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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时刻

2020-08-06指尖

都市 2020年7期
关键词:星辰橘子哥哥

指尖

一枝白月季穿出臭蒿、狗尾草、金针牵牛以及地雷花、水紅花们组成的屏障,悄无声息从布满锈迹的铁栏里伸出脸来。这之前,我们从未察觉乱蓬蓬的花池里,还蛰伏着一朵白月季的种子。这朵颤巍巍的白月季,像一种暗示,正在空气中慢慢弥散,紧张、危险又诡异。那些成群结队的麻雀和咋咋呼呼的灰喜鹊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粗暴地敲击窗户。花池边那块小水泥板上,也没有星辰千年不变的身影。整个小区院子空荡荡的。

奶奶她推开客厅的门走出去,又很快返回,拿起抹布擦了擦电视机屏幕,又再次推门出去。外面并没有异样。摇着拨浪鼓收破烂的陌生人、絮絮叨叨的老太太都没有。太阳在这个伏天特别张狂,它替这个跟我同岁的小区布上一层白色的强光,这光线那么刺眼,让人烦躁,仿佛世界浸淹在无边无际的荒芜之中。

我妈曾说过,在我满月的那天,她就是在一片废墟上抱着我走出来的。那时,我被包在被子里,看不见肆虐的风沙在废墟上空盘旋,看不见我妈脚下的石头和残渣,污冰融化,脏水横流。那是春天,臭烘烘的味道让戴着口罩的我妈几欲呕吐。

惯常下,上午九点,是星辰出动的时刻,他穿戴整齐,左手拿着空铁碗,右手用勺子敲着碗边就出来了,出了楼道,皱着眉头,闭起一只眼,不耐烦地去瞭望天空,左嘴角向上扯着,嘴里哼哼唧唧。他的目光,永远在上面,你的头顶,耸立的树尖,三楼阳台上正在盛开的蟹爪兰,一只雪白的鸽子慌张飞过,他笑得天真而邪恶,直到他奶奶说,“星辰乖,坐那边去。”

花池边的那块小水泥板,是小区里唯一的座位。座位上没有写着名字,但小区近百户人家,都清清楚楚知道,在那里隐约写着:星辰专座。

有时收破烂的人或者卖菜的人进来,看到那么一个天然宝座,会坐上去,歇口气,抽支烟,吆喝几声。下次,他看到穿着橘红短袖的星辰亮晶晶地坐在那里,嘴里叽叽咕咕像唱歌又像说话。再下次,还是同样的场景,那么,基本没有再再下次坐到那里抽烟的欲望了。

现在,那座位空荡荡的,疯长的花朵和蒿草———这宽大的椅背上,突然冒出来的那支白月季,更让人心神不宁。

照例随着太阳的移动,对面楼前会出现一溜阴凉,我们这些看管在家的小孩,便被大人从屋子里赶出来,奶瓶里灌着白水,手里拿着玩具,去汇入那片阴凉。

大我六岁的星辰,偶尔也会到那里玩,他会嘿嘿嘿嘿笑着转圈,一只脚在前,另一只脚的脚尖点地,一个漂亮的圈便画完了,他不止会画一个圈这么简单,他会画很多个圈,那些看不见的圈,发着暗淡的光泽,让人眼花缭乱。奇怪的是,有时他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但却依旧在转动。哥哥说,星辰像个圆规。星辰超强的平衡能力和近乎优美的姿势,引得我们一群小孩去效仿,但所有的小孩都会失败,我们会头晕,失去方向感,乃至跌倒,很久后才敢睁开眼睛。我问哥哥,星辰不晕吗?刚刚上一年级的哥哥,像个大人,胸有成竹地点点头。但星辰转圈超不过一刻钟,一刻钟后,他会突然狂笑不止,然后跌跌撞撞地低头奔跑,从一号楼,一直跑到三号楼,然后一溜烟跑出小区,像一股自由自在的风。

