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的小摆饰
2020-08-06章念驰
章念驰
疫情袭来,奉命宅在家中,散在家中的平时不大关注的小摆件,却勾起了我一段又一段的回忆!
两尊雪山婆罗门
我一生除了最最敬重达摩外,雪山婆罗门,又叫雪山大士神,要算我第二敬重之物了。
我祖父精通佛学,曾以佛学解释庄子学说,成《齐物论释》,并用佛学构建近代民主革命理论,但他并不信奉佛教,家里也没有供奉佛像,更不要说烧香拜佛。但我小时候曾在家中见过一尊精瘦精瘦的木雕老汉,闭目而坐,手持佛珠,根根筋骨枯露于胸,四肢有骨无肉,形膏神炯,令人敬畏。我曾问:“这是谁?”有人告诉我是无量寿!我似懂非懂。后来,这尊老汉也不知所踪了。
“文革”期间,内人有一次从家中带回了一尊小佛像,我一看竟是当年家中见过的无量寿佛,但只有手掌大小,还缺了一个胳膊,却栩栩如生,雕工精良,用料上乘,显然是劫后余物。我甚是喜欢,有似曾相识之感,于是我用园中冬青树的枝为它“接肢”,随后一直安存于我书房。
“文革”结束后,上海展览中心办过一个“长三角文化用品展销会”,我在湖州文物商铺的地板角落,发现了一尊一尺来高的“无量寿佛”,由于满身积灰,无人问津,只好放在一隅。我一看是件老货,用料与刀工,决非一般之物,便问:“这是什么物件?”一个年轻人回答我:“不知道。是店里存货。”我又斗胆问问价钱,这个营业员回答我:“两千!”于是我放下两千元,抱起就走,连灰尘也不擦一擦。回去一清理,一看物件完好,用料讲究,刀法精湛,面慈祥和,双目半阖,唇角上扬,宁静和祥,凝注静思,虽然瘦骨嶙峋,但安贫乐道,凝聚了一股强大气场,让人感受到它的强大的精神力量!后来我在一个拍卖会上也见到了相同的物件,但成交价却是我十多倍!
我一直以为它是無量寿,但直到我在大收藏家王世襄先生的《俪松居长物志——自珍集》中,看到了他花了很多工夫,也收藏了这样物件,款式一样,但不叫无量寿,而叫“雪山婆罗门”,又叫“雪山大士”、“雪山罗汉”,它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别名。释迦年轻时,目睹世道不平,愤入雪山修行,整整六年,食诸果,饮山涧,不避风雨,苦中得道,参透成佛。正如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这尊佛像,是释迦成佛之前形象,所以一般不入佛堂,认识它的人不多。一般人只喜欢请一尊观世音回家,求子得子;或请一尊弥陀佛回家,求财得财;或请一尊药师王回家,求寿得寿……但我认为达摩与雪山更为重要,我们首先要学会吃苦,不要首先想长寿享受。所以崇奉达摩与雪山,非常励志,非常感人,是文人的榜样,为文人所崇,一个九年面壁,一个六年面壁,都是苦行苦练,为我所喜!
