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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六环的孤独

2020-08-06子禾

都市 2020年7期
关键词:爱人阿姨奶奶

子禾

1

北街家园这个房子约七十平方米,是一套位于三楼的小两居,主卧、次卧、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是小小的。房主是一个在国家电力系统从业的勤勤恳恳的年轻工程师,比我还小两三岁,我们称其为C,他对我们客气而友好———我们离京时,他还特意饯行。不到一个月前,他刚买下这套房子,每月按揭贷款,由于经常出差在外,便希望出租主卧,好以租金收入缓解还贷压力。次卧平时空着,他偶尔回来住一两天,他的妻子和女儿偶尔也会从承德过来住几天。无论如何,这都令人满意:宽大的玻璃窗,独立的卫生间,整洁的厨房,明亮的客厅,年轻又友好的房东,都使我们心绪明快,仿佛一下子从20世纪50年代跨入了现代社会。

唯一的考验是地铁,且不可避免。那时,我在一家位于五道口的公司任职,需要从北街家园坐公交车到地铁沙河高教园站,然后挤地铁去五道口上班———晚上下班后,再从五道口挤回北街家园。

刚搬过去时,地铁并不拥挤,每天早晨我上车时还有一些空座。但北京城大量的外来人口,就像灵敏的候鸟一样,很快便嗅到了我所知道的沙河高教园的一切好处———便宜的房租,还算便利的生活,不错的交通———随即蜂拥而来。仅仅两三个月之后,情况就异常恐怖了,饭后散散步,都能明显感觉到人在快速增多。很快,当我在沙河高教园站上地铁时,车厢内就已经站满了人,等到第三站的沙河站,要上人就得像装货物一样使劲往里面塞了。在车厢内看不见门口,只能听到外面的地铁协管员在喊,“咱都上班,里面的同志挤一挤了啊,相互谅解一下,挤一挤了啊。”这样的提倡并不会有效果,于是又对着急上车的人说,“来,小伙子,你准备好,我给你推一把,来,一、二、三,走你!”密实的车厢内几乎纹丝不动,所有人只是微微往里一晃,终于挤进来几个人———与此同时,车厢内总会有年轻女士被挤得尖叫起来,像是要刺破车厢内的沉默。

塞不上来的人只好等下一趟车。车站外的空地上,还弯弯曲曲地排着长蛇一般的队伍,缓缓滑行,等着被依次塞入车厢。那长蛇队伍中的年轻人,多数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划动着手机,一边默然前行,似乎无比适应这个节奏,无比坚信队伍流动的方向———每个人新一天的生活已经沸腾,只是这沸腾还需要等待着被汇聚在一起,形成这个城市的沸腾,更热烈地燃烧。周边则是这支似乎永不会溃散的队伍吸引来的猎手———卖早餐的,卖煎饼的,卖烤串的,卖水果的,卖锅碗瓢盆的,卖手套帽子的,卖羽绒服的,卖各式内裤的,开三轮车拉客人的,手机贴膜的,卖气球的,打着牌子出租房子的,卖书的,卖光盘的……这些并非所有,但足以指涉生活的所有想象。

最拥挤的是在西二旗换乘地铁13号线。出了昌平线列车,人流像潮水一般涌向13号线的站台,在站台前形成多条长龙一样的队伍,曲曲折折地等待着,各队的队末往往粘连在一起,乱作一团。一般来说,要过三五趟车,才能排到闸门前,才可能挤进车厢———如果有谁插队,很容易招来协管员的当众批评。一次候车时,一个高大又肥胖的青年操着一口北京话,对穿黄褂子的地铁协管员说:“丫素质真低,都在排队,好好上不得了吗,抢什么抢呀?要我看,您就应该端个枪,看谁插队就一枪给丫崩了,看还有没有敢插队的。”他说的是几个排在后面,车门一开,噌地一下蹿到前面上了车的人。胖青年不无得意地看看周围,期待得到老实排队者的响应,但没有响应。黄褂子像一下子找到了知音,“可不吗?这下您知道我这差事有多不好干了吧?有时候我就心想,哪位要是愿意,我给您一千块钱一天,您给我管好咯,您干不干?”像是抛出了一块烫手的山芋,胖青年讪讪地笑一笑,终究没敢接。

