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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麦浪香

2020-08-06朱慧彬

福建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麦地麦浪麦子

朱慧彬

父亲与麦子是一对冤家,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不说话。坐着的“苹萍泛沉深”,站着的“菰蒲冒清浅”。他们一起把烟火的村庄装进画里,把狭长的光阴镶入泥土里。

高悬在田野上的明月是孤独的先知。它的目光悠长,照亮了睡在春天里的麦子。它瞅着麦子做梦与醒来,瞅着麦子学会亲近父亲的脚踝;瞅着麦子羞涩地啖着晚霞,饮着夜露,唱着童谣,戏着蜻蜓与飞鸟;瞅着麦子蹲地拔节扬花长高——高过春草葱茏的田埂,高过父亲的膝盖,高过父亲的腰身;高到能看懂父亲眼底的真情;高到能披上金黄的嫁衣,把一怀青涩与相思放下。

麦子知道,白杨围住的麦地并不可靠。麦地生它,是为了今生与父亲重逢。它偎依着活得比泥土还累的父亲,枕在父亲的臂膀上安眠。它明白,它是在雨雪风霜的拉扯中长大的,是在父亲手掌的呵护中长大的,它与父亲的恋情等不到秋天。

麦子将无数双手举过头顶,呼朋唤友,追着风奔跑。只有奔跑,才能证明它没有衰老;只有奔跑,才能支撑已然开始破败、零乱、枯萎的身体,才能守住一颗裹藏不住的发酵的灵魂。它跌跌撞撞地奔跑至田野的尽头。它想看看它出生时的那个冬天,想看看雪落下时弯着腰爱怜地抚摩过它的那个男人——那个穿着一身破棉袄,烧着一锅烟,用冒着零星烟火温暖它的那个青年。人间摇摇晃晃,日月燃尽芳华,麦子想问问那个总戴着草帽的情人——秋天,是什么模样?

“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嗯……啦……嗯……啦……我们曾在田野里歌唱,在冬季盼望,却没能等到阳光下,这秋天的景象……”

麦子唱着这首歌,它希望父亲听到。它希望留给父亲与麦地一则寓言,一个在夏日阳光下用美丽的死亡呈现的永恒秋天。

麦子后来明白,其实父亲是它的仇人,是要它性命的仇人。它和父亲的关系是死契,它终将倒在父亲的镰刀下。锋利的镰刀会一寸一寸地切开它的身体。那镰刀上有父亲的汗水与泪水,那水珠会进入麦子的身体,像一滴滴麻醉剂,让麦子没有疼痛地倒下,倒在父亲的臂弯里,倒在父亲的怀抱里。打出生就站了一世的麦子,听腻了父亲的埋汰与使唤,在倒下之后,它终于能听到父亲近乎忏悔般的情话。麦子看到父亲把一条毛巾挂在脖子上,躺在麦地里,白天黑夜。父亲守着它,等它的灵魂脱水、晾干,冷却、走远。麦子知道,它生存的意义便是让村庄活着。村庄活着,它就得死去。

父亲看麦子奔跑时,他会想到村庄里的孩子们。孩子们同样奔跑在村道上,从背上书包到背上行囊,从扎着麻花辫到坐上大花轿。孩子们沿着麦田的指引,沿着被麦田挤弯挤窄拉长的村道,头也不回地奔离村庄。父亲知道,失去滋养的村庄终会老去,老到只剩下残垣断壁,老树昏鸦。就像他知道,他与相依为命的麦子一样都会倒下与消失。如同正在消失的鸽子树与夏蜡梅,老水牛与种麻人。

父亲撂倒麦子时,收获了一地的金子,可他眼里没了当初掩饰不住的欢喜。55次解开麦地的皮囊,给干瘪的、松垮的麦地喂营养;55次把患病的麦地带进春天;55次与麦子结下生死情缘。然后,又55次为了儿女,为了日子,与麦子为敌,被麦子灼伤。当流金的麦浪在镰刀下死亡,那空空的麦兜,那弥漫在麦兜里的香,在风里呜咽。每一个瞻仰丰收的庄稼人,似乎都在迅速地老去。父亲看到了一个被麦兜掏空的自己,看到了深埋在麦香里的他从不愿相信的爱情。

麦子与父亲的爱情只有明月知道。

明月是直白的。它照著累倒在麦地里的父亲如照一口深井。明月已看不清老去的父亲黝黑的脸庞,却能读懂父亲深藏不露的悲喜,能读懂那些已经或正在把自己埋进麦地的庄稼汉。

对父亲而言,麦子的青与黄是一段抬头与低头的旅程;对明月而言,父亲的生死也只是四海八荒蟾宫回眸的那一转。明月知道,父亲会把它装进硕大的碗里,日夜咀嚼。一同装进去的还有麦子与日子。因为,吞食了麦子与日子的父亲想与村庄一起活下去,活得尽可能更久一些。