良渚玉琮
玉琮是最神圣的祭器,又被推为玉中之王。在我的写字桌上,就放着一块一手大小的仿良渚古玉雕成的玉琮,代表着天圆地方,纹了许多古代的“神徽”符号,这是我家乡的标志,也是中华五千年文化的代表。我是余杭人,余杭原有两大标志,一是出了个章太炎,二是发现了良渚文化。我既是章太炎子孙,又是良渚人后代,莫大荣焉。这块玉琮是我二十多年前参观良渚遗址时,当地领导送我的纪念品,这样制作仿良渚玉器的工匠听说有一大批,作品上乘,我是十分珍爱的,天天供于案头,良久良久地欣赏。
祖父不以收藏著称,但也有许多收藏,包括玉器。在《章太炎遗嘱》中也清楚记载着:“玉器存者虽多,惟二琮最佳,又其一圜者,乃瑷之类,亦是汉以上物。”这里所指玉者,琮圜实际都是良渚出土之物,只是他生前并不知道余杭实是五千年前良渚文明发源地,直到他去世一年之后,良渚真正被发掘。良渚玉器多数是软玉,当时农民经常会在耕种时发掘到陶器、玉器,所以当时在余杭乃至江浙流传甚广,国外许多博物馆很早收藏的许多玉琮等精品,实多出于余杭诸地。祖父的收藏我们一直保存在上海银行保险箱中,有数千件之多,但保险箱并不保险,“文革”中被“军宣队”强行没收了。他们准备支付五十元人民币了事,我祖母坚决不肯签字。“文革”后终于“发还”,我们连“发还清单”一起捐赠给了国家,现保存在杭州“太炎先生纪念馆”。如果大家有机会去参观,一定会发觉祖父收藏的玉器就是良渚玉器。
1980年代初,我经常往返沪杭,浙江省政协还借调我协助筹备了几个国际研讨会,以及筹建祖父纪念馆,于是我有了机会接触许多领导,及有机会去参观良渚考古。当时良渚只有几个竹棚来收藏挖掘的文物,许许多多陶片、瓷块、残玉……堆放在一个个竹箩筐里,简陋得不可想像。而改革开放四十年后,浙江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一冲上天,尤其余杭,名列全国最富有的区县头几名,变得你无论如何想像不到的先进富强。开发了良渚,取得举世公认成就,列入了“世遗”保护项目,几次改建了“良渚博物馆”、“遗址公园”……现在良渚博物馆规模巨大,其他地方无出其右。这不仅是考古成功,还发掘了遗址、城池、祭台、灌溉、生产、政权、文明……将江浙古人类的起源与历史,大大推进了几千年!并让我们这些余杭人以系良渚文明的后代为荣矣!
我第一次回到故乡余杭仓前是1986年6月,祖父逝世五十周年之际,当时在杭州开了一个纪念他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有一个参观项目,即是到仓前去参观章太炎故居。故居不要说祖父众多弟子与学者没去过,连我父亲也没过去,所以大家就去故居参观了一番。故居就在杭州郊区余杭县,但交通非常不便,开车都走了一个半小时多。当时仓前就在一片农田之中,沿河的一条街,几乎与五十年前一模一样,破败不堪。故居原被粮食所与居民占用,后被匆匆修复,基本恢复了旧貌,四进之宅,征集了许多旧物,让人大致可以看到祖父当时岁月面貌。宅前塘河流了千年,祖父每次上杭州、上海都是从家门口的塘河坐船出发。河对面是一片无际的千年稻田,这里是个粮食县,以种粮为主,工业只有一个灰灰的水泥厂。为了防止两岸开战,浙江发展很晚,余杭作为农业区更是发展缓慢。
但想到要恢复修复故居的是街道上一个文化馆馆长,后任镇党委书记的冯玉宝先生,凭着他的胆识与努力,在后来的改革开放中,一路发挥才干,当上了余杭区广电局党委书记兼局长、文联主席等。经他亲力亲为,故居第五进恢复了,申请全国文保单位成功了,将故居左右房屋并入故居,使故居从五百多平方发展到一千七百多平方,成了余杭文化地标。另一位余杭区常委兼宣传部长王姝,一个漂亮能干的“女孩”,又与上海人民出版社合作,资助出齐了全国文化出版重点项目《章太炎全集》,获得全国多项大奖,由她主持召开的相关会议多达二十多次,又扩建了故居,一个贫困的农业县居然可以问鼎文化顶端的领域,简直不可思议,引来学术界一片惊羡,而成其事的竟是一位“女孩”!
我的故乡大变样了,仓前变成了“梦想小镇”,李克强总理也专门来参观,浙江省党校、杭州师范大学、阿里巴巴总部……都纷纷落户仓前,塘河对岸长满了时尚的新建筑,一亩稻田也没有了,充满朝气,充满动力,尤其创业园区吸引了国内外数万创业者入户……如果用一句“改天换地”实不为过。良渚人、余杭人、仓前人,成为人们向往的标志,大大增加了认同感、归属感,我的叔父从美国归土仓前了,我的胞哥也归土仓前了……将来我也会归土故里,在地下看余杭天天向上!