挤上了车也极不舒服,金针菇一般紧紧地贴在一起,运气不好的时候,几乎连胳膊都动不了。最后被塞进来的人,靠在门口,不过能勉强做到不将脸贴在地铁门上。列车行进起来,车厢内便开始了几分钟的短暂安静。一些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一些人一脸疲惫地闭目养神,另有一些人不知道第几遍津津有味地观看着地铁电视上的广告节目,看着看着,扑哧一笑,显得荒诞而尴尬。更多的人则是呆呆地睁着眼睛,也不看手机,也不看别的什么,只是双眼空洞地看着车窗外呼呼而过的模糊的雾霾天。能打破这沉闷的,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不知谁碰了谁,不知谁先一天的一腔怒气没处消,小小的挤碰就会点火,但顶多是嘴上骂骂,将氛围搞得紧张而已,地铁留给他们施展身手的空间毕竟有限;另一种是,忽然一股恶臭在沉默中弥漫开来,不知谁没经受住空调的冷酷考验,多数时候,大家出于礼貌都使劲屏住呼吸,想方设法把头微微转向别处,稍微有点空间可以抽出一只手的,要么捏紧鼻子,要么用手掌无奈地扇一扇,但偶尔也会有人戏谑地抗议,“Oh,my god,谁这么缺德!”有时,这会引发一阵爆笑。

2

2013年冬天过后,还是有雾霾。如果起了大风,小区周围还没完工的工地上、还没修整的马路上以及还没开建的废瓦砾堆上,就会腾起弥天的尘土,夹裹着各色的塑料袋、肮脏的卫生巾、快餐盒、毛发、蒿草、废纸片(有学生的草纸、有水电局的缴费单、有被撕碎的合同、有宣传单、有食客留下的卫生纸),犹如群魔乱舞。然而,即便会带来沙尘,风终究还是被期待的,毕竟一场大风后,雾霾多少会消散一些,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令人惊喜的蓝天。

我的房东C,他的妻子D,两岁半的女儿琪琪,以及他父亲尚未婚娶的同居后妻———一个六十岁上下的东北女人,就是这个时候到的北京。安顿好女儿、老婆以及特意请来帮忙带孩子的后妈,C就又出差去了(出差有補贴,“多挣点,早点清房贷”)。之前,D也带着琪琪来过两三次,但每次时间都不长,顶多两星期就回老家去了。这次不一样,再过几个月琪琪就要三岁,该上幼儿园了,孩子上幼儿园之后,D也该出去上班了。所以,这次不仅是琪琪在北京上幼儿园前的过渡,也是D在北京既上班又当妈妈的过渡。这时候,我也辞职在家,一边写点东西,一边为迁居杭州做准备。正是这时,我才算真正认识了琪琪,这个才两岁半的北京人———当然,琪琪毕竟太小,她还不能理解“北京人”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意味着什么。

在C研究生还没毕业的时候,D就因怀孕回了承德老家,所以琪琪从出生到现在,几乎一直住在老家。妈妈偶尔带她来北京,也是为了让孩子适应一下花费近两百万的家的新鲜。孩子来的那几次,几乎次次都遇上重度雾霾天气,大人和孩子都不敢外出,偶尔去开业不久的小超市门前玩一会儿滑梯,然后赶紧回家。更多时间,琪琪只能在客厅的沙发上尖叫着跳来跳去,而就这有限的欢乐时光,有时还会被妈妈禁止,D将食指竖在嘴前,小声说:“嘘———琪琪你安静点,阿姨在写作业。”琪琪一阵慌张和不知所措后,会默默地安静一会儿。如此一来,下一次再来北京时,孩子就会闭着眼睛、张着嘴巴、仰着头,一边哭叫一边说:“妈妈,我不想去阿姨家,我不想去阿姨家。”她以为,那孤单的不自在,是因为那里不是自己家,她以为北街家园的房子是我和爱人的。她还不能理解她来这里的意义,对她来讲,这一切确实太过复杂且晦涩难懂。

