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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区

2020-08-06董书敏

四川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孩儿强子迎春

董书敏

花儿被老孩儿欺负了。这话是老温最先说的。老温在幸福城做夜班门卫,很是尽职尽责,该管的不该管的都要管上一嘴。哎!弟妹,你这穿错了吧,这裤衩咋还能套到线裤外边呢?弟妹把脖子一扭,使劲瞪了他一眼,这叫时尚!你懂个屁!老温挨了狗屁呲,没脸!该说的不该说的还是要说上几句,特朗普上台,默克尔访华,朝鲜核试验,三城连创,打黑除恶……就是解决不了问题也要表明立场。

老孩儿欺负花儿的地点就在幸福城西门附近的楼梯口,这个楼梯口很隐蔽,不是经常来幸福城的人根本不知道从这里还可以上楼。当时一楼大部分业户都还没有来,二楼的服装百货要九点以后才开始营业,不到八点自然一个人也没有。花儿摆完菜从西门往出走,刚挑开第一层棉门帘迎面就碰上在市场里帮他姐做豆腐的老孩儿,老孩儿穿一身人造革皮衣,衣服大了一号,把本来瘦小的身体弄得臃肿不堪。胸前系的围裙上结着一层薄冰,亮晶晶的,皱褶处泛起白茬儿,像极了一块生锈的铁皮。老孩儿每天半夜就要起来磨豆子,磨好了做成豆腐再赶早给饭店送过去。夜里冷,肚子空,老孩儿就着刚出锅的豆腐喝了点儿酒,不多,可也不少,有点儿兴奋,有点儿管不住自己,像刚较完油的自行车,飘轻儿,踩几圈便冲出老远。老孩儿看见灰黑的棉门帘里变戏法一样钻出来的花儿,心里呼地热起来。他搓着被豆浆滋养得白刷刷的两只手,鬼子一样往前凑,花姑娘!你吓我一跳,得赔我精神损失费!老孩儿平时就没个正形儿,现在借着酒劲儿,更加放肆起来。花儿红了脸,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老孩儿紧跟一步,把身子紧紧地贴了过来。花儿感到一股凉气直扑面门,想躲,但已经到了墙根,真的再也无处可躲,只好像只猫咪一样缩在原地。老孩儿就势捉了她的手,脑袋很帅地一摆,跟我走!

花儿是跟马迎春一起过来的。

马迎春在幸福城里卖青菜,天天要早起,她早起,花儿便也要跟着早起,花儿要帮她把满满的一大倒骑驴青菜送过来,摆好,然后才能回家。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还没来得及清扫。也真的没法清扫,今年雪大,一场接着一场,旧的还没清理完,新的就又下起来。这样的天气马迎春是喜欢的,她刚买了一件裘皮大衣,正好可以穿出来显摆显摆。大衣是黑白相间的颜色,半长不短,为了与之相配,马迎春特意穿了条棕红色皮裤衩,下面是紧紧箍住小腿的绿色皮靴。裤衩和皮靴之间露出肉色的裤袜,不是近瞅都以为那是真的光腿露肉。老温眯缝着眼睛仔细观察这截白花花的大腿,忍不住再次感叹,大玻璃盖都露出来了能不冷?

马迎春还真就不冷,冷也不说冷。在几乎滴水成冰的幸福城里,她慢吞吞地把裘皮大衣、棕红色皮裤衩、里面的毛衫一样一样脱下来,放进不同的袋子。然后只穿着肉色的裤袜和露背的体形衫,对着那条窄得可怜的美体镜左照右照,前照后照,照够了这才极不情愿地穿上卖货的衣服。旁边的同行很是诧异,说今个儿怎没拍照就把衣服换上了?往常,马迎春每天换衣服之前都要举着自拍杆给自己拍几张美照,然后再配上高度自恋的旁白发到朋友圈里。今天少了这套程序,马迎春自然不高兴,她气鼓鼓地向同行抱怨,花儿把自拍杆落家里了,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尽想啥。

老孩儿把花儿领到距西门十米左右的楼梯拐角,这时他还不知道头顶上的摄像头已经录下了他们的行踪,更想不到他们最后待的地方是监控的盲区。他只知道这个地方很少有人过来,特别是在早晨。而他正想躲开所有人,独自和花儿待在一起。

