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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响起枪声

2020-08-06梁鸿鹰

上海文学 2020年8期

梁鸿鹰

人们总担心记忆里的一些事情会沿着各自的轨道,脱离掌控,走向虚无,无法还原曾经的模样和细节。但我得说,你尽管放心,有些事如同种在记忆里,注定让你永远无法摆脱。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北方小城里的警察难得一见,他们从事着别人看不见的工作,像是隐藏在某些角落里那样不为人知。不过,即使人们用不着他们帮忙,也依然会将自己的崇拜和敬意献给他们,就像献给解放军一样。我们的马明骏就是小县城里为数不多的警察之一,他始终让人羡慕。明骏是个苦出身,十一岁才开始上学,家里太困难,险些读不下去,幸亏他早逝的父亲有位河北同乡丁立岩在部队当官,帮衬了不少。丁立岩参加过珍宝岛战役,打起仗来不要命,在一场场恶仗中多次受伤,右肩伤得重,导致比左肩低,头上有块弹片一直没取出来,遇到阴雨天就头疼难忍。丁立岩有能耐,不到三十岁当营长,几年后升为副团长,但他待人严苛,性格暴躁,周围的人都很畏惧。得益于长辈间的交情,丁副团长资助明骏把书读下去。明骏很争气,懂得下苦功,中学读完考上一所卫校,后来组织上又送他到大城市学法医,到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深造,一步步把他培养成了一名熟悉破案所需技能的人。丁立岩没有为明骏走后门,毕业后明骏一头扎到西沙沟村派出所当治安民警,这里地处三县交界,人口多,流动性大,经常发生各种打架斗殴、诈骗赌博的案件,抢劫盗窃也不少。明骏能吃苦,爱琢磨,有刑侦知识,到乡下没几个月就接连破了好几个让当地头疼的案子,很快显出了头角,让来办案的县里公安看中,1970年国庆后被调到县上的公安局,专门搞破案。

明骏总是说自己学会破案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最初破案的时候,他把老师教的东西写在卡片上拿着,一边查现场,一边看卡片,想套旧案子经验,急得满头大汗。到县公安局后碰到一起上吊案,到乡下现场看到有个妇女吊在树上,脚上的袜子是新的,却没穿鞋,他和不少同事认为这是自杀,一位断案经验丰富的老警察却分析说,死者家离上吊的地方不近,得穿过两块耕过的地才能走到大树那里,现在袜子却是崭新的,说明是别人把她弄来放上去的,不是自杀,是他杀!卡片上哪有這些东西啊,这让他明白,实践出真知,出现场是最好的积累,要想从表面深入到本质,一定得多走多看多积累才行啊,不走这种路,学不到真本领。他在一次次踏实的工作中老老实实学习,渐渐成长为一个破案高手。

明骏长得精神,到县里后给他介绍对象的就没断过,他都不应承。原来,他已经心里有人了。原来在西沙沟工作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代课教师王海兰,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正值寒冬腊月,海兰围着一个彩格围巾,穿着花格棉袄,嘴里哈着白气,脚上穿双发出咯噔咯噔声响的小棉鞋,他发觉姑娘一双丹凤眼,梳两条大辫子,人长得非常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好感油然而生。

