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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书简

2020-08-06成向阳

都市 2020年7期
关键词:怪物杨树

成向阳

叫一声花儿它答应吗?

咏华君:

五月最鲜明的一个特征,可能就是平日里你不留意的那些植物呼啦一下赶集似的,全都以特写的慢镜头推到了你面前。这春末夏初时节,那些初春不开花的植物此刻开花了,那些花朵凋谢后的植物此刻结果了。草木人间,到了最好的时候啊。

在这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我又想给你写信了。

我想,草木以一枝一叶的义务劳动默默构筑的城堡里,新搬来了夏日的国王,以及你过于旺盛而四处漫溢的好奇心。比如,看到小花,见到小草,或俯仰之间窥到枝头或红或绿的小果,你的心头便一阵习惯性微痒,就想知道人家的姓名。

“这是什么花呀?”

“这是什么果呀?”

“这花儿能吃吗?”

“这果子有毒吗?”

我想,对你这样的提问,小花、小草、小果子会一阵习惯性地颤抖。

因为你的垂问,已引发植物世界的巨大惊悸。也许在它们看来,问名,即意味入境,入境即意味着有所企图。

它们已警惕地看着你,而你浑然不觉,继续兴味盎然,刨根究底。

当然,通过反复观察、提问、学习与实践,从无知走向有知,这是丰富与提升自身的一种必要途径。但是对于偶然相遇的植物,是否真的有此必要?植物世界,是否真的需要你在它们头上安插一个一个名字并反复点卯?咏华君,这值得我们思考。

归根结底是,你认识它要干什么?你找它有事吗?或者说,想知道它叫什么,仅仅是因为,你很无聊。

我总觉得,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就像字行里的生僻字,它们生来就不是来做你熟人的。今天你翻了字典,查了“形色”,似乎认识了它们。但是一转眼到了明天早上,它们在你的意识里就已部分地失去了确定性。一阵迷雾蒙眼,花儿又宛如初见。恰如昨天的陌生人,于你仍然是今天的陌生人。而明天,你已经彻底忘记了他。你丧失了兴趣,你可能一开始便并无兴趣。只是因为,一阵适当到来的无聊中,你遇到了那朵花儿。一阵难耐的无聊中,你习惯性地需要以它为一种轻薄的消遣。

你转眼之间就忘了它,也忘了你昨日费尽心思的命名。而它们也依旧像第一次见你时一样,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蓝色的眼睛,陌生而冷漠地看着你。

不信,你返身回去,按植物学书上的命名叫一朵小花,看它答应吗?其实,自然在造物时便已为植物命名。虽然,自然并未向任何一只人类的耳朵说出那植物姓甚名谁,却早以色彩、形态、习性的万千差别区分彼此。所有的植物,这些自然的子孙汇聚成的庞大家族,都按这无声的命名生长、死亡并再生长了成千上万年,它们知道自己是谁并因此安然恬适,自我塑造、规约与发展繁盛。它们并不以人类在漫长的无知年代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为耻,同样也不以植物学诞生后人类以有限的认知单方面强加的姓名为荣。

对人类,它们似乎只要求一件事:以善良去爱它们的无辜,并桥归桥,路归路。

对一朵正悄悄盛开的花儿而言,当你从它身边走过,当你朝它俯下身去,当你调动全部的智慧为它命名,它可能正用一阵轻微的颤抖,提出抗议:喂,暂时别打扰,让俺呼吸会儿。

嗯,对那些呼吸中的不知名的花儿、草儿、果儿,我只想以宝贝儿、心肝儿、狗蛋儿、二傻子相称,多亲近啊,和村里的邻居一样,和山坡上的羊、草原上的马、海里的鱼、天上的鸟一样,我不必在他们身上格物致知。我和他们一同呼吸,一同爱恨,一同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

是啊,“格物致知”用在植物身上真的未必恰当。植物需要我去“格”吗?而如果必须要“格”,这“格”大概便是彼此陪伴,我长久地看它,它长久地看我,如语言不通的两个异国人,干瞪着眼儿,但慢慢地也就都从生人变成了熟人,打着手势或者干脆不打手势,凭气息就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要什么,喜怒什么。

这里面,是漫长的时间,是彼此间的浸润,是人与自然的息息相通。不,是人安于为人,且让植物安于做植物。自然在上,平静地看着平等的我们———我也是那花儿,那花儿也是我。当花儿开放,它带来了一部分崭新的我,当花儿凋谢,它也带走了另一部分陈旧的我。而我还是我,花儿还是花儿,青山不老,明年可再相见。

我想。这便是植物于人最大的意义了。

咏华君,如果是这样,你叫一声植物的名字,宝贝儿、心肝儿、二傻子、狗蛋儿啊,它会答应。恰如它按照它自己的念头在田野深处、在羊肠小道尽头喊你一声,你也会答应。

乙亥年,立夏,并州小石山房

南瓜骑士与流水慈悲

咏华君:

“雨前,心平气和。想反复缩小如米粒,与你并肩站立在一朵红花米黄色的花蕊上。”

