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2020-08-06姚鄂梅
姚鄂梅
一
姑姑大我十岁。很长一段时间里,姑姑在我印象中面目模糊,只有两根活蛇一般的大辫子,我恨那些夸她辫子的人,乌黑发亮就一定光滑吗?好看的东西就一定好闻吗?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直视女性的发辫,所以我一直都是假小子、短发女人。
小时候的我极度缺钙,一岁三个月才颤巍巍下地,当我站立时,两只脚尖狠狠向内撇去,几乎连成一字形,而一走路,就会自己把自己绊倒。鉴于这个原因,大多数时间我都被姑姑用背娃带绑在背上。正是这个姿势让我学会了恨。姑姑的辫子有两尺来长,一左一右,自头顶双双直冲而下,偶尔会被一只红色七星瓢虫夹子连在一起,变成一對连体蛇,它们看似光滑的粗糙身体变着花样攻击我:朝我脸上撒出一大把针尖,集中火力对付我的眼睛,无耻地钻进我的口里,令我呕吐连连,痛不欲生。无论我怎样抗议,姑姑只会晃一晃我,颠一颠我。有一天,我扯直喉咙,喊出从未有过的音量,我要跟那对连体蛇决一死战。姑姑先是一愣,接着筛糠一般左右晃我,眼看就要从她背上掉下去了,我急中生智,张开嘴死死地咬下去,我的新牙锋利无比,像利刃切进水果。我被姑姑撕扯下来,扔在地上,她哭了,哭得比我还凶,她的右肩在流血。
姑姑的右肩止血后,还是得背我,这是她的使命,也是我们家的传统,所有的大孩子都是小孩子的天然保姆,不同的是,姑姑在口袋里放了一把小号虎口钳。如果你今天再咬我,我就拔掉你的牙,她说。我不想被拔牙,只好挺直上身,尽量躲开她的长辫。如果她穿白颜色的衣服,我能看到她右肩那儿有一块透出来的黑色,那是伤口结的痂。过了一段时间,痂掉了,她时不时反手过来隔着衣服挠那个地方。有一天,姑姑站在镜前惨叫一
声,哭了起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处长出了一大块粉红色的厚厚的肉瘤,她刚刚抓伤了那块肉瘤,渗出了血珠子。大人们安慰她:不要紧,这是毒气的尾子,等毒气散尽了就会消下去的。然后一起看向我,说我毒,真毒,从没见过哪个小孩的嘴有我的嘴那么毒。我使劲闭紧嘴巴,生怕他们会扑过来清除我嘴里的毒气。事情并未像他们想的那样,粉红色的肉瘤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长出了第二层。接下来是冬天,姑姑的衣服越穿越厚,衣服的压迫感减轻了那个地方的痒痒,等她终于脱掉冬衣时,那个地方变样了,不再是一层一层,而是拥拥挤挤汇成一簇,他们都看呆了,好一会才说:有点像桃胶。
我见过桃胶,桃树树皮受伤后,会长出一团形状不规则的琥珀色胶状物。我望着那些桃胶想,说不定姑姑是桃树精变的,因为她已变成人形,所以桃胶也从琥珀色变成了粉色。
我没敢把这想法告诉姑姑,我怕惹她不高兴,她不再背我了。
姑姑很快就忘了桃胶的事,毕竟桃胶在那个地方,很少有人看得见,她更在意的是我的腿。成天带着一个腿有问题的孩子,她觉得脸上无光,跟别人在一起时,从不让我从她背上下来,她找出那根祖传的三米来长的背娃带,将我牢牢绑在她背上,她的双手就解放了,人也获得了更多自由。我至今记得她把我绑在背上跟她的伙伴们一起跳绳的情景,每跳一下,我就跟着挥舞双手飞一次,如果不是那两根该死的辫子在下落时像两把钢刷猛抽我的脸,跳绳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享受。我使劲往后仰,企图躲开那两把钢刷,没有一次成功。除了哭别无他法,可刚一哭,她又跳起来了,辫子弹开,我和辫子一起向天发射,我不得不笑,还没笑完,它又落了,又朝我砸下来了,我只好又哭。姑姑的小伙伴们一起指着我喊:又是哭,又是笑,黄狗子撒泡尿。
也许是那天跟小伙伴们在池塘边煮青蛙得来的灵感,那天她们用一根小竹棍钓到了好几只青蛙,又捡来一些枯树枝,把青蛙扔进搪瓷缸里,连汤带肉煮了满满一缸子。她们尝了尝,都觉得不好吃,唯有我吃个不停,据说那天我一个人吃掉了三只青蛙。她们中有个人比较成熟,对姑姑说:她这么喜欢吃,必定是有原因的,反正又不花钱,她想吃就让她吃,天天吃,吃够为止。她的话为姑姑们的玩乐时光找到了主题,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聚在一起除了跳绳,就是抓青蛙。据姑姑说,她记了账的,我足足吃了一百只青蛙。
一百只青蛙进肚后,我的腿真的好了,姑姑比我的亲妈还高兴,非要带我去拍张照片,纪念一下。照片上,姑姑坐着,我站在她旁边,一只手搭在她大腿上,我的两只脚尖直直地指向前方,难以想像它们曾经向内撇成一字型。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青蛙到底能不能补钙,但我那曾经缺钙缺到残疾的腿告诉我,也许那一百只青蛙真的有点用,不然我不能解释我的腿何以长成如今的样子,要不就是背娃带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它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干预了我的髋关节发育。
一百只青蛙帮姑姑赢得了“有脑子”的美名,他们都说,照这么下去,她将来差不了。其实,我倒不觉得姑姑多有脑子,我觉得她顶多就是眼疾手快罢了。有一次姑姑得到一个机会,一家商店进了大批鸡蛋进来,因为运输途中发生了点小意外,破了很多鸡蛋,需要有人把破损的捡出来,作为报酬,这人可以把破损的鸡蛋带回家。作为姑姑的小尾巴,我当然也去了,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鸡蛋,堆满了整间房子,一层一层,米糠塞缝,破掉的蛋壳里淌出金黄的稀屎一样的鸡蛋液,腥味逼人,也有些只破了一个针尖大的小洞,并没有蛋液流出来,姑姑喜欢捡这种相对干净些的鸡蛋,她左手拿着一只塑料盆,右手戴着一只棉线手套,不一会就捡了小半盆。当她捡到第二盆的时候,我瞅见了姑姑的秘密,她并不是一味寻找那些有破损的鸡蛋,而是在敲,趁人不注意,拿起一只好鸡蛋,准确地向另一只好鸡蛋敲去,被敲的那只立即破了一个洞,甚至可能两只同时被敲破,既然破了,它们理所当然应该被放进塑料盆里。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秘密。回家的时候,姑姑换了一只大盆,把两只小盆里的破鸡蛋合在一起,她顶着满盆破鸡蛋,单手叉腰,逶迤而行。我追上去问她:你不怕别人看见你敲鸡蛋吗?好多好鸡蛋都被你敲破了。她直着脖子,为了瞪我,眼珠子差点滑出了眼眶:我有那么傻吗?几乎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在吃鸡蛋,青椒炒鸡蛋,韭菜炒鸡蛋,咸菜炒鸡蛋,苦瓜炒鸡蛋。我找了个机会再次问姑姑:被人发现的话,会挨打吧?
谁敢打我?除了你!姑姑指指自己的右肩,我赶紧闭嘴。
二
很快姑姑又长出了第二朵桃胶,这次与我无关。
那是她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她手里有了钱,也有了几个好姐妹,她们年龄相仿,没事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有一天,她们当中有一个突然问姑姑:你咋还连耳洞都没打呢?到时候光秃秃的咋办?耳环在我们那边是女性的传统饰物,据说以前的女孩,三四岁就打了耳洞,成年以后,尤其是出嫁那天,必须把最好看最昂贵的耳环戴上,否则娘家脸上无光。姑姑说她不敢,她可能是疤痕体质,会留疤的。那个姑娘说:一打完就弄副纯银的戴上,保证没事。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银耳环借给姑姑用几天。盛情难却,姑姑在几个姑娘的陪同下来到打耳洞的地方,从头到尾不到两分钟,两个小洞就打好了,擦净不多的血迹,姑姑立即戴上好朋友提供的银耳环。一个星期过后,耳洞收干,耳环挂在洞里活动自如,姑姑把它取下来,还了回去。她的新耳环还没买好,她还在等下个月工资。好不容易工资到了手,家里发生了件什么事,她的工资必须贡献出来,耳环泡汤,只能再等一个月。等她终于把耳环买回来时,发现怎么也戴不进去了,再次来到打耳洞的地方,那人说,你不该取下来的,你一取下来,新打的洞就长满了。不知为什么,姑姑没同意再打一次,她想过一阵再说。没过多久,她的耳垂开始发痒,挠过几次之后,她感到耳垂似乎在变厚,但并不疼,便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洗脸的时候,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发现两只耳垂上隐隐约约有了突起物,这才想起右肩上那块桃胶,但为时已晚,桃胶很快堆满了耳垂,姑姑从此失去了打耳洞的机会,因为没有哪副耳环能大到穿过那朵厚厚的桃胶。
我妈笑她:你的身体一定是用最廉价的皮质做的,自愈机制这么低级。姑姑说这不怪她,怪她妈,也就是我奶奶,她说奶奶生到她这里,一定体力不支,敷衍了事,所以她各方面质量都不高。
姑姑是奶奶的第五个孩子,我爸是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当别人热泪盈眶地讲起母亲时,我眼前常常会晃过姑姑的身影,因为那些令人感动的由母亲来做的事情,通常都发生在姑姑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我那几年的作文里很少写到我妈的原因,我不能撒谎,也不能拚命歌颂姑姑从而引起我妈的不满。我妈在政府部门上班,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服务员,但她每天都要进出那道威严的大门,我们家人就都觉得我妈了不起,觉得我妈的工作值得举全家之力予以支持,照顾我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姑姑身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姑姑共用一间卧室,一张床,一个衣柜,直到后来,我们之间出现了那个大个子。
插图/戴未央
他管姑姑叫小張。我们家大人都叫她爱萍,她的同事们叫她张爱萍,就是没人叫什么小张。
他姓熊,我们这边只好回叫他小態。小熊是个眉毛浓黑如墨的大个子,他有一副亮闪闪的白牙,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满嘴白牙晃得人眼晕,而当他收住笑时,浓黑的眉毛立刻变成了两把怒气冲冲的利剑,让人害怕。小熊开始频繁地进出我们家,他一来,我就故意赖在家里,我不喜欢他离姑姑太近。无数次,我怨恨地看着他们头碰头挤在一起,用彩色胶皮电线绞制衣架、花样百出的小夹子,肩并肩靠在一起看同一本画报,膝盖抵着膝盖帮奶奶剥豆荚,我也不喜欢姑姑用崇拜的眼神听着他讲地底下的事情(他在煤矿工作),更不喜欢他俩对视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只剩了他们两个。小熊掏出一点钱给我,让我去买本子和笔,我接下钱,人却不动,我说我明天再去买。姑姑虎着脸伸出手:那就把钱还我。我说:又不是你的钱!小熊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望着我,浓黑的眉毛下浮起一抹怪笑。我只好出去,在门外略待片刻,马上折回来,告诉他们,今天小卖部关门。姑姑生气了:这么巧?每天都开门,就今天关门?
我的行为只有一个人支持,那就是奶奶,她在外面摘菜。她永远在摘菜,经了她的手,再黄再蔫的菜,也能马上返青,活灵活现。她对我招手,看一眼姑姑的卧室门,小声对我说:去看看你姑姑,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哧溜一声进去,再哧溜一声回来:他们坐着说话,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
奶奶说:快给他们送杯水进去。
没过多久,奶奶又吩咐我拎着暖瓶进去给他们续水。这一次,我人还没进去就被他们赶出来了。奶奶问他们在干嘛,我说他们坐在床上。
脱鞋没有?
没有。
叫你姑姑出来,我有话问她。
片刻,我揉着脑壳出来:她打我。奶奶的脸色变了,她放下搁在膝头的簸箕,扶着膝头缓缓站起,菜叶子下雨一样往下直掉。我早已自动走到她身边,让她把手放在我肩头,我们一起走向堂屋,走向姑姑的房门,姑姑把房门闩上了。奶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饭桌上:爱萍啊,这么好的太阳,躲屋里头干啥?不怕长霉啊?出来!跟她拍桌子的气势相比,奶奶说话的声音明显要弱许多,但那已经是她最高的声音了。据说奶奶四十八岁才生姑姑,生下姑姑后整整两年没下床,等下床的时候,完全变了个人,十十足足一个老太婆了。大家都说姑姑真狠,吸光了奶奶的精气神。
屋里没动静,奶奶对我噘噘嘴:去敲门,使劲敲。这时我已紧张起来,奶奶从没拍过桌子,足见这事非同小可。没想到紧张对敲门一点帮助也没有,我的敲门声听上去像猫在挠,突然“梆”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门上,掉落在地,是奶奶的一只鞋,回头一看,奶奶正怒视着房门,一只仅穿袜子的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姑姑终于在里面发出了声音:干啥?