奶奶说,星辰是个病孩子。

那时,星辰奶奶正在对面抹泪,她潮红的双眼里,全是绝望。

但今天,大人们大约是把我们这些小孩全忘了,他们出出进进,从楼道里上来下去,就是没有给我们倒一口水,只是胡乱地将玩具扔给我们。

这种超乎寻常的气氛,很快被灵敏的小孩察觉到了,这时候,我们从床上爬下来,悄悄地推开门,走出楼道。

于是,我们看见,从小区大门处,太阳的强光射进来两个人,一个穿着长衫,脖子上戴着长长的佛珠,腿上打着绷带,不像唐僧,也不像鲁智深。另一个大约十几岁,也是顶着个青皮的光头,但穿着寻常的衣服,背着一个长袋子,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短棒。

仿佛约好似的,我从楼道的阴影里出来时,其他楼道的阴影里也走出来一些人,而此时,星辰家一楼的房门,刚被那两个人敲响。

下午,那朵白月季竟然消失了。

我们透过铁栏朝里张望,动用自己明亮灵巧的眼神,去窥视那些花叶和茎蔓之间的缝隙,再也寻不到它的影踪。一个身材瘦小的同盟,被我们从铁栏塞到花池里,他在里面仔细巡睃,无果。只带着被花刺和蚊子袭击的伤痕,从原处钻出。

星辰坐在宝座上,正在端着碗吃橘子粉,金黄的颗粒,带着甜香,让我们这些喝白水的小孩馋羡不已。口水流出来,我狠狠地用手臂擦去。他全然不觉一朵白月季曾经亲吻过他的头顶,吻过后又扭身远走。突然,他将碗往地上一扔,用双手开始锤自己鬓角,边发出啊啊的叫喊声,边迅速跳起来,冲过空荡荡的三号楼前,不见了。宝座下,一摊金灿灿的橘子粉,很快就被一群黑蚂蚁侵占了。星辰奶奶心急如焚,慌张张小跑一阵,也不见了。

一股风悄悄地掠过,天渐渐凉爽下来,蝉鸣断断续续,很难掩盖奶奶们的窃窃私语。

在那个阴暗的一楼房间里,星辰曾被小和尚手里的那卷红布监禁,他站在中间,或许是那股奇怪的仪式感让他暂时安静下来,也或许是神仙通过某种钳制让他安静,反正,星辰用少有的镇定和安然跟面前这两个和尚对面了。空气在他们之间流来荡去,彼此的呼吸声变得粗糙不堪,有一瞬间,星辰竟然死死地盯着大和尚低垂的双目,直到大和尚的眼皮像被蜂蜇般抖动不止。仪式举行了大约半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大和尚动用了全部本领,在天地间来往,去拜该拜的神,去会不能会的鬼,他祈求,威胁,承诺,打探。在星辰越来静的时候,大和尚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发了大水般虚弱不堪,最终,红布再次卷成筒状,星辰坐回床边,在独属他的桌前,开始敲击碗边。他奶奶急忙将橘子粉倒入,星辰笑嘻嘻地舀起一勺橘子粉。窗帘无风自动。大和尚用了许久时间才缓过来,这之间,他接收到了星辰的厌恶———通过喊叫,也接收到星辰的奚落———通过藐视,他像我们一样,永远也无法通过语言来靠近或者了解星辰。星辰发电报般的音节从未从唇间发出,那些密码,依旧被他紧紧地掖藏在血液里。大和尚最终还是给了星辰奶奶一些告慰———几张用朱砂在黄纸上写下的符号,几粒没有包装、没有商标的药丸,还有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之后他无比坚定地说,这孩子是皇帝命。

这句话,让星辰奶奶心甘情愿从兜里拿出一张绿票子,大和尚接过来,千恩万谢,这种本末倒置的姿态,让星辰奶奶诚惶诚恐。

“这孩子是皇帝命。”

