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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

2020-08-06王宗坤

福建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书生馒头

王宗坤

正如吉彬后来所表现的那样,功成名就的人不会再回避年少时的糗事。

吉彬跟我同年,上小学的时候我们还是同桌。吉彬好动,不愛学习,课堂上小动作不断,时常是老师手中白色子弹的靶子。有一次,他居然从家里偷出来几把地瓜干,利用课间悄悄跑到代销点换来一墨水瓶的地瓜烧。墨水瓶里还残留有没干透的墨渍,被酒液一泡,先是飘出几缕蓝紫色彩带,后来就如烟尘般在整个瓶子里发散,那酒就变得浑浊起来。可吉彬照样如获至宝,手一直在桌洞子里攥着,班长喊起立坐下也不舍得松开,趁老师不注意就拿出来呡一下,待老师转回身,就又赶紧藏起来。墨水瓶里的地瓜烧见了底,吉彬也醉了,摇晃着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几步就蹿到了讲台,要替老师讲两句。我们都呆住了,老师也颇感意外,很快就嗅到了浓烈的酒气。老师很生气,把手里的教鞭先是狠狠地砸在面前的教桌上,接着就猛地戳向吉彬肩头,一下竟把吉彬给戳倒了。教室里瞬间静了下来,我们都有些紧张,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想到,躺在地上的吉彬很快就发出了鼾声。

“当年你那么瘦小!怎么能背得动我?”多年之后,吉彬在酒桌上提到了这事,神态飞扬而无所顾忌,就像一位凯旋的将军在讲述自己的战绩。我却有些拿捏不准,不知道他故意卖这个破绽的真实用意,唯恐拂逆了他的本意。我们虽是发小,但此时的吉彬已今非昔比,成了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城里开着家电公司,乡下还有这间家电销售门市部,更何况我此时正有求于他,这个饭局就是我专门为吉彬张罗的。

对那次背吉彬回家,我的印象本来很深,但毕竟年岁太久,很多细节都淡忘了,只记得过程非常艰难,醉得不省人事的吉彬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后背上,致使我举步维艰,几乎是挪着步子前行,路上跌了好几跤,好像还把吉彬脸上的某个部位给跌破了,鲜血当时把我那件粗布白衬衣都洇染了,以致后面那一大片褐色印迹留存了老长时间。

“你那时有多重?”书生对吉彬的疑问似乎很感兴趣,把手里盛酒的白瓷茶碗端在胸前,细长的眼睛努力撑开,在闪亮的镜片后认真地盯视着吉彬问道。

“怎么也得有一百多斤吧。每顿饭吃三大碗水煮芋头。我爹整天说,要是养一头猪的话,这么好的吃手也杀着了。”

“当年真要把你当成猪杀了,就没有今天的邓总了。”书生说着,扬脖把茶碗里的小半杯酒干了,然后抬手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酒液,满含期待地看着我们。我和吉彬对看了一眼,本想回应地笑一下,却最终也没能笑出来。只有馒头,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了,像傻瓜一样嘿嘿地笑起来。

事实上,馒头就是个脑子不会拐弯儿的傻瓜。

我刚来墨镇中学那会儿,馒头经常来学校接水。办公室前面有一截孤零零的自来水管,是当初建设这所学校时遗留下来的。馒头四十多岁的样子,脑袋上光光的,老穿一件破旧的中山装上衣,裤子却是一条褪了色的军裤,裤腿高高地吊着,从后面能看到肌肉饱满的小腿肚子。走起路来特慢,就像一只饱腹的鸭子浮游在安静的水面上,四平八稳的,看起来很有派头。馒头来接水带着两个家什儿,右手是一只黑铁皮水桶,左手拿一把乌漆皂光的铝壶。馒头接水跟正常人不同,两个家什儿各有分工,铝壶只是接水的量杯,而且每次只接两壶,一点儿也不多接。倒完第二壶,馒头会低头看一看水桶里亮晃晃的水面,再把放在旁边砖块上的壶盖拿起来盖上,然后右手提起装有两壶水的铁皮桶,左手抓着空空的铝壶,斜着的身子摇摆着,慢吞吞地往回走。

有一次,我有些看不过眼,站在办公室门口对正要往回走的馒头说:“你就不能多接点儿?”馒头对我翻了翻眼皮,黄焦焦的眼珠儿轻轻地转过来,像是有话要说,但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看到他这番模样,我这才确信馒头的智力确实有些问题。

这之后不久的一天,馒头刚把第二壶水倒进铁皮桶,天上突然飘起了雨点儿。馒头抬头往天上看了看,接着回身把那大半桶水倒掉,直接把空了的铁皮桶扣在脑袋上,然后再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提在手上。那天下午,阴沉的天空下,在飘着零星雨点儿的校园里,馒头就这样戴着密不透风的大铁头盔,光着大脚丫子,一只手提着空空的铝壶,另外一只手拿着那双破烂的帆布球鞋,像只怪物一样摇晃着身子不慌不忙地朝外走。