D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早上出门时,琪琪也会准时醒来,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妈妈啪嗒啪嗒走出走进,妈妈去厨房她跟进厨房,妈妈去卫生间她就守在门口。她心里明白妈妈终究要上班去,但还是怕一不留神被妈妈走掉。D会花大约十分钟的时间耐心地向她解释,上班的必要性,以及下午回家的必然性,但孩子始终在不依不饶地哼唧着。当D不得不狠心出门的时候,琪琪会突然提高分贝,“啊———”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里满是委屈、焦急、郁闷,当然还有无奈。那位特意请来看护的奶奶,赶紧安抚,“琪琪乖,琪琪乖,不哭不哭,奶奶带琪琪出去玩啊,”一边说着,一边带她出门。她们去外面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回来了,而回来的时候,琪琪似乎已经忘记了妈妈出门的事,完全不哭了。这么好的效果,使得奶奶每天早上都如法炮制。

回家后,琪琪就只能自己玩了:在客厅里跑,在沙发上跳,有时候唱歌,有时候一个人打电话。我们在隔壁的房间里,关着门工作,听上去十分热闹,甚至偶然还会被她的欢乐感染。有时候门没有关严实,她会像一只腼腆又好奇的小猫,悄悄地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安静地看看我,而当我回头看到她的时候,她就会又惊喜又不好意思地快速缩回脑袋,咯咯地笑着,很快跑掉。一会儿之后,又从门缝里看着我,一回头,她又会跑掉。当我不再理会的时候,她只好无趣地悄悄看一会儿,然后兀自走开———心里大概怀着一点落寞。

一两个星期后,D出门时,琪琪就不再哭了,只是偶尔抽泣几声,克制着悲伤与委屈。白天的跑跳大唱依然如旧,中午会在沙发上睡一觉,很安静。有时候大半个下午都安静,我心想大概是睡觉了,便轻手轻脚去客厅接水喝,刚出门就发现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抱着那只“大嘴猴”正看着我。那位奶奶在另一个房间里弄手机。我笑笑,她也及时地笑笑,明亮又纯净。我接了水进自己房间,她又一个人了。当她笑时,并不仅仅出于一种礼貌,也出于一种试探,她或许希望我能在客厅多待会儿,问她几个问题,说几句话,最好能陪她玩会儿?有许多次,她的笑容竟然多少像大人一样,带足了讨好、谄媚的神色———像有求于你又因经常开口所以这次终于不好意思再开口。

有几天,我们的快递比较多,一有门铃响,琪琪就在客厅里朗声问道:“谁啊?你是谁啊?是快递吧?”门外没有回应,她又说,“你是不是快递啊?”我去开门,接收了快递。她又说:“哦,还真是快递啊。”这些快递确实没有辜负琪琪在屋里的自言自语,而是以自己的出现,无声地快递给了她一些社会性的东西———这应答的方式本身就是。有时候,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奶奶在厨房里,两人一问一答,模拟打电话,说一些“我是琪琪啊”“你是谁啊”“你找谁啊”之类的话,津津有味,乐在其中。有时候,实在百无聊赖,她甚至可以一连好几天每天都花不短的时间一个人自问自答,模拟打电话,“我是琪琪呀,你想我了吗?”“哦,是琪琪啊,想了啊。”这是自我教育的一部分吗?她在虚拟的电话中,体会着什么叫“想”。

晚上D回家后,孩子的精神头达到了一天的最高峰,兴奋地跑来跑去,说这说那,对着镜子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失而复得一般的狂喜。但这种兴奋状态,也容易会让她变得脆弱,稍有不顺就会大哭,但往往哭两声又自动止住。如果不能自动止住,D就严厉地说:“你再哭,妈妈就不理你了。”她于是饱含着委屈,哽咽着将哭声咽下肚子,不断地挤着眼睛,但泪水还是圆滚滚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往后的日子里,要禁止她做什么事情时,不管是妈妈,还是奶奶,都会套用这个威力无穷的句式,“你再……妈妈(奶奶)就不理你了。”屡试不爽。有一天,她突然对奶奶说:“奶奶你来,你快来和我玩呀,你再不来,我就不陪你玩了!”奶奶说:“你还威胁我呀,你不和我玩就不和我玩呗,谁稀罕呀。”孩子不吱声了,这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她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不知道她所谓的“玩”对别人来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她还没有学会与别人讲条件,还没学会讨价还价———但她很快就将学会,这是我们生活的必备技能。

有一阵子,琪琪一有机会就要“阿姨阿姨”地拉着爱人陪她玩,越玩越起劲。当爱人不得不回我们房间工作的时候,她也会示威一般地哭两嗓子,但随即就收声了,她知道,哭,并不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起作用的。她只好调整自己,适应这个现状。