这句侉话,在其后几天,通过空气在整个小区传播,一号楼、二号楼、三号楼里住着的人们,都知道,傻子星辰,原来有一个跟皇帝一模一样的命相。过不了多久,这个传说将随着风刮出小区,很快被更多人知道,并在嘲笑的同时暗自期许,有一天,一个皇帝会如星辰般冉冉升起,像电视里的如来佛那样,身披万丈金光,端坐莲花之上,慈爱地注视着人间众生。

哥哥带着一脸一手的墨迹从毛笔字班回来,来不及洗去那些黑色污迹,就去车棚里将我妈的自行车推出来,一脚跨上去。哥哥是我眼里的英雄,是孙悟空,是金刚葫芦娃,是《时间飞船》里的丹平,是超人……所有动画片里的英雄都是他,他也无所不能,比如,他会爬树,从树上用手掰下树枝,给我当剑使。他会拍洋片,我们总是不需要整箱整箱去买“小当家”干吃面,就有一大盒洋片。他总是在很短时间就能将魔方复原。他用乐高积木摆的时间飞船,总是让我舍不得拆掉。虽然上次妈妈因为他考试不及格狠狠地打了他一回,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我无比信赖地坐在他自行车上一样。他常说,我跟他就是反义词。他又黑又瘦,我又白又胖。他胆大,我胆小。他特别爱动,我特别爱静。此刻,他的整个身体在自行车空梁处费力地来回扭动,汗水渗透他的小背心,两条细胳膊晒得黝黑,而我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车座。人天生对细小的东西有亲切感,我就喜欢小草和线绳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干的物件。我第一次被哥哥带着在小区院里转圈的时候,就用手抠着我妈用毛线织成的车座套子上的线绳,我觉得那根线亲切极了,但没想到,那次我从自行车上掉下来了。但我没哭,看着腿上渗出了油,我哥说咬着牙就不疼了。又安慰我说,你肉厚,破了只流油,不流血。这样的话导致我后来觉得自己就是一头猪,一头可以炼油的猪,对家里还有点用处。后来哥哥说,你要牢牢抱住这个车座,即便自行车跌倒。而现在,我就听话地牢牢地抱着车座。我们从小区后门出来,路过一些平房,还有一些坐在街上乘凉的闲人。我听见有人惊呼,小孩带着小孩,家里大人也不管啊。

我偷偷笑。

我跟哥哥有许多秘密,比如,我们在楼后的垃圾堆哪儿捡了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狗,我把兜里的“唐僧肉”喂给它,它嗅都不想嗅。我哥说,把你奶瓶放它嘴里,看它吸不吸。那小狗有气无力地吸了几口。我哥又说,回去,跟奶奶说你想喝奶粉,再悄悄来喂它。那次不知道是奶奶不给我冲奶粉还是我们把小狗的事忘了,第三天我们又到了垃圾池,楼后面的水泥地崩得四分五裂,隐约能看到二号楼整个楼体是歪斜的,小狗就死在了歪斜的二号楼后面,我们从楼后的残墙上拆下砖头,又敲开,把小狗的尸体垒进去,然后我们跪在那里给它磕了头,又将手里的细木棍插在砖缝里,当香烛。

这事我从未跟大人说过,被哥哥夸奖干得好。

我们骑着车,进入一大片玉米地,哥哥停下来,掰开玉米穗,里面的豆子都是瘪的。两个人接着骑行到大路上,这是一条二级路,我们遇见很多的半挂货车,呼啸而来时,能感觉到到风尘扑面,有几次,我们的自行车被货车冲击着来回晃动。那种感觉,惊险又刺激。

“星辰碰了哪辆汽车?”

前段星辰撞了汽车,不止小区,在县城都是一大新闻,不是被汽车撞,而是撞汽车,多令人遐想的事啊。据说,他在公路上转圈,对面开来一辆车,他就转上去了。那辆车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被星辰撞出一个大坑。星辰被带着大坑的丑陋汽车送到医院,来不及看医生,星辰就飞也似的不见了。星辰奔跑的速度令人羡慕,星辰奶奶跟我奶奶就疑惑地说:“星辰不是魏六托生吧?”魏六是传说中我们县跑得最快的人,一夜两百里,去太原府买包子,跑回来包子还是热的。

“星辰是在大街上碰的车,要不司机会乖乖地赔钱?”

