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
2020-08-06高强
高强
逃离
老正去年六月底毕业。毕业前,他告诉我们他还要在学校待段时间,原因是他妈给他报了个学软件的培训班,七月中旬就要开课,时间紧迫,所以就不考虑回来了。我问老正,你还有什么值得培训的?我的意思是九年义务教育,加上高中大学六年,总共十五年时间都没把老正培养成个人才,难道指望几个月时间里就能让他迅速成才?
老正说,没有办法,总不能拿着一张大专文凭就出去混吧。
老正从小到大,可以说是多才多艺,拉过二胡,弹过电子琴,最后苦心钻研画画,妄想高考以此为出路,结果美梦没成真。高考成绩下来,老正顺利失利,最后裸分在西安读了个大专。考虑到将来的就业问题,根据母亲大人的指示,老正学了个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工科,几年下来,连画画这门手艺也丢得一干二净。现在看来,老正只是个圆润的胖子,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文艺细胞。
上大学,老正就想离家远远的,因此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分别报了三个地方,顺序依次为海南、四川和陕西。他妈不同意,经过激烈的对抗之后,双方妥协,次序变成陕西、四川和海南。八月份开学报到,老正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了太原,离开了山西,离开了妈妈的怀抱。一路向西,到了西安。
老正跟我讲,为什么不想离家近呢,一来是自己想去外面走走。二来就是因为他妈的缘故,老正他妈是个更年期更了十年的女人,就像巢穴里的老鸟一样,编织了一副密密的网,把老正牢牢控制。他以为去西安上学以后,情况会有所好转,其实不然,等到老正一回来,他爸他妈就会达成一致,共同攻击老正。
最后,老正告诉我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可能会联系不到他,因为培训机构实施军事化管理,上课都不让拿手机。
果然,在此之后,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连手机都停机了。
老正“消失”的那个假期特别无聊,大家都一窝蜂地跑去考研,几个玩得好的朋友都留校复习,这在一定程度上使我焦虑起来,因为这也是我做出选择的时候。我迫切觉得自己应该写几篇小说,一鸣惊人,从此摆脱掉这些世俗的考试,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后来没有做到闲云野鹤,也没有做到是个人物,只做到了是个人。我便安慰自己,村上三十岁才开始动笔,我需要做的是沉淀沉淀再沉淀,让自己的阅历更丰富一点,我还有时间,这样一来,我便轻松许多。于是重新捧起书,把下载下来的经典电影逐一观看,这样一来,更觉得自己的故事讲得乏味无趣,后来激情退却,没有欲望,就没有下笔的必要。整个夏天竟然浑浑噩噩,一事无成。
再有老正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赶上十一小长假休息。听到老正的声音我很激动,我对他说,我以为你从此远走高飞,再不回来了。老正说,我倒是做梦都这么想,可这不是又回来了吗。
老正告诉我们他是第二天晚上七点的动车,当天晚上,我、炮哥还有老耿去接他。尽管老正还是很胖,但是看上去明显瘦了一圈,脸也被晒得黑乎乎的,像是从非洲逃难过来的,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睛还是一条缝,笑开的时候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我们开玩笑说道,还以为你被传销组织带走了呢。
天有点冷,老正说这样的天气吃火锅最合适,于是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一家火锅店。吃饭的时候,老正和我们讲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
按照老正的计划,培训班七月中旬开课,期间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由自己来支配,他早就想好毕业要好好出去玩一趟。如果读不了万卷书,那就行万里路,这是老正慷慨激昂地说给我们听的。
论文答辩完后,老正认为时机已到,就开始实施自己的撤退计划。此时,他已经在学校外面住了一年多,大部分生活用品已经搬到外面,尽管如此,宿舍还是留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首先他解决的是课本,他只把自己买的几本书拿走。其余一律卖了废纸。
其次是被褥、脸盆、凳子之类的,他在宿舍楼下摆了个摊,每到毕业季的时候,这些东西会变得很抢手。校园里会出现一些朴实无华的人群,他们像蝗虫一样,在各栋毕业生的宿舍楼前扫荡,然后满载而归。买东西的方式也很粗暴和不合理,他们会扔下他们觉得合适的钱,然后把东西抢走,三块,五块,老正也没说什么,眼下他需要的就是快速处理掉这些东西。最后他以十五块的价钱把自己睡了两年的被褥卖给一个老头后,拍拍手走人。
一切收拾妥当,老正的整个床铺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床板。最后,他站在自己的床铺前长叹了口气,算是做了告别。
老正走得很干脆,毕业典礼和班级聚会统统都没参加,因为他很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群体感情泛滥事件。
之后的半个月里老正按照自己的计划,先去重庆然后到成都,最后到兰州玩了一趟,在开课之前,重新回到了自己租的小黑屋里。
在机构学了两个月,怎么说呢,那可能是老正这辈子度过最艰难的时刻,堪比高考复读。根据老正自己描述,每天对着电脑,只觉得头晕目眩,可是现实就是无论他怎么学,都无法搞定那些代码。他说那段日子快把他搞疯了,刚开始他还有些许的热情,后来唯一能让老正坚持下去的就是那八千八百元的学费。
中间老正病了一场,一个人在小黑屋里发高烧,病好之后只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一气之下决定再也不去上一节课。
这是老正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决定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儿。他没有回来,也没有告他媽,一切照旧,他还像平常一样作息,只是上课变成了打篮球、爬山和各种短途旅行。他甚至很长时间不洗脸,不刮胡子。
他从凌晨出发,一个人徒步去爬附近的山,然后等待看日出,最后等来的却是阴天,天气预报有时候也不那么准,然后他折返下山。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没有了情绪,不再焦虑和感到厌烦,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只是错觉,只是那么一瞬间,或者一会儿工夫,他麻木了。
八月份他花一百多块去了趟草莓音乐节,看了谢天笑,当天晚上除了《向阳花》以外,他最喜欢那首《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歌词这样写道:
凌晨时我离开了人群迷迷糊糊来到森林里
这里的人告诉我要用树叶当作衣
这是个赤裸的世界我该去拒绝
还是万分羞愧地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落叶
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回到我的家里
可是我却忘记来时的路不知怎么回去
这时有个陌路的人正匆匆路过这里
哎!我着急地问他是谁把我带到了这里
带到这里……带到了这里!