长寿盘
书房里还有一个白瓷盆,上面印了两个朱红大字——长寿,这是朱屺瞻艺术馆开馆纪念品,当时屺老还健在,一百零五岁了,大家以得此长寿盆为喜。第二年,即1996年,屺老以一百零六岁高龄谢世。他是最长寿的画家,活到一百零六岁,还笔耕不断,世上罕见。
今天也许有许多人不知朱屺瞻是谁了,这也很自然,世上代有新人出,但知古才可开今,了解故人也是很重要的。世上画家多得是,如屺老这样长寿的不多,画风越老越新不多,不为钱画画的更不多。过去世上画家穷的多,但如屺老家境富足,不靠画换米的不多,这使他能沉潜于绘画之中,不去迎合世风,不去迎合买家口味,这样的画家实在不多了。
屺老有一个女婿叫黄绍海,是我同事,我俩同在历史研究所一间办公室办公,后他举家去了美国,带走了屺老三十多幅作品,他曾都让我看过,都是早期作品,实在是很一般,画风很保守。而1980年代后,屺老画风突变,越画越老辣,越画越有新意。人越老不是越守旧胆小,越重复自己习惯的画风,这是极为不易的。屺老习画很早,中西画均涉及,可以说爱绘画,坚持绘画,见多识广,内蕴很深,一旦积累到一定程度就突变了,绘出全新作品,让世人惊叹。但他还是谦虚如故,说“瞎塌塌,瞎塌塌”,“野狐禅,野狐禅”,反让别人不知所从。大凡有成就的人,总是格外谦虚,他们内心是充实的,他们也知道学海无涯。浅薄的人,则盛气凌人,开口闭口是钱,动辄说“没有××万一尺,免谈!”这些人为了钱,已六亲不认了。
八十岁后的屺老,白发童颜,红装打扮,依旧神采奕奕,精力过人,作品越画越大,笔法越来越简,大气磅礴,高度概括,得心应手,尤其花卉静物,画得出神入化,令人叫绝!画中有物,物中有我,笔法拙朴,朴近自然,朴近天真,物我相成,达到超然境界,成为上海一绝,光前裕后,无人能及。至于他的山水我则不太欣赏,大概欣赏能力不够。但他仍低调为人。我多次登门造访,他都热情接待,跟我说说老话。他说淞沪战事后,日寇滥炸上海,让上海饱受战火,一次你祖父太炎先生与马相伯老人相会,痛诉暴行,边讲边写边画,画了飞机在扔炸弹,上海一片火海……他适在一旁,亲睹了这一幕,后还收藏了这张画……这一切让我至今难忘。
《兰亭序》
在我书架上有一块印在铜版上的《兰亭序》,一尺多大,这是汪道涵会长送我的。1989年“海峡两岸学术文化交流促进会”成立,他是顾问,我是秘书长;1990年上海台湾研究会成立,他是顾问,我是秘书长;以后他领导的上海台湾研究所成立,我任副所长;后遵他指示,把台湾问题放到国际格局中研究,上海东亚研究所成立,我任所长。这期间,他市长卸任了,任“海协会”会长,专注台湾问题,基本上是用我们上海这些专家学者协助工作,我更是与他接触密切,一度密切到人们常常把我俩言论混为一谈,造成了一定困扰。但我一直弘扬他的思想与主张是从来没有改变过。总之,我追随他十多年,有时他会把人们送他的礼品随手送给我。记得有一位中央领导送他一支野山人参,他说这东西他不吃,让我拿去补补吧,我拿来一看连送礼人名字他也没有拿掉。这幅《兰亭序》印刷品也是如此。
汪老是个老革命了,他1932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1933年入中国共产党,后因宣传革命入狱,由其父晚清举人汪雨相(首批加入同盟会的老人)担保出狱,后回乡继续从事革命,1937年与父亲率全家及中共明光临时支部成员共二十八人携所有家产投奔延安。他的投奔革命完全不是没饭吃而去造反,完全是追求真理,寻求光明,是有知识有抱负的革命精英。所以解放后,他成为共和国最年轻的副部长,担任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分管工业、冶金等重要经济工作。但他这个副部长一当二十六年没升迁正部长,因为他不肯做违心事。“大跃进”时大炼钢铁,提出要达到某些标准,汪老说“这是不科学的,也是根本达不到的”,遭人忌恨,说“这个公子不配当一把手”!所以直到1981年,“文革”之后他才当了上海市市长,升任了正部级领导。但他资历很深,见识很广,视野很阔,胸襟很宽,抱负很远,在很多问题上有灼见,不人云我云。
