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石头

常言道：“石不能言最可人。”讲的是石头不会说话，但非常讨人喜欢。

我赞成后半句话，即石头“最可人”，但不赞同说石头“不能言”。我觉得，石头也能说话，只是不随便开口，它只对能懂它的人说话。

石头最可人，所以受到很多人喜爱，以至于让人着迷。最著名的是宋代米芾，他不仅在家里玩石头，出门时也在大袖子里藏着石头，以便随时把玩。由于太过喜爱，比宠爱猫狗更甚，米芾见了朋友总忍不住拿出来评说，以示于人，结果总被人拿走不還。一次，他在宋徽宗面前显摆，于是有了“研山石”的曲折故事。《红楼梦》原名是《石头记》，说的是“山盟海誓、水枯石烂”。石涛、邓石如、吴昌硕、傅抱石、齐白石、欧阳中石等人的名字中都有石头，傅抱石的号是“抱石斋主人”，其爱石和痴迷于石的程度可以想见。

我亦爱石，是典型的“石痴”，自号“沐石斋主”。我身边从不离石，白天、晚上、坐时、行路、卧眠、床上、书案、读书等都有石相伴。在我，石头是可以说话的，可交谈、可倾听、可心会、可梦语。最近手边新增八块石头，可言为心声，成为我的代言人。

八块石头都从山野中来，我没花一分钱。开始，它们还显得懵懂，有的简直就是混沌未开，但经过一段时间把玩和交流，现已开口说话，而且周身光彩照人，让人爱不释手。

一号为顽石。这是一块黑白分明的坚硬石头，一头宽阔，一头尖窄。如尖端在下，宽端在上，看上去就像个戴黑色草帽的少年，几乎将一张白脸罩进去。草帽的一面图案：有海平面、天际、天风，还有刚从大海上喷薄欲出的太阳;另一面图案：衣带当风的飞天神女形象飘飘欲仙。这就将一个少年装饰得生动活泼，别有风姿。若将石头倒过来，即白上黑下，那它就变成一只船帆，下面是黑色的海水，上面是白帆。当然，还可将它看成雪山，在黑黝黝的大地之上，有雪域高原，山顶还有一点乌云遮盖。如将石头横过来，左边白、右边黑，此石又像只小狗头，被一点漆黑点缀处像嘴，鼻子似乎有灵敏的嗅觉，一副呆萌的情态。似乎此石相当顽皮，故意让你猜，但始终不让解开谜底，活脱脱显现一种顽童心态。此石纹理天成，丰富多变，黑白套色搭配得当，既分明清晰，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某种混融的清明。只可惜，石上有残损，把玩时有粗糙感，这与其整体的细腻滑润形成鲜明对比。不过，石头仿佛启示我：完美无缺在世上并不存在，有缺陷才是最大的真。何况，细腻中有粗糙，正可在把玩时按摩一下手掌、手指、手肚、手心，岂不成为另一种美好的弥补？

二号为文字石。此石看上去如虎皮豹纹，为长、圆、扁兼有的一块文字石。它大小和形状如舌，在手中颇有灵机，略感凸凹不平中有一种丝绸感。石头以灰黑色为底，白色线条布满其间，在两面形成五个清晰的汉字：山、外、风、气、兆。“山”字颇似《郑文公碑》的书法笔意，“外”字比《瘗鹤铭》的“外”还要开张放逸，“风”“兆”是王铎、王宠的潇洒草书，“气”字有点泰山石峪金刚经的书法情态。由于石上多有白色的点与线，可将之想象为各种奇妙构图，在似与不似之间显现。一般说来，文字石较少，也难得，一块石头上能出现这么多清晰的文字，也是一奇。特别是这几个字有很好的寓意，象征天地自然的灵明，可与文人畅怀进行促膝谈心。在写作之余，我常将它放在脸上、鼻子上揉搓，一股凉意浸入肌肤，在舒泰中有一些开明通达。还有上面的那个“兆”字，它灵动飞逸、气象万千，有我常写自己名字中的“兆”时，从未达到的境界与洒脱。这让我常对着这个“兆”字出神，并不断生出许多想象。

三号为金鱼石。这是一个只有饺子大小的石子，看上去如浓缩的金鱼。圆石一端有一白圈，仿佛金鱼吐出的气泡。此石以浅黄色为底，点缀着黑与白，特别是上面有一只形神兼备的紫红色金鱼，如在天池中游弋，相望于江湖。一般而言，一个石子能有多种套色相当不易，而有黄色特别是纯净的“红色”当头更难，因为它包含了“金碧辉煌”和“鸿运当头”的寓意。当石上出现栩栩如生的红色金鱼，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此石的油性特好，有一种鸡油黄和红玛瑙的质感，它坚硬而通透，捏在手中漫不经心把玩，包浆和灵光闪动，有些迷人甚至动人心魂。