学校跟鸿翔电器门市部隔着一条马路,镇上的马路虽没有城里热闹,但毕竟还是有车辆通过的,我担心馒头这样走出去会遇到危险,想跟上去提醒几句,同样站在旁边的一位同事说:“不用担心,馒头记路。小瘫子都把他打跑好几回了,无论跑出去多远,每次他都能自己摸回来。他就有这个本事,可能脑子有毛病的人都有些特殊的禀赋吧。”

这位同事口中的小瘫子就是书生,书生患有先天性下肢萎缩症,不能自己行走,平时只能蹲在椅子上,馒头就是他的腿和脚。“小瘫子”是外人对他的直观印象。书生是我对他私下里的称呼,是我独有的专利。我第一次走进鸿翔门市部,书生蹲在门口的桌子后面,戴着金丝眼镜,长得白白净净的,最重要的是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小说,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当时我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了书生这个词汇,从此他就成了我心目中的书生。

那天,我最终还是跟在了馒头后面。馒头果然把路记得很准,平时学生上课的时候,学校大门都是关上的,只留旁边的角门。角门很窄,馒头戴着铁皮桶居然准确无误地从角门里穿过去,而且步伐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

从学校门口到鸿翔门市部是一条斜线,馒头按照这条路径行走,轻车熟路,有条不紊,但在快要接近门市部门口的时候,却突然飞来一辆失控的自行车。自行车的车闸显然罢工了,又加上是下坡,自行车眼看着往下冲,骑车人的双手徒劳地按着不停抖动的车把,一边火上房般地吆喝着:“闪开,闪开,快闪开……”可自行车还是照着馒头的后面撞了过来,馒头一下就跌倒了,头上的铁皮桶“咣”的一声摔了出去,手上的铝壶被压在了车轮下。骑自行车的是个年轻人,从地上爬起来,抬脚就踢向躺在地上的馒头。我赶紧上前一把扯住年轻人,生气地说:“是你先撞了人,怎么还要打人?”在我的力道下,年轻人的脚没有落下,转回头白了我一眼,见我怒目相视,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就把眼皮耷拉了下来。此时,馒头已经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个怒气未消的年轻人,然后俯身把仰倒的自行车给重新支起来。见自行车的车把扭到了后面,又把车把拧过来,还用双腿夹住前轮,双手握住车把两端的内弯,把方向矫正好,然后一只手扶着车把最前端的扶手,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还是像刚才那样怯怯地看着年轻人,嘴角先是抽动了几下,最后吐出来一个字:“给。”

年轻人早就没有了刚才的气焰,有些迟疑地接过自行车,先推着紧走了几步,接着偏腿骑上,使劲蹬了两下,飞快地离开了。馒头似乎这才想到自己的東西,开始低头摸索。我帮着把铁皮桶捡过来,还有铝壶,虽被压扁了,但损坏还不是太严重,应该还能用。

天上的雨点儿更加密集了,馒头从我手里接过铁皮桶还要往头上套,被我一把给薅了下来,说:“就这几步,赶紧穿上鞋跑着回去吧。”馒头愣怔怔地看着我,也不说话,见我不像生气的样子,就伸手拽住铁皮桶的内壁使劲往自己怀里拉。见馒头这么执着,我只好松手,但没注意缓冲,手松得有点儿急,馒头的身子往后一退,几乎要摔倒。这时我才注意到馒头的脚面一片瘀青,这显然是刚才事故留下的后遗症。

馒头把铁皮桶重新套在头上,几步就走回了门市部。我把馒头的帆布球鞋捡起来,跟了进来。

书生隔着窗子已看到了刚才发生在门口的一幕,我一进门,他就说:“你不用对馒头这么上心的。”

我说:“可他毕竟……”我本来想说馒头毕竟有些傻的,可及时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此时我还没搞清楚书生和馒头之间的真正关系。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看馒头对书生桌上桌下地照顾,我还以为他们是一对父子,知道不是之后,困惑愈加剧烈,一个傻子怎么会对一个不能行动的瘫子这么死心塌地?

书生显然已经明了我后面的话,接上说:“馒头是有些傻,可他也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有时候外人是奈何不了他的。不然,我这种情况,馒头该怎么混?”这话说得让人心疼,我心里也表示了认可。馒头接水只接两壶,担心被雨淋着就把铁皮桶往脑袋上扣,还有他那面对暴力的姿态,柔软得让对方下不了手。面对馒头的这些准则,即使是街上的愣小子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欺负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傻子吧?!