“真好,又能撞汽车,又能赚钱。”

我哥哥气喘吁吁,嘿嘿地笑。

“星辰如果当了皇帝,那就该有人带着他来二级路玩吧。他可能会坐汽车,或者骑马。”

哥哥说:“是坐时光飞船。”

也有道理,皇帝就是那种要什么有什么的人,电视里的皇帝,每顿饭都吃一桌子,每天有很多人伺候,舁轿子的,扇扇子的,牵马的,还有人专门当马镫的,还有穿衣服的,端洗脸水的……

“星辰如果当了皇帝,他奶奶一个人肯定不行,那怎么办呢?”

哥哥说:“就成立个皇帝公司,让人们来上班。”

真是好主意。

那辆红色的自行车带着我们出去又回来,哥哥两只手紧紧握着车把,汗水流到了眼里,哇哇地喊疼。哥哥说你太胖,带不动你了,下来走一段。就这样,回到小区大门,我才又坐到自行车上。

哥哥又渴又饿,苦苦央求奶奶才给他一毛钱,买辣条子吃。

一会儿工夫,哥哥尖细的声音又在楼道里响起,“自行车丢了,丢了。”

星辰奶奶慌慌张张地过去,边小跑边说:“是星辰推走了。我这就撵他去。”

想什么来什么,星辰就是皇帝的命,看,他要骑自行车了。

九歲的星辰,有一副结实的身躯,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一生下来,他就拥有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他七个月开始说话,九个月开始走路,都比正常小孩还要早,除去喜欢吃甜食,比如橘子水、糖、健力宝、冰花大烧饼等,没人怀疑过他有什么毛病,很少感冒,力气惊人,跑起来飞快。他妈发觉他从来不看别人的眼睛,你喊他他从不应,便说这孩子不对劲。招来星辰爷爷的一顿大骂。俗话说小儿大孙子,爷娘的命根子。的确如此,爷爷奶奶就成了星辰的专属监护人,一寸也不离左右。到五岁,他的话越来越少,一遇强光和人声嘈杂,便会捂着耳朵,瞪着星辰般明亮的双目,大喊大叫,乃至出汗、颤抖、哭泣。有人说,是难产导致了他的不正常。也有人说,他在小时撞到了小鬼,被小鬼缠上了。人们之所以如此大胆猜测,是那个肯定星辰是正常人的爷爷,早已撒手人寰。星辰天生有惧怕的东西,但即便如此,他将来是要当皇帝的,这是件令人安慰的事。

星辰把我妈的自行车弄丢了,这是个不好的消息。好在也知道是谁弄丢的,即便找不着,星辰父母明天自会陪一辆自行车给我妈。星辰弄坏别人家的东西,也不一是一两回了。他最喜欢的事,是累了、渴了去小卖部,趁人不备,快速将橘子粉从货架上抢下来,飞也似的一溜烟不见。就像游戏里的人一样,场景切换,他已到了人家院子,他巡睃着,思忖着到哪里能成功地将橘子粉泡成水,并喝掉它。可是人家的房门紧闭,无法进入,于是他将院子里的每个房门都推一遍。四合院里人家的厨房,从来不上锁,星辰用菜刀将橘子粉拆开,没有开水,他看到了暖瓶,于是将橘子粉全部倒进去。那得有多甜啊。每次奶奶说起这段,我都会舔嘴唇。奶奶就笑我,说我是个馋猫。可是,我们家很少买橘子粉,我妈更多的是给我们买雀巢果珍,柠檬味、菠萝味、苹果味、芒果味,但就不买甜橙味。我猜她也是喝橘子粉喝多了,才不喜欢给我们买的吧。但我们无法像星辰一样,随时想喝就能喝上果珍,只有到午后,睡起来,才有一杯温凉的、淡淡的果珍水。那时,我想哭的愿望会很快转移。我很眼馋星辰的橘子水,乃至隐约闻到浓郁的橘子香,嘴唇就被舔得黏黏的。隔一段时间,会有外面开小卖部的人来找星辰奶奶,说孩子拿了橘子粉。那时,星辰奶奶满脸歉意地将钱递过去,口里道着歉。