我要晒被子,给我开门!奶奶虎视眈眈。
不一会,姑姑“咣”地一脚踢开门,抱着棉被“蹬蹬蹬”走过来,她脸上红扑扑的,头发有点乱。奶奶望着她的背影骂:无家教!
小熊也跟着出来了,他的皮鞋看起来崭崭新,像刚从商店里拿出来,衬得他人也像是新的。他手里拿着一些彩色塑料丝,好像在证明他们刚才正在编织什么东西。
你又在休班?煤矿这么闲?
她过生日,我特地调休回来的。
生日?我还在呢,她就过生日?年轻人,不要讲这些礼性。
姑姑晾好被子,小熊跟过去,俩人并肩坐在被子下面,就是刚才奶奶摘菜的地方,姑姑抓起一把菜叶子,看它一片一片往下落,小伙子把落下来的菜葉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姑姑手里,姑姑再把它们撒下来。他们一直重复这个可笑至极的游戏。
他们的身体明明没有任何动作,两个人却越靠越紧,就像他们不是坐在地上,而是坐在自动旋转的磨盘上,旋转让他们向彼此靠拢。不知何时,再一抬眼,我发现姑姑几乎是坐在小熊怀里了。
奶奶直摇头,独自嘀咕:管不住啊,不到外头去给我丢人就行。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两个无所事事的男女,闲闲地走在一起,是相当刺眼的情景,不到一个小时,就会传遍每家每户,我可听大人们讲起过,他们都还没决定要不要把姑姑嫁给这个煤矿工人呢。
有一天,姑姑和奶奶吵架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是猜出来的。姑姑两臂抱在前胸,气鼓鼓地坐在她床边,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不做事,唯一愿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呼吸,以及偶尔流泪。姑姑飞快消瘦下去,坐都坐不住了,只能躺到床上。她向我招手,吩咐我:告诉他们我死了要穿那件红色的衬衣。
奶奶走向她,扶着膝盖在她面前坐下来:你这是中了什么邪啊?我不过是想帮你挑一个有点文化的人,你还看不出来吗?没文化的人,将来寸步难行。
有文化的人看不上你女儿。姑姑用微弱的声音反抗。
明明是你不愿意见别人,你被他灌了迷魂汤了,迷魂汤现在好喝,过几年就是你的毒药。
我也没办法啊,除了他的迷魂汤,别的我什么都喝不下。
奶奶久久地看着姑姑,哽咽起来:这么不听劝,将来过不下去,不要回来诉苦。
姑姑看出奶奶在让步,乘胜追击:放心,我要饭都不往这个方向走。
好啊,好,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那就找他去吧,现在就去,将来别说我们没提醒你就行了。
姑姑立刻起床,但不是去找小熊,而是去了厨房。奶奶夺下姑姑的饭碗,把碗里的冷饭剩菜倒进锅里,煮得软软的才递给姑姑。大概泡饭太好吃了,姑姑吃了一碗,又盛了第二碗,正要盛第三碗的时候,奶奶又一把夺了过来:他那么好,你去吃他的,我的饭留给我自己吃。姑姑看了奶奶一阵,转身抽泣着走了。
奶奶在后面骂:没脑子的东西,由着她的性子吃,还不撑死?
姑姑出嫁那天下着小雨,每个人都打着伞,看不清谁是新娘谁是送亲客,零零落落的队伍在傍晚仓皇出发。一个悄悄话慢慢传开,姑姑险些出丑,这正是婚礼选在傍晚、选在雨天、选在伞下的原因,这样大家就看不出她微微鼓起的肚子了。
下一次见到姑姑,她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随时都要炸开一样。她扶着肚子,叉着两腿,一步一步走得笃笃定定,光明正大,因为怀孕而长出来的斑点也被她勇敢地晾晒出来。奶奶久久地看着她:你变丑了。姑姑说:丑了好,丑了说明是儿子,生了就会变回来的。
奶奶还是盯着她看:不是每个人都能变回来的。
姑姑真的没变回来,她生了一个八斤多重的儿子,孩子已经洗好包好,姑姑也正准备从产房转移到普通病房,就在这时,一股浓稠的鲜血从姑姑体内奔涌而出,产房瞬间炸了锅,医生护士们个个一溜小跑,手术器械在哆嗦的手中碰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姑姑输了3000cc血,几乎把身体里的血全换了一遍,当她出院的时候,一切已经不同,她的脸不再红润,原来的圆脸突然变尖了,皮肤也没以前好了,嘴唇几乎跟脸一样灰白。
大概因为生得艰险,姑姑爱子成痴,她的爱主要表现为极度的担心——担心她抱孩子动作太大,会弄伤孩子;担心长期跟金属打交道的手,会让孩子中毒;担心她的手太冷,会冰着孩子;担心她的声音太大,会惊着孩子。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孩子,生怕一闪神的工夫,孩子会噎着,会呛着。她给孩子取了个宝贝得不能再宝贝的名字:阳阳——太阳的阳,天地间的唯一,任何生命都离不了的唯一。
孩子未满周岁,奶奶去世了,姑姑不带儿子去跟遗体告别,不让儿子靠近棺材,她在最里间的卧室专辟一个角落,封窗封门,婴儿床四周还用大棉被围起来,以免孩子听见夜间法事的锣鼓和吟唱。因为操心这些事,她几乎都没能在奶奶棺材前好好哭一场,而她的哥哥姐姐们都根据议程唱哭过好几场了,她的心被儿子分去了一大半,做什么都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出殡去火葬场的时候,她无论如何要一起去了。她转过一双红红的泪眼,哀戚地望着我:
小敏,我可以信任你吗?说话间,她的泪珠儿掉了下来,那不是为奶奶流的,是为她的宝贝儿子流的,她此生唯一的儿子,法律规定不可能再有的儿子,她求我在她去火葬场送葬的那段时间里,替她照顾她的儿子。
但我想去送奶奶。
你不去没什么,我不去实在说不过去,所以你就替我留在家里吧。
大家都要去的,而且我喜欢奶奶。
她已经死啦,生前对她好过就行了。
你可以把阳阳放在我背上,就像你小时候背我那样。
她突然生起气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背过你呀?现在叫你帮我这点小忙都不肯,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以为你有多喜欢奶奶?你给她梳过头洗过澡吗?你给她洗过衣服洗过袜子吗?她拉不出来你给她抠过吗?你什么都没做过,还敢说什么你喜欢奶奶,你对奶奶根本一点孝心都没尽过,你就是个自私的家伙,永远只有别人为你,你从来不为别人。
好啦好啦,我留下来,我留下来照顾你儿子!我哭着喊。
奶奶去世的悲伤在这一刻才真正降临,我透过眼泪和窗户,看那些人正在把棺材抬上小卡车,当我看到有个人把一副绳索随手甩进车厢,竟不偏不倚落在棺材上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那不等于把绳索扔到奶奶身上了吗?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我到下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奶奶的棺材盖子在动,奶奶掀开棺盖坐起来了,她伸出两条腿,像走在平地上一样从车上走下来,她僵硬多年的腿突然好了,她在向我这边走来,但她视线里似乎不止有我,她的眼睛有点空,有点远,像把整个丧事现场全都装了进去。
我想把姑姑叫过来,但我发不出声音,无论怎么努力都叫不出来。奶奶不用出手,虚掩的门就在她面前打开了,她径直走到阳阳的小床前,没有弯腰,反而微微抬了抬头,眼睛向下打量睡着的阳阳,看了一会儿,她转身出去,回到卡车前,没见她抬腿,也没见她出手,就那么稍稍一晃,人就不见了。
喂!喂!
我终于能出声了,但没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叫声,他们都在忙着手边的事,每个人都在为出殡做着最后的准备。
要出发了,姑姑匆匆跑了过来,手上拎着一包火葬场要用的东西,她是回来给阳阳换尿布的。我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她一边亲着阳阳的手指头,一边说:他哭的时候才给他喂保温桶里的奶。我问她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连着问了两遍,她才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说:听到啦,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喜欢阳阳。
犹如五雷轰顶,我还一直安慰自己,那都是我的幻觉,是鞭炮过后烟雾笼罩的空气所致,是长久的凝视所致。
那是她的灵魂吗?灵魂也是人形吗?灵魂也会随人一起烧化然后装进盒子里吗?
姑姑正在检查保温桶里奶瓶的温度,背对着我说:灵魂只能存活七天。
三
当我在语文老师面前背诵《六十一名阶级兄弟》时,眼前总会浮现姑父的身影,真是奇怪,姑父不是那样的阶级兄弟,姑父也没有发生过食物中毒,人的想像有时根本没法解释,一些亲眼所见的东西也是如此。比如姑父不知不觉变矮了,他曾经那么高,必须微微低一下头才能顺利走过房门,如今他离门顶竟差了一大截;他的眉毛也没那么浓了,当然,和我们这些人相比,他仍然可算拥有一对浓眉,但原先那种黑得仿佛要滴出油来的感觉没有了,连牙齿也随之褪去了光泽。总之,他整个人明显旧了,什么都旧了,脸旧了,手旧了,眼神也旧了,他再也没有跟姑姑一起吃吃笑着坐在床沿上,坐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姑姑也再没有孩子般挤进姑父的怀里,现在的他们在一起,说话根本不看着对方,说话的语气也令人纳闷,似乎他们不是通过绝食斗争才赢得在一起的机会,而是有人不择手段强行把他们按在了一起。
他们刚结婚那阵子,他喜欢请假,上班变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人全都看不惯。煤矿工人工资那么高,人家恨不得一个月上六十天班,他倒好,二十天都不到。不出全勤的话,要被扣掉很多钱。后来姑姑出面解释:井下出事了,他最要好的同事,就倒在他脚边,所以他实在不想上班就不上吧,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劝劝他。似乎没有效果,姑父仍然频繁请假,一个月能上半个月班就很不错。
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一个废弃的小煤矿矿井入口不期而遇,极度震惊,根本不是我想像中像隧道入口一样的洞口,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洞,都没有用砖砌出洞口的模样来,像是某种野兽不经意间刨出来的一个洞。洞口有两根看上去并不牢固的铁轨,铁轨上停着一个看不出材质的手推车厢体,比水果店里的大号纸箱大不了多少,但已差不多能把洞口遮去一大半,我猜那大概是用来运煤的。我趴下来,想看看洞口里面,结果什么也没看到,没有工事,没有支架,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两条又硬又冷又涩的铁轨在一团漆黑中无声消失。我知道姑父他们的安全帽上有矿灯,矿灯当然能撕开黑暗,但黑暗同时也会向光明施加更疯狂的反扑,向那些爬进来侵占它的领土、打扰它的宁静的人类反扑。我想起姑父那个大高个,他进来应该是用爬的,难怪他的牙齿那么白,皮鞋那么亮,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他想要的生活,可惜那样的状态只有在追求姑姑时才是名正言顺的,一旦把姑姑追到手,就再也没有了保持的理由。我突然理解了姑父为什么频频请假。
阳阳三岁那年,姑父还是亢奋过一阵子的,他陡地勤奋起来,不再请假,甚至愿意替人代班,连烟也戒了。姑姑说这跟一次刺激有关,那次姑父去走亲戚,親戚的儿子是个军官,把一家人都弄到部队上去了,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原本种田为生的老婆突然有了工作,孩子还小,但已经可以预料,他将来必定会上军校,会当上比他父亲更大的军官。一片恭贺声中,姑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不出意外,阳阳长大以后应该会跟他一样下井挖煤,姑父就在这时觉醒过来,下定决心,坚决不让阳阳重走他的人生道路,所以阳阳必须好好读书,必须站上新的起点,作为父亲,他唯一可做的,就是好好上班,不在钱上面拖阳阳的后腿。从此他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人一天天瘦了,年纪轻轻,已有了白头发,脸上总像浮着一层灰。姑姑说那层灰是洗出来的,他每天从井里爬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用肥皂搓洗好几遍,皮肤上的油脂全都洗掉了,干燥的表皮浮上一层白灰样的皮屑。
好笑的是,正当姑父决定好好上班,再也不请假时,上面突然来了命令,小型煤矿即刻关闭。姑父的煤矿几乎是当时最小的煤矿,首当其冲,一夜过后,全副武装再来上班时,领导不让下井了,电断了,闸拉了,花名册封掉了,姑父的生活从此大变样。
姑父在地面上找工作并不顺利,一年多以后,才找到一份令他哭笑不得的工作。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终于从矿井里爬出来,从黑暗的地下深处爬出来,准备在耀眼的阳光下过另一种生活时,迎接他的仍然是满眼的黑色,他的人生还是要跟煤搅在一起,他还是离不了煤,他这辈子就得靠煤吃饭。那个千托人万托人好不容易才进去的单位叫煤炭建设有限公司,大家都叫它煤建。煤建主要是把采购来的煤做成蜂窝煤出售,姑父要干很多活,从大卡车上卸下煤粉,制作蜂窝煤,从匀速转动的皮带上帮顾客一个一个取下蜂窝煤,装上板车,再拖着板车送到顾客楼下,搬上楼,码好。这份工作可以说是外卖的鼻祖,不同的是,顾客不能在电脑上下单,因为那时还没有电脑,必须亲自到煤炭公司,付好钱,再到皮带一侧监视姑父一个一个为他装配好蜂窝煤。
在送货上门的路上,有些顾客会跟姑父唠两句:上次的煤不好,一夹就散了。
话题可算落到了姑父的掌心里,他微微一笑,内行地告诉他:恰恰相反,说明你运气好,碰上好煤了!夹不散的土多,不容易烧起来,烧起来火力也不大,烧过之后一个黑疙瘩,砸都砸不散。阳光下,姑父一脸的煤灰在汗水里闪烁着不可触碰的粒粒金光,他没告诉人家他是从煤矿来的,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他想让人家以为他从头至尾都是煤建的人,是煤建的资深职工,专业技术人员。
那段时间姑姑心情不错,她在五金厂,姑父在煤建,两人终于不再两地分居,且工资加起来,应付一个小家庭的开支绰绰有余,阳阳在幼儿园也听话,经常得到老师奖励的红五星贴纸。阳阳越长越像姑父,且完美地平衡了姑父的浓眉和姑姑的两弯细眉,再加上姑姑的秀气鼻梁和薄嘴唇,虽然还是个幼儿园的宝宝,英俊男子的小气概已经一目了然。他最喜欢的游戏是开枪扫射,不知谁送了他一支会卡嗒卡嗒响的塑料冲锋枪,一回家就把那支枪端在胸前,见人就来一梭子,被扫射的人必须配合他,装出中弹倒地的模样,装得越像他越高兴。当然是姑父装得最像,已经倒在地上了还要浑身抽搐,四肢颤抖。阳阳哈哈大笑,姑父刚一起身,他就大叫:你再死一次!再死一次!谁不配合,他就抬起小胖腿踢谁。被阳阳扫射过两次以后,我再也不想倒地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高中女生,功课压头,形象也要紧,但我受不了姑姑向我投来的央求眼神,为了她绝无仅有堪比太阳的宝贝蛋,我只好飞快地寻找一面墙、一把椅子,假装被他逼到墙上、椅子上,被他兴奋地射成一张肉筛子。
后来我都不愿回去了,我在同学家写作业,一直写到同学家摆开晚饭桌,才收起书包匆匆回家,老远就听见阳阳在哭,然后就是姑姑的声音:好好好,妈妈再死一次,再死一次。卡嗒卡嗒声中,姑姑的惨叫声渐渐变成一条直线:啊!啊!啊啊啊——我死啦。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重来!
