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途中的遇见
2020-08-06蒋殊
蒋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行走的期待是为了遇见。一座城,一个人,一池水,一块碑……不去祈盼终点,走一阵,笑一阵,叹一阵,疼一阵。行走的意义,在途的神秘,或许就在于此。
深嵌在莲花舍利塔身的痕迹
小时候跟着母亲探望住在太原的父亲时,母亲每次总要将父亲的被褥一一拆洗干净。有一年,父亲抱回一床被褥放在正飞针走线的母亲身边,说是楼下一个老乡的,家在屯留,希望帮着拆洗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屯留,更知道屯留人是我的老乡。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第一次走进与我的家乡同属长治的屯留。
年少时的“老乡”记忆清晰地涌现出来,让我迫不及待要一睹它的容颜。没有人知道,此次走近,还缘于心底积攒的一个新愿望,便是上一趟老爷山,看一眼那座莲花舍利塔。
然而与塔本身无关。
屯留第二次驻进心里,是2015年秋天,面对武乡籍老兵赵松秀。这位在风华正茂的年龄走进八路军129师769团的战士,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因伤退伍回家。导致他受伤的那次战斗,便是在屯留老爷山打响的上党战役。
除了那不到一年时间,赵松秀一生都在和镢头打交道。然而他来自镢头的恐惧却不是地头,而在战场。
与大多数放下锄头扛起枪支的战士一样,战争对赵松秀的培训老师就是血淋淋的刀枪。他随着上党战役的号令走上战场,一路攻克屯留、潞城,又解放长子、壶关……胜利的曙光一天天在望。那些日子,他印象中的美味是吃过几顿煮小麦,大多时是不分昼夜穿行在不知道名字的沟下梁上,有时连铺盖卷也顾不得扛。
太阳落下去,又升上来;雨停后,阳光再出来。天空一直在变,战斗却不停止。
赵松秀说他当初丝毫没有战斗经验,是所在连队的指导员一直照顾他,一路让赵松秀紧紧跟随。走着走着,他跟着队伍走进一个村,拐进一条沟。
那就是屯留县老爷山地区。他当时所处的位置,是老爷山东南面的磨盘垴,一道东西五公里的山梁。
他在磨盘垴的战斗时间应该是1945年10月2日至6日。
敌人在上面,他们在下面。子弹在一片一片土地间飞来飞去。太行山的天空中,秋雨交织着密集的弹雨。初次扛起枪的赵松秀,也在枪林中被迫积累经验,克服恐惧,明白了一个战士的真正含义。
勇气之门一旦打开,便不再关闭。一场密集的子弹雨后,他看到对方一双双手在硝烟中被迫举起,手里的枪支一支支扔在脚下,四五十个失败的背影无奈被押解着撤离。
赵松秀至今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刚上战场,就接连看到对手如此近距离缴枪。他发自内心希望,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让烽火早日散去。
俘虏被押走后,指导员指示他与另外两名战士往前一百步,挖一条战壕,乘胜追击。三位战士满心欢喜,脑子里不时闪烁着对手被俘的场景,挖掘的进度非常快。
挖着挖着,天亮了。
光明,在战争年代是一个很糟糕的东西。这一天,赵松秀便被光明所害。隨着天色越来越亮,三位挖战壕的战士被上面的敌人发现,几颗子弹悄然飞来。
这一次,倒下的是赵松秀。
子弹深入肉体,疼痛一定撕扯着骨髓。没想到赵松秀说,根本不是那样的。一枪打在胳膊上,他并未觉得疼痛,甚至不知道自己负了伤,不知道子弹已经进入身体。他说“只以为被镢头捣了一下”,直到战友看到流出的血。
没问他穿军装前在田间劳动是不是被镢头捣过,可我知道农民一定懂得被镢头捣过一下的滋味。
“被镢头捣了一下”的赵松秀无奈离开战场,在长治市郊区黄碾镇的安居村一处庙里治疗了两个多月。
出院了,上党的天空亮了,他却因伤不能再扛枪。于是与当地所有的受伤士兵一起,从黄碾,辗转潞城、黎城,河北涉县,再往东北、往南拐,最后到达一个村子,汇集在阵容强大的伤兵队伍里。那场面让他震惊无比。一处伤,就是一场烽火。他们在各种伤、各种痛里聊经历的战事,聊各自的亲人与家乡旧事。
