀刃寒光闪闪,几达吹发立断之境。
老陈打制出来的刀具,轻重合适,刀刃锋利且不易折,刀背附近有或方或圆的线条框框,里面赫然一个“陈”字,纵使多年刀刃依旧寒光逼人。小时候我们上山砍柴,常以拥有一把老陈刀具而自豪几分:老陈斧头,背厚刃薄,入手厚重,砍柴劈树,一斧落下,再硬的实木也当啷两开,无须补刀;老陈锄头多种多样,羊角、铲锄、蔸锄,无不经久耐用,锋利依旧,是挖土方除炸药以外最有效果的工具;特别是老陈菜刀,一日三餐砍瓜切菜,喂猪备饲料,拥有一把锋利的老陈菜刀,几乎成了十里八村女人们的最大梦想。
村西头有一户张姓的人家,男人是退伍军人,身材高大魁梧,说话声若洪钟,公社武装部让他担任大队民兵连长,家里有上级组织配发的步枪,寻常人家敬而远之。妻子名叫莲花,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的生活。不料,有一年发洪水,张连长为了抢救生产队堆放在河边的木材,不幸被洪水冲走了,本以为可以在张家开花散叶的莲花转眼即成寡妇,剩下母女二人过着相依为命的凄苦日子。
莲花的女儿叫梅姑,与我们年纪相仿,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一笑脸上现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人见人爱。
张连长走后,在生产队长出面协调下,莲花娘俩搬到了全家大屋空余的房间里寄居,并且很快就融入了全氏家族的生活,春天山上掰的竹笋、秋天树上摘的猕猴桃、河里捞到的鱼虾、过时过节的杀猪饭,家家都会互相赠送。家家户户夜不闭户,道不拾遗,那可是我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
幸福的家庭总是大体相同,不幸的家庭却常常有事找上门来。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队长夫妇提了一串刚从河里捞到的鱼来看望莲花母女,莲花开始忙活着剖鱼、做饭,让梅姑去灶上烧开水泡茶。当梅姑提着一壶开水到堂前正准备泡茶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条野狗,从大门径直扑向梅姑,梅姑吓得一哆嗦,脚一歪倒在地上,一壶滚烫的开水全部泼在脸上,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直冲屋顶。莲花乱了方寸,只知道呼天抢地大哭,队长夫妇也吓得直打哆嗦,不知所措。梅姑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全家大屋里所有的人都跑过来了,铁匠老陈也过来了,一看此情此景,赶紧叫旁人去打几桶凉水过来,然后抱起梅姑平放在天井石头上,用冷水不断地冲淋烫伤处,用完几桶水后,梅姑的哭声才慢慢止住。老陈赶紧松开围裙,去箱里拿自己平时准备的治烫伤烧伤的药末子,用菜油调好敷在梅姑的脸上,凉丝丝的草药敷上以后,梅姑很快就不疼了。几个星期之后,梅姑脸上的烫伤完全好了,居然连一点疤痕都没有!原来这是老陈家祖传的治烫伤秘方,因为打铁是一个高危职业,烫伤烧伤司空见惯,只是老陈几十年来从不示人,眼下为了救梅姑竟然破了祖上家传的森严戒律。
待梅姑伤好了以后,有一天中午吃完饭,趁各家大人都收工回家了,莲花带着梅姑来到中堂厅里,“扑通”一声,母女两个跪在老陈面前三跪九拜,梅姑那张小甜嘴再一次显露出其独特的魅力:她嘴里一口一个“干爸”,毫无生涩之感,一口一个感谢“干爸”救命之恩!老陈一下子仿佛被吓傻了,只是站在铁砧旁嘿嘿地笑着,不敢答应这个称呼。眼看跪在地上的莲花母女不起来,他和徒弟赶紧伸手去牵母女两个,莲花起来了,但梅姑不愿起来,一定要老陈答应做她的“干爸”才肯起身。这下倒把老陈弄成一个大红脸,赶紧答应了一声“哎”!梅姑这才兴奋地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高兴地喊起来,我又有爸爸喽!旁边的莲花却流下了一行复杂的泪水,说不清楚是想起张连长走了难过还是替梅姑拜了“干爸”而高兴。