一天下午,爱人要外出买东西,琪琪一下子来了兴致,但又不好明说,就又紧张又兴奋地说:“阿姨,你———你———你别走啊,你———再陪我玩会儿呗!”她太着急了,像跟着自己的妈妈一样跟前跟后。“那阿姨带你出去玩会儿好不好?”她没说话,只是怯生生地望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奶奶,奶奶犹豫了一下说:“琪琪,你不许去,晚上我告诉你妈妈。”孩子有点落寞,又不甘心,撇着嘴,强忍着委屈,不知所措地眼巴巴地看看阿姨,又看看奶奶。爱人对那位奶奶说:“阿姨您放心,我带琪琪出去转一圈,很快就带回来。”她没有接话,只是又一次对琪琪说:“琪琪你不能去,晚上告诉你妈妈。”爱人又一次请求,“阿姨您放心好了,D在的时候,也会让我带琪琪出去玩,不会有事的。”奶奶终于不再说话。孩子立刻去穿鞋子。她已经本能地知道如何综合运用表情和语言,从而达到目的。

买好东西,爱人就要带琪琪回家,并没有发觉孩子不想回家的小心思。慢吞吞地走了一段之后,她突然说:“阿姨,我们玩会儿再回去吧。”爱人说:“去哪里玩呢?”孩子一听十分高兴,马上说:“我———知道,去———去———去那里,那———里有滑滑梯。”她指着超市一侧的滑梯,有几个孩子正在喊叫着玩儿。爱人带她过去了,孩子很高兴,跑上跑下,一刻不停,好像是在抢时间。待她玩了一会儿之后,爱人提醒她该回家了,孩子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说:“那好吧。”说完就站起来,走过来,牵着妻子的手,往家走,可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阿姨,让我再玩一次吧。”得到允许,她高兴地跑过去滑了最后一次。生活教导我们生活,教导我们如何不露痕迹地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无疑,琪琪已经学会。

3

五一长假时,C先回到北京,带着留在北京的D和琪琪回了承德老家,那位奶奶则被送回了她自己在东北的家———此后没再来。这位奶奶,就连C,见她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而琪琪则是第一次,几乎是一个陌生人。最终离开北京,多少有点儿不欢而散。据说她是自告奋勇来带琪琪的,而一个月内则好几次旁敲侧击地向C要保姆费,C和D起初感到惊讶(他们原以为这自告奋勇是源于某种曲折的亲情,毕竟琪琪是她同居丈夫唯一的孙女),继而假装不明白,不了了之。然而,等她回家后,C的麻烦开始了———她向C的父亲述说了在北京一个月的各种事情,比如儿媳乱花钱、懒惰、夫妻关系不和谐、对长辈不敬重,等等。随即,C和他的父亲之间爆发了一次电话争论,父亲在电话里要求儿子教训儿媳,C则对父亲的轻信和偏信感到十分生气,“爸,我是你亲儿子啊,你就这样不相信我吗?!”这样的质问非但没有让父亲“省悟”,还使他中断了支援给C的部分按揭贷款。

C的这位后妈实际上还算不得后妈,只是长期和C的父亲同居,她有一个女儿在上大学,所有费用都由C的父亲承担。D气愤地指责自己的公公,“等花完他的钱,等他老了,她们会照顾他吗?你说如果她们不照顾,C是亲儿子,不可能看着不管呀。”事情的局面赋予了事情以意义,那么,对于父亲的争取,某种意义上就成了对金钱的争取,而这也并非跟感情毫无关系,感情并不是不能与金钱并存。所以C和D痛定思痛之后,又在商量如何想办法补救,他们的方案是,给父亲买一个手机作为生日礼物———或许那时,他们开始理解,父亲在那个位于东北的小家庭里,只不过是一个长期的客人,虽然付出大量的金钱,但实际的权威并不是他。

五一之后,琪琪没再回北京。D后来说,当得知爸爸妈妈又要离开时,孩子无比纠结,简直像丢了魂一样,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恍恍惚惚地跟着妈妈走前走后,动不动就哭闹,发脾气。D问她是要跟着外婆留在家里,还是跟着妈妈去北京,琪琪一语不发,一脸伤心,好久之后才做出决定:“妈妈,我不想去北京。”这也是D来北京后打回家的第一个电话里,琪琪所说的第一句话。