门口虽然挂着鸿翔门市部的牌子,但里面却更像是仓库,书生办公的桌子位于靠近门的窗子下面,后面堆着一排排装着电视机的大纸箱子,数量相当可观,已经累积到了房顶。里面还有一个隔间,是书生和馒头的起居室,也是他们的厨房。书生的桌子上很干净,桌面用报纸垫着,上面还铺着一层透明的塑料布。靠墙的位置整齐地排列着一摞书,几乎都是厚厚的大部头,最上面是上次看到的《简·爱》,摊在桌子上正在阅读的是《巴黎圣母院》。

这是我第二次走进来。一个星期前,我第一次来门市部本来是带有目的的。上一年我刚从师专毕业走上讲台,既有饱满的激情也有对旧时光的伤感,而流行歌曲恰恰能释放这种情绪,就用家里准备买电视机的钱买了收录机。为此没少受家里人埋怨。现在新鲜劲儿过去了,也觉得收录机不如电视机更实用一些,听说鸿翔门市部经销各种电器,就打算过来跟老板变通一下,用家里的收录机换台电视机。这种想法当时也并不是异想天开,我买的收录机是名牌,花了六百多块,虽说买了一年多,但真正使用的时候很少,几乎还是新的,而现在买个新的黑白电视机也就四百来块,从经济上讲对方还是很划得来的。

不巧的是那天书生正在读《简·爱》,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部小说。我们不自觉地聊起简的命运,这让我把来谈生意的初衷都抛在了脑后。书生不太像我过去见过的那些残疾人,但他又确实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这次的话题还是由《简·爱》开始的,书生告诉我,他看了广播电视报上的节目预告,这个星期天的下午一点,山东电视台剧场栏目要播放电影版的《简·爱》,为此他让馒头专门用木板支起了一个放电视机的架子,要求我届时一定过来。听书生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了自己藏在心里的那笔生意,时机刚好,我不再犹豫,当时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书生听完立刻说:“没问题,这个牌子的收录机现在还在热销,随着城里公司一起出货就行。只不过还要跟老板说一下。”我有些奇怪,就问:“你不是老板吗?”面对我的疑问,书生皱了皱眉头,沉吟了一下,说:“怎么说呢!我……我只能算半个老板,还有一个合伙人是你们本地的,他叫邓吉彬。”

对这个消息我没感到太大意外,我本来是应该想到的,吉彬初中没毕业就被他姨家的表姐带了出去,听说他表姐的本事一般,不过是商场的一个部门经理,但表姐夫厉害,是市长秘书。依靠这层关系吉彬很快就发达了,承包了商场的家电部,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连轿车都开上了。

我跟书生说我和吉彬是发小,书生轻轻笑了笑说:“没想到会这么巧!这事本来也没问题,只是跟他说一下显得更好一些。”

吉彬回来那天是星期六上午,开着一辆鸭蛋青色的上海轿车。几年不见,吉彬高大了许多,还留起了络腮胡子。他一看见我就说:“亏你想得出!还要做交换!换什么换?你搬一台去看就是了。咱们是什么关系?光着腚长大的弟兄!还分什么你我!”

尽管这番话也是场面上的客套,可我还是很感动。本来对这事,我心里还是有些障碍的。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虽是师范专科学校,但在当时也很轰动,村里人一度引我为豪。而后来吉彬却成了我们村最为成功的人士,所以,我跟吉彬的关系也逐渐变得微妙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沉浸在人们过去的评价尺度中,在心里并没有真正认可吉彬的成功。这种落伍的观念已跟不上时代步伐,加之,我现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乡村教师,似乎也背离了人们当初对我的期望,在吉彬及周围人眼中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位置。

吉彬的豪爽很快就打消了我的疑虑。我向吉彬表示了感谢,执意要请吉彬吃饭,吉彬起初不肯,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才答应下来。

实际上,那天吉彬在酒桌上自我揭露得并不彻底,他还有比课堂醉酒更恶劣的糗事。吉彬那时候老是抄我的家庭作业,有时这会让我很为难。那次,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五个造句,有一个是用刚学到的词语“恰好”造句,我本来造的是:放学路上,我恰好看到一位摔倒的老大娘,赶紧跑过去把她扶起来。第二天一早,上学前我把其中的“扶”改成了“揍”。吉彬照样抄了下来,待吉彬抄完,我又改了回来。结果那天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当众批评了吉彬,说老大娘本来摔倒了,你还跑过去揍她,你怎么会这么狠毒?!