这是前几天雨后的早晨,突然想对你说的一句话,但竟没来得及与你说。此刻写下来是因为,如果不写下来,我就要把它给彻底忘记了。

我的窗外,莫名其妙就长起一棵红花,一棵南瓜。后来才知道,都是我母亲无事时闲栽下来的。我每天早晨起床,都会拉开窗帘看几眼它们,浇浇水。

它们常常使我感到由衷的奇怪与惊讶。比如,开那么黄的花儿,它为什么偏偏要叫个红花的名字呢?我真是想不明白。

但养过红花的湖北朋友告诉我说,这是时候还不到。这种叫红花的植物,花朵初绽的时候便是黄色的,但红色慢慢就会一点一点浸染它,到最后会染成火红一片。但我并没有等到红花真的染出火红一片的时候———它刚刚绽开,便在一夜之间枯萎了。它枯萎得十分彻底,仿佛志士咬舌自尽,不给我任何补救的余地。

但我毕竟看到了朋友张掖老家红花收获的场景。在视频里,那淡蓝色的远山环绕着地头银色的白杨,白杨之后便是大片大片随风摇曳的红花地。那应该是黄昏时分,那些逆着夕阳余晖的红花高壮繁密,层层叠叠的花朵压满了枝头。

据说在西北,农人们种红花是当成一种经济作物来收获的,并不像我这种城市里的无聊赖者,只把它養来消遣。

比如青海乐都的老马就说,在他们老家刘家庄,农民们也在地里种红花。红花开时,就把那些花头上的长须采下,晒干粉碎后可以做植物香料来使用。比如在蒸馒头的时候,可以抹上去,使馒头别具一种特殊的香味。

而如今我的红花已经枯萎,也就没有机会去采那些花须,更没有机会把它作为一种香料抹在馒头上了。这大概是今年夏天留下的些许遗憾吧。但,这一点点遗憾,我却在旁边那棵南瓜身上得到了额外的弥补。

这棵南瓜长得很好,甚至可以说,作为一棵骑在阳台铁栏上的南瓜,它长得都有点过分好了。

天知道,我每天只为它浇洒那么一点点水,但它却能以不断攀升的藤蔓携带菜盘那么大的绿叶和茶杯那么大的黄花绝尘而上。它紧紧吸附着铁栏,它的志向在高天与白云身上。它甚至每天都能吸引一群从远处飞来的鸽子前来光临。它摇晃着婆娑的身体,以黄色的花心骄傲地与鸽子们对谈。

有时候我想,南瓜骑士般的骄傲,也许并不在于鸽子曾一天天摩过它的头顶,事实上它对那些咕咕哝哝的鸽子不屑一顾。它真正的骄傲在于,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坚定骑墙者,它觉得整个夏天都是属于自己的。而它的毕生功业,大概就是要把整个夏天吸入体内,让它慢慢长成一只南瓜的样子。

但南瓜毕竟就是南瓜啊,任功业再大,一到秋天,无论如何,也都是要挨上一刀的。而所谓骄傲,所谓志向,完全都是我这样一个临窗提壶者的胡思乱想罢了。

咏华君,你可知道我为何总是这般勤谨地提着喷壶,如此反复喷洒那些显然并无多少前途可期的阳台植物吗?我只是觉得,这些植物在我的浇灌下,会以几片新叶、一两朵小花给我的室内生活带来变化。这变化再微小、再细弱,亦是显见的、清晰的、确定无疑的,甚至都是可以累积的。这完全不像窗外、楼下那庞然席卷而过,却已固化到没有一丝缝隙可以钻进去使之发生一点更新的大生活。

我厌恶那混凝土一般严丝合缝的生活。

我相信,作为另一个比我更为殷勤的种花人,你能理解我这些话的意思。

而我还想告诉你的是,在南瓜藤下,我刚刚勉强补好了一只前夜酒后失手打碎的瓷杯。

那只瓷杯你是见过的,你甚至还想夺爱。但它是青海乐都老马在北京宋庄的瓷窑里亲手做胎烧制的,作为临别的一份赠礼,它非常宝贵。

而对它的修补,真的很艰难。我的眼力、手力皆不济了。好几次,手指差点黏到杯子把儿上,揪都揪不下来。但我最终还是勉力修补好了它。咏华君,我其实想说的是,当你全力去补救一件残破的器物,才会知道那器物以最初的圆满抵达你手时,事实上是上苍赐下了一片慈悲。而这份慈悲,需要你在艰难补救时方能领悟。

而每个平常无是非的日子皆是这般器物啊。

那里面,盛满流水样的慈悲。

乙亥年,大暑前一日,并州闻钟斋

雨滴上端坐着小怪物

咏华君:

此刻风起云涌,雨似乎又要下来,一拉开窗子,真是凉爽极了。

想想还是下雨好啊。一下雨,我就可以想象自己是窗外的一株植物,而你是对面窗台上的另一株植物。这样,我们就可以隔着一片雨幕安静地对坐,植物一样举起叶片,抖动水珠,把血液里的绿朝着对方甩来甩去。

我觉得,在雨天里给你写信,正是与此相似的一种游戏。雨滴抛洒多余的热量,我们可以借此减轻生活中累积的疑虑、无聊与疼痛。而作为人群之中天生的一种小怪物,我们———我和你,其实是这世界、这生活中一部分高密度的疑虑、无聊与疼痛的结晶。