聊着聊着,从一个门里聊出一个颇具气势的人。经介绍,得知是当时华北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主席、后来成为北方大学主任的杨秀峰。杨秀峰坐在受伤的战士中间,询问他们的伤势,给他们聊眼前局势,希望他们从此回后方提供支援。
含泪脱下军装,作别部队。一路走,一路散,赵松秀说起初庞大而浩浩荡荡的队伍渐渐变得零零落落。身后的枪声断断续续,前方的家园渺渺茫茫。
回到家乡的赵松秀,总是不由自主要站在院子边上,向远方的老爷山方向长久伫立一阵。他不知道,海拔1226米的老爷山顶主峰上,那座莲花舍利塔上弹痕累累,记录着他们曾经的惨烈与悲壮。
今天的老爷山,铺满碧眼的绿,掩盖了曾经沉重的红。一路向上,更弥散着儒释道三教合一的肃穆与神圣。
最后看到的,是16米高的先师和尚舍利塔,俗称莲花舍利塔,隐在金禅寺身后。这是老爷山上全部古人文景观重建前唯一保存完好的一处古建,全部由青砖砌筑,静立在老爷山巅。
近处细看,却发现它简洁、庄重而优美的身体上,深深浅浅布满百余处醒目的流弹痕。
没有雨,没有风,那一刻耳边却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1945年的这片土地上,血流如注;1945年的这方天空中,烽烟滚滚。
布满舍利塔的一处一处弹坑,搅乱老爷山的宁静。
舍利塔在,老爷山的烽火不灭。
扭身,远处便可眺望到磨盘垴。绿色的山梁,蜿蜒在另一方,与老爷山遥遥相望。神态,依旧挂满当年战火中同呼吸、共命运,携手击退十三个师冲锋的豪放。
不必走近,便知那绿色的身体里,同样喷薄着红色的血液。
伤痕,记忆,都化为一个一个故事,深嵌在莲花舍利塔身里。
贵阳印记
我不知道他是谁。
唯一安慰的,是手机里存下一张他的照片。
2014年6月中旬,我从昆明去珠海,在贵阳中转。期间的三个小时,我想打发在这个初次谋面的城市上。
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贵阳的闺蜜,以及后来通过她认识的几位朋友。只能网上搜索,发现市内最可去的地方是甲秀楼。之后独自登上去往市内的机场大巴,寻明代踪迹而去。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贵州的土地,陌生、好奇而胆怯。下得大巴,眼前是贵阳市的迎宾大道———遵义路,是贵州本土第一代建筑设计大师和规划师的作品。轻轻地,却极具仪式感地踩上去,希望第一时间吸纳到山城的地气。
有一颗孤独的心,却没有孤独的勇气。何况一旦离开生活的城市,便辨不清东西南北。掩起不安的内心,假装豪迈地打量这座城市,在心里牢牢记下这个站点。
按照网上搜索的路线,小心行走。贵阳的街道整洁清爽,不远处就是极具民族风情的一处仿古建筑———贵州民族文化宫,周身流淌着少数民族风情,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转角便是一条河。望,前方依然没有甲秀楼踪迹,心便有些急。
沿着一条路向前。树木,建筑,花草,都成了我返程的亲切标识。遇一对带着宝宝的年轻人,问甲秀楼,他们几乎没抬头:不知道。
继续向前,错过几位不似本地人的男女,走向前方两位六十多岁的甩臂聊天者,两人听我重复了几次目的地,又向远方望了几眼,最终还是摇摇头:你再往前问问看。
忍不住再回头,远远望望下得大巴的站点。
踌躇间,一位模样特别踏实的大哥迎面而来,让我有了勇气再问一回。大哥转身指着前方说了路线,很详细。因有两处岔口,我的表情便不太淡定。他便说:“我也准备回家了,带你走一段吧。”
放下心来,跟他沿河向前。大哥话不多,只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告诉我路不算远。走了一段后,出现岔口,他停下来告诉我:“从这里下行,一直往前,前方会再遇一条下拐的路,继续直行,不远再右拐,就到了。”