本来,老温已经下班了,可他光棍一条,嫌一个人的家里太冷清,于是就赖在幸福城里,这儿走走,那儿瞧瞧,顺眼的不顺眼的都要说上一说,管上一管。他穿着在铸造厂上班时发的大头鞋,鞋沉腿细,这样走起路来就拖拖拉拉,声音很是特别。正是听到了他特别的脚步声,老孩儿才急急慌慌地提着围裙从阴影里走出来。一个成年男子在人烟稀少的西门把花儿领到人迹罕至的楼梯拐角,什么用意什么居心什么企图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老温的正义感被激发出来了,他从三十岁开始鳏居至今,心底最向往的就是男女之事,最痛恨的也是男女之事,这是他的心事更是他的心病。老温一激动就揪住了老孩儿的脖领子,你这畜生……

把老温打发走之后,马迎春气鼓鼓地卖了两秤货,然后才给男人打电话。男人夜里要去上菜,早晨回家必须得先眯一觉。马迎春说你别睡了,赶紧过来,有事!啥事?大事!

不到半天时间,老孩儿就成了过街老鼠。不过大家都是远远地观望,远远地指指点点,远远地窃窃私语。没有谁敢像强子那样去找这只老鼠的麻烦。

和幸福城里那些缩脖端腔兒走起路来急急火火的男人不同,强子生得高大威猛,气度不凡,且性格沉稳不急不燥,他妻子形容他的性格时打过一个比方,说哪怕是这边着火了,他也得慢条斯理地问,怎么能着火呢?从哪面开着的?强子喜欢把皮包夹在腋下,慢慢地在幸福城里踱步,见到愿意打招呼的人微微点下头。大多数人他是理都不理的,傲得很。他也真有傲的资本,他是幸福城老板高薪请来的副经理,在三楼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却不用每天坐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几天为了宣传扫黑除恶才来的市场,指派手下那几个年轻人在幸福城里发传单,挂标语。正是标语上那极具鼓动性的语言挑动了马迎春的某根神经,于是隔得老远就冲他招手,强哥!你过来一下……

男人从监控室出来的时候心里很乱。他看了监控,看见老孩儿拉着花儿的手往黑暗中走去。他当时就想,这个老孩儿到底安的什么心?老孩儿和花儿在那个监控看不到的盲区里一共待了三分二十三秒,这是看监控的王姐帮他算出来的。没事,王姐说,别担心,一共才三分多钟,啥事也不能有。男人点点头,表示同意王姐的说法。心里却想,你又不是男人,懂个啥?三分多钟,那可干老多事儿了,要是真干了事儿,他就得把花儿娶了,要是不娶看我不打断他的腿。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往回走,猛抬头,看见强子正在自家摊位前站着,心里一紧,快走几步,叫了声强哥。

怎么样?强子问,看监控了?男人看看自己老婆,知道一定是她告诉强子自己去看监控了。说看了,没啥事。马迎春嘟起嘴,这个死老温!尽制造紧张空气。强子说,无风不起浪,老温要是没看见啥不可能凭空捏造。再说老孩儿把花儿拉到没人的地方怎么可能安好心!男人似乎听出了什么,说量老孩儿也没这个胆儿。强子说,未必!那小子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一会儿,我去问问他。男人没搭茬,心里却在继续盘算,要是借着这个机会把花儿嫁出去,还真是一桩好事情。于是就说,我看老孩儿这小子也不错,挺能干的,也能吃苦,不如先问问花儿,要是她愿意,干脆成全他们得了。强子的脸瞬间就难看起来,他把一只手拍在男人的肩膀上,把男人硬生生又给压下去一截。我可真是看错你了,孩子受了委屈,你这当叔的不但不帮她讨个公道,反而还要把她往火炕里推,你他妈还是个人吗?