他告诉我如果要回去
需要用我一生的時间
可是这还需要很多年
别告诉我如果要回去
需要用我一生的时间
因为这还需要很多年
老谢在台上和一只驴一样大叫:哎,我着急地问他,是谁把我带到这里。老正和人群一起大喊,老谢,牛逼,一直喊到嗓子沙哑,喊到旁边人都回过头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喊到他自己转身离开。
那段日子,老正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以后才回来,老正说,要不是因为看那场篮球赛,老子还能撑一个月。这时候,老正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无法辨别说话的真伪。
在西安的最后两个月,老正过得很惨,换了个一个月三百,没有空调的房子,每天热得睡不着觉。尽管如此。期间还是爬了三次华山,最后穷到交不起电话费,他把生活的标准一再降低,就是不愿意和家里再要钱了。
那段时间微博不是有一个去华山的游客,自己解开了系在身上的安全带,然后张开双手跳下去的视频吗,老正说就是他去之后一个礼拜发生的事儿。我也有跳下去的欲望,你有吗?我告诉你每个人都有,尽管老正的舌头已经捋不直了,但是他还是继续说道,下落的时候是最爽的,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愿意花几个小时骑车上山,不就是为了体验下山的那几分钟,就像飞一样,你想飞吗,就是飞不起来呀。如果我们一辈子都可以下落就好,如果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就好了。
我说老正你这样的生活是理想的生活,我很羡慕。老正说,不要羡慕,那段时间难免孤独,寂寞的时候就想找个女人。我们笑着问他,那找了吗。老正说,特别想找,但是奈何没有资源。
中间老正他妈来了几次电话,他都没接。
当天晚上,因为喝了酒,我们索性就在外面随便找了家酒店,开了个标间,然后四个人挤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各回各家。
笼中鸟
老正再联系我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我想问问老正对今后有什么打算。但是,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老正告诉我,他决定买一辆自行车,重新体验骑行的乐趣。他问我有没时间陪他一块儿去看看自行车。那时候我已经到了学校,尽管待在学校里也没什么干的,但是零星还要去上课,写实验报告,以及处理毕业的诸多事宜,总之是走不开。
老正说,翘了。我告诉老正翘课是小事,关键是我疲于奔波,回去一趟太累了。老正悻悻地说,那只能找其他人了。
到学校后,我尝试写过几个短篇,结果都没有写成,原因很多,宿舍的环境,我记得有一次因为写不出东西来,迁怒于我的舍友付哲华,理由是他玩游戏摁鼠标的声音太大了。那是凌晨一点,付哲华在玩游戏。我们吵了几句,事后我向他道歉。
其实都是自己本身的原因,处理不好人物,语言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叙事的节奏,问题比比皆是。后来又多了心理障碍,坐在电脑前面打开Word就会产生恐惧,焦虑慢慢滋生,索性关掉电脑,花点时间来介绍一下付哲华吧。
付哲华是我脚对脚的舍友,他五号铺,我六号铺,我见过一个脚对头的宿舍,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的睡觉姿势是三个人朝一个方向,如果直立起来像是一个人踩着另外一个人,当然最占便宜的是最上面的人,因为他不需要担心什么味道。很是奇怪,也许是有特殊癖好。
付哲华睡觉有个毛病,经常会下溜,下溜的结果就是他的脚会伸到我这边来,有时候还会把脚伸进我被子里,我起身看他的时候,他的脑袋几乎到了原本应该放屁股的地方,我踢他一脚,他就会跷着二郎腿去睡,总之,头是不愿意回到枕头上的。这可能与四号铺的任先生打呼噜有着密切的联系。
