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的战争
2020-08-06散文
散文
1
如果要问我与母亲的战争始于哪一天,现在想来,无法知晓。我与母亲的关系,有时是和风与细雨,但更多的时候,是针尖对麦芒。
如果早知我与母亲的关系是这样的,我在她的肚子里就会问她为什么生我?而且,一生只生我一个?曾经,有过长达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我在心灵最深处偷偷怀疑:我是不是母亲亲生的?我甚至觉得我是母亲在某一天上山砍柴时顺路捡回来的“野孩子”。“不然,她怎么会那么狠心地打自己的孩子?”———这样说,说明乡亲们都怀疑。
乡亲们这么怀疑是有证据的。他们亲眼看到母亲执一根竹鞭(有时是木条)满村子追着我打,他们看着我在前面如丧家之犬地奔逃,他们看着我母亲在后面孜孜以求地追打,他们摇着头、叹着气,还有的嗤笑着,在尘土飞扬中,看着我们的好戏。
在母亲眼中,甚至在左邻右舍眼中,我就是个活该被打的坏孩子。我的“坏”体现在各个方面、渗透到生活各个细节。比如淘气:上树掏鸟窝被树枝扯破裤裆、在村口搬石块挡住开来的拖拉机、跳进菜园偷班主任家里的黄瓜、追在残疾的陈老二身后叫他的外号、在枣树上朝卖板板糖的“六脚”头上砸青枣……童年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啊,所以被母亲打是难免的。有一次,我不肯去田里干活,被母亲谩骂,我一气之下,离开家门。母亲却不让我一走了之,而是拿一根木棍在后面紧追不舍。我只好跑,以为跑出村子她就会善罢甘休,但我想错了,我低估了母亲的体力,也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我只有惊慌失措地逃窜,她追我到了七八里外庙下村,我躲进了村旁边的树林里才逃过一劫;还有一次,我偷了母亲衣兜里的两毛钱去逛县城,回来时,被母亲绑在楼梯上,用藤条抽打……
那时我小,只能被动挨打,痛得实在忍受不了,只能哭,鬼嚎似的哭。嗓子喊哑了,哭累了,就躲在别人家的牛舍堆放的稻草里睡一觉,睁开眼,回到家,在父亲的庇护下,该上学上学,该干活干活。
我与母亲的战争始于我第一次还嘴。用母亲的话说,是“狡辩”和“抵赖”。在母亲看来,对儿子任何一次打骂,儿子是没权利还嘴和还手的。母子的人伦一开始就给这种关系定性为“单方面”,所以只有惩戒方和被惩戒方,而永远不可能发生战争。因为战争意味着一方与另一方的对抗。我对母亲的反抗当然是用嘴,但究竟始于哪一句,始于哪一天,现在无法说清。我只记得我的第一次还嘴是骂娘,是一句大众语言,一句粗俗的骂娘的大众语言。现在听来,别人听来可能不算什么,可在那时,在我七八岁、十来岁的时候说出来,而且是对母亲说出来,那就是惊天动地、惊世骇俗。当那三个字在我实在疼痛难忍时冲口而出,我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当我意识到失言,已经来不及了,我见母亲像一头更加暴烈的母狮,她一把拎起我,我像一只被金雕叼起的小麻雀,只能无助地任其摆布。
母亲显然感到非常吃惊,她的嘴巴张得大大,她的声调像挂在村口樟树上的大喇叭一样大大的,她一边拎着我,一边说:好啊好啊,去问你外婆同不同意,去问你大舅二舅同不同意。说完,她手上的力又加大了几分,她拎累了,改成了拖,她拖着我往严城村走。严城村里是我外婆与我舅所住的村庄。我知道大难临头了,我感觉天要塌下来了。我哭得更大声了,这时的哭,更多的是因为恐惧。我的一句无意的、脱口而出的反抗,招致了更大灾难。我与母亲,因为我石破天惊的一句反抗,第一次赋予“战争”的意味,我将这次反抗视为有里程碑意义的,象征着我与母亲开始正式进入旷日持久的“战争”年代。
我与母亲的战争注定是一场“不对称”战争,随着彼此年龄的增大,彼此力量的消长,体现了愈加激烈的状态。