汪老人生最后的十五年是担任“海协会”会长,他认为我们对台工作有三大盲点,一定要克服。一是对台湾一百多年的经历一定要好好理解;二是对台湾的“民主化与本土化”要深刻认知;三是要建立统一的理论,我们都拥护统一,但我们国家概念形成很晚,长期以来只有“天下”概念,即“天下秩序”、“天下一统”概念,天子就是国家,天子底下的中央与地方关系构成天下,至于中央管辖不到的地方,予以高度自治,这就是相对统一,但要绝对统一,要有一套新的国家统一论述,要建立相应的制度与法律。为此他不辞辛苦,勤勤恳恳在构建国家统一论述,每天除了会见客人外,就是找全国各地专家学者来研讨,每周开二三次会是很普通的。会后他总会与我深入讨论,布置我们写作。几乎每天深夜他又会来电询问一天台情……所以跟了他“开夜车”是家常便饭,在他逝世后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如此拚命。2000年以后,他身体大不如前,但没有一天退场。2005年他去世那天,正值冬至,又是圣诞夜,天刮着少见的狂风,下午他还读着我们所送他的研究马英九报告,还谈论着台情……突然他如大树般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
汪老晚年始终站在对台工作前沿,坚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与辜振甫共同维系着一个中国的基础,努力建构新的统一论述。他认为传统的统一观,与国际的国家学说,无法解决两岸的主权与治权争议,要满足台湾民众的身份认同,要承认两岸同属一个中国,但目前尚未统一,统一是进行式,要把台湾问题放在民族复兴大局中思考,要和台湾同胞共同缔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中国,要包容他们的主体意识,融合发展,和合相处……他对和平统一有一整套的思维,他的观点深受两岸民众尊敬,但对我们传统政策是一种挑战,会走到旧制度的对立面,会遭遇内部的反弹,受到许多不公的压力,会陷于孤独、彷徨、苦惱……但是他对台湾问题的思考与理解迄今依然卓显深邃的睿智。
瓦当
书架上还有一块瓦当。瓦当,又叫瓦头,古代瓦屋,最前端有两块瓦,一块帮助雨水下倾,一块挡住椽头,以免侵蚀。这两块瓦往往会做成一定花样,增加喜庆,添加装饰。不同时代,花纹会有所不同,形成“秦砖汉瓦”文化,尤其文人雅士,喜欢收集真正的“秦砖汉瓦”,陈列于室,增加古趣。我这块瓦当是我好友柴庆翔先生送我的,花纹很简洁,没有文字与花饰,由几根线条构成一块图案的汉瓦,但出众的优雅,符合他的性格与审美观。
柴庆翔,苏州柴氏家族后代,也算是出身望族,他的姐姐柴莉蓉,是我母亲振华女中的同学与挚友,正是她与我母亲利用寒暑假去我祖父办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听讲,与我父亲相识。柴先生是在苏州东吴大学读英国文学的,英语极好,文学修养也极高。我与他相识是“文革”期间,不知为什么他搬到我们的住地,住在我们对面三楼,成了隔窗相望的邻居。这时他在上海第四师范教书,他夫人在幼儿园教书,还有两个女儿在读书,他除了教英语外,还酷爱绘画、种花、读书,与我爱好非常一致,于是我们往来频繁,成了好友,他夫人与我内人也情同姊妹。