清晰而踏实的路线,心里的陌生感与些许不安瞬间消失了。我提出,留他一张照片。
他憨笑了一下,拉拉身上灰紫相间的毛衫,站定,一脸认真。想逗他笑笑,然而毕竟陌生,就这样按下快门。
与他道别,下行。
沿河风景很舒爽。对岸,贵阳棋院等几处欧式建筑倒映水面,清泠泠的,与水中的桥拱互诉着衷情。知道目标不远了,而时间尚早,我便慢慢逛起来。走一段路,拍一些照片。后来遇到一块石碑,才知道眼前的河叫南明河,是贵阳的母亲河。
河水清澈,深邃处定然潜藏着贵阳人的宿命。没时间读,包括流淌的历史回声。穿城而过的这条河,让沿途都挥洒出浩荡的江河气息。河面偶有一艘工作人员的小艇划过,将贵阳的夏荡漾出层层涟漪。
前面,果然一处岔口,铭记大哥嘱咐,不拐,直行。许是他的温暖一直跟着,抑或是一直怀疑他刚刚本不是要往家走而专程送我,便下意识回头,望向之前与他的分别处。
猛然,我在高处看到一张探出的脸,是那天贵阳唯一熟悉的一张脸。他一时躲避不及,用最快的速度縮回暗处。
他没想到我回头,我没想到他探头。
尴尬之后心头一热。大哥竟以这样羞怯的方式,远远地,耐心陪同我慢悠悠晃到下一个岔道口。
一座陌生的城市,一个初识的异性。他一定是觉得,他的指路方式已经够热心,实在不合适再送我前行。然而面对一个异乡女子的求助,他又有点担心我走错路,误了美景,惧了这座城。
于是,便远远看,若我顺利按他的指引过了岔道,才彻底安心。
可是,我给了一个令他极其尴尬地回头。他一定会在心里责怪自己,不该停下来目送我。他不知道,我又多么愧疚那一个回头,打碎他本该安心离去的脚步。我无法告诉他,我一点不会嘲笑他的太过热情,更不会怀疑他的用心。
他必然不会再停留,一定是步履沉沉往家走;我也不敢再回头,快速走向甲秀楼。我知道他与我一样,后悔着自己的行为,担心着对方的感受。
对不起,大哥。
飞檐,翘角,阁楼。远远地,与图片一样的楼阁高高矗立在南明河上,出现在大哥的指尖尽头。
心头一暖。
迫不及待扑进这处城南胜迹里。流连其间,忽而就叠加出他的脸。
当圣火落尽
当人疙瘩岭村成为西侯渡,就潜伏了火的闪耀。展馆内一块烧骨前,长久伫立,似有幽香扑鼻而来。当初是谁的手,铸出火热的永恒?
180万年前,人类第一把圣火,从这里熊熊燃起。会是像太阳一样惊人闪亮吗?当初那火一样惊讶的、惊喜的、惊诧的目光,已随第一把火长眠,只将这伟大的发现永留这片土地。
就是那第一把火的缘故吧,滋养出芮城的热情明媚。
顺着第一把火的足迹,一路往下。
一处残墟。
如果不是有二三十级台阶,如果不是一个写有“6053”的石碑,如果不是当地人带路指点,没人知道这普通的山野地存着180万年前的记忆。
依然是这样的天地,风轻,云淡,人稀。却肃然起敬。脚下,立时沉重起来。三位孩童在此,泥土间寻寻觅觅。
一个土堆,为何来此?一个女孩指男孩:跟他来的,说这里有好玩的石头。
来这里的人,都在低头,寻觅一块180万年前的石头。也不时会听到欢呼:这一块,有原始人手迹!
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有无穷无尽的石头。这土地宽阔豪迈啊,让每一个来此的人都以这样的方式欣喜地把一个芮城带走。
花椒
其实寻这遗址途中,我就被一树一树的花椒吸引。正当季,红艳艳绽放在路边。最早对花椒的记忆是姥姥家。她的院子里一棵花椒树不大不小。从未记得花开,只记得年年秋来一树红,却偶尔站在下面看一眼便离开,嫌它异味,又不是桃果,转身游窜在远些的枣树上,桃树下。
花椒树下,只有母亲和舅母的身影,她们一人一把剪刀,一串串耐心剪那一颗颗红。
之后,母亲步行十六里路,把那一篓红拎回家。那味道若隐若现在山野的空气中。我的嗅觉,都被兜里的枣儿、桃儿填充。
年幼,不知饭菜中花椒的功用。
第一次喜欢上花椒,是在平顺。一户农家院内,称得二斤新剪的大红袍。满以为,回程车中的味道会很不好闻。没想到,一关车门便被那奇异的香吸引。那一天我才知道,花椒的味道竟如此迷人。以至于归家后一段时间,上街便忍不住想寻那抹红。
然而城市没有椒香,更缺乏那样鲜嫩嫩的红。
之后,炒菜中的椒味便极不过瘾,最喜在一家家火锅店中,一颗颗咀嚼那麻酥酥的诱人。
一次保养车,服务生举过一瓶一瓶车载香水问我喜欢哪一款,我问他可有花椒味?