这事吉彬有可能忘了,也可能还记得,总之他那天没有说出来。而说出来的故事看似有着当时的难堪,却无伤大雅,而且还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吉彬的另类与早熟,跟他目前这种年轻有为的形象基本还是合拍的。

吉彬吃完饭就开着轿车回城了。我下午回了一趟家,把收录机带过来,书生也让馒头把电视机搬了出来,插上电源开始当着我的面调试。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屏幕上出来的画面竟然是彩色的,我有些意外,忙说:“错了,错了,怎么变成彩电了?”书生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说:“你咋呼什么!给你台彩电还不好吗?!”我说:“好是好,可我没钱给你们。”书生笑了一下,说:“放心吧!不让你给钱。”

我有些半信半疑地看着书生,心里直犯嘀咕。那年头一台彩电要一千好几,在农村可没几台,这事有些太重大,太超出预期了。书生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这电视是组装起来的,你没看外壳是黑白电视机上的嘛!只是换上了彩色显像管,这个显像管也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原来的存货,我原来就是干这个的,根本不用费太大的劲。”

听书生这么一说,我的心稍安了一些。书生又说:“只是不要让你那位发小知道这事。上次我跟你说我们算是合伙人,但我们的关系比你想的复杂,我跟邓总认识也有六七年了,但一直猜不透他。”

这是书生第一次跟我谈起过往,谈起吉彬。

书生跟吉彬认识的时候还在高老板手下做事,那时候吉彬是商场家电营业部的普通营业员,而高老板已经是好几家公司的老板了,其中的贸易公司就开在商场旁边。贸易公司什么赚钱就卖什么,书生本来精通于家电维修销售,在这样的贸易公司就显得有些多余,再加上身体有残疾,很不受高老板待见,之所以还没有被辞退,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贸易公司是一家可以免税的福利企业,必须要有一定数量的残疾人,另外就是碍于书生叔叔的面子。高老板和书生的叔叔是关系很铁的朋友。书生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就离家出走了,父亲过了两年也得癌症去世。书生三岁之后就一直寄养在叔叔家,叔叔是无线电厂的技术员,家里有很多这方面的书籍,书生跟着叔叔家的弟弟妹妹学会了认字,闲得无聊就开始翻看那些有关无线电的专业书籍,没想到后来就对那些东西产生了兴趣。那时候普通人家还买不起电视机,书生就捣鼓淘汰下来的收音机。叔叔家住一楼,院里有间小储藏室,书生就住在那间储藏室里,储藏室里除了杂物就是那些破烂收音机了,为此书生没少挨婶婶的训斥。

参加工作后,书生从叔叔家搬出来,住在了贸易公司门头后面的楼梯间里。那年三九天的一个晚上,天冷得出奇,西北风就像馬队的呼哨,一阵紧似一阵地席卷着,街上不时传来刺耳的断裂声。书生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一开始他没在意,以为是流浪猫之类的动物在寻找暖窝儿,裹了裹被子想继续睡。后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那个动静似乎离自己很近,应该就在卷帘门外。书生躺不住了,拉开电灯,壮着胆子披上衣服,用手撑着小木凳挪到门口,那动静忽然就停止了。书生听了一会儿,见没声音再传出来,本想回去接着睡,但毕竟有些不踏实,就用钥匙打开卷帘门,谁知那门似乎是冻住了,不再往上弹,书生趴下,使劲往下墩了墩,门才“哗啦”一声弹跳起来,随即,一个巨大的物体就滚了进来。书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乞丐直挺挺地躺在了面前。乞丐已经冻僵了,破烂的衣服上结满了霜花,已经掉色的棉帽滑落在了地上,光光的脑袋拉长了青紫的脸庞,眼睛紧紧闭着,乱蓬蓬的胡子把嘴巴遁于无形,只有微弱的呻吟声从黑乎乎的缝隙里传出来。

书生犹豫了一小会儿,接着手撑着木凳往外移动,来到旁边商场的一楼,用一只手撑着木凳,另外一只手举起木凳撞向卷帘门,连续撞了好多下,邓吉彬才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吉彬平时就睡在商场三楼的员工宿舍,那天晚上恰好值班,听到动静就出来了。吉彬跟书生认识,但没说过几次话,一看是书生趴在地上拿着凳子在撞门,心里有些恼火,没好气地说:“深更半夜的,又是大冷天,你在这里捣什么乱!是不是喝醉了?”书生仰头看了一下吉彬,气喘吁吁地说:“要冻死人了,快!快!快去救人。”

馒头就这样得救了。

第二天,馒头醒来,书生问他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馒头嘟着嘴说不出来。书生这时已感到馒头的智力有些问题,见他的脑袋光光的,整个脸型狭长,像极了一个高桩馒头。再加上,当时醒来的馒头时不时重复着:“馒头……馒头……”从此干脆就称呼他为馒头。