可能与她成长环境和遗传基因有关,母亲的性格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任何东西在她面前一点即着。小时候,我看到母亲与父亲之间的战争,说是“战争”,最多只有“争”,而没有“战”。生性柔弱温和的父亲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面对母亲的强势,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言语攻势,只能慢慢腾腾地争辩几句,最后一声不响地离开。
母亲与父亲的战争深深影响了我的童年,让我对母亲产生了畏惧,同时,对她又有几许不满。随着我年龄的增大,对母亲有了抵触情绪,我知道,我潜意识里是为了替父亲“报仇”,或者是为了让家庭的力量达到平衡。但母亲一如既往在家庭中占据着绝对主导地位。
现在想来,童年及少年时期的我,与母亲的战争全是因为我叛逆,发展到后来,则是因为逆反。考虑到对方力量强大,双方力量悬殊,我只是采取侧翼防御,不敢正面交锋。比如,当她为我不理想的学习成绩骂出最难听的话,我会私下里告诉父亲:我的语文成绩和作文全班第一,以期從父亲那里借助一点力量,化解或缓和我与母亲的矛盾。
初中时,母亲规定,我每周的粮食只有大米一斗,折合重量是五斤,每周以辣椒酱、萝卜干作为下饭的菜。为此,我无数次与母亲争吵,争吵的结果是:家里穷,要存钱建房子,得勒紧裤带过日子。而且,父亲与母亲的伙食也是半饱不饥,一周也是一餐未荤。但那时我受不了这种委屈。曾有两次,我背着可怜的五斤米和一罐辣椒酱走到五六里外的龙州村,哭着跑回家。母亲随手从路边菜园上抽出一根枝条,一边骂着,一边追着,将我赶回学校。
至今,我仍记得满眼怒火回头瞪着母亲的神色,我像一头困在狭小笼子里的狼狗,我恨不得撕咬烂一切,但我无可奈何,而且,我还不由自主地想念那个暂别一周的家。因为往往在周末回到家,才能吃到放了肉炒的菜,尽管那只是几片被煎得薄如蝉翼的肥肉片,但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奢求。有时,母亲在周末才拿出父亲去县城卖东西后买回来的半斤牛肉,剥七八两大豆,放在一起煮来吃———那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在那个年代,少有村里的男孩子没被父母骂成“好吃懒做”的,几乎每一位男孩子都想吃一顿好菜,捉襟见肘的父母却无法实现。可他们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无能或罪过,只好倒打一耙,说自己的儿子“好吃懒做”。后来才知道,任由我们辛勤劳作、省吃俭用,能吃上一顿荤菜,仍是无比奢侈而美好的事情。
与母亲争取在素菜里放几片肉片成为我坚持了几年的斗争。特别是当炒白萝卜时,我更是盯着挂在厨房头顶的一段一尺短长的腊肉“吭吭哧哧”地提醒母亲记得切几片放在萝卜里。母亲将腊肉切薄薄四五片放在锅子煎,用她的话说,是作为“油引子”。有“油引子”的萝卜吃起来才不寡味。十有七八次,母亲对我的提醒置若罔闻。我见斗争没见效,便以“绝食”方式反抗。母亲则一声不吭,待她吃完,将饭菜放在厨房头顶的篮子里,真正是束之高阁了。我以惨败而告终。
如果“战争”一定要说出正义方和非正义方,或者说,一定要分出正方和反方,那在我少儿时代,我多是以“非正义一方”或“反方”角色出场的。想想,那时在我与母亲的战争中,我多么不光彩呀。我的不光彩是因为我调皮捣蛋,我好吃懒做,我学习成绩不好……我俨然一个十恶不赦的孩子,我不但让母亲操碎了心,而且,我不自量力地与她对抗,让她恼怒,让她伤心,让她绝望。
尽管我在战争中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却丝毫没让母亲感到胜利的喜悦和荣光。相反,我从她愤怒未消的神情中,读出了对一个不争气儿子的无奈。而我,却在与她无休无止的战争中破罐破摔。我们俩永无休止的战争,让少言寡语的父亲脸色阴沉,加剧了他身体的恶化。
父亲一直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或许,这根本不说明我有道理、代表正义,而是他教子的理念不同。他从不打骂我,而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学习成绩不好,他会思前想后、斟酌再三,选我闲着时,踱到我房间,压低语调,一字一顿说:“学习不像挑担子,我们可以替你分担,要全靠你自己。你看着办吧。”奇怪的是,往往这样的话,听了让我更加难受,更加羞愧。而母亲则开口大骂:“浪费那么多钱死在学校,木头脑壳实在不行就回来跟我们搬泥土!”母亲的话直接,如刀子般落下来,我听了很气愤,却吃不进心里,更别说自省了。