明骏和海兰的婚礼是在1971年小年那天举办的,城里参加婚礼的人们都记得,那天的明骏头发梳得很用心,四个兜的蓝布中山装棉袄很合身,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下身穿的是绿色军装裤,脚上一双崭新的大头鞋,踏在地上咚咚咚的,庄重、威风又帅气,在场姑娘们的目光无不追随着他,他和新娘子恭恭敬敬站在老人对面,跟着司仪的号令,鞠躬行礼。那个大嗓门的证婚人就是父亲的河北同乡丁立岩丁副团长。饭堂里早已坐满了人,除了新郎新娘周围的人还在关注婚礼进程,坐得远些的人们,心思早跑到满桌子的酒菜上了,大家迫不及待地喝酒、吃饭,尽情享受小城里的一次美好宴席。当时的日子远没好起来,婚丧嫁娶是解馋的唯一机会。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杀了一头猪,炖了些大锅菜,每个桌子上都用大盆盛了好多馒头、发糕,开了两瓶白酒,碟子里还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糖块、散装烟卷儿、瓜子儿、炒黄豆什么的,堆得挺多。这种热闹俗气的婚礼,像是一堆放久的萝卜土豆,让大家过后不再能回想得起来。婚礼上人们记住的事情并不多,只记得小伙子们起哄,把苹果吊起来让明骏和新娘子吃,明骏咬住了新媳妇的嘴唇,踩脏了新娘子脚上的新皮鞋。

警察那身警服倒是漂亮威风,但谁想过他们工作的艰苦、忙碌和默默无闻呢?明骏根本不可能休假与海兰多享受几天新婚的快乐,婚后第三天便接到侦破一个杀人案的任务下了乡。赶到现场后,他不听乡里的汇报,先到现场勘查,发现死者家大门口地上丢着的一小袋咸菜,和被害人正房门口缸里的咸菜一样,都是腌萝卜和黄瓜什么的,农村亲戚串门的时候,主人会顺手从自己家菜缸里拿出些咸菜送给临走的客人,所以他断定来的“客人”肯定是熟人,不熟的人上门临走,主人肯定不好意思拿咸菜送人家。根据这个推理,他找来了嫌疑人——这家女主人的侄女婿。果然,案发那天这位侄女婿非要借女主人仅有的三百块钱,这数额在当时算是很大了,他拿到手就不想还了,干脆起意杀了女主人。

1972年大年初五邻县一家百货商店发生爆炸,炸死十二人,人们听说明骏破案有办法,就请他过去。他到了之后,县里见着他的面就要开会汇报案情,明骏说得先去看现场,不看现场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听汇报也听不明白。他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发现一把由两根铁管自制焊接而成的锤子,根据制作工具不够专业,推断作案者有可能在一家小工厂工作,而且这家工厂有切割机,能生产同等尺寸的钢管,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爆炸案的元凶,是一个报复性作案。

有不少人说破案要靠“第六感”,明骏觉得一切线索都埋藏在现场,“第六感”是大量经验积累而来的,不跑现场,不研究那些蛛丝马迹,哪来破案的灵感?破完案子过一段时间,明骏只要有机会总要回访,查阅犯罪嫌疑人的供述笔录或者当面讯问,结果发现,那个“侄女婿”和“小厂工人”犯罪前后的心理活动过程,以及使用的手段,和他当初推断的基本相同。有些与他推断不同的,他也要分析是什么原因。为了破案,他每年大量时间都在外出侦查,离多聚少。每次明骏办案回到家里,把提包放下总要先拥抱海兰,拍海兰的头顶,整理她的发辫。每逢此时海兰就异常幸福,明骏会说,看你,向我保证过见面不哭的,怎么又哭了。海兰说,我没有哭,我保证一滴泪都没掉。但她管不住自己,很快就泪流满面。他们抱在一起享受着重逢的感动,久久未曾分离开。不过,他们在一起不会很长时间,往往几天之后又要分离。百货商店爆炸案破获后回家的第三天一早,明骏又要离开,他觉得时间不会短,很难为情,他对海兰说这次要走十天左右,闹不好要半个月,反正你知道时间过得会很快的。海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骗人,你明明知道一个人在家时间过得一点都不快。说着说着,海兰的眼圈又红了起来,眼泪就要掉下来。明骏不在家的时候她最害怕黄昏与黑夜,那沉沉的无边夜色,像是铁网,包围着她,限制着她,让她恐惧。