于是再来一遍“啊啊啊”的声音,我进门时,姑姑直直地躺在地上,一副再也醒不过来的样子。
我板着脸,径直去了里间。我的脸色暂时吓到了阳阳,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我的脸色并无实际内容,于是追过来,对着我卡嗒卡嗒,我转过身,瞪着他,他继续开枪扫射,呲牙咧嘴,怒容满面。我严肃地说:阳阳,把枪放下。他不管:我要把你们全部消灭光!又是一阵卡嗒卡嗒响,边开枪边朝我走过来,枪口死死地抵在我身上:你死!你死呀!
我一把夺过塑料枪,举得高高的,正要狠狠摔到地上,姑姑过来了,又是挤眉又是努嘴,求我依顺阳阳,配合阳阳。阳阳看到帮腔的来了,哇哇大哭,倒在地上打滚。我转过身,打开作业,姑姑站了一会,去拉地上的阳阳。
好了好了,打妈妈,妈妈给你打。
不要,我就要打她,我就要打她。
阳阳两条腿朝天乱蹬乱弹,好几下都踢在姑姑脸上、身上,姑姑让都不让一下,执著地要拉阳阳起来。
姑姑,你这样不行的,你要把他惯成什么样啊!
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想玩个游戏。
世界上只有这一个游戏吗?我像他这么大,已经开始扫地抹桌子了。
家里这么多大人,哪里轮得到他?
惯子如杀子,这是奶奶说的。
那是以前,孩子多,现在谁不由着孩子呀?管得太紧的孩子胆子小,胆子小的孩子长大了没出息。
我无话可说,谁不盼着孩子有出息呢?
见我坚决不肯配合,姑姑只好带着阳阳出去,去外面寻找愿意中弹而死的新对象,他不耐烦总是射死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总是能活过来,他渴望射死新人,渴望有陌生人倒在他的枪口下,再也不能爬起来。楼下有一排开小店的,织毛衣、卖皮鞋、卖酒酿和老面馒头、卖钓鱼工具,卖香烟酱油醋,姑姑一个一个去求那些小店的老板,求他们一次一次死在阳阳的塑料枪口下。
天黑了,阳阳挎着他的冲锋枪,昂着脑袋,横着步子,得胜回巢,姑姑跟在他后面,一脸奉献与配合过后的满足笑容。经过我身边时,阳阳哼了一声,对身后的姑姑说:我打死了六个,是吧?
嗯,六个,真了不起。
我直觉这样不好,但我没有资格说一个不字,我没陪他,也没有配合他,我已经欠了他,也欠了姑姑。我小时候姑姑像妈妈一样对我,现在我却连配合他儿子玩个游戏都不肯,姑姑一定在心里骂我忘恩負义。
我自作主张向学校申请了住校,按说,我是本地学生,是不可以住校的,但我实在不想再看到那杆冲锋枪,不想再听到你死啊你死啊的声音,也不喜欢听到他永远不想被拒绝的要求。
姑父支持我住校,那是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她的孩子们长大一个便飞走一个,去别处另立新巢,只有姑姑没地方搬,五金厂是个小厂,不可能每个职工都有宿舍,姑父的房子在煤矿那边,其实根本不能算房子,只是一个床位而已,何况姑父从矿区进城,那个床位又不能打包背来,所以这个房子就毫无争议地落到姑姑手里,我则是因为这里离学校近,被父母派住在“奶奶的房子”里。我从小跟姑姑鼻息相闻,跟她同住一室当然没问题,但姑父就不一样了,他那么高大,每当他进门,我就感觉有一棵大树正在移过来,伴随着跟姑姑截然不同的气息和味道,我还不能说出来。有一次我试着告诉我妈,我妈叫我千万别瞎说:是你借住在别人家里,又不是别人求你去他家住的。后来又有了阳阳,在玩杀人游戏之前,阳阳还有一个超级武器,那就是学步车。学步车有滑轮,有滑轮就有声音,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发狂的是学步车上还有音乐,阳阳只需轻轻一拍,那首简单的曲子就开始不知疲倦地来回播放,听得人直想吐。除了那支曲子,阳阳还有一只拴着好几串响铃的铁皮盒子,他一摇,我的脑袋就要爆炸。每逢这时,我就很怀念他还在姑姑肚子里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干净,每个人都轻言细语,整个世界仿佛流淌着香蜜。
这次寄读是个历史性的转折点,我从此开始了从这个学校到那个学校、从这个宿舍到那个宿舍、从这个省到那个省的流浪,家反而成了我休假的地方。后来我毕业了,做了一名记者,自己选的落脚之处是一个经济发达气候温和的好地方。我在电话里跟家里汇报这事时,父母又失落又欣慰:反正你是不会选择本省的。我妈很是伤感,也很后悔,觉得当年不该把我放到姑姑家,细究起来,就是从那时起,我就离她、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我同意她的说法,因为我有一段从没说出口又无法磨灭的记忆,原以为姑姑跟我天然是一家人,我住在姑姑家,等于在自己家,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每天晚上关灯以后,我总是有很长时间睡不着,我会在黑暗中倾听每一点动静,那多半是姑父的动静,如果他喝点酒,我更是提心吊胆。我睡觉前都会插上卧室门的插销,同时尽量不发出声音,我不想姑姑一家知道我做了这个。后来我才明白,所谓家,就是你完全放松毫无警惕的地方,也就是说,自我进入姑姑家开始,我就成了个没有家的人。
在报社,作为新入职的员工,领导对我们的管理比大学军训还要严格,就连在食堂,也是一堂无声的德育课,和我差不多年龄的职工,整个报社有十来个,有两个小姑娘好像是广告部门的,她们一进食堂,不是赶紧给自己找个位置,而是径直扑向茶水间,一杯一杯倒好水或饮料,放进托盘,小心翼翼走向就餐区,双手奉送给自己的部门领导。我们社会部的头儿用手指点着我和另外一个小伙子说:看看!看看!向别人学着点。从此我们也成了午餐前的茶水童子。这没什么,我不介意,毕竟都是比我年长的人,我最受不了的是工作时间长,除了上班,还有很多事情必须在下班后做,比如采访,不能说下班时间一到,我就丢下正在采访的对象,拔腿回家,也不能在一份稿子还没彻底定稿和编发前,离开办公室太远。
说来令人羞惭,我靠跟姑姑对比来激励自己挺过这段难过的日子。姑姑以前是什么工作状态呢?她总是在上班路上把菜买好,带进车间里,抽空(其实是故意占用工作时间)择好,下班时再带回家,进门就能上灶做饭,感觉她上班下班都在为吃饭这件事做准备,心里想的也只有吃饭这件事。我想我的工作,至少从表面来看,不全是为了换来一天三顿饭。
工作到第四年,我妈告诉我一个消息,姑姑出事了,一个运转箱掉下来,砸在姑姑脚上,前脚掌差点就没了。我不由得对着话筒龇了一下嘴,我曾有过被书砸中脚背的经历,我还记得那种疼痛,何况是几百斤的运转箱。我问我妈:影响走路吧?我妈说肯定啊,脚背整个塌下去了,要拿东西撬起来,再钉几只钢钉进去。
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我妈问我:你不回来一下?
走不开呀,我寄点钱给她吧。
她问到你,蛮想你回来的样子。
过段时间吧。工伤是有赔偿的,她不方便,你们帮她跑一跑。
估计我妈转头就向姑姑转达了我的意思,我很快就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声音嘹亮,语气里弥漫着一种真假莫辨的生气:你给我钱干什么?钱又换不来我的脚,钱也不能让我看到你,别说什么给我寄照片,我不要看照片,我要看活生生的人,我要聞到你的味道。你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你自己说,阳阳都高中毕业了你知不知道。
我赶紧问他考上了哪所大学。
狗东西落榜了!看起来那么聪明的一个小伙子,没想到是个傻子,学不进去,你帮他想想办法嘛。
我建议他去复读,姑姑立即提高声音:我也这样劝他,求他,只差给他下跪了,结果他说他宁肯去死,都不要再去读书了。
那如何办?我一急,冒了句老家话出来。
你帮他找个工作吧,你在外面认识人多,随便什么工作。菜放着不吃会变馊,人闲着不动会变坏。
我答应下来,不是因为我能帮,恰恰相反,我完全帮不上,首先我认识的人没几个,其次我不确定我认识的人是否愿意帮我,说到底,我们只是熟人。我知道有些记者认识很多人,几乎采访一个,就结识一个,但我不行,工作中遇到的人永远进不了我的熟人库,采访一过,再见面马上又变回陌生人。当然这都是我的错,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做记者,我之所以答应姑姑,是因为我觉得她肯定见人就托,并不一定真把阳阳找工作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肯定也知道我不是个能扛事的人,再说我有那么多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表哥表姐,根本轮不到我。
姑姑须住院一个月,她说她已迅速联系好一堆织毛线的活,织一件毛衣四十块钱,一条毛裤二十五块钱。我提醒她好好休息,不要去想什么损失不损失的,并承诺她的损失由我来补。姑姑心情很好地一笑:告诉你,完全没有损失,工伤期间工资照发,还有工伤补助,等于说我还赚了。
这是什么话?你脚要是废了呢?
废不了,我小时候被一根木材砸断了鼻梁,现在不也好好的?我的身体跟树一样,很快就能长好,大不了留个疤。
不会成跛子吧?
应该不会,我问过医生了。成了跛子又怎样?又不用再嫁人了。
我惊叹她对自己身体的看法,又觉得并不奇怪,她对自己一向毫不在乎,且舍得下手。有件事是我亲眼所见,她恼恨自己手腕上那颗绿豆大小的黑痣,总拿手去抠,抠得鲜血淋漓,抠一次,长一次,总共抠了五次,终于,痂掉了之后,再也没有黑痣长出来了,就凭一根手指,一块指甲,姑姑硬生生把那颗黑痣的根都抠断了。当然,那个地方后来留了个醒目的肉瘤。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为阳阳的工作,姑姑求了一世界的人,最后还是二伯出面把阳阳安排进了交警大队。我妈有一天在电话里喜气洋洋地告诉我,阳阳到街上指挥交通去了,站在那里比比画画,架势很足哎。我们这个家从没出过交警,天天都有人跑到街头去看他,只可惜,他还在见习期,还不能一个人执勤,得由老交警带着。我妈突然很是感慨:真不容易啊,出了名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熊阳阳,居然能站得这么直,做出这么果断有力的动作。过了一会又说:恐怕也跟那些马戏团的动物一样,吃了不少苦头吧。别让你姑姑知道,我不是成心要把阳阳比作动物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份好工作,至少比他爸妈好,不用下到地底下的黑暗中,也不担心有重物掉下来砸伤身体。
四
这一年的除夕傍晚,我才出现在家乡的火车站,我爸来接我。本来我妈也说要来接我的,我们整整一年没见过面了,但她最终决定留在家里准备吃的。走了几步,我爸侧过脸来看了我两眼:怎么这么瘦了?太瘦了。
那还不好吗?胖了嫁不出去。
我爸还是说太瘦了。称过没有?有没有九十斤?