男人没敢言语,心里却说,这是我自己的家事,干你屁事。脸上却还陪着讪笑。有强哥在侧,马迎春哪里能安下心来做生意,她丢下正在买菜的顾客扭扭嗒嗒凑过来,强哥,这事儿怎么办,要不你给拿个主意呗。强哥的手顺着男人的肩膀滑下来,又顺势捏了捏他的胳膊,说你放心,这事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管!毕竟我和你哥还算有些交情,不能看他女儿受了欺负,还袖手旁观。强子说得没错,他和男人的哥哥确实有些交情,多年前,他们都在这一带混生活,彼此称兄道弟。所不同的是,强子混得功成名就,他哥却混丢了性命,在一天夜里被人扎死在胡同口。男人赶过来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现场虽然遗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却不足以找到凶手。调取了附近几处门市的监控录像,可因为案发现场位置隐蔽,六个摄像头都没有录下行凶者的身影,更没有拍摄到凶杀现场。对面街口唯一一个正对现场的摄像头拍下的也只是一片空白,它在一天前刚好坏了,属于最无用的摆设。于是这个案子便成了悬案,一拖便是十几年。近几年随着警方清理陈年积案的力度加大,凶手才迫于压力主动投案自首。后来通过强子从中调停,男人写了一份谅解书,得了一大笔钱。也是从这件事开始,他们才有了来往。

看强子要替自己出头,男人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当面拒绝。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再次试探着问,要不先问问花儿自己?强子嘴角努力地咧了一下,说问花儿?那不是白问吗?她能说吗?再说,她是你侄女也是我侄女,我不能让她吃这个哑巴亏!我得让老孩儿知道花儿不是好欺负的!不然开了这个头,以后花儿的日子就惨了。

花儿是四年前才过来的,以前她一直和奶奶待在老家。据马迎春说,大伯哥被扎死后,花儿妈就跟人跑了,奶奶把她带到十八岁就说什么也不要她了。没办法,他们只好接了来。每次和人提起花儿死了的爸和跑了的妈,花儿都很生气,恶狠狠地瞅她。马迎春于是就叹气,说到底不是亲生的,对她怎么好都是白搭。其实,她对花儿并不好。她的儿子大宝只比花儿小四岁,可每天都像祖宗一样供着,张口哎呀妈的大宝,闭口大宝想要啥呀,妈给买。对花儿就不一样,虽然也是一会儿叫一声花儿,但不是让她去做饭,就是让她去推车,时不时地就骂花儿笨,是个搬搬倒儿,扒拉一下动一下。花儿本来在她面前就打怵,她再一骂就更加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她就压低了声音翻起厚厚的嘴唇更加恶狠狠地骂,大骚逼,一天尽让我堵心!怎么不出门让车轧死!

晚上马迎春和男人提前收摊回家,走之前去了强子的办公室,出来时神态上就有了变化,男人故作镇静,其实眼神慌乱,做了贼一样。马迎春却笑得春风满面,一副中了大奖的模样。于是大伙就感叹,到底不是亲生的!

回到家,马迎春张罗了一桌好菜,有大宝爱吃的溜肉段,男人爱吃的水煮大虾,自己爱吃的锅包肉,甚至还做了花儿爱吃的蒜薹炒肉。她异常兴奋,无论是切菜还是翻炒每一个平常的动作都夸张得似乎要飞起来,她太兴奋了,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拿着手机给亲近的人挨个打电话报喜。就像几年前她得了那一大笔赔偿时一样。此时她的男人正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笑呵呵地看着她,花儿正在阳台上洗衣服,大宝坐在客厅里玩手机。听她高声大气地对着手机说话,正欣赏她的男人皱了一下眉,说你小声点儿不行啊!声儿那么大,让花儿听见了不好。马迎春更大声地笑,说她听见怎么样,她能说出去呀!接下来,她又把头一歪,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对男人说,告诉你啊,我还想买件貂儿。男人又皱了一下眉,说还买呀,你不是刚买了一件吗?她嘟起嘴,不高兴地说,我就不许有两件啊?人家小红有四件呢!小红是幸福城老板的二老婆,为老板生下两个儿子。男人没有继续反对,他说,你自己做主吧,我不管。马迎春笑起来,露出粉嫩的牙花子,男人的眼神一下子就痴了,笑呵呵地看她,像着了魔一样。这时大宝从客厅里走过来,说还不吃饭,我都饿了。两口子像木偶一样啪地归回原位,好好!马上马上!看着儿子走回去的背影,马迎春得意地捣了男人一下,你就偷着乐吧,不是我,谁能生出我们家大宝!