后来他干脆很晚才上床安歇,顺序是这样,熄灯后先玩电脑,然后玩到电脑没电了再开始玩手机,直到拿着手机沉沉入睡,看上去也是很辛苦,由此一来,到白天上课时必定困乏,所以上课时,付哲华总是倒头大睡。
点头将军的称号来源于电路课,大二,专业课开始侵蚀我们安逸的生活,而对于过伦敦时间的付哲华来说,显然有些困难。别的课的时候,付哲华早就该蒙头睡觉了,但是教我们电路的是一位退休老教授,工作态度极为认真,一丝不苟,于是就产生了上课打瞌睡却又不敢睡的局面,这对“欧洲人”付哲华来说简直是灾难,他抬着头,眼睛闭着,脑袋一上一下,像是频频点头的模样,故叫作点头将军。
为此,我们还专门给付哲华录像,然后制作成鬼畜视频,发在抖音上,配的文案是,沉醉在知识海洋里无法自拔的追风少年,对老师的讲解频频点头。
这样点了一学期的结果就是付哲华被电路老师给挂了。方奶奶的原话是,每天睡,每天睡,下学期这个付哲华要是再敢上课睡觉,我还挂他。全班哄笑,付哲华被我们叫醒,脸上满是压的褶子。我们大一上半学期期末的时候,付哲华挂了三门课,被辅导员当成危险分子约谈。
然后出现极为搞笑的一幕,当天中午回到宿舍,付哲华给他妈打通电话,电话内容大概是在讲他可能拿不到学位证了。那才是我们刚刚大一上半学期,付哲华就告诉妈妈自己可能大四毕不了业了。
他说话慢条斯理,不快不慢,颇像《疯狂动物城》里的“闪电”,又像是在撒娇一样,搞得我们在旁边大笑不止,他只好躲到厕所打。后来付哲华和妈妈的电话打得越来越勤快,几乎所有的事儿都要问问他妈。四号铺任先生不打呼噜的时候,忍不住开玩笑问付哲华,你是不是以后和你老婆的事也要和你妈汇报一下,寻求一下帮助?
总之付哲华就像笼中的鸟,学校像是一个父母没时间而把孩子送过来看管的场所,尽管一切看起来十分容易,但还是会状况百出,比如会出现头一天闹肚子,难受一天,然后第二天一只手拿着健胃消食片,一只手拿着鸡腿的笑料。比如会出现乱吃东西,吃到痛风的情况。当然付哲华也没有我说得如此不堪,但总之像断不了奶,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我也一样。
那段时间,摆在我们眼前的有两件事情,一,顺利结业,拿到毕业证书。这件事情不难,就像过完春天就是夏天一样。除了挂科挂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顽固分子以外,没有人会觉得这是难事。我们只需要像前三年半一样,把考试认真应付过去。二,躲避实习。我们这届强制实习,以至于学生反抗激烈,我们动用贴吧,动用微博,动用朋友圈,动用一切新媒体资源,对头号嫌疑人学工主任李开复展开了猛烈的攻击。收益不错,把我们的学工主任李开复搞得挺着急,尽管开了动员大会,向各个班级积极传递思想,然而效果很不明显,贴吧里喷李开复的帖子比比皆是,李开复还吓唬,我一查就知道是谁干的。
付哲华的态度是,你们只要有一个去,我就去,要是没人去,我就不去了。对于他而言只是换个地方玩手机而已。我们宿舍有两个考研的,说实话大家都不太想去,但是学校以毕业要挟,让很多人还是选择了就范。
十一月,我们终于上完了大学四年的最后一节课,那天中午,大家拍照留念,记录了这平凡却又不平凡的一天,无聊至极的一天。
实习的事情最终学校做出让步,一,准备考研的同学可以先行考研,考研结束后,由学校统一安排去;二,有医院证明的,可以不参加强制实习。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些“毛病”,做阑尾炎手术的人也变得多了,以至于大家一起站在办公室,拿着医院证明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害羞地笑出来。我和大多数不想实习的人一样,也伪造了一份病例,是我们班P图大神给P的,跟真的一样。到最后,我们宿舍只有付哲华和任先生被“骗”到了南方。
就这样,处理完手头的麻烦以后,我们一哄而散。
当天下午,我和老正碰面。他开一辆白色的本田CRV,很有成功男人的派头,我说,老正啊老正,安排的妥妥的呀!他笑着和我说,那还不是必须的?