我懒得理他,跟父母永远说不清体重的问题,你就是长到一百二十斤他们还是会嫌你瘦。
跟你姑姑差不多了。
她又不瘦。
现在好瘦了,明后天你就能看到她了。
我妈比我爸更夸张,非要我脱下棉袄来给她看,前后绕着我转了两圈后,眼睛都湿润了:你是不是没吃饭啊?你工资够不够花?不够花就告诉我们,家里偶尔倒贴一点,不丑的。
我只能撒谎是因为太忙了,我要是告诉他们两年来我拒绝吃晚饭,他们肯定要骂死我。他们哪里懂得在外谋生人的压力,工作要干好,还要卖相好。我们家人都是易胖体质,稍不注意,就圆润得像个土豆。
从我进家门,我妈就没出过厨房,她像个长在厨房里的本地巫婆,身穿大口袋围裙,手拿一只长柄勺,在各种味道的热气中来来回回,熬制各种迷魂食物。她调试,添加,盛起,不停地掀起锅盖又合上,偶尔拿起刀,一阵极富韵律感的砍剁之后,另一种更富魅惑力的迷魂食物又炮制出炉。谁能想到这后面的鉴定大师其实是我爸呢?我妈做好一样,就要抬头往客厅那边喊一声:你来看看吧!我爸闻声而至,矜持地张开嘴,缓缓品尝。好像还差一把火。好像有点淡。行!正好!这正是我心目中的年味,富足的美食,和谐友爱的家人,为了让自己沉浸其中,我宁可一直待在厨房,久久置身于熏腊食物渐渐烹熟的咸香之气中,那味道太醉人了,吃起来倒不如闻起来那么好,尤其是以后几天,天天都要吃这些东西,反而会让人胃口全失。所以我妈说:想吃尽管吃,今天吃才是最好吃的。于是我像只大老鼠一样,在这个笼屉里揪一块,在那个蒸锅里夹一块。
冷不丁地,我妈伸手理一下我翘起来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说:谨慎点,别做些让自己吃亏的事。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知道我有过男朋友,必将还有新的男朋友,我们可能会做某种事,她站在母亲的角度,不便点明,只能隐讳地提醒我谨慎点,那意思是叫我不要发生婚前性行为,更不要一不小心怀上孕。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当然要表现得不屑一顾:放心吧,你女儿聪明机智得很。
事实上并非如此,我绝对不算聪明机智之人,但我什么都不想对她说。
第二天午饭过后,姑姑一家来了。曾经像树一样高大的姑父,如今枝叶零落,成了一棵光秃秃灰扑扑的枯树,他走在前面,跟姑父差不多高的阳阳走在中间,姑姑像是他们拖在后面的一条沉默的尾巴。
还没等我看清,姑姑一头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头油味,她至少三天没洗头了。等她终于松开我时,才想起我爸在火车站说的话,姑姑果然瘦了很多,都瘦得脱了相,瘦出了贫寒之气。
姑姑把我拉到一边,第一句话就是帮帮她的阳阳。她要我做做阳阳的工作,因为他不肯上班,连好好的交警都不想干了。
学徒期未满,阳阳就跟人干了两次仗,一次是跟路上的司机,司机不服处罚,几句话不对,他就跟那人打了起来。还有一次是跟带他的老交警,那天刚刚上了交通岛,阳阳的几个同学走了过来,那是一帮跟他一样高考落榜前程无着的家伙,他们在路边起哄,叫他的外号,模仿他的动作,阳阳面上渐渐挂不住,自作主张走下交通岛,老交警问他什么意思,他心里窝着火,梗着脖子说:明明有红绿灯,为什么还要在那儿站个人?老交警顿时火起:红绿灯出了意外呢?路上出了紧急情况呢?这些难道不是第一天就教过你的吗?回去!阳阳心是虚的,但那几个同学正盯着这边呢,回去就没面子了。可以想像,跟老交警起冲突最终会导致什么结果。话又说回来,毕竟阳阳是托了人才进去的,虽然有过两次不好的记录,也不至于立即把人赶走。最终还是阳阳自己决定放弃,理由是他不喜欢交警这一行,整天吵得要命,耳朵都快听不见了,还脏得要命,每天回家,都是满满两鼻管黑臭鼻屎。姑姑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儿呀,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谁羡慕你叫谁去做,我反正不做了,明明有紅绿灯,多余站个人在那里比比画画。
你管他多余不多余,有工资就行。
你有工资就行,我不行,我还有自尊心。
我觉得这个工作不好做,毕竟事涉阳阳的自尊心,就问姑姑,他心里有没有一份无损他自尊心的工作呢?
他说他想开个店,那不是白日梦吗?开个什么样的店?哪来的本钱开店?还不能问,一问他就火大,说他想法成熟了自然会去行动。
我答应姑姑,可以找机会跟他谈一谈。
当我终于跟他面对面坐在一起时,居然有点窘迫,我没想到阳阳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细皮嫩肉,端正高挑,眉梢眼角都是无法阻挡的英气,穿得也好,当然那是他的本事,普普通通的衣服,到他身上竟能变得不那么普通。我不知道该以什么口吻跟他说话,任何口吻都会把我变得像个女政工干部。我才不想当政工干部,那是我最讨厌的人。还好他很聪明,他大概知道他妈把他塞到我身边来是什么意思,见我迟迟不开腔,他主动说:其实我想离开这里。
这跟姑姑的说法很不一样,我飞快地调整了思路。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想好没有,你将以什么为生。
他不吱声了。
听说你想开店,其实开店也不错,但要选对方向,还要有相对稳定的人脉。当然也可以不依靠这个,但那得有……唉!其实我也不懂,你还能想到开店这事,我连这都想不到。
阳阳一脸深思熟虑地说:我想去外面考察一下,看看外面都有些什么样的店。
当然可以。猛地想起姑姑的叮嘱,立即改口:不过,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先找个工作锻炼锻炼自己,开店也是需要社会经验的。
我爸我妈也这么说,但我就是不喜欢像他们那样生活,辛辛苦苦做一天,下班顺便上菜场,回来就做饭,吃完就睡觉,睡醒了又去上班,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且他们从不往前看,好像他们非常有把握明天会跟今天一样。
我不敢谈下去了,对于他的问题,我根本就是个门外汉。乱七八糟说多了,他会以为我正在为他操心,从此依赖上我怎么办?我自己还战战兢兢生怕失业呢。我安慰他:不着急,入错了行也是麻烦,可以先观察考虑,反正你爸妈养你几年没问题。
养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我爸没班上了,煤建解散了。
这事我刚刚听说,据说煤建解散那天,姑父仰天大哭:老天爷不给我活路啊,天要我亡,我不得不亡啊。大家都担心他会经不起失业的打击,结果他狠狠哭了一顿后,就去菜市场买菜了。
我觉得这不是姑父一个人的问题,是行业的问题,小煤矿解散后,他就该有所警觉,不再进入煤建,再次踏进把他踢出来的煤炭行业。话又说回来,他也是找了好久,才碰到愿意接受他的煤建,根本就没有挑选的余地。如今,煤炭行业已彻底从生活中退出,被燃气公司取代了,姑父也随着那条乌黑的传送带一起彻底告别了工人生涯。
其实去年春节我就有感觉,大家一坐下来,就在谈哪个单位不行了,哪个公司关门了。一个叔叔所在的粮管所关门了,三个月之后,这个叔叔应聘进入一个卖粮油的私人店铺,天天都在家里骂老板,说老板不许他坐,进货取货也不找搬运工,要他亲自动手。邮政和电信分家也波及到我们家,一个在邮政局专门发电报的姑姑脱下油绿色制服,满大街去兜售电信套餐,成天遭人白眼,回到家就愤愤地骂娘。每到这时,我妈就一脸侥幸地对我说:幸亏你进了报社,无论怎么变,报纸总归是要有的。我爸显得比她更有水平:尤其是在我们国家,报社一天都不可缺少。
我不知道阳阳该如何在这种大气候下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他那么弱小,既无一技之长,又没有文凭。姑姑倒比我想得开,她说不止阳阳一个,很多人都没事做。她随便举出一个例子,竟然又是我们家的,三伯的长子明浩,纺织厂艺术团的独唱演员。先是纺织厂效益飞速下滑,大量裁员,艺术团首当其冲,全体解散下到车间。明浩当了几年独唱演员,心气高了,车间里一天也待不住,和几个人约着去了南方。只过了一年,南方也不行了,实际上,他们去的时候,这一行就已经不行了,他们连个尾巴都没赶上,几个人灰溜溜地回来,现在在“捞虾子”,就是在人家的红白喜事时唱两曲助助兴,一次也就几百块钱,大家一起分,碰上客人感兴趣点几支歌,就是额外收入。不过据说明浩每次都被人点歌,他有个了不得的本事,街上流行谁的歌,他就能唱得像谁。难怪这次轮流开的流水席上没有见到明浩,他的时间早就被人预定了。
姑姑的脚到底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路稍稍有点瘸意。姑姑说:真瘸了更好,伤残鉴定可以提高一个档次,可以多拿点钱。
她说得那么认真,我不得不反驳她:那不成了出卖自己的身体?
姑姑哈哈一笑:可惜我的身体不值钱。
过完年,临走前一晚,我去了姑姑家。他们还住在我以前住过的房子里,那里更破烂了,水管总在漏水,一面外墙总是湿的,生着隐隐的绿苔。姑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感觉沙发还是当年那个沙发,只是上面多了一层五颜六色手工拼缝的沙发罩。姑姑在她腿边拍了拍,我坐下来,四下里看。别看,阳阳不在家,跟他爸爸回老家拜年去了。我问她:你不去给公婆拜年?
没心情。一家人都没事干。
那你不是还有工作吗?
我一个女人!男人强,这个家才能强。
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无力地安慰她。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乐观,春节的流水席就是一面镜子,姑姑家的饭桌,至少有三道主菜,是我妈悄悄送给他们的。
姑姑特意为我重新升起了小炭炉,弄了包葵瓜籽,这情景让我们暂时忘掉了眼前的烦恼,想起了以前的快乐时光。那时姑姑还没结婚,我还是个学生妹,我们在一起总是莫名其妙就笑起来,一笑就收不住,你戳我一下,我揪你一下,没一刻安静的时候。而此时此刻,我们就像一对分手已久又想重新复合的恋人,怎么也无法跨越时间的河流,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我们只能站在岸边向对方挥挥手。瓜子只吃了两把就吃不下去了,黑炭头一点一点变成淡红,渐至灰白。我拍了拍腿上的瓜子皮说:长大了一点都不好。你以为有工作的人就一定是快乐的吗?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不要告诉我爸妈,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工作,我在報社一点都不开心。
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开心?任何行业,任何事情,你干得好,才会喜欢,受到重用,才会开心,你不喜欢不开心,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要想想你为什么干不好、得不到重用。
好了不要教训我了,你以为我不想干好?我干不好就拿不到工资拿不到奖金,就没饭吃,就不能付房租,不像你的阳阳,不工作一样有你供着,细皮嫩肉的活得像个少爷。
有什么办法呢?又不能把他赶出去,赶出去变坏了,危害社会,更麻烦。马上就当不成少爷了,过了年我可能会出门,五金厂也快不行了,厂里已经走了好几个,他们都去了广东,我也想去看看。家里交给他们父子俩,不出一个月,应该就弄得像猪窝了吧,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姑父为什么不一起过去?听说那边工作强度蛮大的,你需要有个人陪陪你。
他走了阳阳怎么办?