或者说,那些不断凝聚的疑虑、无聊与疼痛,正在我们体内一天一天慢慢长成一只小怪物。而我们自己,以呼吸饲养它并逐日与之同化。直到有一天,当我们在行动中发声,那发声的其实已非我们原来的那个自己,而是正与我们越来越紧密地生长到一处的那个小怪物。

咏华君,请你原谅,我在此处如此频繁地使用“小怪物”这个词汇,并用它来称呼这个雨天里的你和我。但,我真觉得,它是贴切的啊,比加诸我们视听的任何词汇都更要贴切。真的,近来,我总是感觉每一种令我暗自惊奇的事物背后,都藏着这么一个或者一群小怪物,而我也喜欢以小怪物的暗自存在来理解并描述那些驱使我进入惊奇之境的事物。比如,此刻,窗外的远处,一只塑料袋在雨前的风中越过了楼群,鸽子一样欢呼着飞上天去了。我便赶紧在纸上写道:

“那只小怪物驾驶着它彩色的塑料袋不安分地通天去了。这轻飘飘的妖孽,它太爱歌唱,而内心的引擎似乎保养差了一点,以致在通天之路上半途折戟,以致一头栽下的时候还唱着美声。而千万点银色的小雨,在身后为它拍起了手掌。”

嗯,真的,就在我写出这几句话的时候,天地之间,又一场夏天的雨开始了它们滴滴答答的表演。

这样的雨天,看着窗外一棵飘摇着风和雨的榆树,一切似乎都不可能更好了。我坐在湿漉漉的窗后,给你写信。

咏华君,我想问一问,在你的日常中,你有没有和我一样试着把小怪物引入生活呢?我感到作为一种尝试,这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比如,当你偶然在一只花盆里按下一只发芽的大头蒜,当某一天早上你突然发现那大蒜头上高高长起一棵蒜苗,你有没有想过在这只大蒜里面住着一只辛辣的小怪物呢?

更值得好奇的还是,究竟是什么在促使这只辛辣的小怪物马不停蹄地奔跑在午夜的幻想之中。我想,一定有深沉的白色恐怖在它的体内发酵,在那一刻,它身后尽是悬崖、滚石,而脚下不断上涨着的海浪一定灼烫如熔岩,作为一只小怪物,它必须逃,逃向更高处,直至逃得永远都停不下来,直至每一次长高都必须杀死它昨日增加的部分。就这样,它自我吞噬,咬着自己的肌肉、自己的血,携着对昨日深深的厌恶与恐惧,一往无前,高高地侵入太空。

咏华君,我觉得这就是一棵蒜苗忽然之间长到了天上去的理由。你觉得呢?

尤其是在这样的下雨天里,小怪物们更是活泼好动。它们期待着越过身体的丘壑,与作为主人的你转角相逢。

而下雨天的一个好处,就是你作为一个携带着小怪物出门上街的人,能在每一个路过的水坑里看到自己的真身———那暗藏着的呼之欲出的小怪物。而下雨天的一个不好處,就是你在每一个路过的水坑里看到自己的真身却不敢凝视。因为这个躲闪在雨滴的球面之后降落到水坑里的小怪物,它似乎凝聚了你梦中所有的恶毒,在你最虚弱的时候,它朝着你射出一个恶作剧似的气泡,然后于一阵荡漾中扑嗤扑嗤地消失了。

咏华君,其实很多奇妙的消失背后都躲着这样一只吐气泡的小怪物啊。你信不信呢?

记得去年的今日,我们和藏族朋友一起在拉萨,雨中乘出租车过布达拉宫的时候,透过水滴淋漓的玻璃窗,我突然发现那圣殿像极了白色的栅栏,层层叠叠,通上了天去。奇怪的是,在看到它的一瞬间,连高反带来的剧烈头痛似乎也从我身上消失了。然而在冒雨归来的夜晚,在布达拉宫背后满地飞溅的水花中,灯光一晃之间,我又看到了那龇牙咧嘴不停吞吐着气泡的小怪物。

那雨中的拉萨之夜啊,小怪物们一只一只端坐在雨滴上,隔窗看着我辗转反侧,头痛欲裂。

而在此刻的回想中,那被小怪物反复锤击的夜晚,亦是值得珍惜的体验啊。

就像此刻的雨后,窗外近处的鸟鸣听起来很远,它刚好旋出你耳蜗的形状。我想,这是落地的小怪物们在鸟群的深处演奏。

咏华君,请你派遣自己的耳朵,跟随此刻的我到雨后的山间吧。咏华君,什么都不需要说,用耳朵的最深处谛听就是了。那些空谷里鸣叫着的小怪物皆是韵律学的大师。此刻湿漉漉的雨后空气中,隔着一座一座青色的山峦,它们纵情演奏着。它们不提供歌喉,它们只输送气息,从幽深的自然到你一根延伸出去的细细的神经末梢……它们使你知道,一种抒情的叙述应该如何符合规律地行走、如何不着痕迹地环绕,又如何在盘转中浮雕一样留下来。

我觉得,这就是自然的文学教育。而作为伟大的教育者,一只在喜鹊的翅膀上露脸的小怪物突然对我说:

“当太阳躲进黑云的指甲缝里啃玉米的红胡须,你又何必提前说出那些白杨树的消息?”