书生很快得知,馒头之所以不断重复说馒头,原来这是他内心的一个重要诉求。馒头后面的两个字是管够,“馒头管够”是馒头对生活的唯一要求,只要馒头管够他可以留下来干任何工作。书生想留下馒头,他已感觉到馒头虽然有些智障,但身体很好,能干活,手脚还算麻利,最主要的是这种人心眼儿实诚,永远不会弄奸耍滑。书生试探着跟高老板商量,没想到高老板一看馒头这个样子,痛快地答应了。馒头很快就成了贸易公司里的打杂工,不但要装卸货物,还兼管着打扫卫生,有时也充当书生的腿脚。

到了第二年春天,吉彬承包了商场家电部,想大刀阔斧地大干一场,但是家电部的门面房却只有七十平方米,很多电器根本就展示不了。吉彬考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只有旁边的贸易公司有可做的文章。贸易公司主要是批发货物,那几间门面房的利用率不高,闲在那里纯属浪费,最主要的是它跟家电部的门面房只有一墙之隔。起初吉彬让表姐托人找高老板商量,没想到高老板根本就不买账。碰了几次钉子之后,吉彬就开始自己琢磨,趁高老板不在时不时地来找书生,了解一下公司的进货情况,有时还装模作样地翻看钉在夹子里的进货清单。书生此时已经知道了吉彬托人找高老板接洽的事情,又见吉彬这么反常,很快就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了,只是不便说破。有一次,看着愁眉不展的吉彬,就提醒说:“从进货单上是挑不出毛病来的,谁傻到在订货单上出现走私的字样?”

吉彬听了,盯着书生看了老半天,叹了一口气说:“那怎么办?现在的门头连腚都掉不开,不扩大门头就别想赚钱。”

见书生低着头没反应,吉彬又说:“你不是对家电在行嘛!等扩大了规模,咱们可以一起干,我给你注册个家电维修销售公司。”

书生认真听着,但当时没言语。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对着满脸期待的吉彬看了看,看似轻描淡写地说:“高老板最近又注册了家广告公司,说是投了三十万。”

吉彬起初没理解书生的真实意图,有些羡慕地说:“高老板的事业越做越大了!那他还在乎这几间门头干吗?我又不是白用。”

“注册个广告公司要三十万,那得多占用资金啊!高老板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不会做赔本生意的!有关这方面的条文,你应该清楚。不清楚也应该研究一下,这对你有好处。”书生这次把话说得明确了一些。

吉彬忽然有些明白了,沉吟了一会儿,盯视着书生说:“那你就费费心,把情况搞详细一些,剩下的你就甭管了。”

过了几天,书生悄悄交给吉彬一张写满了数字的信纸,三十万前面写着时间、经办人,后面又写了一个二十五万,二十五万前面还有一个减号和一个人名以及日期。吉彬如获至宝,接着就把信纸对折了一下揣了起来。

高老板很快就以抽逃注册资金的罪名被刑拘了,刚刚开张的广告公司也被勒令停业。贸易公司倒是在高老板一个情人的主持下,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可最终还是关门了。吉彬顺利盘下了那几间门头,跟现有的那七十平方米打通,重新装修了一下,变成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家电超市。这是悦城第一家家电超市,很快就吸引了市民们的目光,家电超市开业的当月,营业额就比过去翻了两番。与此同时,吉彬也没食言,不但把书生和馒头都接管了过来,还以书生的名字注册了另外一家家电销售维修公司,书生和吉彬正式成为合伙人。

吉彬很快就有了老板的模样,书生的理想也得以实现,在自己喜欢的无线电领域翱翔,馒头做了他的专职跟班,行动也比过去便捷了很多。

开始阅读小说是在遭遇了爱情之后。

三年前,商场有一位女孩爱上了书生。起初书生没察觉,只感到这个女孩对他的态度似乎特别了一些,直到后来,收到女孩专为他织的毛衣才多少有了一些感觉。可书生不敢接受啊!自己身体这个状况,怎么还敢奢望爱情?!更何况,女孩条件很好,不但长得非常出挑,听说家庭也不错。女孩明了书生的心思,对书生频频发动了进攻,书生一直躲着不敢接招。

那时候,吉彬已经给书生在商场三楼弄了间大办公室,办公室门上挂着总经理的牌子。女孩时不时地闯进办公室,这让书生无法提防。后来书生就摸到了门道,搞清楚了女孩上下班的规律,待女孩下班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办公室的门反锁起来,女孩来了敲不开门也就离开了。可有一天,突然就闖进来一对中年夫妇,进来就对着书生谩骂,骂书生是流氓,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到激动处,那妇人还上来要扇书生耳光。这显然是女孩的父母,书生想解释,可对方根本就不给书生机会,认定书生诱骗了他们的女儿,不但把书生的办公室给砸了,还把书生推在地上,打了一顿。若不是后来吉彬带着几个人赶过来,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这事发生之后,女孩反而比过去来得更频繁了,书生却有些怕了。他想了好几天,最终下定了决心。