D说,自那以后,不管去哪儿,只要一上车,琪琪就以为要去北京,所以每次坐车,总会大哭一场———如同控诉一个噩梦。所以,D来北京已近十天,孩子始终不敢轻易接电话,她生怕妈妈又一次提起带她来北京的话。再往后,电话甚至都不接了。D,这个年轻的妈妈,好几个晚上,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抹眼泪,伤心欲绝,给出差在外的老公打电话,“她都不想我,她都不想我,不和我说话。”打完电话后,继续在沙发上翻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抹着眼泪,满含委屈、焦急、郁闷,以及无奈———就像一个月前的琪琪在D上班后所表现的那样,不同的是,面对不如意,孩子的适应能力似乎更强。

琪琪的北京过渡不如意,D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孩子回家后,这北京的家里,除了我和爱人两个租客,就剩D孤零零一个人了,以往下班后琪琪抽抽搭搭跟着她撒娇的事情已成过去。工作也不顺心,她想再干满一个月就辞职,“这工作就是骗人,我是一个当妈妈的人,看着那些孩子受骗,真是不忍心。”D在一家民办高职做招生老师,主要工作是打电话,向有意愿的报名者推销自己的学校。她本以为像学校对她所宣传的那样,学生毕业便会有“北师大”的文凭,并可保证就业,可上班一两个星期后她才了解到,根本不是这样。学生们均被炙手可热的空姐梦所吸引,而实际上,要当空姐不但长得漂亮,毕业时还要一次性缴纳约十万元的“就业金”。对于不能如愿的学生,学校则会说,“你就长成那样,当不了空姐能怪我吗?”

来这个学校读书的孩子,多数出身底层的工薪家庭,乃至于农民家庭。对他们的父母来说,无论是每年约两万元的学费以及相当数额甚至更多的生活费,还是十万元的“就业金”,都不是小数目———甚至是许多父母一生的积蓄,他们以此为儿女作一次性的助跑加油。布罗茨基说,“穷人往往利用一切”。“每次给家长打电话,我都会委婉地告诉他们别着急,再好好考虑考虑。但你知道吗?总有一些人觉得机会难得,担心抢不着,第二天就来报名了。”D或许没有想到,“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这句话对急需出路的人来讲是多么的具有杀伤力,他们当然会这么理解:既然不急于促成我们报名,不正是说明报名的人很多吗?而对于那些大多数时候都不爱学习、学习也不好的他们的儿女,“北师大”“包分配”“空乘”,还有什么能比这几个词更無可挑剔呢———“包分配”,一个已经失效了近二十年的历史词汇,又是如何神奇地在人们的大脑中发生作用的?

招生员们,那些据说多数来自一些大学的在读女学生,她们并不天真,她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们相信“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这条被广泛认可的实用主义法则,而越多的招生数量意味着更多的奖金提成。对于那些被骗或正在被骗的学生,她们则说,“关我什么事,反正到时候我也不在这里了”。D一再说担忧自己的良心被腐化。

春末C一家刚来北京时,就遇到了郁闷的事。那天早上,小区的业主组织起来,抗议置业时宣传的“北师大附小学区房”突然变成了非学区房———因此,小区内一套两百万的房子在几天之内跌到了一百六七十万。不过,后来事情不了了之了。

4

6月,C的母亲,琪琪的亲奶奶———一位六十岁左右,十分能干却因沉迷于赌博而致使老公离家出走的女人———带着她来北京住了一个月,这次,孩子欢快了许多。这位奶奶待我们很和气,交流也多,经常邀请我们一起做饭吃,有空时还教爱人做馅饼。至今,她做的蔬菜馅饼,D做的豆角焖饭,也许还有C做的什么拿手菜,还依然温暖着那段在北街家园的记忆。

7月底,我们离开北京。9月,琪琪按原计划,再次来北京,并顺利上了幼儿园。据D说,琪琪在幼儿园找到了一个很要好的小朋友,经常一起玩儿。有一次D在微信上晒女儿,说有一天她胃疼,躺在沙发上休息,琪琪帮她接了热水,还给她找了药。几天后做了好吃的,琪琪一个劲儿吃,D提醒她别吃太多,吃多了会胃疼。孩子则十分豪爽,一本正经地说:“没事儿的,我有药。”这象征着一种宝贵的自愈能力吗?我想,药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最灵光乍现的创造,我们知道在病痛时,它会使我们重拾希望与信心。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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