同一时间,在幸福城附近的一间出租屋里,一个七指男人正对着一个女人施暴,他下手极狠,用那只手指齐全的右手一拳接一拳,每拳都直捣女人的面門,女人不躲也不叫,像个稻草人,只是痛急了才忍不住吭一声,很短促,不像是人的声音。七指男人并没有停下来,他把女人打倒在地,开始用脚踢,踢肚子,踢胸,踢脸,很快,女人便不像个女人了,哪怕是她最亲近的人也认不出她了。鼻梁塌了,脸上又青又肿,眼睛只剩一条缝,缝的边沿是紫色的,像在往外渗血。她没有一句求饶,求什么?本来就是自己不对,八年了,夫妻两个起早贪黑地做了八年豆腐,孩子生下来没满月就扔在老家,一年只能在春节时见上一回。如今孩子七岁了,在一起待的时间不超过五个月,孩子跟她都不亲了。可她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为了和孩子待在一起就不做生意吧,靠老家那几亩薄田,饭都吃不饱,不出来做点小生意靠什么活,将来拿什么供孩子上学?真是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好不容易攒下二十几万,打算交首付在城里买个二手房,把孩子接过来上学,可是转眼之间她就把二十万弄没了。那是她和男人还有老家父母孩子全部的希望,是他们一辈子的指望,为了这个指望,男人的三根手指被机器绞了去,都没舍得再接。本来是能接上的,可男人舍不得辛苦攒下的钱,怕自己变卦,怕家人犹豫,他硬是把那三根指头从医院的窗口丢出去了。那可是左手上最重要的三个指头,大拇指食指还有中指。为了钱,他甘愿把它们丢弃了。他是舍不得的,可他更舍不得钱。为了钱,他们错过了太多的东西,也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可是只用了半天时间,确切地说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她就把这些年辛苦攒下的钱给败没了,那是全家人的指望啊!是她让全家人没了指望,换了哪个男人不揍她?揍得好啊!揍得好!她心里说,我还怕你不揍我呢,你不揍我,我心里更有愧。她这样想着就把身体慢慢地撑起来,等着继续挨打。她正躬身往起爬,七指男人又咣地一脚踢在她已经肿成一条缝的眼睛上,她感到脑袋嗡一下碎掉了,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迸裂出来,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好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知道可能是眼睛坏了,心里竟一下子平静下来,确切地说是踏实下来。这回好了,我把钱败了,你把我眼睛打瞎了,我们扯平了。我不欠你了。

花儿跟在老孩儿身后,老孩儿走,她就走。老孩儿停下她就停下。老孩儿知道她就在后面,已经几次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想把她甩掉,可惜没有成功,花儿一直對他紧追不舍。

老孩儿从被老温拽了脖领子之后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挣脱开来,回到姐姐那里要了些钱,打算跑路,跑了没多远又返回来。他为什么要跑呢,他喜欢花儿啊!但他更可怜她,知道她活得一点儿也不开心,像块沉在水底的石头。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要逗花儿开心。他从网上买来不少小玩物,隔几天就送给花儿一个,让她开心一下。那天他喝了酒,一兴奋就破天荒地把花儿拉到没人的地方,他承认他当时动了别的心思,就像成龙说的,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花儿记得那一天,被老孩儿攥住手的那一刻,她彻底懵了。她和老孩儿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知道老孩儿是个好人,他总是冲她笑,且一笑嘴就往一边歪,却并不难看。他经常送她一些小玩物,木头刻的小鞋子,会发光的小孔雀,会晃脑袋的塑料小狗。他说这些都是上货搭的,没花钱。花儿才不相信,她知道他们家做豆腐,除了黄豆和卤水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货物可上,怎么会搭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但她不想揭穿,她喜欢这些小玩物。她把它们带回家,藏在床下的纸箱里,一个人在家时才拿出来细细地把玩。长这么大,老孩儿是送她礼物最多的一个人。前些天老孩儿还送了她一张会发光会唱歌的贺卡,封面上一个穿着粉裙子的小公主正在跳舞。老孩儿指着上面的公主说,看,像你不?她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这是她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张贺卡。