四号为螺纹石。此石如扣着的海螺，也像一座金山，还如细密的盘山公路，在黑、黄间隔的横向条纹中，形成一个个圆满的环形曲线。这是岁月年轮留下的痕迹，也是生命的节律和音符，你不论将目光停留在其中的哪条线、哪个点上，都能感到自己平衡的呼吸与沉静的心跳。面对这样一块很有阅历和年纪的岁月之石，我总是屏气凝神，心怀谦卑，心存敬畏，洗掉焦躁，认真做一个听者，体味从石头的心灵深处发出的天地秘语。石头的底部宽厚平稳，这是能让石头站立的基座，也是成为一块佳石的重要条件。石顶有块泥黄色，形意如叶，它仿佛是自高天而降、拈花微笑的迦叶，在鸡足山上入定，以待弥勒之出世。

五号是双鹅石。这是块周身透出绿盈盈光润的石头，掌心大小，如龟静卧。在黑色石体上，有柳条般的白丝线，也有矩阵一样的火焰纹，还有腾云驾雾的龙凤图。最清晰的是一对白天鹅，它们头颈高昂，一高一矮，层次分明，在回眸流盼中仿佛有夫妻意。鹅的羽毛蓬松鼓荡，仿佛在戏水，加上头顶纷披的柳枝意象，有宁静美好的氛围。石头正好可以侧立，形成清晰的画面：双鹅在柳树下洗浴，意态分外姣好。这是自然有趣的生活画卷，被镌刻在一块普通石头上。

六号是修行石。此石七厘米见方，二至三厘米厚，能直立，像美女手中的一面小镜子。背面通体墨黑，像漆了一层黑漆，几根细条纹从画面穿过，两根如刀切，一根如兰草弯起，有灵秀闲雅之姿。正面仿佛由多道黑圈围成一个穹庐，其中有朦胧的老者在修行，胖身、端坐、手执长竿，如在冥想。石头四周为浅黄色，若镶有银边，更彰显不同的层次。将石头倒过来，肥胖的修行老者突然变成瘦弱清癯的形象，好像他转眼间就已修成得道。此石坚硬如铁、润滑如脂、沉重如山、方正如矩，常与之接触和对语，感悟与启示多能直达内心，获得天启般的升华。

七号是不倒翁石。这是块无形的石头，怎么摆都有点不稳，但又有不同的面，给人以多面手的感觉。此石呈黑黄相间的横纹，因为是细密平直的满身纹，所以甚是好看，有如层层叠叠的梯田。另外，在石头一面中间的低凹处，自上而下有白色石筋，如飞流直下，也像一棵松树立于山巅，给人带来动感气势，也产生一种灵感风韵。另一边的白色颇似一位高僧袖手而坐，头顶似有光晕闪动，在从容淡定中不失超凡脱俗，有苏曼殊的意态，更像弘一法师的气度。一石中有青松不老、高僧禅定、飞瀑长流，当然有永不言败、不屈不挠的精神品质。

八号是脸谱石。这是八块石头中最大最重的一块，约半斤重。此石，只有黑白两色，黑的头发般黑，白的玉石般白，形成强烈对比的戏剧效果，即白为脸、黑为发。将石头置于手中，是个活生生的少女脸谱，如正反两面和上下转换，此石就能变幻出四张脸，极为优雅俊美。石上虽无五官，但黑点为眉，突出为鼻，凹处为目，意态能传神，尽得自然而然、巧夺天工之妙。此石上手的时间越长，色泽越好，仿佛通体有灵光流动，与你的心意会通。我常与此石交流，用手、眼、心，在默默无言中，心领神会其妙处。

这八块石头各有其美，但放在一起又成绝妙组合。它们仿佛刚从大海中来，登上蓬莱仙岛的八仙各有心语。只是它们如何与八仙一一对应，这要大费周章。不过，这些恐怕都不重要，关键是我曾生在蓬莱城南八十里一个小山村，在那里生活了十九年。我与这八块石头可能本就认识，交流起来当然不难，能听懂它们的心语。

（王兆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林语堂的文化情怀》《20世纪中国散文精神》《林语堂大传》《林语堂与中国文化》《温暖的锋芒——王兆胜学术自选集》等16部。编著《百年中国性灵散文》《精美散文诗读本》及散文年选20多部。出版散文随笔集《天地人心》《逍遥的境界》《负道抱器》《情之一字》等。获首届冰心散文理论奖、《当代作家评论》奖、第四届全国报人散文奖等。）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