海兰渐渐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自己与明骏聚散无常的婚后生活在日记里都能见到。等她用完两个日记本,记第三本的时候她才发现,1971年、1972年不到两年时间明骏下乡、到外地跑案子的总时间早就超过了他在局里上班的时间。海兰对这种离多聚少的生活也慢慢习惯了,明骏不在的时候,她常常会回味自己与明骏重聚的情景,她还在日记本里记下他们的每一次重聚。1972年2月19日她是这样记的:“今天星期六,雨水,是个大晴天,在黄昏的一片彩霞中,我终于等回了明骏,刚进了家的明骏嘴里哈着白气,从腰里把枪解下来,与我紧紧抱在一起,他捧住我的头,使劲把嘴压上来,说些让我脸热的傻话。分别也就不到二十天,可我感觉好像分别了好几个世纪一样,我们得花两三个小时才能赶掉彼此的陌生感,重新熟悉起来,像是召回老朋友。”海兰吃饭的时候请求明骏抽时间带着她回趟他们初次见面的西沙沟乡下,好好看看西沙沟的河道、沙丘与沙枣树,看看她过去在那里代课的学校,明骏答应了,说这种机会会很多的,不着急不着急。

1972年4月底的一天,公安局一位同事无意中说到,他去团部办事正好碰到丁副团长,发现他脸色不好,八成身体不舒服,团部也有一些奇怪的议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明骏这才发现自己结婚一年多来忙工作,还没去看过丁立岩,顿觉心里不安。他抓紧搞了些东西带着,在五一劳动节那天,骑上自行车和海兰一起去团部看丁副团长。团部在小城偏西的地方,院子里盖着整整齐齐的几排平房,住在里面的人多为军人,有战士,有勤务员,有执勤的,大部分像丁立岩那样穿部队服装,进出都要登记。院子里有不少武器,过去曾经发生过枪支被盗或擦枪走火的事情,明骏还来出过现场。丁立岩家院子很大,有菜地,停着三辆新旧不同的自行车,进到宽敞的屋子里后,发现收拾得明亮、整洁,家里进门靠墙就有当时还不太多见的组合柜,一台缝纫机,有沙发茶几,一个小桌子上有电话。明骏进门后把自己带的一只鸡、一些鸡蛋、一个兔子交到丁立岩家属孙阿姨手上。部队上的人把女主人称为“家属”而不是夫人、爱人、老婆什么的,明骏以前还不太习惯。孙阿姨留着短发,很精神,明骏进门时她正踩着缝纫机做衣服。明骏最讨厌女人留过分短的头发,总觉得那些刻意让自己显得精干利索的女人其实都不顾家,她们走路风风火火,精力过分充沛,在外面把自己搞得忙忙的,心思都在别人身上,關心别人的吃喝,关心别人穿的衣服,很爱扎堆聊些有的没的,从不管家里有多乱有多少活儿需要干。比如海兰学生方大强的妈妈,明骏总能在街上碰到,每次一碰到她,她就把短发往后一甩,盯着明骏的眼睛问今天吃了什么,海兰怀孕了没有,百货大楼来了新布料给海兰买了没有,还问知不知道公安局的哪个民警要提拔了。明骏不喜欢回答她的问题,尤其不想回答最后那个问题,就像不喜欢她那头清汤寡水的短发一样。可是丁副团长夫人孙阿姨的头发虽短却不让他反感,而是让她显得很平易近人。看得出,孙阿姨有些开始发胖,这使她的热情更富于长辈般的慈祥,她见到明骏的高兴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很让明骏心里宽慰。

丁立岩穿着不带领章的部队衣服,脚上一双军绿色胶鞋,眼睛依旧明亮,但略显疲惫,他知道明骏经常外出办案,很忙,明骏和海兰上门看望让他很高兴。明骏两口子坐定后,丁立岩问他俩工作怎么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着公安上的事情。女儿丁志红身上穿着白色毛衣,一块红色的头巾像火一样围在脖子上,丁字口皮鞋上粘了一些土,让她显得好接近了。海兰掏出一个花格手绢扎成的小包,把带的一些花生、几颗蜜枣、几块饼干递给志红。明骏看到志红给海兰递过一只柿饼子,海兰不想接,又不好意思推,他知道海兰最近不知怎么搞的胃口不太好,不爱吃这样发干发硬的东西,志红并不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带海兰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后来和海兰一起去住在院里的周小清家串门。