他摇头,扭身。
《诗经·唐风》有“椒聊之实,藩衍盈升”,说花椒是子孙繁衍的象征。班固《西都赋》中,“后宫则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说的是皇帝的妻妾用花椒泥涂墙壁,谓之椒房。
那些年的宫中,多少女人“龙帏赐寝,椒房得宠”?而那些皇子们,也在椒香滋养中成长,像花椒树一样代代旺盛。
谁记得,当年大禹在此治水,身后有一位花椒姑娘?
那时候,一位老郎中带着孙女花椒,跟着大禹的队伍,为治水民工和当地百姓治病。传说她用一种开白花,结小红籽,味麻性烈的植物治好人们的眼病。此后,这无名小红籽不仅成为良药,还成为饭菜里的绝好调料。那一树一树神秘的小红籽,也从荒野入了农家院落,并赐名“花椒”。
西侯渡遗址边那一树一树的花椒,竟隨大禹而来。而那个集精美绝伦的黄河文化、古典古迹的大禹文化、底蕴深厚的佛教文化、现代技术的水利文化为一身的大禹渡,一定漫满花椒香。
那天,同行中有人说花椒治晕车,便递一串在我手中。于是一路,椒香满车。
一个千年古渡,一株四千年古树,铭刻着大禹传奇。水流淌,传奇延续。多年以后,大禹的后人继续战天斗地,引水上垣,创造了国内农业灌溉中的首屈一指。那自天上来的黄河水,怒吼到这里,雷霆万钧的力量瞬间化为英雄的豪迈,夹带了柔情的蜿蜒。
硕大的鲤鱼,欢快跳跃在“不尽黄河滚滚来”的雄伟气势里。
致敬,大禹
大禹渡,这个当年治水大军乘舟出发之地,而今铺满绿。
芮城的土地啊,绿的碧眼。
那天在一个会议室,八十三岁的高文毓指着窗外虎庙山上一片绿说:看得见的每一棵树,都是我种的。
好有气势!好有温度!这便是芮城的子民!
荒山变绿,荒山变白。
是一座雪山吗?远远地,白闪闪的光芒万丈。走近,才知是满山的光伏板。绵延四十公里的光伏板,可能想到那种壮观?
中条山南侧,六十度荒坡披了高科技盛装。古老的山体发出新生的力量,成为山西省乃至全国最大的集中式光伏电站。不仅将荒山变为“致富山”,还成为一道独特而神奇的风景线。
那带有神秘色彩的光伏板,齐刷刷牵起手,仰面向天。
它们,邀请到太阳了呀。那一束一束光下来,转换成一度一度的电。
点亮芮城,点亮星辰。
这火的发源地,果然有气势,有力量啊!被邀请而来的太阳,光芒万丈。点亮了芮城的山,芮城的河,芮城的疆域与厚土。
一座座光伏板大棚中,一丛一丛的油牡丹微微颔首。
这城啊,竟能让水与火热烈交融。
来之前,知道这里有苹果,有红枣,但不知道还有柿子、花椒;知道这里是人类文明第一把火发祥地,但不知道还能邀请来与众不同的太阳;知道这里有大禹治水的故事,但不知道大禹后人继续战天斗地,完成了神奇的扬水工程;知道这里处于黄河金三角,水草繁茂,但不知道也有荒山,更有如右玉人一样执着的布绿者。
秋天了,头顶的太阳依旧那么好,照进永乐宫。六十年前,依然是为治理黄河水患而要修筑三门峡水库。黄河沿岸一场大移民拉开帷幕,包括处于蓄水区内、有着七百年历史的永乐宫。
一群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挑起这座宫殿的搬迁大任,之后打破各种纪录,开启多种创新,用八年时间,创下了中国文物迁移史上的壮举。
也因此,今天走过古魏国遗址上的这个大纯阳万寿宫,感慨万分。留在心里的,不仅是由马君祥、朱浩古们留下的气势恢宏的绝美艺术,更有当代年轻文博工作者们的智慧与艰辛。
从西侯渡开始,到古魏国遗址结束。我惊喜不已,为这第一次走向芮城的神奇轨迹。
责任编辑赵少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