干脆你们三个人一起过去得了。
不行,阳阳到底还太嫩,我做了一辈子工厂还不知道?太苦了,我不想阳阳这么小就进去,过几年再说。
我想说,阳阳虚岁也十八了,又一想,还是算了,轮不到我来告诉姑姑怎么对待孩子,何况我也只是纸上谈兵。
姑姑照例要问我男朋友的事,我告诉她,谈过一个,现在没了,人家出国了,深造去了,人家妈妈对儿子有要求,四十岁以前,他们不会要求他结婚,但要求他先立业,说立业之前的婚姻,往往会成为日后的障碍,对男女双方来说都不好。他妈妈说得对,虽然她的打击对象是我。有一个冷静理智的妈妈,人生会顺利许多吧。
姑姑揽了我一把,算是给我安慰。
没事,我一点都不难过,说不准我也想先立业呢,我又不是结婚狂。
你会实现自己的目标的,我知道你,不声不响就把自己的事情都做好了。你从小就这样。
在姑姑这里,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满意的回复、殷殷的鼓励,在我妈那里恰恰相反,我说什么她都一脸怀疑,就算我一脸的高歌猛进,她也会满眼忧虑,觉得我故意报喜不报忧。
姑姑脱掉拖鞋,当着我面大力揉脚。隔着袜子,还是能看到受过伤的那只脚背要高出许多,我知道那是桃胶,就问她会不会影响穿鞋。当然受影响。她撇撇嘴说:桃胶也是我的肉,也要占空间嘛。我提醒她到了广东可得注意点,在机器面前,人脆弱得像颗鸡蛋。
一点不错,所以还是你们耍笔杆子的好,永远不担心会出工伤事故。
一旦出事故,肯定比你的脚要伤得重。
你不会,别看你不声不响,你总是能把自己的事做好,你从小就这样,特别让人放心。
姑姑对我,似乎只有这一句话可说了。
五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突然接到姑姑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在东莞,刚刚下班。原来她已经到东莞一个多月了,她要我如果出差到那边,不要忘了去看看她。
这边好热呀,一夜热醒好几回!她说,但人家发展就是快,一栋大楼,我下班时看到它才打了个基脚,睡一觉再起来看,已经盖到第二层了,跟过家家一样。
她话锋一转,问我怎么样,热不热,我刚想说我这里有空调,马上又咽了回去,难道我想在当工人的姑姑面前炫耀?还好姑姑并不细究,兴致勃勃说到家里,家里那父子俩正在酝酿开一个小餐馆呢,不是什么大馆子,只是那种不赊账小馆。我觉得这事靠谱,他们家一直都是姑父下厨,把他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应付两三张桌子的家常菜小馆,应该没什么问题。姑姑又说:阳阳说了,等他们的餐馆开起来了,叫我辞了这边,回去一家人一起干。我有点矛盾,我这边暂时还不错,万一餐馆中途出了问题,我这边又回不来了,那不是傻眼了。
我一直哦哦哦,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对于谋生、对于人生,我只觉得好难,像我现在,整天战战兢兢,还是常常出错,听到头儿的脚步声心跳就加快。
有没有淘汰下来的衣服?别丢了,寄给我。
这种情况有几年了,姑姑跟我体形差不多,从我高中开始,她基本不再买衣服,总是捡我的旧,这让我很为难,而且内心复杂。我觉得这样的行为多少与施舍、不恭之类的词语有关,但我妈跟我的想法不一样,她说,以我的了解,她只有对你才会这么说,对任何人她都不会,她要你给你就给呗,不给反倒生分了。于是我的旧衣服源源不断进了姑姑家。但这次不一样了,我提醒她,你现在到了南方,要讲究一点,不要再穿得像个卖菜妇女,你还不老,又没有家务,赶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打扮打扮。
我打扮给谁看?我得赶紧给阳阳存点钱,开店也好,将来结婚也好,样样都离不开钱。书没让他读好,已经亏欠他了。
又不是不给他上学,是他自己不肯用功。
有人没达到高考录取线,一样进了大学,虽然不是什么好大学。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没人家这本事呀,只能让他跟我一样,小小年纪就靠自己的双手挣饭吃,你没到我这一步,体会不到我心里的痛。
好了好了,阳阳并没你想像的那么惨,不是马上就要开餐馆了吗?
是呀,希望天无绝人之路,书没读好,把事做好也不错。
然而,餐馆最终还是没有开起来,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个转手的卖服装的铺面,请了几个人正在搞装潢,某天早上,还是施工现场的餐馆门边被人用红漆喷了个桌面大的字:拆!父子两个傻了眼,租金已经交了三个月,装修也搞了一半,各种厨具也都买好堆在家里了。姑姑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事时,满腔怒火像一条毒蛇嗖嗖往我耳朵里钻:你说他们两个能干什么?除了会吃!他们就是两头猪!也不打听清楚就闭着眼睛瞎搞!我辛辛苦苦大半年的心血,全给他们砸进去了!
也许,还可以赖一阵子吧,我看好多沿街的店都是带着“拆”字经营的。我小声提醒她,以为这样能安慰她。
万一行不通呢?只会损失更多。我损失不起了,我在这里辛辛苦苦吃不好睡不好,他们倒好,两个猪脑袋一拍,就给我捶了个精打光。
我打给我妈确认姑父那边的情况,的确如此,损失已经无法挽回了,装修、房租、人工,只有买好的餐具也许还有用。我妈说:这两个人办事太草率了,你爸爸早就知道那里要修路,但他不知道你姑父要去那里租房子呀,这么大的事,动手之前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打听一下呢?为什么不问问你爸呢?你姑父越来越不合群了,他们那几个不论什么事,都会互相听听意见,只有你姑父,爱搭不理的,谁又没欠他的!你姑姑那个急性子还不知急成个什么样呢。你可要吸取教训啊,遇事多找人商量,就算帮不到你,也能知道别人的看法。
那边有什么动静,我妈让我先别挂,很快,我妈回来告诉我,我爸刚才去找过姑父,准备帮他们另外找地方。你姑父这个人哪!我能听出我妈在摇头:没什么主意,自尊心还蛮强。
我爸知道我在电话那头,赶紧跑了过来,说问题解决了,他刚去找了一个熟人,他能想办法让他们把餐馆开到一家中学的大门旁边,房子是学校的,房租也不会太高,因为那里地段不好,主要依靠学生的生意。我想起读书那些年学校附近小餐馆的盛况,正要表扬我爸,他却叹起气来:他们钱又不够了!手头准备的钱都砸光了,没想到他们状况这么差,你姑姑好不容易攒了点钱,一家伙给她捶光了。算了小敏,你不要关心家里这些事,你专心干好你的工作就行了。
我沒想到姑姑会找我借钱,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来我以为大人不会找孩子借钱,二来我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基本算赤贫。但那天姑姑突然打了电话来,语气十分急迫,就像屎到门口才发现没带手纸。小敏你有钱吗?她在电话里喘着气,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有。
有多少?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紧追了一句。
不多,两万多点。
快快快!有多少借多少,我叫阳阳来找你拿。我保证两个月内还你。听她那语气,今天筹不到钱,明天天就要塌下来了。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她在为姑父和阳阳的餐馆借钱。
姑姑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阳阳可能已经上路了,因为没过几个小时,阳阳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他看上去状态不错,一点都没有上次选址失败的沮丧:我爸说,这次我们要请大舅做顾问。
大舅就是我爸,有我爸参与,我也放心多了。
我特意选在报社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我想让阳阳现场观摩一下别人是怎么运作的。我小声说:你看,这里的服务员不行,粗脚大手毛里毛糙,感觉她是被迫在这里工作的。
就是被迫呀,谁会愿意做这种工作。
我大吃一惊,问他:这样的服务员你们会要吗?顾客会喜欢吗?
我们没有服务员,我们的服务员就是我。
即便如此,我发现他对餐馆的细节并不好奇,我可是舍弃了不错的食堂专门带他来这里吃饭的,目的就是想给他一次现场观摩的机会。但他只顾吃,并尝试把吃过的鱼刺努力还原成鱼的形状。
说实话,你对开餐馆感兴趣吗?我盯着他英俊的容颜,男孩子太英俊了容易给人不靠谱的感觉。
没兴趣,但我没得选。
那你对干什么有兴趣?
阳阳清澈的两眼坦率地直视着我:我不知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就是没法像他们那样热爱生活,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热情,他们真的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一点都不值吗?那么努力,就为了活着,他们的胃里,一年四季只有那几样东西;他们结婚的床单现在还在用,中间打了两个补丁;他们每天晚上都看《新闻联播》,却从不真正关心里面的内容,好像就是为了欣赏那两个播音员;他们爱看晚会,但永远只听自己熟悉的几首歌,稍微陌生一点,他们就换台,或是起身去干别的。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学习吗?一中的学生努力,那是因为他们看得到前程;二中稍差一点,但只要努力,最终也不赖;但我是在三中啊,三中年年剃光头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还把我送去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中考那个暑假我就告诉过他们,我离二中只差四分,很多人比我差得更多,但人家要么去找关系,要么出钱,最后都进了二中。他们不愿意,说那是不正之风,说花那么多钱进去垫底不划算。他们怎么知道我进去以后一定会垫底呢?说到底他们就是不想花钱,斤斤计较,结果就是这样。
如果现在让你去二中复读呢?
不行了,心散了,读书要一鼓作气。
也不一定非要走读书这条路,好好开餐馆是一样的,很多大富翁只是小学毕业。学习是一辈子的事。
他猛烈地摇头:我对我们的餐馆也不乐观,你看看我爸,不善言辞,不善交际,人走出来也没有亲和力,充其量只能在别人的餐馆里跑跑堂。
我希望那个别人的餐馆就是你的餐馆。
我也不行,我这人先天不足,他们既没给我好的基因,也没给我好的教育,我注定就是这个社会的边角废料。
这样想就没意思了,要不,你出来吧,先找份工作,随便什么工作,积累点经验,权当上个社会大学,这一课人人都要上的。或者我帮你找家餐馆,先实习实习?
来不及了,我得赶紧回去,我爸等着用钱呢。
我要送他去火车站,他拒绝了。我们在餐馆外面分手,太阳很大,我手搭凉棚,他掏出墨镜,当他回过身来道再见时,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个身着时髦T恤、戴着墨镜的帅小伙不是来借钱的,我这个连墨镜都没有、只会以手挡光望着他、叮嘱他的人,才像是借钱的。
很晚了,姑姑打电话给我,问起阳阳,我说我们吃完饭他就去火车站了,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
大概过了两三天吧,姑姑又打电话来,问我到底给了阳阳多少钱,我说了个数字,就像碰到了某个开关,电话里顿时响起一连串咒骂。我第一次听到姑姑骂人,用词之恶毒、之新颖,令我大开眼界。
原来那天阳阳和我分手后,并没有直接去火车站,而是去逛街了。他买了新手机、新鞋、新外套、新裤子,还理了个发。总之,他回到家时,焕然一新,光彩照人,钱包却瘪了,还说“她就给了我这么点”。姑姑到底是了解我的,我说有两万多,就不会只给他一万块。
我苦笑,笑完还要挖空心思安慰正在抽泣的姑姑:至少他没去赌博,衣服手机也算个人资产,并没有浪费。
六
两个多月后,姑父的餐馆营业了,我爸在中间做了不少工作,包括与学校行政部门建立良好关系,每天在店里主事,吩咐姑父和阳阳何时该买菜,何时该征求订单。他还叫阳阳给自己的小店设计了名片,到处派发,便于人家打电话定餐。我妈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不禁感慨,为什么我爸自己不去开一个呢?反正他现在也退休了。我妈说:你还没看出来吗?你爸这辈子,起码有四分之一的精力都用在你姑姑家,依我看,你姑姑没把他当哥,她是把他当爹了。
姑姑没能回来参加自家餐馆的开业仪式(其实就是放了一挂鞭而已),她又受伤了,还是工伤,这回不是伤在脚,而是在手,我妈说:她现在差不多只有九根手指了。
怎么老是受伤!她眼睛有问题吗?真有问题就该改行。
依我看,她的问题肯定不在眼睛。我妈似乎话里有话。
我不记得她在东莞那边的厂名,家里人也都不记得,只知道那个厂名很长的工厂主要生产某种线材,她的工作之一就是把线材塞到切割刀下面去,不知道是切割刀的问题,还是她动作有问题,总之,她说她先是看见一小段肉滚落在地,然后才看见她的右手食指短了一节,再然后才看见鲜血哗地淌了一片。幸好他們过去的时候,是通过这边的劳动服务公司介绍过去的,劳动服务公司有人出面替姑姑维权,评了十级工伤,伤残补助金、一次性就业补助金,加起来有六万多块。
姑姑已经出院,却不能回家,因为她要利用工伤假找下一份工作,那个生产线材的工厂不想要她了,大约是申请工伤赔偿时跟厂里伤了和气,钱是一分不差地赔了,但人家说:你走吧,我们不想再看到有人切断自己的手指,我们的厂子开了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这么干过。姑姑跳起来跟人家理论: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我是故意的,你来故意一下试试。人家说:我们不敢,我们怕疼,所以我们拿不到这个钱,也不敢拿这个钱。不管怎样吵,不管姑姑有没有道理,她都必须另找工作了。
我有点怀疑,去问我妈:姑姑不会真的那样做了吧?
我觉得应该不会,不至于,不过你姑姑是个急性子……
没多久,我接到出差的任务,一个会议在东莞召开。出发之前,我跟姑姑联系了一下,她很高兴,自从她去了东莞,还没在那边看到过家里人。
会期两天,第二天下午五点多,刚一结束,我连饭都没吃就跑了出来。我不能久留,明天一早的飞机已经订好,我得利用这点时间去见姑姑。电话刚一打通,姑姑就说:我在你宾馆外面。
也许是剪短了头发的原因,姑姑瘦了,黑了,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可以还你钱了。她晃了晃手上的尼龙布马夹袋。
她右手戴着手套,食指指套明显空了一截。她告诉我,完全长好以后,就不用戴手套了。
这得多疼啊!