丁立岩知道明骏是带着枪的,也清楚明骏永远把枪藏得牢牢的,枪就是命,命就是枪,失去了枪就失去了命,这正是他反复教导过的,但枪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丁副团长和明骏的主要谈资。明骏发现丁副团长精神头不足,目光不聚焦,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他说起几种不同型号步枪手枪的优劣,说起他在珍宝岛如何百步穿杨,负伤依然能射中敌人,说着说着他让明骏把枪拿出来。明骏的枪插在一个棕色皮套子里,从腰里掏出来之后明光瓦亮,很刺人眼。丁立岩左手拿过枪,右手拉了拉枪栓,随后用手来回在枪身上抚摸着,眼睛里发出一种让明骏感到陌生的光亮。由马明骏的枪,丁立岩不知为什么说起去年叛逃的林彪,说起林彪和枪的恩怨。他对明骏讲,听说1937年打平型关的时候林彪从日军缴获的物资里挑了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和一件日军大衣自己用,第二年二月去晋绥军防区拜访19军70师师长杜堃的时候吃了一亏。说是晋西北山区雾气非常大,即便很近的距离,也很难看清楚人的模样。林彪骑着白马,穿着日军大衣,被防区哨兵误以为日本军官,遂举枪瞄准射击,子弹从林彪前胸打进去,击穿右肺,林彪应声倒地,幸亏经过军中名医傅连暲的治疗,才伤口愈合,病情好转,但落下了阴雨天伤处疼痛难忍的毛病,由此丁副团长又说起他自己头上的弹片,一遇到阴雨天,伤处就疼。听了这些话,在旁边踩缝纫机的孙阿姨说,老丁有时候是烦躁不安,有时候是疼起来简直要命,折腾得很厉害。两口子的话使明骏增加了对丁副团长的敬意,但他也隐隐感到,丁副团长神情涣散,好像有什么心事藏着,就像有那块弹片牢牢地盘踞在脑袋里一样。回家后明骏对海兰说,让他感到不安的不是丁副团长身体上的病,而是他心里面的不痛快。

北方的春天万物生机勃发,但明媚的春光并不能让海兰高兴起来,明骏经常出门办案,家里就海兰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很孤独。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明骏还没有回家。小清找她去大院,说晚上部队文工团来演样板戏《白毛女》,海兰看着天有些阴,本来有些犹豫,经不住劝就跟着去了。戏唱得一般,海兰爱看是因为觉得大春很像明骏,说话干脆利落,走起路来雄赳赳的,在喜儿最需要的时候前来搭救,就像明骏总是在她最想念的时候回到家里一样。那个晚上真热闹,一晚上台上演员卖力地唱,台下孩子们使劲疯跑,黄世仁出来的时候大家就起哄,唱的什么根本听不清。她注意到丁副团长和孙阿姨也去看演出了,他们坐在最前面,安安静静的,明骏不在跟前,海兰也不好意思去打招呼。演出快结束的时候突然电闪雷鸣,很快下起了大雨,海兰看完演出从小清家借了一件雨衣急匆匆回家。到家时已接近十点钟,海兰浑身淋得湿透了,正要开门发现锁已经打开,推门进去看见明骏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看到她淋成那个样子很不高兴。他告诉海兰,天快热了案子特别多,帆布厂副厂长家被盗,抽屉里的高级香烟、粮票现金,凉房里的粮食、干肉都丢了,特别是他们家的宝贝进口收音机,音量大,音质好,据说全县没有几台,也丢了。红矾厂的厂长丢的那台苏联造缝纫机,通身红色,性能优异,愣是让拆开运走了。明骏还说,最近还发生了一些拦截妇女的案子,作案人蒙着脸,手段恶劣且接连作案,别到处乱跑。海兰红着脸嘟囔了几句,埋怨明骏经常不在家,明骏不再说什么。这天俩人躺下聊了很久,本来都很乏,聊着聊着睡意全无,又不禁全心全意温存了一番,在雨声中好不容易睡着,朦朦胧胧地听到有人狠劲砸门,明骏穿好衣服开门出去,雨沥沥拉拉下个不停,折回头来告诉海兰有任务,说他得马上赶到局里,穿上雨衣就走了。

