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2020-08-06王东梅
1.
课间是我们的八卦时段。
田光明说:“小张老师一定是和孙老师好上了,上星期我看见他们俩晚饭后一起散步。”张家刚说:“一起散步就是搞对象啊?我还看见小张老师和李老师一起打羽毛球呢。”周东东赶紧附和:“对对对,孙老师有女朋友的。比小张老师高,比小张老师白,比小张老师……”周东东的话被一大波鄙视的眼神噎回去了。场面一时尴尬。
窗外,一大片阳光,正温暖和煦。
隔窗望过去,教学楼与老师们的宿舍楼之间,除了三排瓦蓝色的自行车车棚,余下的空地都被碧绿碧绿的叶子填满了。叶子是倭瓜秧的叶子。倭瓜秧是大张老师的倭瓜秧。大张老师住在宿舍楼的一楼。倭瓜秧从大张老师家的窗台下,向着四周围大肆地蔓延。
“喂,喂,喂。”像是要打破这难耐的尴尬,周东东竟说出了一个爆炸性新闻:大张老师的媳妇,是他的表妹!表姑家的表妹。
表妹?近亲结婚?难怪大张老师的儿子和女儿都不是很精明的样子,一定是近亲结婚的后果!大张老师是师范生呢,娶村里的姑娘结婚,莫非两个人是娃娃亲?
疑问一个跟着一个,比倭瓜秧的叶子还要稠密。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好在,上课铃声响了,稠密的叶子只能被关在窗外了。
走进教室的是教语文的小张老师。小张老师穿一件蓝底白花的罩衣,白色的花朵枝枝蔓蔓地向上爬。我记着去年冬天,小张老师的棉袄外边穿的也是这件花罩衣。罩衣的腰身做得有点紧,即便脱了棉袄,小张老师的腰还是被细细地卡住了,很迷人。
迷人!我忽然觉得这个词很有诱惑力。我就是被这个词弄得恍惚了,那堂课我走神了,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飘到窗外。飘过瓦蓝色的车棚,飘过挤挤挨挨的倭瓜秧,飘过那被倭瓜叶子覆盖着的小阳台,飘到大张老师家窗前。
窗子紧紧地关着。看不见里边的情形。
可是我的走神被小张老师发现了。她用粉笔头丢我,用她的大眼睛瞪我,用她柔美的像唱歌一样的声音吼我。
那天,我被小张老师带到了她的办公室罚站。上课铃一响,办公室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那是一间办公室兼宿舍的屋子,阳光从窗口打进来,噗噗啦啦就铺在墙角的那张床上。床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我抻长脖子,踮起脚尖看,那是一本叫做《撒哈拉沙漠》的书,作者三毛。
2.
教室的窗子最下边的一层被大张老师用白灰水涂成了白色。起起伏伏,像波浪一样的线条,把教室和外面的世界隔断了。
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盲区” 。
这一节是自习课。大张老师坐在窗台下看讲义,可是他的脚却暴露了他的不专心,他的脚尖一点一顿,一挑一扬,像是在附和某个旋律。我就坐在第一桌,他的对面,我伸长耳朵使劲听,终于听到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下……
京剧?我忽然想笑了,京剧应该是老头老太太才爱唱的吧?大张老师算老头吗?应该不算。他多大?四十?五十?我猜不出。可我心里觉着大张老师应该还不能算老头。可是,可是他的打扮又分明就是个老头嘛。黑棉裤,黑棉袄,黑棉鞋,连袜子都是黑的。黑色的大张老师艮着脸,坐在窗台下,勾着头,翘着脚,怎么看都像个夏夜里挂在窗台下的黑蝙蝠。嗯,大号黑蝙蝠。
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唯恐这些胡思乱想一不小心从嘴里冒出来,真要秃噜出一个字,那也是“大逆不道”啊。
忽然,四下里也有了旋律在渐渐响起,并从蚊子似的声调逐渐清晰成了明确的韵律: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
大张老师的脸绷得更紧了,脚也不动了,嘴里的旋律也停止了,头却依旧埋在讲义里。喀!突然,大张老师大声地咳了一声。教室里的“波涛”,立时遁去了。
3.