老正告诉我回来这一个月快把他忙坏了,看了一个礼拜房子,然后一刻都没停歇,又看了一个礼拜车,关键是中间还穿插了两次相亲大业。我说这么快吗?老正说你以为呢,比想象中的还要快。我说搞定几个?老正撇撇嘴,快别说,一个都没说成,还几个。我说,你这是拿着公费出去吃喝玩乐。老正说差不多吧,人家看不上我,我能有啥办法。
总之老正很忙,回来没几天,事情就一件接一件的。首先就是他妈张罗着给他买房子,决定买房前,老正他妈还征求了一下老正的意见,他妈特逗,虽然名义上说是和他商量,但是实际基本是通知他一下,如若老正要是表现得没那么上心,他妈就会非常生气地说,啊,我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为谁操心,然后痛斥老正一顿。他们从太原的西面逛到东面,南面逛到北面,最后也没有定下来买哪里,原因是全款都太贵了,老正的妈妈是典型的中国家长,攒一辈子钱就是为孩子买房买车和结婚时候用的,所以事事都是全款。
相对于买房子而言,买车就容易多了。老正说,本来是瞅着十万左右的国产SUV看的,结果先去了大众,看了途昂,我爸我妈坐在上面就不想下来了,一问价钱四十多万,这才回到现实中来。看过途昂之后,再到本田看CRV,我妈就觉得这价钱相比途昂来说不是个事儿了,然后一听人家又送保险,又送行车记录仪,马上就决定买了。我就是一切服从领导指挥,老正说。
就这样,老正等了一礼拜,喜提一辆本田高配CRV。
回来后,我和老正整日混在一起,每天开着他的车去兜风。老正作为新晋的菜鸟司机,为他的“菜”交了不少学费。蹭了三四次,还撞倒了小区里的一棵树,最后搞得老正挺没信心的。关于蹭车,每次老正都说,看得好好的能过去,就是蹭到了,我真是服了。
小磕小碰,没走保险,都是自掏腰包。所以那段时间老正挺穷的,又不好开口问家里要,在经济特别危机的时候,竟然连油都加不起。于是,我们又重操旧业,骑上了消耗内能就能滚动起来的自行车。经济又环保,许久没有骑,搞得我俩喘得厉害。
这期间,在他妈的安排下,老正又见了几个女孩儿,其中有个叫贾丹丹的让我印象深刻,贾丹丹是唯一一个吃过饭后还和老正有联系的女孩。老正给我看了她的照片,是一个长相极其普通的女孩,老正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说,不喜欢还谈个什么劲儿。老正反问我,不喜欢就不能谈了?我说当然不是。老正向我袒露,我也不知道那种感觉到底该怎么形容,就是一个活物坐在那里,她有思想、有动作,可以说你意想不到的话,我很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但是我知道一点就是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老正和贾丹丹就那么像模像樣地谈过一段时间,贾丹丹在柳巷一个化妆品店打工,有时候下班很晚,有几次晚上还是老正开车去接她回家,可能夜晚行走在路上的那种惬意的感觉,加上发动机的轰鸣,还有坐在副驾的贾丹丹,总之有股神秘的力量让老正对开车又重拾信心。所以我今天能坐在副驾驶,不受冬夜的冷风,应该感谢贾丹丹。
和贾丹丹谈了两三个礼拜,不温不火的。问,进展如何?答,就那样。问,那样是哪样?露出一脸厌烦,说,你咋和我妈一样说话?那样就那样呗,能哪样?你想哪样?然后趁机狂喷一顿。
最后一次是老正带着贾丹丹去爬崛围山,那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枫叶基本掉得差不多了,山中只剩萧瑟。老正带贾丹丹上山去,结果爬到半山腰,贾丹丹说她走不动了。这就是老正给我讲的全部,我说然后呢?然后就下山了呗。我问他,就没有其他的细节?老正说没有。总之,那天晚上下山之后老正就直接问贾丹丹。我说然后呢?然后就黄了呗。我说这么顺其自然吗?老正说对呀。
老正始终也没说他是怎么问贾丹丹的,我猜他肯定特别直接,女生接受不了太直接的方式,如果老正会点弯弯绕绕也许能成。我对老正说,你应该带女孩子去电影院、去滑雪、去溜冰,甚至可以带去宾馆开房,就是不该带人家去爬山,你想啊,谁会陪你流一身臭汗,一点也不浪漫,你应该让她体会到快乐、轻松和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流一身臭汗。老正对此表示不太理解,他觉得两个人爬山才是最美好的事情。
贾丹丹之后,老正似乎有些疲倦,或者是受伤了。没再听他说相亲的事儿。
故事重新回到我和老正两个人,我和老正几乎每天混在一起,我们有大把时间去浪费,我们开始像过往一样穿梭在大街小巷,晃来晃去的。
这样大约又过了半个月,老正说,得找个干的了,在家混吃混喝了一个月,老和我妈吵架,迟早是个麻烦。我说,不打算考个什么?老正说不打算。
很快,他就在智联上随便找了个工作,卖电子屏幕黑板。他原本找的是技术岗,结果去了是销售,老板说只有卖出去货才能安装,这时候才有技术可言,万物基于销售明白吗?老正点点头,开始了自己的销售工作。
每个礼拜他都要出几天差去跑业务,跑各个学校、各大教学机构。中间稀稀拉拉碰过几次。我问他,能卖出去吗?老正说,不能。我说,那出差去干什么?老正不屑地哼了哼,吹牛呗,就他妈的小螺号,使劲地吹。
吹牛不适合老正。老板吹牛,他就站在后面,像个保镖,像根木头桩子。后来经过老板批评指正,老正开始学着在一旁搭腔,就像相声里面的逗哏和捧哏一样,比方老板说我们的屏幕分辨率是4K的,他就会在一旁急忙说特别清晰。但他总是捧不到点上,老是说早或者说晚,甚至一度还破坏了老板的节奏。于是,老正重新做回木桩。这时候的老正最是放松,有时候他甚至会走神,想想下班以后吃点什么。他是个演员,又是个观众,他最忙,又最闲。
我和老正的聚会也从每天变成了每个周末,有时候甚至十天半个月才见一次。总之,有时间我们就会一起出来。可供选择的活动也不多,打球、爬山、吃东西、看电影,单调且无趣。
只打过一次球,和一群中老年人居多的队伍,我问老正敢放开打吗?老正说,不要小瞧这帮老头,打你绵绵的。起初,我不信邪,后来我说我信了,此队伍擅长远投,跑位积极,分工明确,打得很巧,配合得天衣无缝。总之是只打过那么一次,我们被这帮中老年人組成的队伍狠狠一顿狂揍,打得灰头土脸的,反观对方神气十足,仿佛在和我们说,年轻人,瞧好了,这世界到底是谁的?