次日,雨后的早晨天气晴朗,空气清新,阳光温暖,但昨晚明骏的话和明骏半夜被叫走,让海兰一点轻松不起来。她来到学校后发现气氛不对,教研室里老师们议论纷纷,一个副校长问她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枪响。海兰班里的学生方大强住团部大院,今天没有到校,上课前家长派人来请假,说是生病了。课间操快结束的时候来了几个公安上的人,把学校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警察走后校长召集全校教师开会,告诉大家昨天夜里丁立岩副团长在团部大院开枪打死了人,带着两支手枪畏罪潜逃,非常危险,要求大家一定提高警惕,注意安全,有线索赶快报告,班主任千万叮嘱好自己的学生。

海兰下课后抓紧时间回家,想问问明骏是怎么回事。路上她遇到同事的爱人王栓柱。栓柱在二中教书,学校与团部大院简直就是一墙之隔,他说丁副团长人高马大,长得很精神,几乎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他穿着军装,扎着腰带和战士们一起出操,锻炼身体,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吃午饭的时候明骏照例不在,晚饭的时候海兰看明骏不可能回来,就草草吃了几口,赶去方大强家帮他补课和完成作业。团部大院早加了岗,方大强家经保卫处同意,由方大强妈妈带海兰进院。海兰发现方家很安静,收音机里播送着新闻和社论,传出的声音很洪亮,客厅里坐着方大强的父亲,身材高大,表情严肃,只冲海兰微笑了一下便继续看报。方大强并没有生病,只是大院封锁不让出门,海兰给方大强说完作业的事告辞,又过去还小清雨衣。

开门的是小清的姐姐小源,她热情善言,在民政局管登记结婚的地方工作,海兰明骏登记的时候还给她发过糖。海兰发现小清脸色很不好,没什么精神,躺在床上,和看演出时像是换了个人。小源接过海兰的雨衣之后就说,昨晚的大院枪击案把整个团部搞了个人仰马翻。今天上面来人了,挨个找院子里的人问话。小清昨夜受惊吓,又有些着凉,睡得昏沉沉的,先别管她。看到海兰好奇,小源把房门关紧,压低声音说,昨晚从礼堂看完戏回到家,你走后雨越下越大。我们洗漱完毕躺下,小清还跟我开玩笑,说将来要给我找一个像大春那样的人当姐夫,我跑下床拧她脸,说小小年纪就姐夫姐夫的,也不臊得慌。笑着一会儿又躺下,小清看小儿书,我看爷爷留给我的《水浒传》,但看了一会儿直犯困就关灯睡了。正睡得迷迷糊糊,我忽听有人大声嚷叫,是女人那种很慌张、像是被惊着了的声音。我们家的房子靠近围墙,墙外有条没铺炉灰渣的土公路,半夜有时会发生拦路抢劫和打架斗殴,我以为墙外又发生了类似事情。爸爸下部队蹲点不在家里,家里连个男人也没有,我有些紧张。妈妈从里屋出来问奶奶是不是听见喊声了,奶奶说听到了,奶奶问是不是老丁两口子又闹起来了,我们两家大人很熟,奶奶还问妈妈要不要过去看看。