村庄里的姑娘,是麦地的门客,是麦子养大的孩子,她们在麦地里长大。麦子教会了她们吹麦管,唱儿歌。那歌声在春天飘荡,就像风吹皱的春水,就像摇摇摆摆的青色麦浪。

姑娘们喜欢青青的麦地,喜欢吹麦管的日子,喜欢那条被日子扭得蜿蜒颠簸的乡间小路,一头连着麦地,一头连着家园。青涩的麦子总是包容姑娘们的坏脾气,容忍姑娘们骑在田埂上,勾在它的脖颈上,踩在它的脚趾上,或者靠在它的肩上拍照、撒娇。麦子也包容姑娘们委屈的眼泪,聆听姑娘们想对情郎说却臊得说不出口的情话。

风吹着姑娘们成长,也催着麦子变老。姑娘们没有麦子般高的时候,她们习惯仰望。仰望时,看到的是星空与明月,看到的是生机勃勃、激情澎湃的麦浪,看到的是丰满动人的盛年麦子。那饱满的肌体散发着乳香。那青青的芒,是青春的发丝,像戏台上的青衣,娴静优雅;又像抢镜的花旦,泼辣性感。那发香常常让姑娘们迷惑。是长大,还是永远不要长大?!

过了芒种,过了小满,村庄里樱桃红了,芭蕉绿了。大人们重拾起隔年的大蒲扇,扇动积攒已久的长风。那风飘飘荡荡,穿过屋檐,撞歪门前的朝天树,摇晃起整个村庄。姑娘们的白裙被风撩起时,那裙摆便舞蹈起来,像极了阳光下的麦浪。麦子瞅着是欢喜的。

麦子知道,那些叫“麦青”“麦草”“麦花”“麦香”的姑娘,最终都会长大,都会嫁给别的村庄,投入另一个村庄的麦地,与麦子相亲相伴相守相忘。

长大后的姑娘,最怕听到唢呐声。那唢呐声在麦黄的季节走来,在村庄里鼓噪、宣泄、纠缠,死乞白赖地骗走一个个扎着栀子花、穿着大红裙子、像麦子一样散发着乳香的姑娘。那唢呐声是踩着麦地离去的,是推开麦子的牵绊离去的。在麦子的耳朵里,那绵绵不绝的乐声忽远忽近,忽长忽短,忽冷忽热,充满了欢喜,也充满了悲凉。

麦子知道,这些跟着唢呐声离去的姑娘还会回到村庄。因为,她们与即将倒下的麦子,与养大它们的麦子有一场告别。

姑娘们会像从前一样,帮助父亲十分小心地把麦子与麦子姐妹的躯体收拢,抱起来,放在一起捆好;接着,用肩膀把麦子扛上板车;再接着,姑娘们会弯下腰身,伸直手臂,推着沉重的车把手送麦子最后一程。那车轱辘声在村道上吱吱呀呀地响起,如泣如诉。麦子知道,姑娘们会把它们安放在打麦场上,会把它们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像在做一场庄严的法事。然后,姑娘们会套着牛拉着石磙,碾下麦穗。

接下来的日子,姑娘们会做一件事。她们会像未嫁娘一样,拾起麦秸秆,编织帽子、鞋子、笤帚、扇子与帘子。只是编织时的心情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这编的心思不再为自己,也不再为情郎,只为自己的父母兄弟。这或许是作为姑娘家最后一次在家做农事,尽儿女孝道,兄友弟恭。再往后便要为自己的生活而忙碌,为自己的老公、孩子而忙碌。当然,这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在娘家穿上雪白的裙子,为父母兄弟亲手煮一碗大麦茶。这熟悉的咖啡般的香气,在鼻息里涌动,在大瓷碗里激荡,在布满老茧的指间回旋,最后在一番暖心暖胃的叮咛里沉没。

姑娘们日后会忘记她们做闺女时的许多事,但不会忘记歇嫁的日子纳过多少双鞋、绣过多少双鞋垫,更不会忘记回门时编过多少斤麦秸秆。她们日后揉着面粉,吃着白面馒头,便会想着娘家的好。出了娘家门,便是大人了,便是客人了,便是别人的媳妇,别人的娘亲。姑娘小小的心里已容纳不下太多珍贵的东西。

穿着白裙的姑娘,像未出阁时一样坐在天井边或者屋檐下。那双白皙的手里握着白生生的麦秸。麦香如兰,呵气如兰。入夏的天气,栀子花的馨香涂抹在风里,穿堂过户,分不清是潜入了嘴里、鼻里,还是杯里、碗里、身体里。姑娘开始想念收割前的麦地,想念麦子。想着银白的月色下,在麦地边与情郎的第一次约会;想着蛙鸣的时刻,心底涌动着的麦浪。那刻,羞涩的情人在眼前晃动着麦秸,自己像麦子一样骄傲地挺起胸脯,又像麦子一样羞羞怯怯地低下眉弯。那刻,雪白的双肩上套着的就是身上这条白裙子吧?怎么看,都像明月一样皎洁。