我们放弃了争夺。
后来,我和老正干脆就坐在车里,没有要去的地方,没有可做的事情,唯一一点就是不想回家。
有一天,老正和我说,你知道我妈现在最想我什么吗?我说什么。老正说我妈现在最想让我找份正式工作,她现在都不要求什么工资待遇,只要能找下一个正式干的就可以,挣多少都无所谓。我告诉老正,但凡是父母都希望孩子可以这样。老正说,是呀,可是关键是现在我自己也这么想,我完了。我安慰老正,没什么完不完。
老正说他突然好想去爬崛围山,就是他和贾丹丹没有爬上去的那座。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想着丹丹?老正果断说没有。不仅是丹丹,老正说别的女的他也不会想了。可是为啥他不喜欢贾丹丹却又觉得贾丹丹应该存在呢?那,贾丹丹是什么?
小舟
小舟在大海上漂浮,周围还有薄薄的雾,我在船上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去往哪里,那是我早上做的梦。
梦被惊醒的时候,我爸站在我卧室的门口,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你写得是怎么一回事?他问我。正在写。我回答。
不论什么时候他问我,我都这样回答。其实我在骗他,那段时间我一字未动。
就是问你写得怎么样?我爸不死心。我知道他的意思,他需要一个确切的数字,量化的东西,比方说每个月能写多少?靠这个赚多少钱?他们这代人是实干家,不玩虚的。就像歌词里写的那样,速度高于一切,要尽快做出成绩。对,要拿成绩来说话。
回来后,我和他有过几次不愉快的交谈,都是关于人生,也就是今后的打算。事实上,每次对于这样的交流,我们都会不欢而散。我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有一个模糊的计划,但是我爸问我的时候,我却保持沉默,就像此刻。
大学四年,我糟蹋了他不少钱。有时候我会刻意避开与他正面交锋,往往是他找上来,就像麻烦,就像生活,避之不及,就像现在。
很快,我就清楚了我爸的意图,他们希望给我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俗称铁饭碗,为此他们打算带我去见我平生素未谋面的伯父,先混脸熟,碰碰运气。最好的结局就是,毕业以后立刻马上有个地方能接收我,然后让我可以在那里继续晃来晃去。
不算商量,我也没有理由拒绝,我爸妈带着我,以看我二奶奶为由,见到了伯父。
我记得我的伯父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我就是一件瑕疵品,我满脸通红,给他介绍一文不值的自己。虽然我听不惯他的官腔,但是能听得出他是实心实意给我提了些意见,只是对工作之事只字未提。我妈一直在旁边说,他马上就毕业了。他后半年就毕业了,让我觉得浑身难受。最后我的伯父不得不谈了一下现在的反腐形势,委婉地断了我爸我妈的念头。让我也松了口气。
和付哲华在微信上聊过一次,他在实习厂子只干了半个月就离开了,不仅是他,大部分人都回来了,原因是那里的环境极差,他们去了只是流水线工人,为此学生们搞过几次事儿,还与厂房里的工人发生过冲突,最后,学校同意去留由学生自己决定,然后付哲华就离开了。
老正也换了工作,在南内环街那边,搞安装的,具体安装什么不太清楚。每天上下班骑车,老正最大的乐趣就是下班回家的时候飚过每一个骑电动车的人。然后享受风吹过,看向后倒退的马路。换工作的原因很简单,老正再也受不了原来那个老板每天吹牛,他在那儿待了几个月,没有卖出去过一台设备,他觉得老板已经相信了自己吹的牛,他怕他有一天也相信了老板吹的牛。
年根儿,老正叫我去崛围山。起初,我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没当回事。毕竟我们爬过那么多次山,都爬到厌烦了,不过山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
我们一拖再拖,直到下了一场大雪之后,老正说不想再等了,今天一定去。
于是,那天我和老正驾车到山下,然后从山下出发,地上的雪还没化干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白雪,往山上去。台阶上的雪化成水然后结成冰,搞得异常难走,我们行走缓慢,还好天气不错,我和老正用手攀着两边的铁链,像两条死狗一样向上爬着。我问老正,上去可以,问题是一会儿怎么下来。如果原路返回的话,照我们现在往上爬的速度,往下走只会更艰难。要不算了吧,等天气好点我们再上去?