看到海兰很好奇,小源像是受了鼓动似的继续说,我们家和丁副团长家前后排,他家后门离我家前门也就十多米,这两口子近些天经常吵架,孙阿姨总骂丁副团长没良心,有时候还摔盘子摔碗,闹得鸡飞狗跳。我扯远了。妈妈和奶奶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女人喊救命的声音,紧接着是“叭叭”两声枪响。妈妈听到枪声,赶紧到客厅给宋副指导员家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妈妈放下电话,让我先把电灯赶快关掉。她打电话的时候,外面又传来四五声枪响,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听到伴随着雨声,窗外有很多急促的脚步声,掀开窗帘一角往外一看,好家伙!大院里站满了穿雨衣拿枪的战士。这时奶奶走过来对我说,别看了,到床上睡你的觉!你想,我这个年龄还不太清楚事情的严重,上床倒头就睡过去了。小清这时候插嘴说,我可不行,我吓坏了,听到枪响出了一身汗,浑身发抖,一晚上没睡好。小源显然意犹未尽,接着告诉海兰,听大人们议论,丁立岩当上副团长后越来越霸道。有次在百货商店看到一只手表不错,二话不说戴到手腕上就走,第二天才让警卫员把钱送过去。有次河北老家部队来人参观考察,他嫌县里的欢迎组织得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把武装部副政委骂了个狗血喷头。大家觉得他太嚣张,想干什么干什么,还说他在蹲点的地方勾引和欺负女人,公愤很多,有人写信向上面反映,不知道哪儿传出风声要处分他,让他提前复员,丁副团长觉得有人暗算他,加上每天回到家里老婆对他冷言冷语,没什么好脸子,说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他气很不顺……

小清说,姐,就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让你到展览馆当讲解员呀。小源回道,去你的,別打岔!今天早晨我推开院门,发现大院前门站着两个持枪的战士,西墙靠大路那边站着两个拿枪的战士,后门也有两个战士,都拿着枪,这是大院里从没有过的。紧接着,大院管理科打电话通知各家谁都不许出院子,在家等着问话。快到中午的时候,爸爸从下面的部队回来了,正好赶上大院的大搜查。我从爸爸妈妈讲的和电话里听到的是这样的:起初那两枪是丁立岩向他老婆开的,宝贝女儿志红拉了一下子弹才没打到人,他老婆从家里高声叫喊着跑出来后,丁立岩发疯似的从家里追出来,撞上跑到院子里的严副指导员,一枪打到他肩膀上,把他撂倒。接着提枪去了团长家,敲门没人应,也没人开灯,丁转身来到高指导员家,高家卧室灯开着,他立刻从卧室窗外向屋里开枪,指导员战时经验丰富,一个骨碌滚到床下,家属被打死。还有一种说法是,丁使劲敲高指导家的门,屋里灯亮了,丁在暗处,透过敞着的窗子,从窗外朝里把指导员家属打死。丁逃出大院时还打伤了一个保卫干部,那晚共死一人,伤三人,现在不知道他正在哪儿流窜。

接下来十几天马明骏都没有回家,他不说,海兰也能猜出他的去向。儿童节很快到了,学校放假一天。海兰早上起来胃不舒服,不想吃东西,人变得很懒,没有一点精神,月事好长时间不来了,于是想上医院看看有没有毛病。出门走到街上,她发现四处贴着盖大红印章的布告,上面有丁立岩穿军装,不戴帽子的相片。她心想,一个月前还上他家看过丁副团长,他那么随和,问长问短,成熟稳重和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现行反革命”,街上那么多的人,谁会知道她和照片上这个脸庞丰满、目光坚定自信的“通缉犯”有过如此之近的接触呢?布告吸引着街上人们的围观,但大家来去匆匆,议论一番也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和平常不一样的是,街上闲逛的人很少,站在街上聊天的也不多。海兰心情很复杂,丁副团长毕竟是她和明骏的证婚人,如果明骏追到他,真能下决心抓他或向他开枪吗?她很难想得明白。