有段时间,星辰特别喜欢玩火,见什么点什么,柴火就不用说了,还有衣服、毛毯等,最终,他找到了最好的燃料———塑料,塑料袋、塑料碗、塑料盆,而所有塑料中,有一种包装用的塑料绳是他最喜欢的。那段时间,他奶奶给他捡了许多回来,他用打火机点燃,然后看着凝固的黑色塑料球从火里滴下来,整个小区都陷入难闻的气味和黑色的烟雾之中。有一天,星辰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因为他家住一樓,人们就将眼睛凑到窗玻璃上看,屋子混沌一片,除了黑烟从窗缝里挤出来预示着星辰在点火外,人们束手无策。星辰奶奶更是,哭着让人们救救星辰。人们打破玻璃,钻出来的星辰,除了眼白是白的,整个都是一个黑人,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黄昏来临,太阳站完最后一班岗,扭头带着燥热渐渐散去。我跟哥哥洗完脸和手,喝完水,吃完饼干,打开电视机,将游戏机的线接上去,开始玩《超级马里奥》。没人知道我对这个小跳人有多着魔,在去年,我就可以轻松地随着哥哥上上下下地跳了。那时,妈妈奇怪我怎么会打游戏,哥哥说,小胖天生就是游戏高手。到了现在,我连《魂斗罗》都玩得很溜了,常常在哥哥前面替他冲锋陷阵。

星辰奶奶带着满身泥水的星辰回来的时候,为找不到我妈的自行车一脸歉意。

奶奶叹口气:“星辰这孩子可怎么办呀。”

“等将来当了皇帝就好了。”我随口道。

一会儿工夫,外面人声嘈杂。我知道不是卖雪糕的,也不是收破烂的。哥哥坐不住了,将手里的手柄一放,“小胖,看热闹去。”

一男一女两个人,正站在星辰家的楼道口,跟他奶奶叫嚷。

星辰推着我妈的自行车出去以后,不知被谁将自行车要走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拐上一条岔道,突然被好听的鸟鸣声吸引,循着声音,他就到了一家院子。大门紧锁,但对于星辰来说,世上似乎永无难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于是,他发挥自己身高腿长的优势,成功地借助墙边的一棵槐树爬上院墙。他看到了两只困在鸟笼里的绿色鹦鹉,它们跳来跳去,试图要跳出来。星辰是个善良的人吧。他不多的玩具常常被我讨来玩,每次他撒手给我,嘿嘿笑两声,站起来快乐地转圈,他不看我,但他好像又在看我。此刻,他对两只鸟动了恻隐之心,他觑着的眼睁得老大。房门紧锁,他没有钥匙,他在院子里来回巡睃,最终看到一块石头,让他成功将玻璃砸开。但鹦鹉依旧在笼子里,朝着它喳喳地叫唤。他伸出手,太远够不着,于是,他踏着窗台,爬上门窗,伸手,够到挂在窗前的鸟笼,打开。两只鹦鹉很迟疑,它们肯定不相信自己此生会走出鸟笼,半晌,它们还是确认,这样的好事已经降临,它们胆怯地飞出去,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在星辰的召唤下,飞出了窗户。星辰嘎嘎嘎地笑着,仿佛他也长了翅膀,飞出院子,飞到天空,飞向草原和森林。

一对男女的叙述,画面般呈现在我脑子里。我们谁也没有看见星辰,他此刻应该在屋子里吃饭,或者他听到这些带着愤怒和无奈的言说,会独自笑起来,也不一定。反正没有人知道星辰的心思,他也从未说过。不对,有人将他的心思说出来了,就是那个大和尚,他说星辰是要当皇帝的。