阳光萎在墙角的时候,我趴在窗台下,用食指飞快地在白色的“波浪”上,捻了一个指肚大小的圆点。圆点化作一只“独眼”,调皮地冲我眨呀眨,我以同样飞快的速度逃离了“事发现场” 。
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成绩单就锁在大张老师办公室的抽屉里,抽屉钥匙却被他落在家里。大张老师命令我去他家取钥匙。
我是第一次站在那个一楼的楼门前,即将给我开门的会不会就是传说的“表妹”?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当,当,当。当,当,当。门敲了六下,里边才有了回响。
意料之中,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她头发蓬松,病恹恹的,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我说我来取钥匙,她就把我带进了主卧——主卧的窗子紧闭着,向外望去,满眼绿色,一片葳葳蕤蕤的倭瓜秧爬满宿舍楼与教学楼之间的空地。对面的教学楼,有一个教室的窗子白花花的。主卧里很整洁,钥匙就安静地摆在床头柜上。我取了钥匙,和女人道别,我想问一句她是不是师母,可我最后还是没问,我瞥见隔壁的小屋里有一床摊开的紫花被。
“我见过你。”临出门的时候,女人突然对我说。
“你喜欢趴在教室的窗台上,数倭瓜秧的叶子。”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大张老师说我弄丢了一个指甲刀。我记得清清楚楚,钥匙串是被我攥在手心里的,指甲刀是怎么弄丢的呢?
大张老师说:“算了,丢了就丢了。”我不高兴了,怎么能说丢了就丢了呢,好像真的是我弄丢了一样。可是我不敢顶嘴,因为大张老师正指着我的成绩单让我看:78分。上学期你还是全班第一,成绩下滑这么快,自己分析分析原因吧。我闭紧嘴巴,不敢搭话。
周东东写给刘天晴的情书被田光明发现了。田光明说是他值日的时候捡到的。周东东一拳头打下去,田光明的鼻子就五彩缤纷了。周东东说:“我夹在日记本里的,你怎么能捡到?”田光明就不说话了。
情书最终回到了周东东的手里,可是情书的内容田光明却泄露给了我,还有张家刚。
张家刚说想不到刘天晴文文静静的也会早恋。刘天晴是我的同桌,我偷眼望过去,刘天晴正在作业本上写曲里拐弯的英语作业。刘天晴的脸红红白白的,我看不出她是害羞了,还是原本就是那个样子。
我问张家刚,刘天晴看过那封情书吗?张家刚摇头:“周东东说他把情书夹在日记本里的,据我分析,周东东应该还没来得及或是还没想好怎么给刘天晴,所以,刘天晴应该还没有看过情书。”
我赞同张家刚的分析。
我记得田光明描述过情书里的一句话:你温柔的眼睛,像被露水洗过的星星,清澈,明亮。我想看看刘天晴的眼睛,却恰好她也抬起了头,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仿佛在问:你怎么了?我慌忙扭过头。眼睛就看到了窗子上我用食指捻出的圆点。透过圆点望出去,倭瓜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出了几朵黄色的小花。
4.
我第二次走进小张老师的办公室是让她看我写的植物生长日记。小张老师说要想写好作文就要养成写日记的好习惯。搜肠刮肚半个月后,我“发明”了写植物生长日记的办法。种一粒花生豆,从泡水到发芽再到长出叶子,至少一个星期不会发愁没的写。我已经泡过了花生豆,玉米粒,黄豆,绿豆,我现在写的是一棵正在开花的白菜根。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十字花科的白菜花开出的花是黄色的,比倭瓜花的那种黄,更浅、更淡、更柔弱,更加惹人心疼。小张老师在这段话的下面用红色的水笔画了漂亮的波浪。
“你可以多读一些文学作品。”小张老师对我说。
“什么是文学作品?”从小到大生长在农村,我的父母加起来的文化不足以读完一本书,所以我接触的最早的与文学有关的书籍就是课本了。
“不是课本!”小张老师解释着。她的眼睛四下踅摸,应该是想找个什么举个例子,那本《撒哈拉沙漠》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了她的视野。“这个,这个。你来读读。”小张老师说着,那本《撒哈拉沙漠》就递到了我的手里。
它竟然那么厚,那么大。它比我平时读的课本要大许多,也要厚许多。
当它在我膝头摊开的时候,我才发现,它在我面前摊开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文字,是会跳舞的。
当阳光散落在书页上,我看到了文字们“翩翩的舞蹈”,我急切地想要加入到他们当中去。
我喜歡这个世界,迷人的世界。
就是从那天开始,每个午休时间我都会出现在小张老师的宿舍里。我读三毛的《撒哈拉沙漠》,读冰心的《南归》《小桔灯》。小张老师的宿舍成了一个对我一个人开放的图书馆。
孙老师说:“你想把她培养成作家吗?”小张老师说:“难得遇到这么爱读书的孩子。”我在小张老师的宿舍里读书的时候,偶尔孙老师也会过来。他们俩趴在办公桌上,头对着头,下围棋。
5.