在与母亲的战争中,我们两败俱伤。我越来越没有自信,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时觉得做个好吃懒做的流氓都没资格。我知道,母亲觉得,对我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儿子,就应该下猛药才能起到一点疗效吧?但很不幸的是,我却病入膏肓了。
我记得,无缘参加高考,被班主任老师劝退回家的那天,母亲正眼都没看我,我本来预备着如果母亲发动战争,我就立马缴械投降。但母亲可能对我彻底心灰意冷了,连与我发动战争的欲望都没有了。我感觉彻底被这个家抛弃了,彻底被这个社会、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第二天,我挑起簸箕,灰溜溜地去了堂姐夫的工地上,做起了小工……
2
1991年8月2日,我在父亲去世的第四个月,背着行囊来到了广西南宁。多年以后,我曾在接受采访说,我从千里之外的江西井冈山来到城里,是为了追求文学理想。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才是更真实的想法,那就是为了逃避。为了逃避辛苦耕耘的土地,为了逃避白眼的乡亲,更是为了逃避与母亲的战争。我知道,只要我在母亲身边,母子俩就会有永不休止的战争。
五十三岁的父亲去世后,我在家中唯一的“靠山”和“援军”就失去了,我能想象出未来的日子我与母亲的关系将会怎样。其实,在父亲去世后最初的三四个月里,母亲就大张旗鼓地托人为我四处寻找结婚的对象,偏偏我不想那么早结婚,我本来想对母亲说明白,但母亲说:“连一只母鸡都会把你绊倒,不找个老婆帮你一起种田,你喝西北风?”她托人为我物色了路思坪村的一位女子,听说她从小死了妈,爸在一所小学教书,家中的农活都是她一手操持,连扶犁掌耙等男人干的农活她都会干。母亲还说:那名女子她见过,个高屁股大,不但干活勤,将来还好生崽。她全然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即使问我,但面对当时家里的条件,我不敢吭声,我没勇气和她说,更别说拒绝了。当我了解到该名女子的父亲,就是我的小学数学老师时,我不顾一切地表示反对。因为数学老师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撞在墙壁上令它鲜血直流的教训使我畏惧三分。
母亲没有理会我的申辩,她不顾一切地托人去说亲。谢天谢地,那位女子可能也知晓我家的情况,她可能也不想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烂秀才”,或者,不想做一个暴躁脾气家婆的儿媳妇———总之,她拒绝了。母亲仍不罢休,四处帮我物色对象,但每被拒绝一次,母亲的脸色就阴沉几分,我能从重如铅块的母亲脸上感觉到我的无用。想想,我是一个好歹拿了高中毕业文凭、在村中算是高学历的才子,想不到落得如此下场。我越来越感到不但没有脸面,而且,在与母亲的争执中越来越没有了力量与勇气。
狠狠心,宁肯冒着“不孝”的骂名,我也要出去闯荡,而且,越远越好!我将母亲一个人丢在一栋147平方米的土坯房子里,一个人远走他乡,连头也没回。后来,我听村里的伙伴们说,母亲一直追我到村口,而且大哭了一场……再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临终前把她叫到了床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千万不要把我绑在身边,因为我的心不在种田上……现在想来,我要感谢母亲,我要去城市闯荡,她没有反对。而且,即使是在县委宣传部部长和县文联主席到我家劝我留下来时,在旁的母亲竟然没有说一句附和的话!