很快,星辰的善良就被否定了,那两个男女还没走,一个人哇啦哇啦地来了。是个哑巴,三十多岁的人,哭得稀里哗啦,赤臂中搂着一个白色的动物,近了,才看清,是一直死鹅。星辰奶奶慌张极了,不知如何是好。还好,正是下班时间,我们的爸爸妈妈正在回家,他们也看到了这样的情形。

哑巴边哭边比画,说星辰在路上走,这只白鹅挡了他的路,他一下子将它抓起来,用力把脖子扭断了。

哑巴后来边抹泪边走了,手里拿着星辰奶奶的赔偿。那只白鹅,像长在他身上般,动也不动。

“也或许他会给它挖一座坟墓。”

“也不一定,或许他就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在腐烂中喂饱苍蝇和臭虫的肠胃。反正他拿到钱了。”

我妈要带我们去广场看消夏晚会,哥哥蹦得老高。这一天因为星辰,让我一直处在小兴奋中。

广场人真多,到处都是我妈的熟人。那些人见了我,总是说我胖。

我嘟囔道:“真丢人,怎么你谁都认识。”

“我也认识许多同学呢。等你上了学,也全都是熟人了,见谁都得打招呼,这是礼貌。”

替我妈辩解完,哥哥就挤到前面去了。是啊,他灵巧又胆大。我虽然胖,有时觉得自己有力气,但却没有勇气钻到人群中挤到前面去。见有的小孩站到了插旗杆的水泥墩上,我妈便也把我抱上去,登高望远。这下我不止能看见台上的人,还能看到台下的人了。

演出很快就开始了,一个男人在上面边唱边跳,长长的站台,寂寞的等待。

下一个节目,是一群女人擎着一枝花,跳荷花舞。

“那些花是真的吗?”

“假的,应该是道具。”

又一个节目,是晋剧清唱,《辕门斩子》选段。因为没有上妆,那个女人声腔里出现的男声给人很奇怪的感觉,仿佛没有了那层外包装,真实的一切更虚假。

“你认识这个人吗?”

“看不清,不知道认不认识。”

“喔,你忘了戴眼镜。会不会你看到台子上的人,全是白面馒头?”

我妈笑着亲亲我的手。

台上,一群男女穿得花花绿绿,脑袋上都箍着一个绿色的闪光的发卡,音乐响起,《快乐老家》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他们两两相对,扭胯甩臀,一会儿又群魔乱舞,霓虹灯明明灭灭,仿佛一群鬼魅。

这个节目基本把我催眠了,感觉眼皮发胀,有一瞬间,我闭上眼睛,似乎小睡了一会儿。

再睁眼时,台上是小品,两个人,说着跟我们一模一样的方言,在抬杠。一阵阵哄笑从人群中响起。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神情动作,从生活中搬到舞台上,如此清晰又丑陋。只是,戏一散场,人们依旧会用好看的衣服和好看的笑容,虚假地应对面前的日夜。

突然,在两个演员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他转着圈朝我们走来,那圈转得多么规整,每次一小步,那么轻,又那么快。人群中的哄笑声更多了,台上的演员以为是他们的功劳,演得更加卖力,表情夸张、动作丰富,仿佛在积攒一个最具力量、最有噱头的冲击。

直到那个人转到了他们前面,紧紧贴着音箱的时候,我才张开嘴巴。

人群中,不知谁已经喊起来了:“星辰,星辰。”

那两个人突然目瞪口呆,半晌,不知所措地退到台侧。

星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舞台上愣了愣,便转身跑向架子鼓,那个鼓手像被谁拽着般站起来,星辰坐下,拿起了鼓槌。

所有人都看见,穿着橘红色短袖的星辰,双手用力地敲响前面的五张鼓面,却没有人听见鼓声,只有星辰用力地敲击。星辰,星辰,星辰,星辰。零乱的声音渐渐被更多嘈杂的声音掩盖,仿佛一股洪流,在夜河之中咆哮起来。

我妈惊恐地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星辰在台上,眼睛眯着,嘴斜斜地裂向左边,那沉醉的神情,仿佛这世上的权威,至高无上的皇。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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