而老正的态度很坚定,他一定要爬上去。于是我们继续往上爬。中间歇了三四次,每到一个有座椅的地方,我们都要坐下喘好半天,然后呆呆地往山下看。
老正告诉我,上一次他和贾丹丹就爬到这里,他指着那个用红油漆写着1/3的地方。这时候已经能看到山顶上的塔尖了。可能是1/3把贾丹丹唬住了。
我们一口气爬到山顶。
塔很破,塔身挂了一块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绕塔方向,然后画着一个箭头,我和老正依着箭头所指,顺时针溜了几圈。我问老正,为什么不能倒着转?老正指着塔身的箭头说,因为人家都告诉你这是绕塔方向。我说,如果逆着转会怎么样,有什么说道吗?老正说,如果逆着走,兴许就会倒回去,穿越时空。我说,那我们倒回去吧,开足马力,回到最开始,然后重新来一次。好吧,幻想重新来一次吧,
老正告诉我,年后不想去那儿干了。我问他为啥呀。老正说,学不下东西,又做不好。他满腹牢骚,你知道让老子干吗,拿个水钻打眼,人家也不告我怎么打,就让我在旁边看了一遍,然后,我上手打了会儿,人家又说不对。我说现在刚毕业的大学生出去会让人歧视。
老正说,歧视不歧视不清楚,总之不尿你。我很难受,觉得每天过得很没劲儿,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毕业到现在我都是这种感觉。
我问老正,你什么时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自己。老正说,不知道,反正现在不是。
后来我问老正,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平庸的人。老正说,从小到大一直都觉得自己很普通。他反问道,难道你觉得你是Superman?我觉得我没有描述清楚,我说,我当然不是Superman,我们一直都是普通人,这点毫无疑问,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我说的是平庸,平庸要比普通更普通。普通人可以把生活将就下去,而平庸的人连生活都继续不下去。我讲的是平庸,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样子。老正认为这完全是两个一样的词,他拒绝和我就此话题讨论下去。而我越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平庸的人,终究也会迷失自我,变成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我看到自己已经枯竭。
过完年,老正初八就开始上班,上了没几天,他辞掉了那里的工作,说是他家里面给他找下关系了,能给安排到矿上上班,只是要下坑,最少要半年。按照老正的说法,他需要下半年坑,然后家里面会再想办法,找关系转到地面,这是一个“套餐服务”,老正发条一抽,他就会自动做出某些响应。比如,在他们的安排下,走进漆黑的井下,然后重见天日,老正默许了这一决定。他妈也不再催他了,一切都准备好了。
他说,其实还好,只要苦上半年,就可以到地面,之后就可以挂在矿上就行了,出来自己做个生意。我说,做什么生意?我急于知道结果。老正说,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老正的打算忽然让我想到人类学家项飙提出的工作洞,他说人们工作就是进入到一个洞里,然后咬牙努力,期待着有一日可以爬出洞外,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时候进入洞中的人是带着英雄气概的,我猜老正不是,但是當他决定走入洞中,奉献自己的时候,他可能被迫当了英雄。
结果一直等到我开学,老正的工作也没有动静。那个洞也许离他也很远。
把船划到水中央去
付哲华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回家一度使他作息紊乱,浑身难受。回到学校重新过起欧洲时间,才让他慢慢恢复正常。我迟了一个礼拜去的学校,并且保持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到付哲华迷上《捉妖》这款神奇的游戏时,每天傍晚,我们开始下楼遛弯。最开始在校园里,后来范围不断扩大,学校周围也进入我们遛弯的范围,很多地方觉得都是第一次见到,比如说出了学校大约一公里处有一个公园,风景很好。比如说,穿过公园进入一个新建的小区,附近有一个不错的烧烤摊。总之,我们就像游戏中的人物一样,开始探索未知的世界。
临近毕业前的这一段时间我就是这样度过的,我想到老耿的考研和老正在西安的那半年,二者都是为了逃避,逃避过早地面对社会,而我需要怎样来逃避?
