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满高原
2020-08-06周蓬桦
早晨,我伫立在高原的山野之上向远处眺望:峡谷把视线徐徐拉开,像一幅山水画展开了她的多姿与妖娆,自然的色块与激情像爆发的火山岩浆,从风里流出大滴的墨团,重重地甩在宣纸上凝固,再也化不开。
漫山遍野的花朵像鸟儿张开了嘴巴,露水从草尖上醒来,每一滴露珠里,都有一粒宝石的光泽在闪耀。
这里是观察“鸡鸣三省”的最佳位置,可以一眼望见黔、滇、川三个省份的屋舍与农田,树木、炊烟与行人。
三條水质不同的河流日夜奔流,像一条浅绿色飘带在高原大地逶迤而过,串联起三个古老的地域:云南昭通、雄县和威信县,四川泸州市叙永县和贵州毕节的鸡鸣三省村。
哦,三个省份的多个民族,拥有各自的语言和民俗,身上流着各自祖先的血,却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遭逢,相依为命。千百年过去,他们休养生息,载歌载舞,各自安好。这让我想起老子说过的话: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老子,伟大的先哲,他以高度的概括力,短短的两句话就描述了古人近乎原始混沌的生存状态。小国寡民,安贫乐道,刀耕火种,自生自灭,当然,老子在《道德经》中还有一句“不出户,知天下”,似乎是对前者表述的补充。我认为这句话只适用于两千年前的农耕社会节奏,在那个时代,生灵的需求简陋而单一。较之眼下令人恐慌的工业文明,无论农耕多么“环保”,都归类于落后的体制结构。
时光悠悠行至当下,一切都变了——比如我早晨还在山东的床榻上昏睡,吃着鲁地的饮食,而此刻,我却站在云贵高原上鸟瞰河流、云霞与雾岚。心潮澎湃,感受时光的变迁,生灵的演化,大地的沧桑。在当今信息畅通的网络时代,鸡鸣三省的典故,注定打破封闭格局,成为历史景观,成为坐标与见证,成为一块地理意义上的“活化石”。
2
天刚刚放亮,苗寨里的女人们早早起床,在灶膛前点柴生火,让屋顶冒出第一缕炊烟,勤劳的苗族女人,一生都在哺育儿女、做酒酿、蜡染、剥苘麻中度过。高原的水土好,让苗族女人个个生得水灵白嫩,皮肤细腻,性格温柔,说话声音像唱歌一样悦耳动听。
苘麻,这种在我童年故乡土坡上肆意生长的普通植物,到了贵州毕节七星关的大南山苗族山寨,经过苗族姑娘的纤纤手指点石成金,便有了举世闻名的染布工艺。在苗族山寨,我看到一块块的蓝印花布在绳子上晾晒,那些好看的图案与花纹,飞禽走兽或花鸟鱼虫,都在布上神奇复活,向世界传递吉祥。她们一生的好时光都在与一块花布厮磨,在木屋中,在炉火旁,守着一方木窗棂,听着静夜的风声和雨声,把全部的爱意与心思织进土布美丽的图案中,这让我瞬间生出敬意:苗族姑娘是在用生命写一首长长的诗篇。
苗寨里的男人们则在坡地上劳作,种植苞谷和烟叶。牧羊人会赶着羊群出现在野花怒放的山坡。无边的森林在远山中静默。牧羊人怀抱皮鞭,就这样在年复一年的劳作中丢失了岁月,最终化为泥土,成为山野的一部分。山坡上遍布松林和墓碑,陈年的落叶,破碎的石块,茅草和瓦砾间隐藏着多少生灵的秘密?