回门的日子是短暂的,随着父母的离去,兄嫂弟媳的进门,姑娘们回村庄的次数将会越来越少,间隔也会越来越稀,稀少到再也难见一面。自然也不用再去麦地了。麦地里已经新插了秧苗。白汪汪的一泓清水,像清清白白的人生。来不及掩埋的麦兜横七竖八地挣扎着,裸露在水面。水田里秧苗青青,青如初生的麦子。

村庄里的男人,是从光着脚丫子踢麦子长大的,他们是村庄的根,是麦子的骄傲。

躺在禾场上昏睡的麦子,性感无比,吸引着阳光的窥视。饥饿的枝头鸟,色迷迷地瞅着麦子。它们嫉妒踢麦子的小男孩,盼着小男孩倦了累了,躺倒在树荫下,以便它们伺机而动,粉墨登场。

小男孩嘟着嘴,噙着眼泪,将肥厚的脚掌埋进麦堆里,不情不愿地将蒙上尘埃的麦子踢翻踢痛踢醒,踢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口。男孩心里想着刚刚被终止的那场与麦秸的游戏,责怪着讨厌的麦子。麦子用温热的身子包裹着那双肥脚丫,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眼里充满爱怜。它看踢麦子的男孩,就像看初时鼓着腮帮子,赶着不听话的牛,在麦地撒气的男孩的父亲。

麦子想,那双被泪水泡大的眼睛,经过泪水浸洗之后,会日益澄澈,会日益坚毅与灵动。被委屈的泪水泡大的男孩,会走向麦地,会与麦子的孩子重逢,会是守护麦子的那个男人,会是村庄的卫士。那麦面般白嫩的脸会被烟火的日子揉皺、熏黑。熏黑的脸会生长出耕云种月的力量,会生长出让日月畏惧的能量,连狂风暴雨也会在他强健的肌体上跌倒、臣服。

麦子其实也害怕。长大后的男孩,不再喜欢麦地,不再像他的父亲当年一样,扛着犁铧,吹着口哨走向麦地。长大后的男孩会去城里上学,会在城市的浴缸里洗澡。长成男人时,还会娶城里的媳妇,会生城里的孩子,会带着城里的媳妇、城里的孩子去麦当劳吃“麦旋风”与“麦满分”。长大的男人一旦把心掉在城里的马路上、超市里、汽车里、电梯里、阳台上,便再也捡拾不回来。他们可能会把麦地转让给邻村人,转让给素不相识的城里人,转让给养草养蛇养王八、种金种毒种情欲的生意人。那么,长大的男孩将不再是村庄里的人,不再是雷电一声吆喝便能冲进风雨里的庄稼汉,他们会迅速忘了村庄,比他们的姐姐妹妹还要彻底。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村庄将不再是麦子的村庄,将不再是父亲们坚守的村庄。

麦子其实也渴望,村庄的男孩长大后能超越他们的父亲。渴望长大的男孩把城里的姑娘带回来,让她们看望麦地时穿上雪白的裙子,或者在和面时穿上白围裙,搓净双手,与麦子言和。那么,城里的机器人也会跟着城里姑娘回来的吧?那么,麦地养活的村庄便会立起一排排高高大大的带电梯与花园的房子吧?那么,红蜻蜓、花喜鹊与小黄狗便会带着逃到城里的燕子一同回来的吧?如果还有会说话的稻草人在麦地周围安营扎寨,那么,田埂上的红草莓与白蘑菇也不会再寂寞,不会寂寞地从草丛里爬上学童们的画板,还被张冠李戴地涂上金黄的颜色。

麦子知道,对于伤痕累累的村庄,鸡鸣声、鸟鸣声、读书声或许是一剂药,能治愈油尽灯枯的村庄,能拯救奄奄一息的麦地。麦子希望,村庄的男孩长大后会是一个把誓言种在麦地里的男人;是一个拉着小提琴,或者弹着电吉他为麦子唱歌的男人;是一个挥一挥手,便会让荒芜的麦地麦浪汹涌的男人;是一个能搬下天堂的桌子,摆在麦地里饮酒和诗的男人;是一个闻着麦香就会心动不已的会流泪的男人。

微风过,麦子黄,麦浪香。这香是护佑村庄的魂魄,让失守失语失爱失心失去芳华的村庄复活,让消瘦疲惫羸弱不堪的村庄饱满起来,奔跑起来,强健起来,就像健康性感的麦子。这香像一缕扯不断的游丝,牵扯着那些正在或已然逃离村庄的人们。让那些面对村庄的死亡变得不动声色的人们,在异乡的蒲苇里惊醒;让没了退守,没了流年可待的人们最终了悟——“养我性命的麦子,是我的亲娘。”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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