大概有孩子的人都带孩子玩去了吧,这天县医院里病人不多,内科接诊的女医生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白帽,露出的眼睛是单眼皮,脖子长长白白的,没有一条皱纹。她询问过海兰怎么不舒服,把听诊器放在自己手上来回摩擦了几下才伸到海兰前胸脯,随后让海兰躺在床上轻轻地手压腹诊,女医生的手柔软细腻稍显冰凉,让她感觉亲切。问过海兰没吃过饭,女医生开了个化验单,让她去验血。看着大夫话并不多,海兰本来要起身走,没想到女大夫摘下了口罩。原来医生是位标致的美人,她的嘴和鼻子都太漂亮,简直让海兰嫉妒。当时没听说过口红,女大夫的嘴唇却红如樱桃,上下微微启动,就说出了一句让海兰最盼望也最意外的话:照我看,你可能怀上了。看海兰发愣,女医生才又说,你再挂个妇产科的号看看,十有八九是有宝宝了。这“宝宝”两字从女医生嘴里说出来,是那么自然,那么不可避免,使海兰早上心头的灰暗一扫而光,听罢医生的嘱托海兰红着脸高高兴兴给女医生鞠了个躬离开内科。这时,她突然有了饥饿的感觉。

妇产科比其他科室人都多,走廊上男男女女,老的少的,靠墙的长椅上坐满了人,海兰在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大夫们在压低嗓门议论着什么,她还断断续续听见了丁副团长、逃亡、枪声之类的词,她想去找志红,回头一想作罢了。海兰好不容易排到,接诊的仍是一个女医生,很和蔼,看到医生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银色的戒指,这在当时极罕见。海兰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很短,所有的事情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医生确认了海兰怀孕已有四个多月。她遵照医嘱,过几天又来做了B超,女大夫还告诉她一个更为惊喜的消息。

对海兰经历的这一切毫无所知的明骏此时正奋战在抓捕第一线。丁立岩逃亡后局里第一时间找到他,明骏听了案情介绍很吃惊,他后悔自己当初察觉丁副团长不对劲没有及时留意做做工作,简直不可饶恕,局领导批评他警觉性不高,鉴于他侦破水平高,与丁立岩没有牵连,就让他进入侦破小组。该案案情较少见,轰动一时,上面派来了专家小组,实施全国抓捕,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马明骏职业生涯中参与的第一个惊动上面的大案。专案组有个通缉令发布后,各地陆续冒出了许多线索,好像丁立岩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而所有的重要线索都需要明骏随专案组前去查实。

有天专案组接到报告,说是黄河边的老羊滩漂出一具男尸,身材偏胖,头上有疤,很像丁立岩,专案组申请了一架直升机,直奔现场,这是马明骏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飞机降落到山西一个偏僻的地方,县名里也带个偏字。当地老百姓从没见过飞机,稀罕劲就别提了。他们什么都不干了,从田间地头、工厂和家里直往飞机降落的地方跑,不一会儿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见此情景明骏想,老话说得好,干活的时候没人,看热闹的时候人挤人,这种场面真是开眼。下了飞机还要开车才能到达现场,但车没开多远就进入了沙漠地带,车子走不了,出不来,只能带上勘查检验现场必备的工具和照相器材在沙漠里步行前往。明骏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带路的人却说离现场还远着呢,几近崩溃的一行人咬牙坚持,寻到一个老乡家放倒身子睡了一觉接着往前走,次日中午十二点来到现场,发现尸体已高度腐烂,经明骏他们检验,死者虽头上也有疤,头皮里却没有弹皮,而且有阑尾,肯定不是丁立岩。