乙亥年大暑后三日,泽州五指山下

在秋雨充满的旅途上

咏华君:

秋雨下得人心破碎。

倒不是说隔窗听雨的人会如何悲伤忧戚,只是那雨本身即破碎,带着破碎的声音、破碎的姿态,好像是一整块又大又湿的秋云凭空破裂成纷纷扬扬、淋淋漓漓的水滴,碎在了人心布满小孔的表面上。是不是會继续向着内里渗透,那要看听雨的人是个怎样的境况。

而身在旅途,人心总有一些空旷,恰可被车窗外的雨一点一滴充满。它隔着一扇光滑明净的玻璃,倏地以一个斜角流进了你的心,像往事里悲喜交集的一道泪迹忽然滑出记忆,就在仰视的此刻,就在旅途的这一个点上,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你。

咏华君,这是立秋之后,充满北方的雨水、灰幔似的天空、国道边建筑物楼板斜斜插入的锐角,与车窗后一个侧躺的疲倦旅行者的目光,构成了一种阴沉而精致的对应。那些线条与线条的对应关系,在被雨水充满的空间里是成立的,而其中起作用的,是观雨者内心某种轻微的强迫症倾向。

在这样的秋雨中,我身在被牵引的旅途,我忽然发现窗玻璃上披挂的雨点,在大巴车忽然掠过一团团浓黑的树影时忽然艳如层层叠叠的葡萄。它们闪亮地悬挂,且粲然欲滴,反衬着午后时分大巴车座椅里状如痴呆昏昏欲睡的人脸,让这些人形的生物显得那么不该存在,但一忽儿,那雨的葡萄感消失了,玻璃上的水滴又显得黯淡———旅行车正溅起一片片翻涌的水花,穿越窗外被雨水模糊化的一片明亮田野。

咏华君,我忽然又想着给你写信了。在这样秋雨充满的旅途之上。在陈慧娴《人生何处不相逢》的单曲循环中。

咏华君,也许秋雨之美妙,即在于能在模糊与清晰的交替之间,让雨中保持清醒的观察者发现万物不及掩饰的隐秘吧。比如你突然发现秋雨中国道边上的小树林和种树苗的苗圃是非常不一样的。或者说,是那一片种满树苗的苗圃和你经验中的小树林是非常不一样的。经验中的小树林可以让两个人牵手钻进去,而苗圃并不给人钻进去的机会。只因勉强钻进去也是进了一只笼子,间距实在过于狭隘,让想施展的两个人再如何焦急也施展不开啊……而一只雨滴牵着另一只雨滴闪亮的小手钻入了苗圃,更多的雨滴钻入了苗圃,在青绿的树苗与树苗之间,做起它们缱绻而无声的美梦。

而更多的还是阴沉沉的雨中风物,我看见了雨中的花圈店和走出花圈店的一个打伞的妇人。那雨中撑起雨伞躲避着车辆的妇人,像是从阴沉沉的天空刚刚降落,又像即将从湿淋淋的泥水上面拔地而起。旅行车越过了她和她伞下张望着的看不清表情的一张脸,又越过一段转弯中延伸的铁路,钢轨边上的庄稼非常驯服,好像雨水正是它们可以依偎其中的母亲。旅行车继续摇摆着,它将开往何处去,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的迷茫,密如玻璃上的雨点,十分清晰而并无出路。

咏华君,这冷冷的旅途秋雨啊,亦在我的心头洒下浓郁的灰烬,像一次不说再见的别离正在心头发生。但我的心也因这雨,因这想象中的转身离去而愈发坚定。穿过一道长长的蓝色天桥,我看见树上细碎的花朵在雨中更白。那种湿淋淋的白对应着我内心的一种担忧,我一直担心着在旅途上丢了什么小东西而很久后才发现,就像我已经把另一个爱着的人不小心丢在了雨中的拆迁之地。

就这样我忐忑地离开了,与那些内心的佛像、那些北方山峦下并不躲躲藏藏的羊群、那些沉陷区贪婪新生着的野草越来越远……而雨水充满了我经过的所有长长的道路,在回望中,它们闪亮得宛如新生。

乙亥年,立秋后,从滹沱河回原平

带一本书去深山

咏华君:

我要带一本书去深山的书院里。

这是以前我没想过的一件美好的事。为了更充分而清晰地感受这件事比它本身看上去更美好的意义,我强迫自己睡足了八个小时,然后带着增强了的自信心在早晨到来之前上路了。出门前我看了看手机,本来是想把手机放下的,每次进山,我都有这种放下手机的冲动,但还是像买保险一样带上了它。因为现实生活全部可能的意义以及必须去解决的麻烦,似乎已经局促到了这只比巴掌还小的手机里。

而我们共同的朋友金森在我刚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就在微信里向我提问了:

“如果,去海南或者去日本,只能带一本书,你想带哪一本呢?”

咏华君,你知道的,金森是一个特别喜欢阅读因而特别喜欢买书和藏书的朋友,但他同时也总是深陷在生活的旋涡之中被不平静的现实生计所缠绕。广泛的阅读与装满整间房子的书籍,并未改变他的现实生活反而扰乱了他。就在他向我提出究竟该选择哪本唯一的书带去海南或者日本的这个问题时,他在昨夜提出的上一个问题其实是:“他终于计划放弃那个国有企业的带行政编制的工作,去迎接一种更自由也更不确定的人生。这样真的好吗?”

