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中的民间文学元素探析
2020-08-04田佳宁
田佳宁
摘要: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Кому на Руси жить хорошо)(1863-1877)是俄罗斯文学史上不朽的经典,著名诗人Н.А.涅克拉索夫(1821-1878)晚年的心血结晶。作为“真正的语言大师”和革命民主主义文学的领头人,涅克拉索夫继承并发展了俄罗斯文学先辈们重视和使用民间文学的优良传统,一生致力于用人民可以理解的语言来描写人民的生活,体现人民的意志,抒发人们的情感。在长诗中涅克拉索夫匠心独运地将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与俄罗斯民间文学的传统有机的结合起来,造就了19世纪俄罗斯诗歌的不朽名篇,本文将从长诗的主题、语言与体裁等三个方面对长诗中的民间文学元素进行探析。
关键词:涅克拉索夫;《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民间文学
1、前言
“十九世纪中叶,关于‘文学的人民性问题的争论几乎成为这一时期俄罗斯文学的中心问题。作为革命民主主义诗人的代表,为了响应时代的号召,涅克拉索夫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了俄罗斯民间文学这一座蕴藏丰富的民族宝藏,凭借自己杰出的天赋,诗人将民间文学中的元素灵活地运用到了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人民诗人”。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完美诠释了诗人对民间文学元素运用的炉火纯青之境。长诗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中的“游历”和“道路”传统,描写了刚从农奴制下“解放”出来的七个农民就“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这一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论,为了得到答案,七个农民决定一起游历全俄,去拜访地主、神父、富商、观礼、大臣乃至沙皇,去寻找“不挨鞭子的省,不受压榨的乡,不饿肚子的村”。以此为线索,长诗的情节徐徐展开,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农民、拥有金子般品格却命运凄惨的妇女玛特辽娜·吉莫菲芙娜、穷凶极恶的末世地主乌鸭金、大义凛然为民牺牲的革命义士格利沙·杜勃罗斯克隆诺夫等一系列鲜活饱满的形象被勾勒出来。在长诗的创作中,涅克拉索夫在坚持现实主义诗歌创作原则和民主革命的思想倾向的同时,继承并发展了从优秀前辈那里流传下来的重视民间文学的优良传统,在创作的主题、形象、语言和体裁等方面都灵活地吸收和借鉴了俄罗斯民间文学的元素,赋予了长诗独特的艺术价值和文学魅力。
2、主题元素——找寻人民的幸福
“涅克拉索夫曾经对格·依·乌斯宾斯基说,他要写一本‘有益的、为人民所理解的和真实的书。长诗正是这样一本书。它是一部关于人民和为人民写的作品。”长诗的题目“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这发人深醒的一问也正是长诗题旨所关系的核心问题所在,那就是在自上而下的农奴“解放”的下,人民是否幸福?不幸福的原因是什么?又如何去寻找幸福?在这一系列核心问题的支配下,诗人将俄罗斯民间文学中最常见的“寻找幸福”这一母题巧妙地运用到了长诗的创作中。而长诗“寻找幸福”这一主题则与俄罗斯民间童话故事《普拉福达与克利弗达》(?Пpaвдa и Кpивдa?)非常相似。“在俄罗斯民间童话中,普拉福达(真理)与克利弗达(谎言)因‘靠什么日子能够过得更快活而发生争吵。普拉福达认为‘靠真理日子能够过得更快活克利弗达则相反,坚持‘靠谎言日子能够过得更快活。二人争执不下,于是决定上路寻找,询问迎面而遇的前三个人。他们先后遇到了农民、商人和神父,二人就所争论的问题分别向所遇之人询问,农民、商人和神父分别作了回答并且讲述了自己的缘由。”