我终于逃离了战场,逃离了母亲的责骂。自卑的我渴望到城里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托老师与朋友们的福,我逐渐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也许是那种與生俱来的自卑感作祟,此后,我每年中秋节或春节回到家,都没敢告诉母亲我在城里干什么活。母亲也从来不问我。但每次回家时,母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蹲在村口池塘边洗东西与我“偶遇”的情景,使我难忘。
不管在城里待了多少年,回到乡下的家,面对母亲,我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她也不会问我在城里工作得怎样。她一直认为我是与村里其他去广东、福建打工的打工仔、打工妹一样。我也没因为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而在母亲面前感到自豪或自信。母亲会在我不能回家过春节时恼火,她会与村里的任何一个人诉说对我的不满。而对方,不管是出自什么目的,只能是点头,或者附和,如果他们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就会招致她的不满。我通过村里的伙伴,听到了母亲对我的评价,那些骂人的口头禅仍然没有什么改变,都是她在我几岁、十几岁时所骂的陈词滥调。虽然这种谩骂深深地伤害了我,但我不敢有丝毫的还击,我怕她会将对我的评价转变成过激的行动,我怕她万一想不通,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如果真是那样,我会鞭长莫及、追悔莫及啊。
当然,母亲也在不断地接受着亲戚与乡亲的挑唆,他们说,你儿子在城里有出息了,为什么不把你接到城里去过?———他们的出发点个个崇高无比,个个都以一副公道和孝道判决者的形象说三道四。母亲不停地接受着他人的“教诲”,而我则在城里干着急、束手无策。我慢慢地被戴上了“不孝之子”的黑帽,而且,经过宣扬,在附近的几个村庄臭名远扬。幸亏,关键时,住在县城的堂叔站出来为我主持公道。他在电话里对我母亲说:现在你儿子在城里没有生儿育女,城里的开销那么大,你去那里能做什么?你现在身体好,你又是那种图自在的人,去城里受得了?你成天吵吵闹闹的,儿子能安心工作?对于堂叔的话,母亲不敢还嘴。因为我的到来,得益于他当年带我父亲和母亲去了吉安医院后才得以怀孕的。再则,堂叔一直在县城工作,他见多识广,而且讲话严肃直接,母亲不但将他视为恩人,而且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怕他。
母亲常年在农村劳作。听她说,在生下我不到一个星期,就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我亲眼见到她在零下一两度的倒春寒天气中,打着赤脚在田里插秧。我在家时,就不时地听母亲说右膝关节疼。每逢变天、打雷天,尤甚。曾去县城找中医看过,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到南宁工作后,每逢与母亲的关系紧张时,我就会到药店买一些膏药和正骨水给她寄去。可每次我回到家时,母親总是说没用,以后不要再买了,浪费钱。说完后,捶打着右膝,狠狠地说:“总有一天要砍掉它!”看得我在旁,只能干着急。有一次回家,见她心情不错,便趁机说带她到县里的大医院去看看。这次,她听了我的话,跟着我去了。医生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平时不要接触水,要注意保暖,常贴膏药就行了。医生开了一些膏药,母亲却拒绝敷贴,说气味太重,贴了晚上熏得睡不着觉。我一听,火了,控制不住说:“是药总有一点气味,是要病好还是要气味好?”母亲说:“如果睡不着觉,还不如死了算了。”她这么一说,我只好败下阵来,任由她了。
不肯用药,但总是喊“痛”,时不时地喊,让我心里总有一种放心不下的隐痛。后来,有一次,我去中越边境出差。之前听说有一种越南产的“老虎油”,治疗风湿性关节炎很管用。在一些摊面上找到了,买了两瓶,给母亲寄去。母亲仍然说没用,末了,她仍不忘补充一句:“总有一天要把它剁掉”。让我听了不知该如何安慰,同时,又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内疚。
3
1998年,我在城里买了房,结了婚,将母亲从江西乡下接到了南宁。那年,我二十八岁,母亲五十三岁。我终于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家庭,我很自然地,也是一厢情愿地将母亲纳入我的家庭成员中,将她视为家庭成员中的一员。我将自己和母亲如此定位,是希望将来我与母亲再发动战争,先给自己占领“有利地形”或者“抢占先机”,至少让自己成为“主战场”,利用“主场”之利,占据主动。