在此之前,我曾经无数次构想苗族山寨,甚至虚拟自己是苗寨的一员:在这里,我隐居群山深处,偶尔出没于众多生灵之中,时常骑一辆单车行进在春天的小路,早晨林间的雾霭和山寨的炊烟混杂一处,山鸡在树丛里咯咯鸣叫,各种气息和声音欢快地扑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春天的燥热像酝酿了一冬的春雷,在我体内隆隆有声,随时都有可能落下一场阵雨。而残桥路畔,有我的茅棚屋舍,屋内陈设简易,但足可以躲避世间风雨;粗茶淡饭,足可以唇齿留香;一盏油灯,足可以照亮诗书黄卷。
在山野行走的过程中,我知道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埋藏着一段故事,有的被遮蔽得太久了,需要深深地挖掘才能浮出地表,还原真相。这些故事可歌可泣,属于另一个勤劳的民族。
3
最早挖掘到的,是一个与土司庄园有关的故事,脑海里涌满了历史的场景与画面,比如太阳下的祭典仪式,悠长的牛角号声,烈酒血一样悲壮,神灵之蝶在天空飞舞。
纵览庄园豪华典雅的格局与气派,你有理由想象庄园主当年如何显达尊贵,森严的等级是封建王朝的本质模式。当然,外在表现无非是前呼后拥,一言九鼎,众星捧月。
其实,始于元朝的土司制度是封建王朝用来统治和解决西南少数民族的“缓冲地带”,大屯土司庄园主余达父顺理成章地承袭了祖上的册封,但纵观他的一生,会发现其本质上却是一位革命者和法学家。
像一盏灯,他生前的光亮在黔西南一带流传不灭,映照高原大地。
如今,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间的大屯土司庄园只剩下了一座空空的建筑,它像各地巍峨的庄园一样高大威严,客厅宽敞,居室幽暗,花园粮仓,雕梁画栋,前院连接着后院,院墙高大森严。但它们拥有的共同点是一律落寞幽寂,散发阴气,屋檐下方蝙蝠出没,传递莫名的恐惧气息。
似乎一切都在,却又都不在了——篱墙边的山茶花开得火红热烈,静夜的月光依然照耀,猫与鼠在屋顶穿梭——从遥远的朝代繁衍至今,一代又一代。
只有旧砖瓦在讲述过往的荣耀或屈辱,胜利与失败。
我曾经去过几处中国有名的庄园,诸如山西祁县乔家大院,陕西米脂姜氏庄园,西藏的帕拉庄园,山东栖霞的牟氏庄园,山东滨州的魏氏庄园等等。这些庄园都曾经拥有辉煌的历史,又在时间的某个节点衰败,似乎是一种历史必然结局。在人们津津乐道庄园辉煌的表面时,我却愿意绕开正面的叙事,去探寻被时光遗漏的缝隙和蛛丝马迹,结果惊讶地发现一个共同的细节,那就是所有的庄园在仪式的背后充斥着不为人道的隐秘与悲酸,诸如亲人背叛、女儿与仆人私奔、突如其来的阴谋与死亡……诡异的明争与暗斗成为常态,无论多强悍的成功者,江湖传说中老奸巨滑的大佬与强人,最终都逃不过人性的局限和时间的计谋,当生灵置身于错乱的迷宫,更躲不开命运之手的摆布。
4
高原的夜空,天上的星星似乎只剩下了最后七颗——在头顶热烈地照耀,照耀着我们激荡的心潮,来自远方的心灵与之遥相呼应,早已点燃一簇篝火,歌唱,舞蹈;高高的野岭仙雾氤氲,老鸹的翅膀被露水打湿。山脚下的茅舍,谁家的灯光还在燃烧?狗吠阵阵,山月凄凉,如果稍加谛听,还会听到隐约的狼嚎。
不久前,当我读到这样的句子:“黑夜,有人踏入了荒原。”——多年前夜行的经历便会栩栩如生地浮现,令人难以忘怀,因为那种非常态的危险真实可感。我记得自己在十六七岁的年纪,终日无所事事,躲在某一部诗集里忧伤和做梦。我甚至怀疑自己患上了轻度忧郁症,白天沉默寡言,深夜到荒野上游走。
哦,尖锐而不可预知、残忍暴烈的黑夜,我就这样狂热地迷上了你,像迷上一把寒光袭人的七星剑。
而眼下这个时代的文学,多像一床散发着阳光气味的棉被,盖住了我们瑟缩的心灵,让我们在高原月光的浪尖上寻欢。
泉水淙淙流淌,悉如鼻间的微息。这时,只要一抬头,就能和高原山顶上那轮明月遭逢,亮闪闪,湿漉漉,饱含深情和朴素高贵的忧郁。这里的月光像是从一个盆里泼下来的银子,似乎伸手即可触摸到它一身的清寒雅洁,我望了它一眼,舍不得再望第二眼。
(周蓬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散文集5部,长篇小说2部、短篇小说集3部,在海内外发表作品600余万字。)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