柴先生一身绅士派头,仪表堂堂,彬彬有礼,衣着得体,尤其头发,纹丝不乱,一张瓜子脸,笑容可掬,一口吴语,加上沪言,慢慢吞吞,不慌不忙,一副学者派头,在当时社会,显得另类,格格不入,但他却我行我素,独树一帜。到他家去,他总要等上好几分钟才开门——忙着把凌乱东西塞到床罩下面,喜欢以最整洁状态迎客,哪怕外表也是这样;然后用考究的茶杯泡茶,茶叶不过三五片——他认为多了浪费,少了怠慢,礼数是极周到的,但不喜欢浪费。当时他家有不少海外关系,生活条件优于我们,有年盛夏,我们刚回到家里,他送来了一只冰镇西瓜,这是我们第一次尝到了冰镇西瓜的美味,迄今弗忘。
他爱绘画,尤精于水彩,他是颜文梁先生的学生,他带我去拜访过颜先生。师徒相见,这种寒暄,礼数之周,让人开眼,最后颜老迈着碎步送至门口,他三步一回五步一回地鞠躬还礼。他的水彩风格比颜先生放得开,但基本上属于传统水彩风格。他1983年出版过一本《水彩画基础技法》,当时出版物很不繁荣,这本小册子出版实属不易,但这是一册很典型的学院派作品,被人列为旧派老法。如今从水彩的颜料到纸张都发生了许多突变,特别应用画、广告画等需要,水彩完全颠覆了昔日风格,而柴先生则是最传统水彩的最后守门人。我迄今记得我们一起去常熟、西山等地写生,真是快乐难忘。他晚年定居加拿大,美加风情让他兴奋不已,更加勤奋作画,留下了许多好作品。他最大的愿望是结集出版,尤其他看了我的朋友们为我出版的画册,羡慕不已。我多次劝他挑选一下,交我出版。但他的画至今仍存放在他大女儿的床底下,人却已谢世多年了。我深知他为人,他最不想亏欠别人人情,其实他完全不必这样想,这二十多年来,我们自费出版一本画册的能力是有的。
柴先生文笔很好,对姑苏文化又很熟悉,所以晚年写了许多吴上逸事,是很有价值的,不知他的后人有没有帮着收集。他写的《遗老旧事》,写了他的姑丈曹元弼,清翰林,治礼学,九十岁娶他六十岁的姑母,轰动一时,姑丈又是最后一位带着辫子入仕的遗老……这一切都是他的亲历,写得入木三分。有时他又很幽默,会讲一些冷笑话。记得一次他说,他学校来了一位留洋美术老师,但从来没见他画过画,不管同事与学生怎么促他画几笔让人见识见识,他总是回避。一次被大家逼得实在急了,没有办法了,只好说:“诸位,诸位,正面作画你们见多了,我来个反手作画吧!”说罢背手在墙上画了许久,然后落荒而跑了。大家走近一看,竟是画了个圆圈!
柴先生总想出国,想了很多办法,“文革”后终于举家去了加拿大,最后定居温哥华,但每年会回来探亲,这块瓦当就是他回来时送我的。每次相聚我总会准备一点他爱吃的苏州菜请他吃,如油爆虾、炒鳝丝、白斩鸡等,他总是不慌不忙细细咀嚼,眼中噙着泪花,慢慢慢慢品尝……他品尝的是他的乡味乡情,他骨子里对乡土的深深眷恋。
小邮筒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之日,自后街上刻有英殖民标志的红色邮筒及邮票将走入历史,所以港英当局制作了一批袖珍小邮筒出售,以资纪念。于是我买了一个作为回归纪念品,至今安放在书橱内。
香港回归前后,我赴香港十分频繁,我们东亚研究所重点就是研究港澳台,所以与香港各界人士建立了广泛联系,其中就有旅居香港的知名人士南怀瑾先生。南怀瑾先生人称“南老”,他身上有许多衔头,“国学大师”、“一代宗师”、“大居士”……是重要的文化名人。他弟子众多,横跨政商各界,他的寓所,云集了三教九流人士,以及各个部门的人员,成为交流信息与打探情报的中心,每天吃饭时客人可以坐上多桌,他也来者不拒,如摆了一个大“测字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游刃有余。我一度也成了他的座上宾,每每开饭,他必要我贴坐在他右侧,亲切有加,谈笑风生。