与母亲在城里一起生活,矛盾更多。首先是作息时间的不统一。母亲习惯早睡早起,晚上九点钟前一定要上床睡觉,次日凌晨五点多钟一定要起床。母亲上床时嫌我们开着灯太亮,看电视声音太吵,影响她休息;母亲起床后嫌不能准时吃早餐,而且轻手轻脚不习惯;母亲舍不得用电,一个人在家时不开电灯、不看电视,觉得寂寞;母亲不用洗衣机,用手洗衣服,洗多了说坐得没有乡下家里舒服,腰痛。我尽量理解她,给她自由的空间。但有时妻子受不了,她与母亲之间产生了矛盾,又需要我去协调。偏偏我的性格也很暴躁(这一点我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也是我与母亲战火不绝的主要原因之一),有时,我说一两句,声调也会大起来,而且,方式也是简单粗暴。母亲的火一下子也被点燃了,我与母亲的战争就开始了。
到了城里,母亲最常规、也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是:立马收拾衣物,要我送她回家。如果不送,她立马弃家外出,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任你呼天喊地,她硬是不答应,更别说出来了。这一招,想起我小时候,她追打我时,我也是藏起来,让她找不着,有过一两次,我躲在别人家猪圈的稻草堆里,听到了她的哭喊,我无动于衷。我这样做,一是试图让母亲吸取教训,下次不敢再打我;二是想逃避干活,干脆优哉游哉,睡上一觉。但最终抵不住饥饿,只得跑去家里偷东西吃。但如果被母亲逮住,往往却是又一顿恶打。
现在,母亲如法炮制,我只能举起双手了。
母亲与我吵架后另一招就是躺在床上不起来,任我们怎么去叫她,她就是不应。后来,干脆将房门反锁,我们根本连她的身都近不了。有一次,她竟然将一泡屎拉在房间地板上。我彻底怒了,我失去了理智,是的,我彻底失去了理智,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罪过———我扬起巴掌,打了母亲!是的,天啦,我竟然打了母亲。我见母亲的眼神里第一次闪烁着畏惧。接着,她像孩童似的号啕大哭,是的,母亲哭了,母亲在我的巴掌面前哭了。我第一次觉得母亲可怜无助。我意识到我错误的严重性了,可能将来用任何方式都弥补不了这个错误,可能永远也换不来母亲的原谅。
母亲毅然决然要回乡下了。我不敢不送她回去,我想执意挽留已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道理。这时,送她回去,也是我向她赎罪的一种。回到村里,母亲大哭不已,她将我为她买的家用物品全丢到了门前的池塘里。我不能辩解,我无言以对。面对这样的对手,当时,我连自杀的心都有了,可能,唯有也跳进池塘,才能解她的心头之恨。我甚至替她换位思考:我为何生了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
我现在有些懂了:或许,母亲与儿子之间压根就没有什么战争,压根就不能有什么战争;儿子压根就没有资格与母亲发生什么战争。在母亲面前,儿子只能是“受训”或者是“接受教育”,如果儿子硬要将这种方式理解成“发动战争”,而且去认真地“应战”,结果只能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或者说找错了对手。
有人说,儿女再大再老,在父母眼里,他(她)永远是个孩子。所以,父母教育儿女,无关乎对方的对错,而是一种身份延伸的当然义务、情感倾向和情怀表达,只是每位父母教育的方式不同而已。
如今,我已近五十岁,母亲也年逾七十。我知道,在母亲眼里,我还是个小孩。但她像年轻时那样训我、骂我明显少了。我也是尽量避免与她正面交锋,或者,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我尽量顺从她的意愿。
我知道,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有很多缺点,有的缺点,她一辈子都不能容忍,因为我至今没有改正。母亲后来一直在乡下老家待着,每次我回家,她总是倾诉与谁谁谁的矛盾、谁谁谁的不是,甚至讲述与谁谁谁吵架吃了亏。她的生活中,似乎永远有不可协调、不可理顺的怨气,而且,其中很多都是亲朋好友。每次回去,不管是谁的对错,我都要挨家挨户拎着礼品去拜访,目的是去弥补或弥合母亲与他们吵架造成的裂缝,使母亲能够在我离开之后的日子过得顺心顺意一点。当然,在母亲心里,她认为我这样做是错了:“难道他们就没错?你为什么要去主动与他们和好?你为什么要代表我去?某某某的年龄和辈分都比我低,他(她)为什么不向我认错?他(她)向我认错我也不会理他(她)!”