医生都说我对疼痛的耐受力简直惊人,医生还说,这是一种天赋,有人就不行,有人连菜刀切一下都受不了。
还是我爸好!盒饭也给我准备一份哦!我踮着脚走出去,丢给他一句表扬。我能想像姑父那副受了伤的表情,因为眉毛太浓,当他不高兴的时候,上半张脸仿佛罩了一层乌云。也许我应该尽量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这几天里,那片乌云少不得要到我面前来晃几次。
我妈早就提前铺好了我的床,连换洗的衣服鞋袜都找出来重新洗过晒过了。我溜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大白天里舒舒服服钻进了被窝。醒来时,那片乌云果然在我家里。姑父在跟我爸商量饭馆的事。
没办法,人已得罪了,木已成舟了,搞不好了。我爸手上没停,也不朝姑父看。
你再去求求那个副校长吧,他在这里是副校长,在别处肯定也不会是百姓,他回来说句话还是会有人买他账的,你去找找他,让他去帮我们说句话。
我没脸去找人家,人家已经帮过我们了,人家不会帮了一次又一次的,再说人家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我们,人走茶凉的道理你懂的嘛,就算把他请回来,也说不上话了。
太突然了,你让我怎么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当时怎么不这么想呢?当时这么想不就没这事了?
我不是没经验吗?半辈子都在地底下挖煤,不会跟地上的人打交道。
现在明白了也不晚,下回再遇到这种情况就不会随便跟人家翻脸了。
我不想有下回呀,我就想把这事扳过来,我们费了多大劲才把它弄起来呀,我再也没力气去弄一个新的了。
你还知道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弄起来呀。
哥,麻烦你再去跑跑吧,除了你,这事别人都帮不上啊。
就怕人家连见都不肯见我,好好的事情搞砸了,打人家脸嘛。我说你呀,就认命吧,随便去哪里找点能做的工作做做算了吧。
你可以这样想,你反正已经退休了,孩子也大了,我不行啊,我还得干。
是哦,我忘了你還很年轻,那你去干吧,去奋斗吧,我反正已经干不动了。
眼看这俩人聊不下去了,我及时出现在房门口,叫了声姑父。没想到姑父瞄了我一眼,第一句话就是:阳阳去你那儿考察,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呀?我愣住了,也不是常见面的人,怎么见面就是兴师问罪的语气呢?
姑父换了个姿势,正面对着我了:一回来就要买车,看来这大城市不能去,回来哪里都看不顺眼,嫌我穿得土气,做的饭也不好吃,像猪食,说我这种猪食手艺还开什么餐馆,要我去找个专业厨师。他都不知道专业厨师一个月多少钱,他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还张口就要钱。
我想扭身回房去,又觉得不太礼貌,就往门框上一靠:我也不知道你们家阳阳考察了些什么,他是跟他女朋友一起去考察的,我又没跟着去,大约他们看得最多的就是车吧,街上最多的就是车了,他眼馋了,所以要回来买车。
我爸跟我使了个眼色,叫我不要再刺激姑父了,但姑父毫无觉察,望着我越说越起劲:
回来后一直嫌东嫌西,街上灰大他不满意,家里的碗筷、被子、家具他全都不满意,说土得要命,我说有本事你去买一套洋气的来换掉它呀,他说他才不管家里,他迟早有一天要出去的。
我假装揉眼睛,避免跟他直视。我可不想听他的数落,又不是我的过错。还好我爸过来替我解了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自己也要检讨。
都是他妈惯他,惯得好!惯出这么个怪物来!
他妈现在不在他身边,你这个当爸爸的正好趁机把他正过来呀。我爸明显是在袒护自己的妹妹。
我正不过来,说,我说不过他,打,我打不过他,他从小就只服他妈,那时候我在矿上嘛,难得回家。
换成我是你,就让他去找他妈,在南边找个工作,先认认真真上几年班,不要好高骛远。
我也这么说,他妈不愿意嘛,人家心疼儿子,说开车比在车间干活强。
我这才发现有点不对劲,马上就过年了,姑姑却还没有回来。我问姑父,他垂着眼皮不吱声,问我爸,他过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说:她厂里只放三天,来回路上都不够。
姑父垂着眼皮坐了一会,一脸消沉地站起来,准备回去,我爸叫住他,去了趟厨房,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只包好的塑料袋。王家栅子门口的鱼糕,味道不错,带点回去尝尝。姑父接过来,看了看,点点头,走了。
接下来的仪程每年都是如此,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菜,我很快就厌倦了,整天闩着房门,蒙头大睡,很快就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有几次我从梦中醒来,腹中空虚,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发现屋里安静得让人害怕,一看时间,竟是凌晨三点。
一片寂静中,我把电视音量调到最低,一个人边吃东西边回看以前的老电影,不知何故,这种时刻,我总是会想到姑姑。那时阳阳还在上幼儿园,她安顿好阳阳,收拾好家务,我们俩窝在沙发里,也像现在这样,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影。记得我们曾经一起追一部电视剧,电视打开之前,必先把纸巾准备好。还有一次,为了抢到摇控器,我们甚至踢翻了茶几。我们还抢过吃的,抢过穿的,抢过厕所。我被自己的回忆感动了,径直调出姑姑的号码,刚一点开,又划了回去。一切都结束了,毕竟,她已经有了比我更值得惦念的人,但愿她的生活里并不总是加班加班、挣钱挣钱,但愿她偶尔也有窝在沙发里肆无忌惮吃东西看电影的时刻。
又一场深度睡眠中,我被电话吵醒,习惯性地以为是闹钟,结果却是姑姑。
你昨天打我电话了?那么晚,什么事?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回应她。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实在无聊,到我这来一趟吧。
我腾地坐起,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呢。对了,我可以叫上阳阳一起吗?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姑父呢?
当然不要啦,就你一个人,不然我为什么直接打给你?还有,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来我这了,你随便撒个谎,就是不要说到我这里来了。
刚刚挂上,她又打了过来:带点吃的过来,香肠啊腊肉啊,想死这些东西了,注意不要让他们发现。
九
有生以来,我从没如此惊讶过,我以为正在加班的姑姑,多年前就已挥别了生育使命的姑姑,此时正撅着圆滚滚的肚皮,扬着一脸孕妇斑望着我。一滴不受控制的眼泪像是恐惧分泌物,缓慢而黏滞地流经我的面颊。我怀疑眼前这个憔悴而瘦削的畸形女人是个妖怪,她吃下了姑姑,因而拥有跟姑姑相似的外形,因而有那么一个大得不成比例的肚子。
不是姑父的孩子,甚至不是任何一个男人的孩子,与男人没有关系,只与一只试管有关系。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城市,有一个女人,因为上一次生育不顺,落下一身的病,常年不是头痛就是神经痛,不是怕风就是怕冷。偏偏她丈夫的事业蒸蒸日上,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能仅仅指望一个女孩子呢,所以他们迫不及待想要再生一个,最好是个儿子。最终他们决定求助科学,让医生把精子和卵子从他们身上分别取出来,装进一只试管里,培植成功后,放进一个成熟女人的子宫里,九个月后,他们就能拥有一个十十足足的自己的孩子了。姑姑厂里一个同事告诉了她这些,神神秘秘地问她,想不想赚钱,又问了她一些身体方面的事情。姑姑连连摆手:别吓我,我是很规矩的人,除了我丈夫,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碰过我。姑姑的胆小谨慎似乎让对方看到了一个干净而健康的子宫,以及同样干净而健康的灵魂,也让那对夫妇更加坚定了对姑姑的信心。他们向姑姑展示可观的前景,事成之后,姑姑将得到一笔钱,数目之大,让姑姑当场手脚发麻。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断定不是做梦后,眼前立即浮现出一辆汽车,那不正是阳阳求之不得的东西吗?有了汽车,阳阳的目标就实现了一多半,阳阳从此就能跨上金光大道,驶向幸福生活。这是什么样的机遇啊,不,这根本不是机遇,而是阳阳的福气,它就是来给阳阳解围的。姑姑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当她在合同上签字的时候,那辆汽车再次出现在她笔尖,她担心人家会看见,不得不用手捂住那辆汽车。九个月之后,阳阳就可以梦想成真了,就可以开启他的事业了,她将再也不用为他的生计操心,他们一家从此再也没有困扰,他们从此将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而这一切,只需要短短九个月,多么值得。
姑姑说再有二十多天,有人就会来接走她,到另一个城市,她将在那里,在医生的帮助下,生下这个孩子。不同的是,她不会哺乳这个孩子,孩子从她子宫里一取出来,就将彻底离开她,跟她再不相干,今生今世,他们都不会再相见。另一个肚子扁平而冰冷的女人会把这个刚出生的热腾腾的孩子抱在怀里,孩子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妈妈。
这也是一种缘分。姑姑一脸觉悟后的表情:母子缘分有很多种,像我和阳阳这种,只是最普通的缘分。
姑姑拿起我的手,贴在她的肚皮上,好硬哪!像大南瓜的表面。他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姑姑像所有的孕妇那样憧憬:肯定是个男孩,阳阳当年也是这样。
有合同吗?事已至此,我只能提醒姑姑这个。
当然有,已经付了六成款了,那两个人痛快得很,住进医院那天,孩子落地以前,会一次结清。中间那个女的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给了红包,叫我加强营养。
当你看到他,会不会不舍得给人家?
姑姑非常肯定:不会的,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了,虽然从遗传上讲他不是我的孩子,但他是从我肚皮里出来的,他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就希望他好,希望他好就不能让他跟着我,跟着我他肯定好不了。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我什么也不能说,想靠她近点,又怕碰着了她。
虽然我年纪有点大,但我子宫的情况相当好,我没打过胎,只生过阳阳一个,连产检的医生都说,孩子发育得相当好。
我想给她拍个照片,她吓得直躲。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合同里都讲清楚了。连你来这里看我,都是不允许的,但我实在太想你们了。
我是被姑姑唯一选中的值得信任的家人,我为自己在姑姑心目中的地位而骄傲,同时也感到沉重,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做,看着她而已。幸好我还带了些吃的过来,基本上家里准备的每样过年食品我都带了一点。姑姑两眼放光,恨自己只有一张嘴,吃不下那么多东西。我的胃现在变得好小。她摸着肚皮对我说:他长得太大了,顶住了我的胃,就算再馋再饿,吃不了几口也就飽了。
阳阳知道这事吗?我觉得可以让他知道,一切得来不易。
姑姑马上一脸焦急:不行不行,他会瞧不起我的,这么没能耐,还得靠这个赚钱,万一被他女朋友知道了,更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姑父怎么说?
他还能说什么,他叫我自己看着办。
令人高兴的是,姑姑虽然一顿吃不了多少,但用餐的次数多。进食大概是最能感染人的事情,我也在她的带动下,多吃了好多东西,我还给自己弄了一瓶酒,姑姑很守孕期规矩,坚决不喝。吃喝当中,我们的心情都变得很好,我开始回忆她和姑父恋爱初期那些事,我问她,我奉奶奶之命去为他们倒水续水的那天,他们到底有没有在她房间里干坏事。她羞涩地一笑:我婚前就没做过坏事!脸上居然有幸福的光晕闪过。可我明明看到你们脱了鞋坐在床上,我要是晚点进去你们肯定……姑姑打了我一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高二那年,谁在楼下堆扫帚的黑屋里亲嘴?