但全氏家族从此似乎更热闹了,莲花身上慢慢地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先是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后来皮肤越见光滑,愈发红润起来,常常惹来婶婶、娘姨的羡慕眼光,再后来,莲花嘴里又哼起了不知名的曲儿,真的很好听,可惜我们都学不来,问梅姑,梅姑一脸的不屑,好像是我们得罪她了,竟然仰起脸不屑搭理我们了。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灯,电视就更不用说了,每逢夏天有月亮的晚上,小孩子在地场里玩捉羊游戏,玩累了都早早上床睡觉了;大人们则坐在地场上有的抽黄烟,有的天南海北、神聊瞎侃:某某人夜里走路碰到“鬼”了,被吓得一路狂奔,撞进家门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了;某某地一条“公牛”下崽了,几天工夫就可以下田拖犁耕田了;某某河里涨大水,一条大蟒蛇顺流而下,旁边有人看到大声惊呼,结果蟒蛇尾巴一摆,波浪滔天,河两岸的房子都倒塌了;某某古树显灵了,只要烧香去拜,所求之事无不应验……在这群聊天的大人里,总少不了铁匠老陈。他的嘴巴子像他打铁一样干脆利落,因为长年在外漂泊,自然見多识广,一口浙江普通话,让本地人觉得格外有趣、神秘,每当聊得兴起,莲花就会端出几碗菊花茶放在各位叔伯的眼前,老陈面前自然也少不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菊花茶,只是里面的豆子、芝麻一类的茶料要比别人碗里的多一些。
喝了菊花茶的老陈会想些什么我们做小孩的当然不知道,但莲花家的菜刀削铁如泥,过年过节斩猪骨头都不会缺口子;莲花家的柴刀也是锋利无比而又小巧省劲,我们和梅姑去砍柴,她总是最早砍完下山的;特别是修水库用的羊角锄头和蔸锄,挖在树根杂草上,齐崭崭的,一锄下去就掀翻一大块泥土,修水库的时候,莲花总是把别的女人甩得远远的……这种种迹象,无疑又引出了一些新的蛛丝马迹:比如夏天的深夜,全家大屋的侧门偶尔会响起狗的叫声,先是低沉而又警惕的呜呜声,然后是一两声传得很远的汪汪声。深夜犬吠证明一定有客光临,而犬吠的位置又常常在莲花的窗台之下,当然很容易吵醒上了年纪的人们,奶奶就说过好几次,但我们做小孩的哪里知道其中的意味呢?
老陈除了能侃会聊外,还有一手相面的绝活。他曾煞有介事地告诉我母亲,说全家大屋里几十位小朋友,只有我长大以后是吃轻快饭的。“吃轻快饭”的意思就是会跳出农门,不再待在山沟沟里吃红薯丝饭,烤茶壳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母亲常以这句话来激励我,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公家人”,不用下田耕种那么辛苦,不用上山砍柴下水摸鱼那么劳累。偏偏我不那么争气,高二那年就辍学回家,从此务农三年,吃尽百般苦楚,受尽万般委屈。记得有一次稻田干旱放水灌溉,与村里大人起了争执,对方振振有词:老陈不是说你长大后会吃轻快饭吗?怎么也跟我们一样拿锄头柄呢?白读一肚子书……我愤然掉头而去,结果正中对方奸计,哗哗的渠水全部流入他的稻田。原来不只是母亲一个人记得老陈相面的典故。好在三年之后我便离开田头地里去县城补习学校复读,从此远离故乡,过上了一种与村子里同伴完全不同的生活。或许老陈的相面术不全是子虚乌有吧?如今身居皇城根下整日与文字为伍的我,偶尔还会想起老陈当年的未卜先知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老陈却年年依约而来,年终岁末又悄然离去,这在当时那种环境里确实不容易啊!现在想想,浙江离老家千里之遥,当时既无火车亦无汽车,靠的就是一双铁脚板,挑着那么沉重的各式铁质工具,奔走在异乡的土地上,驱动老陈的动力到底来源于何方?或许是十里八村农人劳作生活工具的需要,或许是养家糊口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或许就是莲花们含情脉脉的万有引力吧!可惜当时少不更事,懵懂无知,直到如今也猜不出老陈年年从天而降的玄机来。
(全秋生,笔名江上月,江西修水人。作家、资深编辑兼及文艺评论。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文学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文化报》《创作评谭》《星火》等报刊,出版散文随笔集《穿过树林》。)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