南老对我特别亲切,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知道我是太炎先生嫡孙,他与我祖父同治“国学”,出于对前辈尊敬,而且自知治学不如我祖父,他对我直言“你祖父搞的是真學问,我是‘野狐禅”,爱屋及乌;二是由于我姑夫朱镜宙先生与他是同行挚友,又是同乡,都在台湾弘扬佛法;三是知道我是汪道涵身边人,两位老人互相欣赏,常常通过我互相问候和互询近况,所以对我格外亲切。至于他促成两岸秘使相见,推动“两会”建立等敏感问题,我们从来没有挑明交流过,更不在公开场合议论,仅仅心照不宣而已。
南老有许多弟子,许多是台湾政商名流,如刘泰英、苏志诚、尹衍梁……他的生活是由李传洪姐弟供养的。他在大陆也有许多这样的弟子。于是他乐于从中牵线搭桥,其中最有名的两件事就是建造“金温铁路”及促成“两岸秘使会面”,他涉入很深,还亲自起草了《和平共济协商统一建议书》,连汪道涵也参与了此事。这个建议书没有脱离“国共合作”、“一国多制”旧模式,结果双方都没有给他下文,竟无疾而终,成了历史之谜。至于“金温铁路”,虽成功了,他却身退,其中的酸甜苦辣都记在厚厚的一本《南怀瑾与金温铁路》之中,他也与我详谈过,书生从商,谈何容易。看来要成功“入世”,实现政治梦,并不容易。
南老转而专心讲学。他早在1963年就在台湾聚众讲学,结果被蒋经国怀疑结帮拉伙,只好落荒而逃。1988年到香港再度聚众讲学。他传播的内容很广,除了传统文化外,还有现代自然科学、生命科学等等,俨然成“一代宗师”,著述也很丰富,连他的只字片语都被视为经典,出版社更是抢着出版。这种“国学”讲演,比起于丹、易中天……不知要热闹多少倍。其实他讲的内容,与曹聚仁讲国学,如出一辙,既不是注经释经,也不是宣传微言大义,是讲故事式的国学演讲,很配现代人求知的口味,现代人既想了解国学,又不知怎么治,又怕下工夫,只好听听故事了。而我最欣赏他的著作是《大学微言》,上下两册,洋洋洒洒,是他亲自寄给我的。他从《大学》讲起,深入浅出,讲到修身正心治国平天下,讲帝王术,讲历代帝王如何在儒、道、佛之间寻找平衡点,他最熟悉的是清三百年,如何处理好儒学与道、佛之间的关系,尤其如何驾驭蒙藏二族,外示儒教,内用佛老,怎么利用密宗与藏汉佛教的作用,获得“平天下”的结果。这样的论述,没有几个学者能及,这才是他学术的精华所在。
南老的一生,并不是“從小打下了扎实的国学基础”,事实上他小学都没毕业,成绩是“最后一名”,又从事过许多杂业,从当武术教练,到当地方保安团长,经历丰富,见多识广,这是一些“大儒”所不具备的经历与见识。直到1943年他到峨嵋山修行,先在五通桥,后在大坪寺,闭门参禅,1947年返回温州,在乐清继续参禅,先后云游四川、西康、西藏,访各教派,直到1953年到台湾讲学,成就他第一本著作《楞严大义今释》,可惜一本也卖不出去。这十年是他扎扎实实修研经历,通晓了儒、道、佛三教的关系,尤通达藏汉佛教与密宗,加上他的经历,参透了世间与世道,有了比一般人仅仅靠书斋念死书更深刻的悟性。他比一般学者更懂得“出世”与“入世”道理。他也曾想“入世”,充当政治掮客,但他更懂得“出世”之道,他说“著书都为稻粮谋”,说得何等精辟,所以有许多院校请他当“教授”、“博导”等等,他说“我才不受这个骗!”说得又何等透彻。他说自己是“一无所长,一无是处”,这才是真正高人,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他的最大贡献是将学术通俗化,解救了许许多多现代人的心灵贫乏,被人视为“教主”。
他晚年定居上海,又在苏州吴江创办“太湖大学堂”,许多要人阔人争相去“镀金”,他的客厅一定是越来越热闹,听说去听讲的人还要穿同一式制服……我离他很近,却一次也没有去看他。记得有一次,许多人都不惜用重金想让南老亲自算命,我在旁却一言不发,众人起哄说:“给念驰算一算吧!”南老不慌不忙说:“念驰的命是有求必应,这是正人君子命,不必算了,因为他一生无求!”他说得太对了,太智慧了,太江湖了,这就是南怀瑾呀!