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前,他事实上已经在稳定与自由交缠的人生选择中摇摆与冲撞了很多年。直到如今必须做出一个重大选择,而比这个选择更紧迫的是每月的车贷、房贷以及铺满了整个生活必须尽快清理的三角债务。而这一切,他都无法通过阅读满屋子书籍中的任何一本获得解决。所以我知道,他这个“如果只能带一本书去面对一个世界,你带哪一本”的问题,事实上不只是一个与书、与阅读有关的问题,而是一个面向现实人生的与重大选择密切相关的问题,一个貌似平常却不能贸然提供答案的问题。

在沉默之后,我的回答是:“带上你正看了一小半的那一本。”

咏华君,这是一个来自我阅读现实,同时也来自我对现实人生思考的一个真诚的回答。我的意思是,任何一本书,都不如我们带着真诚与好奇,付诸了时间、精力与情感并已有所思考但仍未探尽其全部奥秘的那一本书,更值得我们随身携带,去往更广阔而自由的精神世界。而我,就是带着这样的一本书,踏上了去往深山书院的旅途。

虽然回答完了这个与书有关的问题,我的心在旅途之上却久久难以放下,让我更多牵悬着并深感不安的,还是金森兄弟,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值得我付出关注、敞开心灵的朋友之一,也是我时常以冷静的眼光去审视、去思考、去分析与批判的一个携带着这个时代全部现实可能性的人。我忍不住、放不下这样一种冲动,就是从他每一天的表情与气息中像分析一个令人惊奇的陌生人那样去分析与研究他。从这样的分析中,我觉得能部分地收获整个时代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的光照与投影。是的,他是时代生活在近处向我打开的一扇感性的窗户,让我能够通过这个虽然狭小却十分亲近的孔洞,看到一个具体的人与整个时代的全部关系与可能性。我真的感觉到,这个热爱阅读并喜欢从阅读中汲取应对现实生活力量与智慧的人是充满活力的,尤其是他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是审美的,这从他对一本书、一段故事甚至一个现实事件场景与气氛的細节描述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这些充满个人性的描述,大多来自他对现实生活富有戏剧性的体验与探测。而这种体验与探测的勇气,又多数来自他迷狂式的阅读。他在生活中的多数时刻,会把自己像一个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那样卖力地投入现实的舞台,去观察,去体验,去思考,而对我们的讲述,则是他在被文学性浸透的人生舞台上所念台词的一种回声。我真的能时常感觉到,这种从他口中讲出的台词一样的话语,是他想象中久久回荡在大脑中的一种写作文本。我和朋友们,甚至能经常性地从他的这种描述中收获真实的乐趣。但此刻,他面对阅读之外的现实生活疲倦了,他暂时性地丧失了更加富有活力地生活下去的冒险般的勇气,曾被文学性浸透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祛魅,他丧失了那种他一直以为可以实现并不断去体验着的“在人间”的可能性。而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能在他一直迷恋着的阅读中,从塞满了房间的文学书籍中,重新找回面向现实生活的勇气,以及切实提升生存质量的智慧。我就这样带着对他的牵念,带着一本叫《文学之用》的读了一小半的书,去往那深山中的书院。

咏华君,带着一本书去往深山的旅途上,会遇到许多树。

或者说,许多树就静坐在通往深山的旅途上,好奇地等你带着一本书来相遇。

每一棵你经过的树,在一晃而过的刹那都长着一张朋友的脸。那些生满竖纹的脸上,树叶在摇晃,在飘落。一棵棵旅途上摇落中的树木,让你再次想起时代生活的风浪里摇摇晃晃的朋友,想起他的难堪与沮丧,想起他此刻是否会重新坐正身体,举起一本他读了一小半的书,继续把心灵像颗石子那样投入文学的水面。

咏华君,我知道,一个被反复干扰终止了阅读的人要想重新开始,会很难。尤其是,当他已经在日常阅读中再也难以看到有效生活的可能性。但我得承认,一个具体而平凡的人,他这一辈子可以实现的可能性真的是很小的。他可能性的扩展与增长,甚至比一棵栽种在土中不会挪移的树都更为艰难。但不可思议而值得感叹的是,像我此刻牵念的金森一样,几乎所有对自我的人生抱有想法的人,总是深陷于对自我可能性的无尽想象之中。

这种被生活遭际不断放大、不断干扰因而也不断重生的可能性想象,是那样影响着一个人的平静,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在混乱中焦虑、疑惑与迷惘,又不得不在一次次清理自身不该有的杂余中被哀伤所缠绕。而对文学阅读的痴迷,无疑在暗中不断强化着这一切———这对生活可能性的无尽的想象,以及这想象中因现实挫败而难以遏制的哀伤。

事实上,在可见与可分析的范围内,一切生活可能性的实现都来源于平静而稳固的基础,那种不慌不忙的被耐心与恒心扶持着的工匠般的经营。咏华君,这种持之以恒的在不挪移中实现的小心翼翼的扩展与增长,此刻在我注视一棵旅途上的树木时正清晰地显现,尤其是当它借助风中的力量,摇摆着脱光一身树叶赋予的神秘性时则更加清晰。我看见了它骨架中的激情,那来自长久孤独与安静中的一股强烈而寂寥的浩叹,正使整个蔚蓝的天空都向着它聚拢。