我知道,很多时候的确不是母亲的错,而是对方的错。但农村的人与事,谁说得清楚?我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家,要应付乡下那么多的人情世故,按她那种性格与思路,的确有很多人说她的不是。但是,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不被别人说?我只希望母亲随着年岁的增长,会收敛一点锋芒,或者,以温和认命,以妥协求得宁静的生活。
4
2019年年底的一天,母亲突然在电话里对我说:“我现在七十多岁了,万一哪天有个病痛,你离我那么远,照顾不到;但是,如果我去你身边,生活又不习惯……”母亲的语调越来越低沉。我在电话这头可以感覺到她内心的感伤与无奈。这样一个无比暴烈和刚强的女性说出此番话语,可想,岁月是一种多么具有腐蚀性的液体啊!我听后,马上视为是母亲的一种主动示弱,于是,趁机对母亲说:“到南宁来过春节吧,在我新房里过年,过完年,你想回家就回家,想在南宁就在南宁,在南宁的新房住也可以,住老房子也行……”
2017年12月24日,我利用周末,坐动车回家接母亲到南宁来。为了尽量让她开心,我周末陪她去逛商场、吃美食、看电影,带她去公园玩,还带她去曾经生活了四年的老房子看看。七十四岁的母亲,脸上比以前平静了很多,讲话的语气也温和了。但我还是不敢大意,家住十二楼,我怕母亲寂寞,经常抽空陪她到楼下花园走路,我开玩笑说是“牧娘”。来到城里后,母亲也闲不住,煮饭、拖地板,为孙子照料一只刺猬,似乎过得挺充实。
慢慢地,她开始表达出她的不适应了。先是怨自己不识字,不敢坐电梯,下楼不方便;接着,嘀咕小区里的树太多,地方太“野”,她甚至怕树丛里会不会突然有狼冲出来!她每天做完家务,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阳台下的草地发呆。
疫情越来越严重。刚开始时,我还带着她去小区外的公园里走走,后来,出小区时被要求戴口罩、量体温,去外面的次数就大大少了,只偶尔以买菜为名,去逛过两三次超市;到现在,小区发放有限的出入证,一家一人需分批(次)到小区外的超市买日用品,基本上说没机会出去了。母亲犹如困在笼子里,开始闹情绪了。她先是说城里人怕死,个个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接着,她后悔到南宁来,她说如果在老家,至少可以站在自己家门口左右看看望望,总能见到几个熟人。而在城里,除了儿子、媳妇和孙子,其他一个都不认识,都快疯了!
随着全国战疫的紧张升级,整个南宁市、我们所在的城区、小区也随之更加紧张,我与母亲的关系也有紧张加剧的可能。我怕她会情绪爆发,所以,上班回到家尽量笑脸相迎,故作轻松。如果陪她出去散步,一定利用这个机会,对她进行心理疏导,让她放松心态,好好在家待着。有时她埋怨我上班去了,孙子也不陪她出去走走,整天待在家里。我忍不住提高语调说:“不是他不带你出去,而是不允许出去。即使他想出去,我们也不能让他出去!”母亲一听,脸色更加阴沉。我连忙补充说:“等这阵子过去了,我们会带你到南宁各地转转的。”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来已经晚上十点多钟了,我见饭桌上的饭菜都凉了,便只吃了韭菜,其他菜和饭都放在了冰箱。第二天早上,她在我书房一边拖地一边说:“不回来吃饭也不说,一盒韭菜白白倒掉,多浪费!”她说第二遍时,我终于吼起来了:“什么浪费?!我吃完了!老是念!老是啰里吧唆的!”
母亲一听,马上不高兴了,有三四天不理我。对于这种情况,我现在采取的战术是“观望式冷处理”,就是抓住战机,寻求逐渐缓和。我先不急着主动道歉,不主动示好,仍然按照以往的节奏生活。当然,我最希望的是她也能意识到她也有不对的地方,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势,从长远上改变她的心理状态———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一天,母亲主动去给孙子饲养的刺猬喂食。我马上叫孩子出来一起帮她。当天晚饭时,我主动打开酒瓶,给她斟了一杯酒,她也喝了。我舒了一口气,知道她的气消得差不多了。
疫期管制愈来愈严,时光愈来愈难挨,但转眼间,还是过去了将近两个月。这段日子里,还好,我与母亲虽然有过一两次差点“擦枪走火”,但好歹没正式交战。我“小心轻放”,母亲总体算是气定神闲。
岁月有限,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希望年迈的母亲原谅我这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子,随城入俗,用恬淡之心,把每一个普通的日子过得祥和惬意。
让世界充满包容、理解的爱心和孝心;愿天下的儿女们与父母永无战事,一生平安……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