1972年的六月眼看就要过去了,军区所在内蒙古、山西、河北境内城市公社以及山里的沟壑、山洞、河渠、林地,无论大小都搜了一遍,丁立岩仍不见踪影。后两名铁路工人提供的线索把他们带到了山西中部南郊的一块麦地,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压倒一片麦子,两把枪抛在一边。勘查后,死者血型和丁立岩档案里的血型一致,头部有疤且弹片藏在头皮里,尸体腐败程度也符合逃出时间,孙阿姨说死者穿的毛背心是她亲手织的,鞋是她给买的四眼松紧口黑条绒布鞋,鞋垫肯定是他混的“野女人”给他纳的,随妈妈而来的丁志红也点了点头。

专案组又听丁立岩爱人讲了一遍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说,其实老丁被“挂”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5月17日晚上的天特别阴,文工团要在团部礼堂演样板戏《白毛女》,老丁头疼的毛病又犯了,焦躁不安,神情恍惚,我劝他去看戏,还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过去我们两口子一道去看戏根本不可能,老丁总是很忙,没一点空闲。没想到好不容易一起看一次戏,老丁却被惹得很不高兴。他发现人们看他时的神情不对劲,有的虚情假意打着招呼,有的远远躲开,一些已婚的女人,唯恐与他碰面,我看老丁不高兴就说咱们回去吧,反正戏也不新鲜。老丁呵斥道,老子倒是要看看这帮狼心狗肺的家伙到底还怎么甩脸子给我看,妈的,没过河就要拆桥!你想。他过去屡立战功,少年得志,至今身体上都有弹片,一个像大春式的英雄人物,现在一下子成了人人喊打的黄世仁,心里能不憋气吗?戏散的时候勤務员已经拿来了雨衣。我说回家,他说要去团部查哨,结果就带回了枪,在他冲我开枪那一瞬,天上一个大雷劈下来,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在一起这么多年,经过了那么多磨难,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我再不对也是孩子的母亲啊。枪响后我眼前迅速出现的是我早上刚给他换的那件天蓝色府绸衬衣,我给他织的毛背心,刚给他买的浅鱼肚白秋裤,刚缝的驼色尼龙袜子……

丁副团长夫人说不下去了,明骏看到丁志红此时泪流满面,她说自己的爸爸精干沉着,就是因为敌人的弹片留在脑袋里,头痛经常发作,每逢阴天下雨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情恍惚,烦躁不安,脑子不清楚,有时还穿错衣服,拿错东西,做出一些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事情,如果他头上的弹片能够取出来,身上没有那么多枪伤,那天如果不下大雨,也许不至于杀人吧。但这些也不能为他开脱,她无法相信他竟然会开枪向妈妈射击,他雷电交加之下映照出的神情,是恼怒、尴尬还是羞愤,她来不及甄别清楚,只记得自己最亲爱的父亲的脸在枪响一瞬间扭曲得极为难看,神态恍惚,眼角的血丝几乎连成了一片,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一只衣袖,发现袖子上有个小扣子脱了线快掉了——

经过一个多月奔波,马明骏终于回到家里。为迎接明骏回家,海兰心里酝酿过多种方案,接受明骏的拥吻之后,她给明骏看了两件自己亲手缝制的婴儿衣服,两件衣服一模一样,她知道自己这个做法很俗气很像电影里的情节,但到底还是没忍住。

几个月之后的一个深夜,经历剧烈胎动的海兰被明骏送到医院,来到产科病房的时候,羊水已经开始嘀嗒,双胞胎,胎位不正,绕颈,孕妇贫血,必须马上剖腹。值班医生、麻醉师、护士紧急响应,手术进行的时间不算短,年轻的主刀女医生沉着、机敏、专注、果断,等孩子一一取出,包好,洗完手的女医生脱帽擦汗,摘下口罩,冲着拥在床头的明骏和海兰说,祝贺你们!两个幸福的人回头一看,才发现,给海兰开刀的女医生正是丁立岩的女儿丁志红。

孩子出生离国庆节还差三天,马明骏执意给他的两个儿子分别起名马国、马庆,希望他们长大后也当破案的警察。

(本文得自少时的记忆。作者对中国警察网等给予的启发深表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