老孩儿的手很是灼热,让花儿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不光是温暖还有别的东西,是什么,花儿想不明白,反正是顶好顶好的感觉,像冬日里温暖的阳光,像春天碧绿的草地,像眼前飞过成群的蝴蝶,是一种她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美妙的感觉,能让她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她不自觉地就被吸引过去了。在那个人迹罕至的楼梯拐角,老孩儿摘掉围裙打开外衣的拉链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她。老孩儿温暖的胸膛瞬间就温暖了她的全身,让她突然想起母亲也曾这样拥抱过她,不过,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她怀疑那只是她做过的一个梦,很美的梦,许多年过去,那个梦她也快不记得了。是老孩儿的拥抱让她再次记起了那个梦,她幸福得要死,她紧紧地拥抱着老孩儿,像终于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想再松开。她怕他也像她的那些亲人一样一个个丢开她,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偏偏那个死老温却突然走过来,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走过来!

老孩儿猛地转身,跺脚,像吓唬猫狗一样面目狰狞。但花儿就是不动,她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一个走丢的小孩儿终于找到了亲人,等着上前相认一样。

这里是幸福城后面的一条大走廊,很长,从东到西,八十多米。走廊的两边都是卖板材的业户堆放的各种板材还有坏掉的家具。有些用苫布盖住,有些没有盖,参差不齐,杂乱无章。不时会有一只流浪猫从里面探出头来,四下里瞅瞅,确定安全后才飞快地跑向对面。偶尔还会有一两只黄皮子从里面钻出来,塌下腰,也是四下里瞅,然后才一步一步怕踩了地雷一样走向另一个地方。老孩儿很后悔为了甩掉花儿走到这里,他抬头寻找上面的摄像头,还好,花儿的身后还真有一个正在工作着的摄像头,他的心这才落下来。你别再跟着我!听到了吗?老孩儿指指她后面,这里有监控!你别想再讹我!知道吗!

那个被打的女人是老孩儿的姐姐,想到弟弟老实,如果真进了监狱不知要遭多少罪。也是强子手段高明,每一句话都能敲到她的要害,让她疼得要死要活,让她相信弟弟即使没有强奸花儿也会被定个强奸未遂,也要被判个三五年,毕竟花儿和别人不一样,欺负她法院一定会重判。想到弟弟马上就会被送进监狱,每天都要遭受牢头狱霸的折磨,生不如死……她的心就被紧紧地扼住,缩成一团。就像一个被医生宣布了死亡的病人的家属,正万箭穿心之际突然又被告知有一种特效药可以起死回生,这时候无论是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老孩儿的姐姐就是这样,她背着男人把准备买房的钱拿出来和强子做了交易。让强子把这件事压下来,压下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知道强子有这个本事,他的几个哥哥都在公检法部门当官。当年强子在幸福城附近开黑作坊,用玉米面生产大虾酥。晚上那些雇来的小姑娘就住在黑作坊里。春节前,大虾酥供不应求,小姑娘们加班加点,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有一天,大家困极了,熬糖的火没灭就都睡着了,结果煤气中毒,六个二十上下的小姑娘只活了一个,还成了植物人……多年后,强子的老爸每每向人提起这件事时仍然是眉飞色舞,说当时也顾不过来了,把人拽出来就往倒骑驴上放,都摞摞了。一帮记者拿着照相机在那儿正拍呢,我们家老大过来,把那些记者都给骂跑了,拍什么拍,都给我滚蛋!老头儿学着他们家老大的样子,把手高高地扬起来,像在轰一群想吃他粮食的鸡或者鸟。这件陈年往事,幸福城里的人都知道,可当时的报纸电视却没有任何报道,所有的媒体都沉默着,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这让大伙更加看清了强子的本事。