那天,书生在自己办公室,没有反锁门,专门等女孩的到来。听到女孩的高跟鞋在楼道里响起来,他伸手就把身边的馒头拉过来抱在怀中,女孩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馒头在他怀中扭动着的背影和摇摆着的后脑勺。女孩当场就愣怔在了那里。那时候,同性恋作为一个极为陌生的词汇刚刚传进来,女孩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事能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之前的退避和被动也都有了明确的缘由。女孩感到一阵反胃,再也受不了了,急速地转身,捂着脸跑开了。

女孩那离去的脚步声就是一记记重锤,每一下都击打在书生心上。此时馒头已经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走廊尽头,那凌乱的脚步声消失了,房间里安静了下来,书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突然愤慨地扑向对面的馒头,但木讷的馒头没能及时接纳住,他猛然就摔在了地板上。馒头上前要把他抱起来,他摆着手,拒绝着,眼睛里饱含着泪水,眼巴巴地看着馒头,然后就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从那之后,我爱上了读小说,尤其是爱情小说。那些男欢女爱的故事会带给我愉悦,同时也让我明白,美好的爱情在当下的现世是不存在的,它们只存在于书本,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作家就是制造梦想的一个群体。”书生对我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慵懒地倚在后面的墙上,手里端着半杯子白酒。我们喝酒的杯子已换成了矮墩墩的透明玻璃杯,看起来就像电影里西方人用的那种一样,也不知道书生是从哪里淘来的。这是星期天的下午,我们本来约好一起在电视上看电影版的《简·爱》,但整个墨镇却突然停电了,我们只好找来一瓶酒,一边喝着一边聊天。

书生的话也触动了我,此时,虽然我的初恋早已消散在了师专的校园里,但爱情的伤疤还没有完全结痂,我们同为爱情的失败者。

“你太不应该了!也太悲观了!你那样对待那个女孩是不公平的,她有什么错?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无私地去爱,爱得还这么执着!多么单纯美好的一个女孩!你本该加倍珍惜的!可你却那样对待她!”我仗着酒意对书生批评道。

书生叹了一口气说:“爱情本身如果跟女孩一样单纯就好了,爱情来到人间不可能不世俗化,不可能不复杂。它一定与恋爱双方的境遇和身份有关,很难想象,罗切斯特最后如果不是一贫如洗,不是身有残疾,他和简的爱情能出现这样圆满的结局!”

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简·爱》上,我在心里认可了这话。

书生干掉杯子里的酒,一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一边说:“说到境遇,我给你读读我昨天晚上写的一首诗,这首诗就涉及境遇,我觉得还有些意思,请你给指正一下。”

书生说着就伸手朝桌子上的那摞书里划拉,几下就把几张写满字的信纸找了出来,然后拿在手上读了起来:

寄 居 者

秋天的花朵为何依旧娇艳

在飘雨的日子里

花朵为何又盛开出诸多谚语

失聪的人却能听得更加清晰

所有绽放的终究会被收藏

大千依旧寄居在小千之上

水凝结以后被火埋葬

在更多日子里我们习惯于倒立成长

停止行走也能到达远方

正如丧失喉咙也能引吭高唱

之后 会有更多时间体会失而复得

或者得而复失 可这一切并没有喜悦

被命运击中

幸好还跌落于树下

不是菩提也好

看树叶青葱 果实金黄 四季飘过

所谓枯荣生死 都源于至爱

大地沉默不语 于我们无损无益

安心居于所有寂静的日子

关于真实和虚幻我们绝口不提

生活还原生活就会被碾碎

爱情回到爱情就会被带走

在寂静里沉睡吧

别问远方传来的消息

我虽然没能完全理解这首诗所传递出来的情感,却也感受到了某种达观与辽阔、不甘与反抗,当然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凄然。这些情绪通过书生那带着磁性的男低音营造出来,更容易让人沉浸其中。书生也似乎真陷进去了,读完了自己的诗,老半天拿着诗稿没有说话,那双细长的眼睛几乎凝滞了,斜斜地盯着桌子上的某处,逐渐显现出了泪花。

此后的一段日子,鸿翔家电门市部成了我在墨镇的唯一去处。在分配回墨镇的这段时光里,我一直是孤独的,墨镇中学本来是所联办初中,学校里大都是年龄较大的民办教师,像我这样新分配来的年轻教师没有几个。最让人头疼的是学校没有教师宿舍,刚分配来的那一年,我一直跑校,直到这学期,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學校才从伙房隔出来一小间房子。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塞满了,墙壁早就被灶头熏黑了,虽用报纸糊了起来,但还是有些膈应。所以有好一阵子我不能适应。在跟书生不熟之前,我经常在下午放学学生散去之后,站在学校大门口,看着街上那稀稀拉拉的行人和周围不多的店铺,感觉自己被隔离在了小镇生活之外,这种状态于我很是陌生。