一幅肖像
我的休息室里挂了一幅我内人的肖像,是著名画家俞云阶先生绘制的,他画得如此简练、传神、生动、质感,连白衬衣内体肤也表达无遗,俄罗斯绘画风格和中国画的留白手法,表达得一清二楚。整个绘画过程,不过两个多小时,早晨他来我家,中午前就完成了。他给巴金绘像也是两个多小时,下笔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笔多余,每一笔精确到位,没有任何修改,显示了他绘画功夫的扎实。于是将我内人的形象定格于三十多岁的可贵岁月。
俞云阶先生和我父亲同龄,1917年生,家境不裕,毕业于苏州美专,后赴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深造,解放后曾参加中央美院俄罗斯油画培训班,老师就是俄国著名画家马克西莫夫,深得真传。中国的西画,一派是当年的留欧派,如徐悲鸿、刘海栗、林风眠、颜文梁等。另一派苏俄派,是解放后全面向苏学习的俄派,当时赴苏培训的有二十人,来中国传播的有十九人,形成了中国西画的基本队伍。代表人物有靳尚谊、金山石、肖峰、俞云阶等。俞云阶又培养出陈逸飞、夏葆元、邱瑞敏、巍景山等,构成新老两代人。第三代则是陈丹青、罗立中、俞晓夫等。两派的画风有明显的不同,俄派风格占了明显优势。俄罗斯画风虽也是从欧洲古典文艺气派来,但被俄罗斯化了,就像俄罗斯民族粗犷大气,豪放厚重,表达人物、风景、静物无不高度概括,简练写实,高雅端庄,是一种高度概括的写实主义,正符合解放后反对虚无主义的主张。
我在“文革”期间,无事可为,就以绘画作消遣,先认识了巍景山先生,又受他引见俞云阶先生。当时俞先生大右派帽子还没摘,好在他是“五类分子”,我也是“五类分子”子弟,互不排斥。于是我隔三差五去他家,反正他家客厅依然宾客不稀,都是失意的人,我也乐于听说大道,有谈绘画,也有谈往事,也有发发牢骚……与他们相处实在是很开心的。有时我也会将自己的绘画作品带来请俞先生指教。他对绘画是认真的,会不客气地指正,当年他当老师,虽是右派老师,但对学生习作不满意处,会一刮刀铲掉。有时他也会把我好一点的作品留下来,说给其他访客看看。
“文革”结束了,我俩都重获新生。我去了社科院,又当了市政协委员等,他也脱了帽,成了真正的画家。说起他当右派,真也倒霉透了,他不是1957年被“引蛇出洞”的,而是他太忠诚了,常写信给他领导,赤心赤肺交心,自己钻到了右派队伍内。“文革”后我还常去看他,不是去谈论绘画了,而是更多交流人生感悟。
有一次他被苏州邀去作画,报上都报道了。我适回苏州家中,他打电话召我去,我便去了,记得是在南苑饭店。他见到我说:“今天是我最不开心的一天,一群小时候同学一起来看我,其中有一个被我视为女神的同学,当时她家境好极了,长得美丽极了,我这样的穷孩子只好远远望望她,但如今变得我怎么认不出她了,变得这么普通,也这么庸俗,也挤在众人中问我讨画……她多么残酷,把我心中残存的一点点美好都打碎了。”
俞先生1992年作古了,他的儿子俞力排除一切困难,把俞先生一切后事办妥了,又把他大部分作品捐给国家,也尽了“后死之责”,让荣誉归于上帝,让生命归于土地!
小台钟
写字桌上有一个小台钟,钟座印着“清华大学台湾研究所”,这是刘震涛所长送我的,他是我的挚友与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