显然,长诗的情节是对这一民间故事的模仿,七个庄稼汉在一条大路上相遇,并因为“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这一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七个庄稼汉各执一词,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就像民间故事里Пpaвдa和Кpивдa一样一起踏上寻找在俄罗斯生活的幸福的人的旅途。诗人在借鉴民间故事的母题与情节的同时,还巧妙化用了民间童话中的关键元素,比如口吐人言的布谷鸟、带有魔法的“自己开饭的桌布”等,这些民间故事的元素“不仅加强了长诗的童话色彩,而且增加了情节的生动性和风格的清新性”。显而易见,涅克拉索夫在长诗中借鉴了民间文学中“寻找幸福”这一母题和《普拉福达与克利弗达》这一民间故事中的情节,但是这种借鉴绝对不是机械的照搬,而是“去掉了它的神话性质,使童话史诗与人们生活的现实图景融为一体”。
在长诗极富童话色彩的开端之后,随着七个庄稼汉的目光所及之处,我们看到的是满目疮痍的俄罗斯大地,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广大人民。以“安宁、名声和财富”为幸福的神父实际上毫无幸福可言,在节日里看似开怀畅快的庄稼人们,其实每个人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血泪故事,农民这里没有幸福,地主那里依然找不到幸福,农奴制度的废除,“一头打中了老爷,/另一头打中了庄稼汉!”(Ⅳ,147)。涅克拉索夫长诗中描绘出的饭桶耶夫、沙拉什尼可、夫乌鸭金等这些地主们全都面目可憎、自私冷酷,他们的生活不仅毫无幸福可言,而且还是造成农民生活不幸福的主要根源。七个庄稼汉一路行来竟找不到一个生活的幸福的人,男人这里没有幸福,女人这里依旧没有幸福。被大家公认为“幸福”的俄罗斯农村妇女的典型代表马特廖娜只在童年的时候享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自从嫁人后她就再也没有快乐过,作为一个儿媳,她要面对公婆责骂,小姑欺凌,作为一个妻子她要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和丈夫毒打,作为一个母亲她要承受丧子的切肤之痛,而作为一个地位低下的农妇,她还要忍受地主管家的调戏,以及经年累月的繁重不堪的劳动。玛特廖娜一生的遭遇可以说是俄罗斯妇女悲惨生活境地的一个缩影。她在讲述自己的坎坷的遭际时,对民间抒情歌谣和民间哭调的运用则更加渲染了她命运的悲惨与凄怆,正如涅克拉索夫在诗中借妇女之口道出的那样:“女人幸福的钥匙,女人自由的钥匙,让上帝自己丢失了!修行的隐士们、贞女们,熟读万卷经书的哲人们,找来找去没找到!”(Ⅳ,278-279)
长诗至此,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称的上是生活的幸福的人,并且随着这些情节的展开,涅克拉索夫描绘出了一个封建专制下腐朽、黑暗、前路堪忧的俄罗斯以及无数生活在饥饿、寒冷、剥削与压迫中的俄罗斯人民群像,在长诗的最后,涅克拉索夫将幸福的希望放在了格里沙·杜勃罗斯克洛诺夫这个典型的革命民主主义者的身上,他将格里沙塑造成了一个为人民的幸福而勇敢抗争的革命民主斗士的形象,赋予了他一切美好的品质,从格里沙的身上我们不难看出俄罗斯文学中“新人”的品质,他是一个能说出“我不要金,不要银,只愿我的乡亲们,只愿所有的庄稼汉, 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过得快活又舒畅!”(Ⅳ,403)这样死的豪言壮语,敢于为大我牺牲小我的革命民主主义者。而正是在格里沙这个形象身上,涅克拉索夫回答了七个农夫们的“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这个问题,那就是像格里沙一样的人,正如他在诗中透露的那样:“啊,要是咱们的出门人,知道格利沙,此刻的心情的话,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Ⅳ,437)至此,涅克拉索夫将俄罗斯民间文学的传统和批判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方法巧妙的融合了起来,在带有童话和魔幻色彩的开端之后,他又以批判现实主义辛辣的笔触揭发了农奴制改革的欺骗性,无情的揭露了农奴制改革后广大人民生活的水深火热,讽刺了俄国统治阶层的虚伪面貌,长诗的结尾更是旗帜鲜明的表明了自己革命民主主义的思想,号召人们像格里沙一样为人民的幸福去反抗與斗争,认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成为真正幸福的人,才能带领俄罗斯和俄罗斯人民走向美好的幸福生活。