周东东退学了。
周东东和田光明原本是同桌,周东东喜欢雕刻,经常拿一块破石头刻啊刻,可就是没见他刻出什么物件,倒是刻出了事。那天的课间操,周东东说他肚子疼,田光明主动请命留下来陪他。那天的教室里,就他们两个人。等到同学们再回到教室的时候,田光明右臂的衣服就被割开了,血像小溪的流水一样,洇红了他的白衬衫。
从医务室出来,两个人就被叫去了校长室。等到大张老师去领人的时候,却只领回来了田光明。大张老师说,周东东退学了。他想去当兵。
周东东走了,田光明一下子缄默了。课间的时候也不再见他和谁打打闹闹了,经常是坐在座位上闷闷的,一声也不响。他旁边的位子,一直空着。
张家刚说,据我分析,还是情书的事。我问:“是周东东记恨在心?”张家刚摇头:“猜不出。”
我再看刘天晴,她依旧是安安静静的,看书写字。红红白白的小脸上,看不出晴也看不出阴。
下雨了。我不想回家。
我趴在窗台上看窗外的倭瓜秧,听雨点打在倭瓜叶子上噼噼啪啪地响。倭瓜秧上的黄花更多了,摇摇摆摆的,很迷人的样子。
突然,我发现大张老师家阳台上的窗子打开了,白色的窗帘被风鼓荡着,扭来扭去。我站起身,走出教室。
给我开门的还是那个中年女人,我说:“师母,我没带雨伞,能和您借一把吗?”女人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她说:“家里没有多余的雨伞了。”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向屋里张望。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其他人。
我不甘心,站着不动,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我的样子让师母很为难,思忖了一下,她回身给我取来一把木柄的雨伞。黄色的木头柄,蓝色的伞面。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地响。
伞面也已经老旧,有几处折痕已经很深。木头伞柄也是油漆斑驳,露出一块块褐色木头的本色。想来这把伞的岁数应该比我都要大了。
我在伞下思想着师母的样子,仍旧是病恹恹的,仍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操场东南角的小树林里有人在唱戏。唱的是: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下乱纷纷……
6.
孙老师教的是地理课。每次上课的时候,孙老师就像一只长腿的大鸵鸟一样,噌噌噌,噌噌噌,几步就能从第一排蹿到最后一排。噌噌噌,噌噌噌,没几步又从教室最后面蹿到第一排。整节课下来,孙老师就像完成了一次个人的“马拉松” 。
“腿长就是好啊。”小张老师说。
孙老师就无限感慨了,孙老师说:“你是不知道啊,我上学那会儿最大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徒步的。”
小张老师就笑:“必须徒步,要不然白瞎了你这两条大长腿了。”
孙老师就开始叹气:“要不是上学的时候鬼使神差读了师范,我早就是现代版的徐霞客了。可惜呀,可惜。”
“你的梦想是什么?”孙老师把棋子一丢,突然转向我。
“我?”我没有想过这样的话题,一时竟然有点蒙。我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现在就想。”孙老师的急脾气上来了。
“我,我……”我搜肠刮肚地想。
“我想当老师。”我说。
“当,像小张老师一样的老师。”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喜欢小张老师。”
我真的喜欢小张老师。
小张老师写字,走路,说话的语气,甚至,她走路的样子我都偷偷地模仿。可是这些我不能告诉小张老师,也不能告诉孙老师。这是我的小秘密。
“我就是喜欢小张老师。我要像她一样当老师。语文老师。”
“你这是崇拜,不是梦想。”孙老师说。
我在写一篇长作文,我数过了,绿色方格的信纸我已经写了二十二页,我写信给周东东说,我也许能写成一篇小说。周东东回信说,你一定能行。
现在的周东东已经在陕西的一个部队里当兵了。他说,他和田光明没有打架,是刻刀不小心划到了田光明的胳膊。是他自己不想上学了。周东东没有提到那封情书,却告诉我另外一个秘密,他说,他刻了一个石狮子,狮子就藏在大张老师家阳台外的倭瓜秧底下。