我没有任何准备,一切都很慌乱,一切照旧,我们无所事事。付哲华还是没有一点烦恼,没有烦恼的人是幸福的。我们晃来晃去,傍晚的风吹过,我们从树荫下走过,我毫无目的地朝四周望去,来往的学生行色匆匆地走过,好像每个人都有奔头。
那天在遇到小船之前,我们先到的操场。
春夏交替时节,天气忽冷忽热,就像互相抢时间一样,为了让自己出来有点事儿做,我还拿了一根跳绳,可以适当锻炼锻炼。
说起来可笑,大学四年我们都没来过几次操场,就连每学期的体育考试,我们都是花钱雇的专业选手。付哲华说,这是我今年第一次来操场。我也基本上只是路过,从来没进来走走。
那天风很大,这一点在操场上显得尤为突出,稀稀拉拉有几个坚持跑步的人,风把他们的衣服裤子吹得鼓鼓的,像一个个气球一样。付哲华很无聊,他随着风的走向转动身体,时刻让自己保持在顺风的状态下。
他的任务是完成一次两千米的行走,完成以后可以开一个灵石,里面有相应的奖励。听起来很可笑吧?四百米一圈的操场,我们走了两圈就没了兴致。我说,到校园里走走吧,付哲华说,正好,校园里还有稀有妖怪。
我们从操场的西门出来,绕着学校最外围的一圈路走,路上像我们这么悠闲的,多是牵手并肩行走的情侣。我和付哲华走走停停,因为有时候付哲华碰到了妖怪,他要停下来把它抓住。有时候他又走得很快,是为了追踪下一个目标。我说,你能放下你那个烂手机吗?付哲华说马上,马上,等我两分钟。
随后他依依不舍地收了手机,很快我们就到了湖边。
我们在湖边逗留了一阵儿,湖中央是个巴掌大的小岛,湖水只有不到一米的深度,大概是为了避免有同学做出过激行为。尽管已经非常保险了,但不远处还是站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有一次我就站得离岸边近了一点,他就过来郑重地告诉我,同学,离岸边远点。我只好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在岸边走走。我说,这如果想死,得平躺。那得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啊。付哲华偷空看了一眼湖水,然后笑起来。
湖中心是个孤岛,形状像是桃心。孤岛离岸边仅仅只有不到三五米的距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站到过那里。我们有一次在湖边举办过一个活动,内容是制作一艘船,在队友的合作下,把船划到水中央的小岛上,最快的队伍获胜。活动的名字是废物利用,突出的是绿色环保的理念。那是一只用几百个塑料瓶制作而成的小船,队员们全副武装,满身穿的是塑料瓶做的救生衣,手里拿着船桨,船桨也是用废料做的。
船有两米长,一米宽,照我的推算,只要划出四米,只要四米,他们就可以成功。但是,登岛运动进行到四分之三的时候,船翻了,没有看清楚具体操作,只听到一群人大叫,别用力,又掺杂着哄笑,后来又听到一个人叫道:我操,船裂了。船上的人全都站在水中央,狼狈至极。岸上的观摩团笑得死去活来。
湖边有一个人工做的小屋,屋子里住着四只大鹅。原本大鹅在我跟前,我和他们十目相对,相持不下,直到远处来了几个拿着面包的女孩,她们爱心泛滥,大抵是喂水中的鱼,于是大鹅一字成行,朝着爱和希望去了,毫不回头。
我从远处取了一把小石子,朝大鹅砸去,鹅温顺,一个劲儿躲闪,只是惹得几个女孩子不太高兴,其中有一个短头发的小女孩还对我的行为进行了拍摄,估计她要发个微博或者朋友圈,对我进行一番猛烈的批判才解气。为此我需要把石子的弧线抛得完美一点。付哲华低头玩手机,没发现人家正拍他呢,还咧着嘴说,鹅的攻击性很强,小心一会儿过来干你。我说我们俩难道还打不过四只鹅?付哲华说,你错了,是你一个。
付哲华是为了游戏出来的,这正是这个游戏的神奇之处。而我呢?我纯属是为了消磨时光。就像和老正一样,我们两人穿梭于山谷之间,时间漫长且寂静,心情会焦虑。大学最后的时光,迷茫和焦虑都掺杂在一处,时间也变得忽快忽慢,于是我更加焦虑。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还有就是骑着车流汗,才能感受到心跳。大家好像都不太着急,太不着急有两种情况,一是胸有成竹,二是毫无办法。付哲华是前者,我是后者。
最后是我提出去河边走走。付哲华自然十分乐意,因为河边有他要捕捉的水系妖怪。河离我们学校不远,出了校门,过马路走一百米就是,说是河,其实就是个巨大的蓄水池,因为从没有到过下游,所以不清楚到底有多长。水也不深,上游甚至已经干涸。我们沿着河岸走,不时有警示牌写着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之类的废话。
直到我们看到那艘小艇。我说,华哥,让我们把船划到水中央去。付哲华说要去你去吧,我在精神上支持你,他一边说,一边玩手机。
很快,付哲华发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妖怪,我问他在哪里,付哲华说,应该就在前面,地图显示向前走五百米,我说这么精准吗?付哲华,当然,这是虚拟现实。
我说那走吧。付哲华找准方向,然后我们开始走,直到付哲华走到岸边,妖怪却还有四十米,分明是在河里面,付哲华说,垃圾,定位不准。他叹了口气说,没办法,等下一次刷出来吧。我说,别呀,刚才那边不是有艘小艇,我们坐上它去抓。付哲华对此自然是比较排斥,他没有一点冒险精神。
我说最深的地方才不到三米,很多地方也就一米多点,站直了都没不到脖子,就像在澡堂一样,怕什么。我说你小时候没在公园里玩过小船吗?付哲华说,玩过。我说,你怕吗?付哲华说,我全程都在玩手机。我说那就对了,你只管玩你手机就是了。
就这样我们鬼使神差地朝小艇走去,小艇靠在岸边,是平时用来清理垃圾的,我见过穿着橘红色救生衣的工人在水面上作业。船用一根绳子绑着,离岸边一米来高,船体在水波的晃动下起伏不定。