强子拿了钱,自然胸有成竹,他说,你放心,明天老孩儿该做豆腐还做豆腐。

二十万!二十万啊!我姐要做多少年豆腐!因为你,我姐眼睛都被打瞎了,我想杀了你知道吗!我想杀了你全家!老孩儿蹲在地上,恨得咬牙切齿。花儿小心地凑上来,突然捉住老孩儿的手,她想让老孩儿摸她肚子里的东西,老孩却暴怒地甩开她,向着走廊的更深处跑去。

老孩儿跑掉后,花儿去了老孩儿姐姐那里,扒着柜台上的玻璃罩子。老孩儿姐姐看见了,用那只好眼睛狠狠地瞪她,要吃了她一样。但花儿却只盯着她那只坏掉的眼睛看,看得自己也流出了眼泪。花儿胡乱地抹了一把,把身子侧过来,背对着监控,手慢慢地伸向自己的肚子,拽出一包东西,从玻璃罩子旁边塞过去。旁边一个顾客正在付钱,他抬起的手正好挡住了花儿的手。老孩儿姐姐看见花儿递进来的东西,愣了一下,忍不住又摸了一把,然后就惊在那里了。好眼睛里面的恨瞬间就散了,竟有亮光一闪。她颤抖着嘴唇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地冲花儿咧了一下嘴,然后贴紧柜台把那包东西飞快地塞进衣服里。

整个下午花儿一直都在摊位里面安静地待着,马迎春在旁边忙着显摆她新买的长款貂皮大衣,左穿右试,她连瞅都不瞅,眼睛不时地盯向楼梯口,一次又一次。

晚上,強子夹着包走下楼梯的时候,马迎春正穿着貂皮大衣,举着自拍杆站在楼梯上摆造型。看见强子从上面下来,立刻歪着脖子讨贱,强哥,别忘了看我朋友圈啊!给我点赞!强子眯起眼睛说,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贵夫人,原来是弟妹啊!又问,新买的貂儿啊?不错!好看!马迎春笑起来,得意地说,价也好啊!美国第一夫人同款!咱穿也不比他第一夫人差啥。强子说,可不是,你比特朗普他媳妇强多了,马迎春说就是,她哪块出奇啊?!

马迎春被强子夸得心花怒放,继而又想起前些天强子帮了他们那么大的忙都没有感谢一下,于是小跑着回到摊位,拿了一个中号的塑料袋说,强哥给你拿点蚕蛹,这东西蛋白质含量高,可有营养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地往袋里装。花儿冲过来不声不响地黑了脸往下抢,她拿眼瞪花儿,花儿也瞪她。她推打花儿的手,花儿就捏住她的食指和中指,让她动弹不得。强子自然看见了她们的较量,大度地笑笑,说弟妹别费心了,我一会儿不回家,和朋友去饭店,拿了也没地方放。

十几分钟后,在幸福城外,在扫黑除恶的标语下面,花儿攻击了强子,她用一根绿色的胶皮跳绳从后面勒住了强子的脖子,用积攒了二十二年的力量把强子拽得倒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倒。但最终,花儿没有占到便宜,倒是强子反手一个背摔把花儿摔倒在雪地里,但花儿仍死死地拽住胶皮跳绳不肯松手,那一刻两人离得很近,几乎脸对着脸,强子怒吼,松开!你给我松开!花儿并不言语,眼睛却死死地盯住强子,几乎要射出刀来,要把强子千刀万剐。强子显然被刺中了,他避开花儿的目光,猛地一拳打在花儿的胸口上,花儿疼得窝在地上,强子借机挣脱出去。挣脱出去的强子一脚接一脚地踢花儿,把花儿踢得在雪地里乱滚。刚接班的老温冲过来,拉住强子,说你怎么和她一般见识呢。

马迎春把花儿带回了家。看见被打得满脸青紫的花儿,男人很是愤恨,他关起门来,对着自家的方桌咬牙切齿,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强子知道这事,他是什么人?他能安什么好心!