我在猜想,周东东为什么不想上学,是因为刘天晴吗?是因为刘天晴拒绝了他吗?是情书的事让他难堪了?我猜不到答案,即使我手里捧着周东东刻的石狮子,我依然找不到答案。
我把周东东的石狮子捧回教室,放在能看到倭瓜秧的窗台上。
每当我写作文写累了,抬起头,我就能看到它。我的长作文,已经写了四十八页了。
小张老师屋里的最后一本书的最后的一页也被我看完了。
合上书页,我就看见了搭在椅背上的小张老师的那件蓝底白花的罩衣。白色的花朵枝枝蔓蔓地向上爬。我已经和小张老师一样高了,我在想象中,那白色的枝蔓如果是在我的身上……
镜子里,空荡荡的蓝罩衣下,是一个小小的我。
我学着小张老师走路的样子,在屋里款款的,走来,走去。路过镜子的时候,我歪着头向着镜子里笑了一下。镜子里的我,眉毛弯弯,嘴角上翘,很像青涩版的小张老师。
小张老师递给我一张图书馆的借书卡,她说:“如果有天堂,它一定是图书馆的样子。”
7.
雨停了好几天了,大张老师家的雨伞我却一直没有还回去。我把雨伞刷干净,放在阳光下晒干,想象它崭新时的模样。
孙老师要调走了。他的女朋友在外地,他要调过去和女朋友结婚。孙老师的女朋友我们都见了,没有小张老师高,没有小张老师白,没有小张老师……她和小张老师手拉着手,像一对好久不见的好朋友。小张老师送他们到学校的大门口。
孙老师给我留下了一本书,《撒哈拉沙漠》。孙老师说,你应该记住它。我看到书的扉页上有一个很大的墨点,我记得我当初读过的《撒哈拉沙漠》上也有这样一个墨点。
图书馆里的书,真多呀。原来每一本书里,都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我要读很多的书,我想看到更大的世界。
我和小张老师说,我的长作文写完了,五十六页。我问小张老师,我能像三毛一样,写出那么厚的书吗?小张老师搂紧我的肩膀,很肯定地说:能!
我抱着雨伞,还给师母。师母很意外我把雨伞刷得那么干净,她喃喃自语:“它以前还很新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抱着它,去给表哥送伞。”
一场大雨让倭瓜秧喝饱了水,叶子噌噌地往上长,花朵噌噌地往外冒,我趴在地边一朵一朵地数:一朵、两朵、三朵、四朵……
大张老师站在地边哈哈地笑,他说:“不是每朵花都会结果。也许你数的是一朵谎花。”
谎花?
一朵会撒谎的花!
“对呀!”大张老师撩开一片倭瓜秧的叶子,叶子下面竟然像变魔术一样冒出一个绿色的瓜蛋子。再撩开一片叶子,又是一个碧绿的瓜蛋子。再撩開一片叶子,还有一个瓜蛋子。突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为什么瓜都长在叶子下面,花却开在叶子上面呢?”大张老师拉过一朵花,指给我看:“你看。”一朵硕大的倭瓜花,金黄,灿烂,像一张怒放的笑脸。大张老师把花朵翻过来,让我看它的根部,花朵的根部竟然有了一个小小瓜的样子。小小的,像一枚绿色的黄豆。大张老师再翻过一朵花,那朵花的根部却是细细的,瘪瘪的。
大张老师说:“这就是一朵谎花。谎花不结果。”
我看明白了,结果的花都是弯着腰的,瓜蛋子长大了就没进了叶子里。不结果的谎花,都直着身子,在晚风里摇摇摆摆。
我发现大张老师今天很慈祥,像我爸爸。还有,他居然也会笑。
大张老师站在地头轻轻地哼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下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你领兵就往西行。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
晚风吹过,倭瓜秧也簌簌地唱起歌。
突然,有人拍着巴掌给大张老师打拍子。
循声望去,只见大张老师家的窗子打开了,白色的窗帘像蝴蝶扑啦啦地展开翅膀,飞呀飞。师母就站在阳台上。
(王东梅,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度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迄今已在《芒种》《小小说选刊》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百余篇次。出版《山坡上有块地》。)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