我把跳绳拴在护栏上让它垂下去,又把两根捡来的树棍先扔进了船舱,然后轻轻跳到船上。小艇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我迅速把重心降低。付哲华说,行不行啊。即使心里有点犯怵,我还是说,没问题,下来吧。他拉着跳绳,我说慢点,别把船搞翻。他还不忘扭过头来打趣,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他个儿高,踮着脚就能碰到船底,所以显得很轻松,即便如此,小艇抖动的幅度还是很大。
绳子系得很专业,我们足足花了十分钟才解开。
我用树棍使劲顶了一下墙体,很快,小艇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借着微弱的水流,我们向河中心靠近。我用棍子戳着水面,我们几乎旋转着往水中央,我一时觉得颇为奇妙。
付哲华指挥着我,说再往这边一点,我跟着他的指挥拨动水面,没什么大的作用,有时候适得其反,反而离妖怪更远了。付哲华大声说,哎呀方向错了。但是小艇自顾自地飘,与我们也无多大关系。
河水浑浊不堪,散发着一股奇特的臭味,水下长有水草,仿佛一片幽暗的森林。
船缓缓飘向了水中央,然后停下来。很快,我们发现水中央几乎是一潭死水,根本没有水流可言,此时我们的位置对于两岸来说,距离都不算太近。船开始在原地打转。我说,我们应该往一块用力。付哲华点点头。我们举起手里的棍子,我说一二开始,我们一起使劲戳着水面,我轻轻喊着号子,一二一二,但是作用不大,毕竟我们手里拿着的只是两根木棍,好一会儿工夫,相比原本的位置,我们向北移动了十来米,付哲华说,好了,只剩五分钟了,他的妖怪只剩五分钟时间就要消失。我問付哲华距离妖怪多少米,付哲华说四十米变成一百米了。
我们眼巴巴地看着付哲华的妖怪消失。好了妖怪消失了,他显得有点失落,白折腾了半天,这时候他还在心心念念他的妖怪。
我们在船上坐了一阵,什么也没干,反而船向下游靠了靠。我们开始想回去的办法,因为付哲华晚上还有另外一个游戏的抽奖活动,可以大概率获得限定皮肤。于是我们又拎起棍子在水里戳了半天,没多大用,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船缓缓随着风在摇曳。付哲华有点生气,因为他很可能错过这个拿到限定皮肤的机会,以及一份丰厚的奖励。
我告诉付哲华不要着急,船一会儿说不定自己就会靠了岸,我告诉他水里有鱼,我们有时间可以搞一套钓鱼用品,来这里好好钓钓鱼。付哲华有点心急,他说,你疯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你是会钓鱼咋的?能不能想想办法,怎么才能靠岸。
我说,用手吧,手掌,我拨动着河水。付哲华说,太脏了,你真能下得去手。我说,那你说怎么办吧?他没什么办法就开始抱怨我非要到船上来,还问我你这叫会划船?还说什么抽不到奖品就怨我之类的,搞得我快麻烦死了。我说,你怎么就不说是你把我叫出来玩这个什么《捉妖》的游戏的?这下我俩都消停了。
老正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想告诉他,我现在,此时此刻,就飘在水上,而不是泛舟于水上,只是单纯地随波逐流。老正没理我。他说,下坑的事儿黄了,体检的时候才知道,就是劳务派遣,老子花十几万下去干最苦的活儿,挣最少的钱,还得防着哪天一命呜呼,老子疯啦?我说钱能要回来吗?老正说,能,但是肯定不可能全退,请客吃饭的,乱七八糟的,听我妈说花了三四千块钱。我说有些人可能就是以此手法发家致富的。老正说,把可能去掉,肯定他妈就是。我就奇怪了,我碰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卖房子的我都拉黑她手机号了,人家又换了个手机号给我打,卖车的都告他买下了,还问我要不要车。找个工作,他能不知道这是劳务派遣?这不是明摆着骗钱嘛!我转了半天,跟个傻子一样又到原點了,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说郑浩然,你失态了,我们不该愤怒,不应该暴躁,你应该冷静冷静,等你冷静的时候,我们再谈谈,我说,我们需要谈谈,但不是现在,我现在有点麻烦。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之后我会打给你。说完我挂掉了电话。
我和付哲华四目相对。
付哲华说,没办法了,报警吧。我觉得挺可笑的,就他妈眼前的这么一点水,遇到任何问题,他想到的总是来自外界的帮助。显然老正的情绪有点影响到我。我对付哲华说,从你出生开始,一直到现在,是不是有点麻烦就会有人给你解决?
他说,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我说,没有。他说,那你他妈扯什么?
我说,试试,也许我们自己能行,我冲着付哲华大吼,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说,也许一会儿它就能自己靠到岸边,最不济我们自己下来爬到岸上去。我说,总之不要向任何人求救,那样只会让人鄙视。我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付哲华表现出来的是反感,极度反感。
起风了,水波荡漾,小船在轻微地移动,它时而打转,随着风向的改变而前后左右摇摆不定,我们无法掌控它,只能任意东西,后来它慢慢穿过桥洞进入深水区域。我干脆仰面躺下,我们根本不知道下游是什么,我没有看付哲华,付哲华也没再和我说话,他拨通了110……
我看见远处的灯,越来越微弱,我们轻微地晃动,我想起来坂本慎太郎的《小舟》,那段时间我超级迷恋坂本,很多次我听他的歌都很想掉眼泪。我把眼睛闭上,其实我觉得这样一直飘着挺好的。
责任编辑梁学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