是啊,天空之下平淡而美的事物,总是像此刻一样唤起我内心的敬重、包容与珍惜,让我凭空多出一点点比往日更多的耐心、爱心和信心。我再次坚信,也许,连给我们所有人安全感的天空,也正是在斑斑泪痕与累累伤痕之后才绽露天使的微笑。而寒冷与疼痛,才使人在仰视中捕捉到它们的身影。

那么,我的朋友金森,以及咏华君你,是否也正像此刻的我这样,注视着一棵身边摇落中的树木呢?是否也会沉浸在对树木力量的感知中,重新拾回面向生活的勇气呢?那曾经许多次挫败了我们的生活里,事实上,就像我们曾经无数次感知到的一样,是暗藏着审美的力量的。

咏华君,你知道吗?此刻,一棵旅途上的树木正借助风的摇动完成它霜降之后落叶的过程,于我这样一个过路的旅人而言,这棵摇落的树身上,不仅仅提供了一幅正以冷颤祛除着往日神秘性的图景,它也远远地提供着一种由喧闹的交响构成的“声景”,那需要被延长的耳朵去谛听、去理解、去想象的部分,正以长短不等的波动构成了意义。我需要一种停下来并走过去的勇气,好听清那敞开并裸露出自身的树木最真实的声音,听它说一说在长久难以挪移的局限中,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实现了那不断向着天空接近的增长与扩展。

是啊,咏华君,就在去往深山的旅途上,一棵风中摇落着的树,在我的心中奇异地幻化为安坐在初冬大地上的一首诗,它从自然的深处召唤并呈现出来的意义,就像语言构筑的诗行一样,不仅需要注视它的人感知并铭记它颤动中的形象,而且需要我们停下来,长时间地倾听它内部张开来的歌喉———那种苍凉的解放之声,此刻构成了一棵树的另一种生命,使一个远观的旅人,凭空构想出一个长久徘徊在树下并将耳朵紧贴在树干上谛听的人。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带着一本书的你,也应该是此刻前往深山的我。

乙亥年,立冬后,高平良户村

初冬去望仙

咏华君:

有朋友约我去望仙。我高兴地跳起来。说,好啊!

我并不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真有仙人在,但我又相信这世上会有个地方可以让人陶陶然站着,望一望那虚无缥缈的仙人。

不意在這偶然的一次出行中,竟可了平生望仙之愿,不禁喜出望外了。

咏华君,这是在山西垣曲,莽莽苍苍的中条山腹地,一条不断回旋盘折的山间公路携带着我们持续向上。暗蓝色的山脊在车窗两面不断向更高处抬升着,绵延着,金色的白杨树林、银色飘摇的芦苇荡、沉默着的褐色灌木丛、蜿蜒流淌的一条条小河,在清朗朗的午后阳光拍打下,不时从我们眼前一闪而过。

这是初冬的十一月,万物正在迅速凋零,但中条山的怀抱里展露出的一切,仍然携带勃勃的生机与静美。其实在出门之前,朋友指着中条山,给我一气列出了三个可以去玩玩的地方:望仙、鸟鸣涧、舜王坪。

舜王坪太高了,初冬的此刻,一场初雪早已封山,故实在去不得。鸟鸣涧我是很想去的,单单是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初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就足以让我对彼处颇多怀想。但也正是王维的这几句诗让我打消了去鸟鸣涧的念头。他已经写得那么好了,我还去干吗呢?那就排空一切多余的念头,兴致勃勃地去望仙吧。

到了才知道,望仙原来是一个山村啊,隶属历山镇。历山的大名我是知道的———虞舜曾耕作于此,并于此处作月令七十二候以指导农事,故此山称为历山。

那么,望仙村所望之仙,便是历山深处耕作之虞舜吗?

也许并不是,因我忽然又想起宋朝诗人王禹偁那首著名的《中条山》,末尾处有句:“暂看犹销病,频登合得仙。”这是说中条山里风景好啊,来看一看便能排遣愁病,若是这般山景看久了,就能得道升仙。那么,那缥缈行于山上的神仙,或许是哪位流连此间山水的得道之人也未可知。

望仙村这里的山,横连竖立,土少石险,可谓中条山脉之典型代表,真的如王禹偁诗中所言:“大块横为脊,它山立似拳。土膏经舜耒,石险任秦鞭。洞黑狂吹雨,峰青冷罩烟。”缓缓行走在这条五公里长短的峡谷内,在上上下下跌宕起伏之间,我深感即便是在初冬,这方天地亦不欺人,岁月节令,真是各有柔情与气骨啊。

望仙的山据说只有千米,但我觉得绝不止于,这并不是因为我背着一杯水就已爬得汗湿棉衣,也不是因为一回身时只见那山脊上的木梯“之”形相折竟有七次之多,而是据说在这里的金龟岭上,帝尧作为一个考察者,曾在此远观过舜耕历山。舜耕历山,当不在平畴沃野,帝尧察人,更须居高临下。既如此,此山怎能只有千米呢?望仙这里的山硬,这种硬不须用手摸,打眼一看,青黑一色,远望森然,就会觉得它是真硬。这里的石头都是实打实的,邦邦硬,且陡且滑,近观却有几许暖色,比如向阳的石边便有一小片仍未凋谢的野菊,金灿灿的令此时上山的人深心一动。