几年前得了那一大笔钱之后,强子先是跟他们要了八万元的好处费,然后又张罗着要给他们换个好位置。好位置是一个同行干了十几年的位置,紧挨着过道,人家哪里舍得,听到消息,立马去给经理塞钱。经理收了钱,却也不想得罪强子,他的前任就是没有听从强子的安排被人在幸福城外蒙头狠揍了一顿,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几个月后,强子终于把那个好位置给租了下来,然后加了些钱再转手租给他,第二年又加了些钱,今年是第三年,租金已经是原来的两倍,明年还不知道是多少。

马迎春可不觉得把事情告诉强子有什么错,她把卖菜的钱从包里掏出来,气鼓鼓地对男人说,让强子知道怎么了,不是强子你能拿到那么多钱?!靠我们卖菜猴年马月能挣出来?男人想起轻松到手的十万块,想起强子把钱一打一打拍在他手上时的得意,想起他盯着那一大摞钱时的心花怒放,心里的怨恨便像水一样流走了,他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他老婆说的也许没错,不是强子,他怎么可能轻松拿到十万块钱。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花儿没有那张残疾证,强子想从老孩儿姐姐那里抠到钱,简直是做梦!

花儿有一张残疾证明,是三岁的时候她爸妈走了后门才给她开出来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二胎,生儿子。当时的花儿好胳膊好腿,外表看不出任何残疾,于是就只好在脑袋上做文章,说花儿傻,三岁了还不知饥饱,不懂屎尿。为了堵住邻居们的嘴,爸妈刻意把花儿往傻里打扮,该穿在外面的衣服穿里边,该穿里面的又穿在外面。故意把扣子系错,故意把鞋穿反。在外人面前不许花儿说话,说了回家就要挨打。他们说话时也不许花儿搭茬,搭茬就要被掐嘴巴。渐渐地花儿的话就少了,越来越少,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后来干脆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地就成了哑巴。爸妈这才慌起来,带她去大城市看医生,医生说是心理问题,好好疏导以后会好起来。爸妈好好疏导了几天,便再也没了耐性,于是选择逃避,离开小镇到大城市里谋生,把花儿留在了老家。后来他们如愿生了儿子,花儿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奶奶嫌她累赘,并且把对她爸妈的不满都发泄在她身上,瞧你那样儿,像你那个养汉老妈,好东西一点儿没给我留下,就留下你这么个死哑巴。我是哪辈子做损了,要天天侍候你!

有一年家乡发大水,淹死了人,政府补了些钱。奶奶说,老天不长眼啊!该淹死的不淹死,怎么就把你留下了呢,要不是你,我用得着待在这个破地方?我哥家好几套房子都闲着呢。奶奶原本是大城市里的人,二十岁时图了爷爷的长相嫁到这里,从此便怨气冲天,稍有不顺就向亲近的人开炮,把一个个亲人轰得远远的。爸妈更是觉得花儿给他们丢了脸,他们总是极力否认花儿的存在。每次别人问起他们有几个孩子,他们都说只有一个大宝。他们的儿子有名字,可他们一直都管儿子叫大宝,人前人后都这么叫。大宝十四岁时,花儿被奶奶从老家送了过来,说你们自己的女儿自己养,别再拖累别人。他们不想承认这个女儿,怕被人笑话,特别是马迎春。于是两口子统一口径,说花儿是大伯哥家的孩子。反正大伯哥早就死了,问也没处去问。

男人到底还是心疼花儿的,他找出红药喷剂,让花儿闭上眼睛,以免药水喷到眼里。很快,药水的苦涩味道便在屋里弥漫开来。这味道让男人突然就记起了死去的哥哥,那时哥哥的屋子里就经常充斥着这种药味儿,直到他死去很久,这药味都还没有散去。他怀疑是哥哥阴魂不散,想时时提醒他找出真凶。其实他一直怀疑哥哥的死和强子有关,那时两人在这一带都混得颇有成就,强子是本地官少,他哥是外来的和尚,两个人在这明德街上共同呼风唤雨,表面上称兄道弟,可一山哪里容得下二虎。他哥曾不止一次和他说过,他和强子早晚会有一场恶战!只是他哥没有等到这场恶战就死于非命。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他哥已经死了许多年,到底是谁害死了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因此得到了大笔的赔偿,这就足够了。

突然马迎春叫起来,钱呢!我的钱呢?!男人奔到卧室门口,见马迎春正捧着一个鞋盒大叫。而花儿就在旁边冷笑。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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