没闹多久,姑姑又把话转到阳阳身上:如果阳阳要去省城开网约车,你得帮帮他呀,听说这事没那么容易的。我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就算我不行,我还可以去找找同事和朋友。话虽如此说,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但如果这时候都不敢说大话,估计永远都没机会说了,自然也没机会去做。
偏偏姑姑还一脸信赖地望着我点头:晓得晓得,你是个说到做到的实在人。
姑姑担心阳阳的女朋友。你得给他打个预防针,叫他不要用情太深,那个姑娘太漂亮了,他侍奉不起,我们家也侍奉不起。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但这个任务我不太敢接,对一个热恋中的人,谁敢说他对象的半个不字?爹娘老子的话都不管用,何况我这个表姐。
不不,你的话他听得进去的,他上次带女朋友去找你,就是征求你意见去的。
我惊呆了,他并没有向我流露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他是在向我得意洋洋地展示呢,趁女朋友不在的时候,我还夸了他:不错啊,有眼光咧!现在看来,我也许犯了个错误,天知道他有没有大受鼓舞,乘胜追击,一口气做下了无可挽回的蠢事。
等他正式营运以后,我想给他做个规划,大家一起帮他凑点,付个首付,买个房子,这样他每个月就必须还房贷,多少是个管束,否則他的钱怎么花掉的都不知道。
我都有点眼热阳阳了,我妈可没这么替我操心过,有时我真觉得我妈爱我,不如姑姑爱阳阳。忍不住跟姑姑开玩笑:回头你也跟我妈说一说,对我上点心,我这次回家,她都没怎么跟我好好说话,只对我的体重提出了批评,而这恰好证明她并不是真正关心我,真正关心我就应该鼓励我继续减肥,顺便为我做一点美容养颜的汤羹。
姑姑哈哈大笑:你呀,你是这个家里最好养的孩子,不急不慌,顺顺当当,就自己成人了,你妈太有福气了。
我想他们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的烦恼从来没有像阳阳这样以大事件的形式出现过,比如落榜,比如早恋。但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成长是愉快的。有段时间我总是在梦里大哭,很多次我哭着醒来,却忘了自己因什么而哭,我从没把这些梦告诉过任何人,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向人表达这些梦。我顺利通过了高考,他们都有大功告成之感,只有我倍感沉重,以后的路,全靠我一个人了。我赤手空拳,一无所有,而我背后这些人,却以为我是个大富翁,以为我有了自由翱翔于天地间的大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连一颗砂砾都不如。
我渐渐有了醉意,我问姑姑:你说,结婚生孩子,真的有意义吗?世界已经很拥挤了,世界并不需要这么多人。
我的体会是,没有任何意义,但除非你没生出他来,一旦你把他生出来了,你就得对他负责。你看,为了他,我毁了左脚,掉了根手指,现在连子宫也用上了,我只差把自己煎了炸了整个端出来给他吃了。
我的醉意顿时消了一半:这么说,你是故意的?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粗心、那么没用?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我现在很能理解那些抢劫犯了,他们连我这点便利条件都没有。
我的目光很自然地滑到她的食指上,断裂处涌起一大堆桃胶,像凝固的喷泉。一阵彻骨的凉意袭来,二十度的天气里,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你还有多少器官可以用?三个?五个?八个?用完了怎么办?阳阳肯定都不知道吧,你得让他知道,你不好开口,我来告诉他!
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让阳阳知道。
姑父呢?他是不知道还是同意你这么干?
都是为了孩子嘛。
我听到自己在喘粗气:他他妈还是人吗?
姑姑再次把手伸向我,揽住我,坚硬的大肚皮抵着我的身子,我突然有点厌恶她的大肚子了。
小敏啊,这世上恐怕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这话也让我难过,我又为她做过什么?小时候咬了她一口,留下一个终生的伤疤而已。我唯一庆幸的是此刻正陪在她身边,她一个人置身异乡,肚里怀着陌生人的孩子,她的孕事得不到亲人祝福,全靠一纸合同维系,她肚大如箩,行动迟缓,她脸上既憔悴又水肿,孤单又丑陋……
她替我揩泪,问我:你妈妈他们还好吧?你爸爸肯定又做了好多好吃的,他手艺最好了。
不要提他们!我真的愤怒了,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姑姑在哪里,在做什么事,竟没一个人提起她。
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姑姑?一个女人生下孩子后,真的要把自己化成泥土去当他的肥料吗?你的生命就只有这点意义了吗?你的生命一定不如他的生命有意义吗?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如果他活得不好,我活着只会更没有意义,只有把自己能做的事毫无保留地全都做了,才会心安理得,才配让他喊一声妈。说真的,虽然疼,但心里还是蛮满足的,觉得自己又做成了一件事,挺有成就感的。
你误解了母爱,母爱不是你这样的,母爱是把他生出来,然后教给他生存的本领,而不是让他张开口,你一口一口地喂他。你死了呢?你死了,没人喂了,他不就得饿死呀。
他现在还小嘛,不依靠大人不行嘛,你看那些燕子,有一个阶段,不也是妈妈一口一口地喂呀,不喂它,它就得饿死。
为什么一定得让他开车?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出来做工?家里买得起车也就罢了,又不是那种人家。
你意思是让他重复跟我一样的人生?跟你的差距越来越大?你可以那样想,但我是他妈,我不能那样想,我要跟你一样想,我就不配做他妈。
十
春节休假结束后,我有一个外出蹲点调查的机会,本来可以不去的,但我主动抢了过来。姑姑那边按部就班,孩子生了,钱付了,正在给阳阳买车,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几乎失去了见阳阳的兴趣,而我要是不离开,他肯定会来找我的。
我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去,各方面来讲我都是新手,必须高度专注,拚尽全力。这中间我漏掉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姑姑的,一个是我妈的。我妈见我不接,肯定会下次再打来。至于姑姑,我了解她,如果有急事,她肯定不止打这一次,她会不停地拨打,直到接通,像这种只拨了一次的电话,估计只是想漫无目的地聊几句。所以两个电话我都没往心里去。
两个多月后,我结束了差使,回到单位,接着就是汇报、整理、修改、再修改,终于完成了我的第一个大项目,这才一身轻松地检视我的通话记录。
先是回拨给我妈。照例先来一通例行的问候,然后就是我爸的动向,他居然弄了一套小工具,准备上街炸油饼。原来姑父的餐馆关门之后,我爸却收不住掌勺的手了,他无比留恋小时候吃过的炸油饼,拚命地想要把那个味道复制出来,一遍一遍在家里试验,至少浪费了我妈十斤面粉,五斤食用油,不过油饼还真的是越来越好吃了。
还在跟姑父一起干?
没有,你姑父现在要服侍阳阳,阳阳买了个车,在跑出租,你姑父就服侍他一日三餐。你姑姑真厉害,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大一件事,真有能耐啊。
我们突然都沉默下来,我们都知道那车是怎么来的,但此时此刻都不想说破。最后还是我小心翼翼提了一句:阳阳都知道了吗?
应该不知道吧,听说他跟人吹牛,他妈是技术工种,在南边台资企业里,工资高得很。
跟我妈聊过之后,我调整了一下情绪,给姑姑打了过去。我说我出差了,她说她从我妈那知道了,还说阳阳终于决定就在本地开出租了,总共只有两辆,他是第二辆,生意不多,但还是有,慢慢会好起来的。留在本地,也跟他女朋友有关,女朋友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看来李思颖并没考上那个影视学校,这样也好,大家待在各自熟悉的区域,不需特别费力就能生活下去。姑姑的语气有点淡淡的,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满意。
……你说这男孩子是不是都这样啊,我给他打车钱的时候,他愣是谢都没谢一声,是不是我太在意自己的付出了?一家人真的不应该说谢谢吗?我怎么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呢?每次跟我打电话,说来说去都是他女朋友,除了女朋友,啥都不想跟我说,我嘴贱呀,为了听他多说两句,只好主动把话题往他女朋友身上引,我一腔子血都倒给他了,也不如他女朋友对他笑一笑。
别介意这些小事了,说说你自己吧,你休息得怎样?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我没事,我的身体宇宙第一强壮。
我劝她回去,长期一个人在外也不是个事,顺便拿我爸做例子。他一个退休老人都能再创业,你这么能干又勤奋的人,不会挣不到一口饭吃。
生气!烦!不想回去!
很好,你终于有脾气了,我支持你!你要是想休假,就到我这里来玩几天吧,一手带大了我,也该回报你了。
阳阳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我能感到她在那边流泪。我最近一直在检讨我自己,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对他们说实话呀,我应该瞒一辈子的,应该到死的时候再告诉他们,但我实在……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这里的工资真有那么高,像在拣金子一样。
姑姑你傻呀,不是瞒不瞒的问题,是你太软弱了,你付出可以,但要有个限度。
我还有话没说完,我怕说出来姑姑受不了,我想说,他们是你最亲的人,却不是最爱你的人,这样的真相,估计姑姑是不会承认的。借口有人找,我挂了电话,我真怕再说下去,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有天晚上,阳阳突然打我电话。
姐,下楼吧,我在你楼下。
我一看时间,都凌晨一点了,也只得披衣起床。
一辆白色大众,至于车型,我不太清楚,也不想问。阳阳钻出车门,对我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我刚从床上爬起来,形象不佳,不打算上车。阳阳上来拉我:上车上车,我请你吃宵夜。他女朋友也打开车门钻了出来,她似乎比我上次看到的更漂亮了。他俩兴致这么高,我也不好太扫兴,蓬头散发爬进了后座。
开得不错嘛!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开得好不好,我从没开过车。
阳阳一听可得意了:我对开车还是有点天分的,人家至少要学两个星期,我三天就可以上路了。
问他一天能跑多少,他自豪地说了个里数,我说我问的是收益,一天跑下来,能赚多少钱。他含糊其辞地说:目前关键是要把位置占稳,把路线跑熟,赚钱的事我不急,这才开始,还有一辈子呢。女朋友扭过脸来告诉我:他光顾自己开着玩,很少接客。
什么叫接客呀?说话用点心,我又不是妓女。
我严肃地说:还是要以工作为重,买个车不容易。
阳阳清了下嗓子,我听出来了,他在提醒我说话注意。然后他说:新车,我得把它跑顺手了对不对?这可是我的工作,我生存的本钱,我能不重视它吗?
我又问他女朋友,还打不打算考影视学校了。她支支吾吾: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小地方的人,很难考得过别人,那些来自大城市的,人家三四岁就开始接触琴棋书画,还有名师指点。阳阳也说,我们起点不同,就不要去当人家的分母了。我不知道是女孩自己畏难,还是阳阳太狡黠,总之,现在是各各趁愿。
两个路过的外地人,竟比我还熟悉,不但知道哪里的夜宵好吃,还能在手机上定好桌子,点好菜,这一切,都是他女朋友在手机上搞定的。她一边在手机上忙活,一边还能指挥他开车:慢点慢点,急着去死呀?猪头!又被拍到了!我看你一个月被拍几次!
阳阳也不生气,从侧后方看他,腮边竟挂着一丝笑意。
好歹赶到目的地,停好车,三个人一起步行过去。我悄悄问阳阳,最近跟妈妈联系过没有,他一边摇头一边向他女朋友靠过去,凑在她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她扬起拳头就开始捶他。
饭桌上,我提醒阳阳:我们给你妈妈打电话吧,她肯定想不到我们在一起。阳阳连连摆手:她睡觉了,不要打扰她,睡不好工作要出事的。但我记得姑姑是三班倒,说不定此刻正在休息呢,不过阳阳断然拒绝,我也只好算了。
没想到他们这么喜欢吃烤生蚝,我们那边是没这东西的,一般来说,小时候没吃过的东西,长大了也很难接受,至少我是这样。看到他们俩的胃口如此兼容并包,我真是既惊讶又佩服,还有点疑惑不解,阳阳干吗非把我叫出来呢?他又不怎么跟我说话,甚至都不怎么看我,自始至终紧贴着他的女朋友,不是喁喁私语,就是你掐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弄得我的眼睛不知往何处放。这情景令我羞惭,且不由自主地反省起来,难怪我的恋情总是容易中断,我太光明正大太一身正气了,我没有他们这种黏答答的眼神,也没有一双从不消停的手,一有机会就昆虫一样爬上对方的身体,总之我没他們会谈恋爱。
好吧,也许这就是代沟。我站起来,借口去卫生间,把空间留给他们。
其实我是想躲出去给姑姑打电话,不管她在上班还是在睡觉,我都要告诉她,阳阳不好好跑车,带着女朋友四处玩,她得出来管一管。
姑姑没有上班,她已经睡了,听我说了这边的情况,她急了,非要我把电话给阳阳,我说不急这一会儿,这会儿人家正跟女朋友一起,咱别去扫兴,但你真的要给他规定个任务,一年向你上交多少钱,几年之内回本,把买车的钱还给你。不给点压力他就不会有动力。
是的是的,我要跟他正式签个合同,他的车可不是消费品,那是他的劳动工具,他是要靠它挣钱的。
再次回到桌边时,阳阳正在给女朋友喂生蚝,那份情深意切的殷勤样儿,弄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阳阳终于分给了我一点注意力,他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有的话,可以约起来,下次我们四个人一起吃宵夜,一起自驾游,很有意思的,还说他已经自驾过两次了,帐篷、烧烤架一应俱全。我盯着他,缓缓摇头:不,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玩,我对自驾游也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一直没把眼睛从他脸上挪开:反正我对你说的那些不感兴趣。
哈!哈!你完蛋了老姐,你年纪并不是很大,但你一本正经,老气横秋,这样下去真的会变成老姑娘的。
我收回视线,告诉他,我可以给他们介绍一个宾馆,性价比较高。
不要,我们不住,我们待会在车上随便休息一下,就上路回家了。
不行,不能搞疲劳驾驶。
阳阳又是一笑,他明显比上次见他时爱笑了。我们自驾游的时候一次宾馆都没住过,有时睡帐篷,有时在车里睡,有时白天睡,有时夜里睡,总之就是困了就睡,醒了就开。
你可要小心点,你是开着车,不是在走路。
没事,我们早就人车合一了,我的眼睛看向哪里,我的车就开到哪里。
吃完宵夜,已经是凌晨三点,阳阳搂着女朋友的肩,俩人一晃一晃地上了车。大街上此时已非常空旷,阳阳突然回过头来,兴致勃勃地问我要不要回去一趟。姐你信不信?我能明天把你送回来,还不耽误你上班。
你疯了!我瞪着他。
你看你,一点激情都没有。
我坚持下了车,说实话我早已困得不行,恨不得倒地就睡,连再见都是背对着他们随口丢出来的,当然也没回头望他们一眼。
第二天中午我才接到消息,还是警察打给了姑姑,姑姑再打给我的。阳阳的车撞上了高速路上的栏杆,当场车毁人亡。
当时我正在食堂吃午饭,我的耳朵突然失去了功能,周围的一切如同按了消音键。最后,我一个同事打了我一下,如同塞子突然拔除,所有的声音顿时汹涌而至。
你怎么啦?被点穴啦?