书生好酒,这与他的身体状况很不相称,我对此却没有察觉,时常是,我下意识地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健康人。我们这种交往,让我忽视了书生自身的客观条件。那段时间,在没课的时候我经常过去跟书生聊天喝酒,书生偶尔也给我读一下他新写的诗歌。有一天下午,我刚过去就发现书生喝醉了。我有些意外,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书生却拉着我的手呜呜地痛哭起来,一边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念叨着:“她结婚了!她成了别人的女人了!她结婚了!”我很快就明白他所说的“她”是谁了。

这天早些时候,我似乎看到吉彬的轿车停在了门市部门口。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吉彬回来得相对频繁了一些。这肯定是吉彬带给书生的消息。我想劝慰一下,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我能体会到书生此时的痛苦,真正伤害他的不是那场没有开始的爱,而是他自身,是他看似高尚行为背后的虚弱与自卑,现在他应该比任何时候都讨厌甚至于仇恨自己。

这天下午,我放任着书生,任他痛哭了好久,直到他自己累了,偏着头趴在桌子上酣睡过去。

书生大部分时候都很闲,平时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读书,有时也会死死地盯着窗外的街道,好像在探寻或者期待着什么,也好像什么都不想,只是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一般情况下,门市部很少有人光顾,偶尔有顾客到来,他会招呼馒头接待,然后再帮着调试电器和介绍电器的使用方法。堆在屋子里的那些电器老长时间都不见数量上的减少。有一次,我问起了这事,书生一脸轻松地说:“邓总本来就是想用这批货来投石问路,看看能不能把农村市场发展起来。这是一批试验品,卖不了也没关系,拉回去顶账就是了。”

但后来这批货最终也没拉回去。临近元旦,鸿翔门市部突然开始降价,原价四五百块钱的黑白电视机只卖三百元,其他电器也都进行了力度很大的促销。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鸿翔门市部就空了。这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去门市部,看着空旷了许多的屋子对书生说:“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书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是你那发小着急回款,说元旦前有一笔贷款要还,不然,会被银行起诉。”然后又说:“货物没了,我和馒头在这里也无意义了,这两天我们可能就要回城,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说到这里书生声音低沉了许多,语气中有了明显的感伤。

我当然也有些不舍,尤其是这半年多来,这里已经成了我最想来的地方,特别是在心情郁闷的时候,来这里找书生聊聊天就会轻松一些,精神就会好很多,但我不能也无力影响书生的生活。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已经从枪口里发出的子弹,射向哪里都有着外力无法改变的定数。

元旦过后的一天,突然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鸿翔电器门市部被法院查封了,书生也被警车带走了。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急忙从学校跑出来。门市部门前的看客还没散去,有的还在啧啧地发着感慨,警车却已经开走了,两条写满黑色字体的白色纸条斜插成一个大大的X,紧紧地贴在那两扇闭合的门板上。

书生被带走了,馒头也不见了。听目击者说,两个警察把书生从屋子里架出来的时候,馒头疯了一般从后面扑上来,一开始是用力搂住其中一个警察的肩膀,试图不让其挪步,被这个警察甩开后就躺在地上抱腿,嘴巴里还呜呜地发着让人锥心的哀鸣,最后是周围几个警察一拥而上才把馒头拖开,可馒头并不甘心,还在地上挣扎,警察只好分出来两个人继续按着馒头,另外的快速把书生推进面包车后面带着铁栏杆的空间里。在整个过程中,书生面无表情,紧闭着嘴巴,始终一言不发。所有警察很快都上了车,车子开动了。馒头从地上爬起来,追在面包车后面,向着缓缓喷出的尾气急速地冲上去,但车速在逐渐加快,泛出的烟尘很快就把馒头那摇摆着的身体给淹没了。

我随后打听来一些消息:书生是以涉嫌诈骗的罪名被逮捕的,就是堆在屋子里的那批电视机,一直没付货款,后来被厂家逼急了,就开了一张假支票。这让对方一下子抓住了把柄,直接把法人告上了法庭。我知道这背后肯定是吉彬在捣鬼,可怜的书生就只能做替罪羊了。