望仙这里的山中,土壤似乎极为稀薄,但也足够树用了。此处的山与树深自结盟,山以石缝相托着树,树以高冠荫庇着山,层层叠叠,连经行无碍的太阳走至此处,也得小心翼翼,以光影纳税。午后时分,望仙峡谷中的光影是迷人的,尤其是在回身远望的一刹那,你会发现你刚刚经行过的那一段山路,以及它上面的山影与树色,都正被倾斜的太阳以锋利的光之刃切开,并轻柔地抹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强烈的明暗对比中,山间万物或纤毫毕现,或只余一个剪影,让回望的人必须睁大自己的眼睛,才能在这光景之中找到岌岌可危的平衡。而那微妙而绚丽一种平衡中,似乎便有仙人踩着水面而过。

望仙这里的树,似乎是受了山神的点化,胆子大,心又忒细,以致敢于旁逸斜出,上天入地,又摇晃着一身好颜色,为天地山水增一尺辉煌。我原来想,中条山属于气温过渡带,这里的树应该还不至于完全摇落,但真的站到树下仰头一看,才会发现这里独特的气温与地质,只是加速了树的摇落,无论是辽东栎,还是蒙古桑,还是槭树,还是黄栌,还是榆树、柳树、桐树,都一样就要在山风中摇光它们的叶子。只有那最顽强、最留恋高处风光的几片叶子,还红红黄黄地零余在半高不低的枝头,等待另一阵过路的风将它们带走。

望仙这里的树叶,颜色和形状都真是好看。它们都开着天眼,都深谙日月风雨的万般隐秘。深情的观叶者当来此处仰观俯拾,好尽窥落叶之书上的秘密。

望仙这里的水,更令我神魂两惊。她初如处子,韵致含蓄,起步时亦静水深流,其声其气,皆是暗藏不露的。而一至于深峡,则龙吟千里,盘卷飞跃三级跳八十米入一龙潭。从这名为黑龙潭的高处慢慢下到潭边,仰头一望,真觉得这股山水有压八荒、震九霄之势。

我来时,并不信此处真有仙,背着一山暮色归来时则信矣!而你若问我仙在何处?却又并不可言。只能道:入山深情望处,凝神思处,有仙者在焉!我对朋友说,此乃佳处!盼不远之春日,可与二三同好,重来此赏玩美景,痛浇块垒,遥望仙人。不亦乐乎!其实,我是想约你同来望仙。咏华君,你等我的信。

乙亥年,立冬后,垣曲望仙村

原来,这里有一排大杨树

咏华君:

杏花落已是前两天的事了。这个春天,并无看草木的心,花开花谢,都是由着它们自己。

三月三有一场雨。早晨出门,春寒瑟瑟,一哆嗦时就想起你来了。

其实是想起你来的时候,我才翻了翻手机日历,才知道这头顶的雨天竟就是三月三了。

三月三,我黄昏下班过河的时候,隔着车窗,看见河上飞有许多的风筝,河边绿起来的草地有许多的人在上面来回走动。一个女子,叉腿站在一个巨大的三角形风筝前,仰着头看天,手里竖在地上的风筝,却是不往天上去放。

那风筝的黑绸面上,有一个圆圆的大月亮,黄黄的月影里,是一匹黑色啸叫着的瘦狼。

隔着车窗,一刹那间过去的时候,那叉腿站在桥下的女子像牵着一匹狼,在河边一同看天上的风筝飞。

我就想,你在这样的天里是不是也会去放风筝。其实,你正是个不会放风筝的。这一点点的笨,让我时常想着应该宽容你,你的小孩样的无常以及坏脾气。

春天大概最该宽容人了,但这宽容应是对你这样的照过肝胆的人,之于别人,我竟觉得自己不能再宽让,连一二寸都不能。再宽再让则心胸无棱角,则几近于乡愿和窝囊废了。所以,于人于事,我都想和这个春天争一争。但结果当然是争不明白,唯独黑名单里又多一些人罢了。

但咏华君,这些其实都不足道,我其實是想和你说一说这几天里遇到的砍树的事。因为这件事,我实在无法释怀,像被砍掉的是我的脚趾,或者,头上的辫子。如果我头上恰巧有一根辫子的话。

三月三当日,因早晨下了雨,下午下班的时候,雨虽停了,但我怕半途突然再下起来,也就没有如平日一般走路回家,而是坐了公交车。在太原火车站一下车,就看到了那些站台边上的树桩子———都是新砍出来的,又因为淋雨,树液和雨水激烈地一吵闹,那些树桩子的表面上,就像泼了浓茶,连年轮也苍苍黄黄看不清了。又因砍树的人手艺粗糙,想必动手时心里慌张,没耐心,不等真的锯断,就狠命推倒了事,故树心部位留着很长的一段尖锐的矛一样的茬子,举着向上的纹理,白白地向着路人。