我很想知道,在我的耳朵失去功能的那段时间里,姑姑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因为等我终于恢复过来时,姑姑的电话已经断了,而我又不知道要不要再打过去,打过去说些什么。
只能打给我妈,看样子我妈也饱受惊吓,已经语无伦次了:你还好吧?他从你那里来的,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啊,你别怕,你又没邀请他们,女娃儿家长把你姑父打了,打流血了,你姑父这么大个汉子,在地上打着滚哭。都怪你姑姑,不买这个车不就没事了。
我问要不要我请假,我妈连声说:工作为重工作为重,先不要动,你姑姑还没回来,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赶紧平静下来,千万不要影响工作。
我真的没有请假,报社有规定,直系亲属的丧事才有丧假,其他都只能请事假。
但我没法不受影响,憋到第二天下午,我实在忍不住,跟邻桌的同事大致说了下。同事是个年近五十的男子,正在电脑上忙活一个什么东西,他暂停下来,眼里的伤痛感深深打动了我。我流下泪来,他递给我一张纸巾,我的眼泪更加汹涌了。哎呀,真是个善良的小妹妹,交通事故真是太恐怖了,每时每刻,依我看,还是不买车的好,起码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回避这类风险。我抽咽着跟他讲姑姑与我的亲密度,讲姑姑对阳阳一直以来的付出,差点就讲到这辆车子的来历了,不能再讲了,那是个秘密。就在我犹豫的那几秒钟里,我看到同事的眼睛移向电脑屏幕,食指不动声色地在鼠标上动起来,他能赏赐给我的同情和时间已到了极限。我做出去卫生间稳定情绪的架势,离开座位。我并不敢真的去卫生间,那里并不是个独处的好地方,我来到消防楼梯,面向墙角痛痛快快流了一会眼泪。如果我对阳阳耐心一点,热情一点,霸道一点,拚命留住他,让他住下来,第二天再走,就不会有这个事,可我偏偏对他们爱理不理,以看不惯他们的甜腻情景为由,以对他的行径不以为然为由,冷漠地保持看客的姿态。我不是他表姐吗?不是一再强调表姐跟亲姐是一样的吗?我为什么不拿出姐姐的狠劲来,拎着他的耳朵,吼他,捶他,打他,把他们拖到宾馆去?如果我表现得更热情一点,更姐姐一点,他说不定也就依了我了。虽然大家都觉得那是个意外,但我心里清楚,那其实是可以避免的,责任全在我,我是这事故的推手之一,凶手之一,我没法原谅自己。
即便如此,我仍然鼓不起勇气去请事假,只能湿着一双眼睛,强撑着上班。我甚至都不敢打电话回去问问家里的情况,姑姑肯定回来了,姑父的伤肯定被医治了,阳阳和他女朋友的遗体肯定也处理好了,我爸我妈肯定全程参与了这事,我回去能干什么呢?陪着他们流泪?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在这里伤心。我是多么虚伪多么软弱多么薄情寡义啊。
憋到第三天,我给我妈发了一条信息:请您代我抱抱姑姑,就说我对不起她,无论如何,我都应该留住阳阳不让他连夜回去,应该第二天再放走他。请您跟她说,我也是她的女儿,在她背上一天天长大的女儿。
我妈没回。估计她很忙。彻骨的伤心让我混乱不堪,我甚至去买了一瓶酒,晚上一个人边喝边哭边骂,我骂自己太懦弱太冷酷,我杀了姑姑唯一的儿子,杀了一个还没正式走上社会的人,他肯定不知道他开了八百多里路的车前来探望的人,一点都不值得他的探望。
第二天我又接到一个出差通知,只是短途,当天晚上就可赶回来。我是跟同事一起去的,另一个单位派了一辆面包車,车上共有五六个人,我对路线完全不熟,等上了高速,才知道这正是阳阳出事的路段,我感到整个身体顿时变成了石头。阳阳肯定还在原地,我从小就听说过,如果一个人死得凶,他会待在原地喊冤,昼夜不停,七天七夜后才会离开。阳阳肯定看到我了,肯定上车来了,我坐在最后一排,两边都有空位,当他坐过来时,我明显感到右边一沉,顿时呼吸困难,泪若泉涌,我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对不起!阳阳对不起!
我们下了车,有人上来跟我们接头,带我们去一个工地,我随着他们机械地行走,一直觉得右半边身体偏重,偏冷,他肯定跟着我,依附着我,也好,看看我是如何工作的吧。活动快结束的时候,同事问我:是不是昨天没睡好?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我想说,那是因为表弟趴在我身上,我差点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但最终,我只是告诉他,我确实有点不舒服。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姑父,他又高又瘦又黑,满脸疲惫,他对我说:煤矿塌了!
真是奇怪,煤矿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他以前从没对我提过煤矿的事。我给我妈打了电话,不等我开口,我妈就絮絮地说起阳阳的后事,阳阳的骨灰暂时还存放在火葬场,因为姑姑还没想好到底该把他葬在哪里,太突然了,她从没想到埋葬阳阳这回事,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我问她收没收到我托她转给姑姑的信息,我妈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快别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他自己开车不小心,他一个新手,根本不该跑这么远。我是不会把你的信息拿给她看的,你也不要再提了,她也没那样想过,这事就是这样,错就错在你姑姑不该给他买车,不买车什么事都没有。
电话里一片岑寂,过了一会我告诉她,我梦见了姑父。我妈这时才想起来:对了,你姑父也出事了,阳阳出事的第三天,他正在骂你姑姑,突然往地上一倒,中风了,现在躺在床上,半边身子不能动了,嘴也歪了,口水直流,吃饭都成问题。你姑姑现在有事做了,也好,省得她胡思乱想,成天胡思乱想也容易出事的。
这年国庆节,我没跟家里打招呼,冷不丁出现在家里,我妈吓了一跳。我放下行李,洗了手,立刻就去姑姑家。我妈追出来说:她不在家,她在跟你爸一起炸油饼。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姑姑早已萎靡得不像样子了。
姑姑戴着白色卫生帽,白色大口罩,手拿油锅长筷,熟练地翻动着油锅里的油饼,我爸在她身后擀面皮做饼。架在油锅边上的铁丝搁板上放着炸好的油饼、油馕、糍粑,姑姑微眯着眼,高度专注的眼神里,丝毫看不出丧子之痛。
我喊了她一声,抬头看到我时,她的眼神颤了一下,嘴上却淡淡的:回来了?然后,我就看见一滴大大的眼淚溢出眼眶,钻进了口罩里。
顾客稀少的时候,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都怪我,无论如何我都应该留住他,不让他开夜车的。
她在我手上打了一下:瞎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他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开着车到外面去嘚瑟。
我走到她前面来,很正式地对她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女儿,我不叫你姑姑了,我就叫你妈吧。妈!
她的下巴颤抖得厉害,她把一只油饼死死按在油锅底部,爆起一阵剧烈的嗞啦声。我爸走过去,把她推到一边,自己接过长筷子。她走向面板,开始揉面。我爸说,把你姑弄到一边去,买点喝的给她。
她什么都不要,说她带了保温杯出来的,我们来到一个僻静的街角,我说这样也好,跟我爸一起做点事,我爸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我不敢提姑父。
我们以后尽量少见面吧,你姑父说我是个扫帚星,给他一说我也觉得是的,自从结婚后,他就开始倒霉,先是煤矿关了,后来是煤建倒了,再后来儿子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弄了个餐馆,也开不下去,现在还连累儿子把命也送了。他说得没错,都是我带累了他们。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国家政策如此,行业命运如此,他怎么能说这么愚昧的话?明明是他自己的问题,多少人像他一样,一条路走不通,赶紧转向,去找新的跑道,一样活得很好,他自己没本事,还赖你,真不像个男人。
别说他了,他也可怜。
放假三天,我天天都往油饼摊跑,很快学会了炸油饼和糍粑,还学会了揉面擀皮,我对我爸说:哪天报社垮了,我也出来炸油饼。
我爸受了侵犯一样:瞎说!报社怎么可能垮呢?报社垮了,国家怎么办?人民怎么办?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当初让你学新闻,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这天晚上,我爸突发奇想,要给我炸点麻花带回去,哪天没赶上饭点,还可以充充饥。动手的时候,发现擀面杖被姑姑带回去了,他叫我去拿,因为他还得伺候面团。
门掩着,屋里光线有点暗,我叫了声姑姑,没人应,就自己推门进去。
姑姑坐在床前,正在给姑父喂饭,事情似乎有点困难,姑父下巴底下垫着一块毛巾,上面洒满了汤水。我叫姑父,他没理,估计也理不了。我蹲在姑父旁边,握了握他老老实实放在床边的右手,以此表达对他的同情和慰问。据说他就这只右手能微微动一动了
姑姑递了一口饭菜到他嘴边,他无动于衷,既不张口接,也不看姑姑,姑姑说:吃呀,饭菜快凉了。
姑父的右手动了一下,一勺饭菜应声翻落,姑姑既不惊讶也不气恼,就像打翻的那勺是姑父吃下去了一样,又舀了一勺,送到姑父嘴边。姑父不动,我正在想,他不会又把它打翻了吧,果然,那只不太灵便的手微微晃了一下,饭菜又撒了。
吃咧!祖宗!你想把自己饿死都不行的,命里注定你还有饭没吃完,你要想死得快,只有快点把没吃完的饭都吃完。
我感到惊讶,姑姑什么时候在姑父面前有了母亲的语调。但这话有效,姑父乖乖地张开嘴,一勺饭菜混合物顺利地喂了进去。
饭喂完了,我才说爸让我来拿擀面杖,姑姑领我到厨房,厨房里冷清清的,一碗饭一口都没动,摆在灶台上,早就冷了。我问她吃了没有,她从柜子里取出擀面杖,怔怔地望着我。
我不记得自己吃了没有。
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点钱,不动声色地塞进姑姑口袋里。
她察觉了,盯着放钱的那只口袋,粉红纸币的一角露在外面,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客气地推辞,只是淡淡地说:现在要钱还有什么用呢?现在不需要钱了。
回到家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姑姑才刚四十出头而已,怎么就活出了老女人的模样,头发稀疏了,身体萎塌了,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状态好像出了问题,她对姑父说话的语气,她在厨房里表现出来的眼神……跟以前相比,她明显话少了,总之,一切都让人揪心。还有一天就要踏上回程,回去之前,我决定为姑姑做点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查到了离这里最近的一个温泉山庄的电话,预约了两个席位,我想和姑姑有一段完整的独处时间。我爸非常赞同我的计划,我妈不干了:我都没去过那个地方!我答应下次回来带她去,她还是一脸的不高兴:三个人一起去怎么了嘛?我爸赶紧上来使眼色,我妈才撇着嘴收场。
比我想像得顺利,还在路上,姑姑的脸色就开朗起来,我还担心我们单独相对时,她会哭起来。
当我们裹着大浴袍从各自的更衣间出来时,姑姑笑出声来,她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一样紧紧抓牢浴袍的带子,含着胸走路。
她身上印着严重的T恤领痕迹,领口以外的部分,依然白皙,我发现她右肩上的那块桃胶,似乎没当初那么厚实了。
大概人老了,它也跟着干瘪了。
不是干瘪,是微微缩紧了些,颜色也有了变化,从中心到边缘,渐次变淡。端详了好一会,我说:不像桃胶了,有点像桃花。
我又看了她的手指,脚背,跟右肩一样,那些桃胶都有了或大或小的变化,都有从桃胶变成桃花的趋势。尤其是她的耳垂,分明就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桃花耳钉。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她:那次分娩,是顺产还是剖腹?她说:当然是剖腹,我年纪大,胎位也不正,医生根本没打算让我自己生。
让我看看你的刀口。
别看,蛮恶心的。
那你告诉我在哪里,是什么样的。
肚脐以下,还好是横切,以前是竖切,竖切更吓人。
想想她身上那些桃花,我更想看看她的肚子了,但她不让我看。也罢,池子里还有别人。
终于逮住了个机会,我在水下摸到了她的肚子。在哪?我低声问她,隔泳衣,我什么也没摸到,除了她松软的肚皮。这次她没忸怩,乖乖地拿起我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天哪!我摸到了什么呀,紧贴皮肤的泳衣下,一道高高隆起的、沟壑纵横凹凸不平的山脉,横亘在姑姑的耻骨上方。我的手战栗起来。
没事,反正这地方人家又看不到。姑姑冲我一笑,拿开我的手。
你觉得值吗?
等你做了妈妈就知道。姑姑又往水里沉了一点,闭着眼睛说:好舒服啊!可怜我的阳阳享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