我放心不下馒头,天气越来越冷,担心馒头会冻馁于街头,但找遍了墨镇的角角落落,也寻不到馒头的影子。后来,我暗自分析,馒头已经习惯了书生,很可能放不下书生,追随着去了悦城。我很快联系了留在悦城工作的同学,恰好有一位师兄去年转到了公安系统工作,我求他帮忙,他很快就打听到了书生的下落。书生现在正关押在位于城东的看守所里,案件目前还处于调查取证阶段,最快也要到春节后才能宣判。

学生们一考完试我就去悦城寻找馒头,在城东看守所附近蹲守了三天,终于见到了在路边垃圾箱寻找食物的馒头。馒头还穿着离开时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清颜色了,猛一看到我,似乎不认识了,愣了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才松弛了一些。黄黄的眼珠儿盯了一会儿,嘟着嘴说:“馒头……馒头……馒头……管够。”看到馒头这个样子,当时我的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立刻上前拉住馒头那脏兮兮的手,有些酸楚地说:“馒头保证管够!跟我走吧。”

馒头的归宿我早就想好了,也了解了相关政策,馒头不是疯子,只是智障,像这样的人员福利院是应该负担的,为此我专门咨询过。为了让馒头进福利院,我又跑了好几天,带馒头去找医生,去民政局说明情况,去残联开证明,把这些手续弄全,又给馒头洗了澡,买来干净衣服换上。

送馒头进福利院的那天上午,天上飘着小雪,米粒儿般大小的雪花从阴沉的天空簌簌坠落,打湿了乱糟糟的马路,在旁边的冬青树上结了一层绒毛般的霜花。我和馒头站在街头等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打上一辆黄面的。车子一掉头向东,馒头就开始乐呵呵地笑,我问他笑什么,他咧了咧嘴巴,费力地说:“……德……宝,德宝……”德宝是书生的本名。我不想骗他,就说:“咱们先不去找德宝。我先带你去一个馒头管够的地方。”馒头听了,原本绽放着的脸庞立刻就闭合了,抬手擦了一把嘴角流出来的口水,扯住我的手臂,转身就要拉旁边的车门,一边还使劲嘟囔着说:“下……车……下车,下车……”

我急忙用力摁住了馒头,还没等开口,司机却回身吼了一声:“危险!”馒头坐了下来,怯生生地看了看司机的背影,接着就转过身来,眼巴巴地看着我,眼泪在眼里打着转转。我对司机的态度有些不满,对着前面的背影白了一眼,然后安慰馒头说:“我先带你过去,那里不但馒头管够,冬天还有热腾腾的被窝儿。德宝很快也会过来陪你。”馒头听了,眼睛眨巴着,原本漾在里面的泪水溢出了多皱的眼角儿,闪亮了鼓出来的眼袋,接着他又张开手掌由左到右地抹了一下整个眼部,扭头认真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亮亮的暖意。

可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书生。

案子在这年4月份进行了判决,书生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可能是鉴于身体的原因,书生没在当地服刑,而是去了省内最大的一所监狱,据说,那里的管理更为细致一些。我也曾想过要去探望一下书生,但后来,自己的日子一直過得比较凌乱,连续转换了好几个学校,才在一所城郊的中学安顿下来。得知书生刚刚从监狱出来的那几年,我特别注意搜集他的消息,并多次去吉彬的家电超市打探,为此甚至还订了两份著名的诗歌刊物,希望能看到一个叫黄德宝的诗歌作者。我相信书生还会写诗,那么有情怀的一个人,怎么会放弃这种表达呢?!可我最终一无所获。在我有限的阅读中,作为诗人,黄德宝这三个字在刊物上从来就没出现过,这显然是一个太过平常的名字,似乎与诗歌有些遥远。一直以来,对于书生,我只剩下了一份凭空的挂念。

至于吉彬,后来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悦城赫赫有名的企业家。现在家电生意只是他的一部分产业,近些年,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房地产开发上,在周围城市开发了多个楼盘,其中以悦城为最多,民间早就有邓半城之说。我们的生活差距越拉越大,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作为一名普通教师,我几乎没机会见到他本人,同时也似乎没那个必要,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已生活在两个世界中,我们之间已失去了重新缔结纽带的基本条件,更为重要的是,邓吉彬的名字已成了这个城市的名片,他的光辉形象会经常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在那些画面里,吉彬已没有了络腮胡子,脸庞也更加圆润,下巴也成了一个阔口的“U”形脸托,好像是在帮着粗壮的脖颈矫正那颗硕大的头颅。

我从来没有刻意回避或者特别搜寻过吉彬的消息,有时碰巧在电视上看到吉彬侃侃而谈的镜头,也会有偶尔的触动,会不自觉地回忆起过去,想到我们的小时候,觉得时光似乎并没有走远。但那仅仅是瞬间的感觉。在大多数情况下,有关吉彬的片段就像一个不完整的梦境,呈现出来的形象也会缥缈在真实与虚幻之中。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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