我这样的路人就很愤懑。本来都已经从树桩子前走过去了,又扭身返回去一段路,把那些树桩子一个一个数了一遍,竟有十个之多。

咏华君,这里,原是有一排大杨树的。

它们还是大杨树的时候,我竟没有数一数,等它们成了树桩子,我才数明白,这里原来竟有十棵杨树呀。

这几天一条迎泽大街上都在砍树,这我其实我是知道的,早晨在街对面等车,隔街可以看到围挡里倒伏下来的杨树枝,想必都是乘夜砍倒的。那些围挡上写着“太原地铁”,但操锯砍树的竟不知道具体是谁。

那些杨树都很有些年岁了,但究竟有多少年我其实也说不太清楚。只记得1993年,我随我父亲第一次来太原看病,一出夏日清晨的火车站,晨光里便是眼前这些树荫大大的杨树,让病中的我感到莫名的欢喜。随父亲住在太原火车站附近旅馆里的那些天,唯独一次去迎泽公园里看稀奇,回来时竟与父亲失散了,但我跟着那些一棵一棵的杨树,竟也能一个人摸回旅馆去。

后来来到这个城市上学,又在市政部门上班,我才知道这条种满了加拿大杨树的迎泽大街,其实是修筑于1950年代,当时这条七十米宽的大街在国内是有名的。这些街道两边的杨树,我想大概正是那时便种下来的。如果我的猜测不错,那么这些杨树就至少有六十年的树龄了。

而说砍也就砍了,只留几个树桩子给你看。

今天午后出门,走过火车站对面邮政营业厅时我停了一停,因为这里也有三棵大杨树,应是和前几日砍倒的那些是同一批种下来的。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我忽然就很想抱一抱这几棵树,好看看它们究竟有多粗。但树下有人,我没好意思,就那么悻悻然走了过去。

但竟然又停下来,因我实在是想把那棵树抱一抱,哪怕是潦潦草草、随随便便抱一抱也行,只要能看看它们究竟是有多粗。我就返回身来,把迎面的第一棵杨树努力抱了一抱。

我果然是抱不住的。要想抱住这棵杨树,我大概至少还得再长一条胳膊出来。

咏华君,对杨树的这一抱,更让我对沿街砍树的事情无法释怀了———如今,被砍掉的还只是街道围挡起来的那一面,我想,用不了多久,砍树的人就会跑到街的这一面来,把刚才我抱过的那棵杨树,也给砍倒了吧。

但,好在我已抱过这棵树了,已经确切地知道,它究竟有多粗了。而那一抱,也算是提前的告别了。但从此以后,我是真不想再从这条街上来回走动。

咏华君,我这样说,这样写,你是否会觉得我是在赌气,甚至是在矫情呢?其实不是的,我所不能释怀因而耿耿于胸的,既是这些城市里少见能与人亲的大树,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那就是我感到我们在这样的一份生活里,所能爱恋的,所能珍惜的,所能挽留的,所能捍卫的,已经越来越稀少,而我们竟是那样的无力。

除了目睹一地的树桩子,竟别无其他能为。但,我其实连这些树桩子都不想随便给人拿去,只想让它们留着,像一张一张的遗照,挂在未来风光无限的城市地铁上。

我这计划并不是白说的,昨天在新浪微博上就有个据说是中国美术学院的,发私信说,正在做一个与乱砍滥伐有关的设计作品,想把我拍的那些树桩子拿去做一个插图。我想了一想就拒绝了。我为什么要拒绝呢,其实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并没有想得有多清楚,总之就是不愿意,就是觉得树到树桩子为止,还要再设计些什么呢?

再怎么设计,原来这里的一排杨树,也都长不起来了。

咏华君,我又忽然想起,我生命里的许多杨树好像都是被砍掉了的。我记得以前在村子里,门外邻居的猪窝边上是有一棵大杨树的。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点歪脖子,但是很粗大,叶子很茂盛,秋天落叶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是要跑去捡一些杨树叶子来赌输赢的。就是把杨树叶的叶柄互相搅缠在一起,你一叶,我一叶,使劲一拉,先断的,便算输了。但那棵杨树,一夜之间也便不见了,但衰败的猪窝还在,一年一年,换养着新的肥猪。

还记得我姥姥村子外面的一条土路上,也种满了杨树,都是已经成了材的。那时逢年过节,提着用红纸遮挡的人情去看姥姥,或者从姥姥家提了满筐满篮的柿子、核桃或玉米回来,无论胳膊上多么沉,只要头上的杨树上有喜鹊在叫,就都不觉得怎么累。有一年深秋,杨树落叶的时候,我还在杨树的枝叶之间,抓住过一只鸟。它好像是受伤了一样,只顾着往枯枝败叶里钻。我捉住看了看,觉得并没有多少意思,起码并没有我追逐它时的那份意思,就把它放掉了。

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倒在干杨树枝上一看,树和天都真是好啊。

但慢慢地,那些杨树也便一棵一棵地不见了。连那个小小的村子,也即将消失于不断扩张中的煤田沉陷区。

咏华君,我们生命里有所停留并片刻观照过的那些树是这样,其他值得珍惜与留恋的东西,怕也是这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而更可悲哀处,是它正是我们需要不断迎接并承受的事实。

好在,还有偶尔可以想起可以一倾衷肠的朋友。这算是悲哀中的一点欣慰吧。

祝春天在你眼前开阔,愿你的双眼挽留那些树木。

庚子年,清明前,并州闻钟斋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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