3、语言元素——口语化、谚语与民间歌谣
在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的创作中,涅克拉索夫创造性的融入了许多俄罗斯民间的口语、俗语、谚语以及民间歌谣,使得全诗的语言简洁通俗、节奏自由灵活,情感饱满激扬,完美的展现了俄罗斯人民语言的特色与魅力。民间文学作为一种口头文学,其语言的口语化和通俗化特征是使得民间文学得以在民间广泛接受和流传的一个重要原因,涅克拉索夫在长诗中借鉴了民间文学这一语言口语化的特点,在长诗中使用了许多口语化词汇,尤其是农民的语言。如长诗的开篇描写七个农夫争论的情景就加入了不少生动活泼、通俗易懂的农民口语:“七嘴八舌破口骂,看这架势,说不定, 还会动武揪头发……可不是,真干上啦!罗芒给八洪一拳,杰勉给鲁卡一脚。顾丙家两兄弟, 一同揍大个儿蒲洛夫,你也喊来我也嚷,谁也不听别人的话!”(IV 8-9)破口大骂、瞧吧、给一拳头、揍等一系列民间口语的运用使诗歌的语言变得简洁生动,紧紧贴合人民的日常生活,体现了诗人用人民的语言描写人们的生活的“人民性”特点。除了民间的口语外,涅克拉索夫还在长诗中借用了许多民间的俗语和谚语,比如:“粮食进了仓的好,老爷数进了棺材的好”、“干活的马吃麦秸,闲逛的马却吃燕麦”、“当兵的锥子当剃刀,当兵的熏烟当烤火”、“遇到狂风急雨,躲在耙底下”、“我们的斧子在等待时机”、“你们成天受大累,赚不来家产,赚来个驼背”、“在老爷台阶边擦过痒,蠢猪的地位也提高”。这些谚语和俗语无一不表现了劳苦大众对压迫者和剥削者强烈的反抗与厌恶的情绪,展现了封建专制和农奴制的压迫下,人民命运的悲惨境遇。
在注重俗语、谚语的运用的同时,涅克拉索夫还在长诗中加入了民间歌谣的元素,极大的增加了长诗节奏的灵动性和音乐性,正如楚科夫斯基曾经指出:“涅克拉索夫与大多数诗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仅是一位诗人,而且是一个歌手,他不仅‘写诗,而且‘唱诗其诗歌不仅服从于诗学定律,而且受歌谣准则的约束。”
可见民间歌谣的运用已经成为了涅克拉索夫诗歌创作的一大特点,而在长诗《全民宴》一章,诗人借鉴民间歌谣的形式创作出了许多歌谣,如“快乐歌”(?Вeceлaя?) “劳役歌”(?Бapщинaя?) “饿歌”(?Гoлoднaя?) “盐之歌”(?Сoлeнaя?) “兵的歌”(?Сoлдaтcкaя?)“俄罗斯”(?Pycb?)等等。这些歌谣大都遵循民间歌谣中扬抑抑格词尾的音律体系,语言简洁通俗,易为普通人民理解和接受,节奏活泼自由,情感表现力丰富,表现出俄罗斯民间歌谣经久不衰的独特魅力和人民群众的智慧与精神。涅克拉索夫对民间语言的运用,使长诗更加贴近人民,更体现人民性,“长诗所使用的人民语言,说明了俄罗斯农民的诗歌创作的天赋才能,说明了这种令人惊奇的语言的创造者——人民的精神的伟大”
。
4、体裁元素——童话、传说与民间歌谣
在长诗的创作中,为了更好的服务作品的风格和创作的主旨,涅克拉索夫将民间文学的体裁巧妙地融合进了长诗的创作中,童话、传说故事、民间哭调、歌谣、等体裁在长诗中均有体现。长诗的开篇就借鉴了童话中经典的套式:“哪年哪月——请你算,何处何方——任你猜”,这种模糊的时空界限,与童话中“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的模式如出一辙,为七个庄稼汉寻找幸福的故事的开端披上了一层神秘而古老的外衣。并且,长诗中还出现了会说话的布谷鸟和“自己开饭的桌布”这类带有魔法的童话中的形象,而七个主人公在俄罗斯大地游历,寻找生活的幸福的人的情节设定也符合俄罗斯民间童话故事,如《小圆面包》(Кoлoбok)、《拇指男孩儿》(Maльчик -c- пaльчик)中的“流浪”和“寻宝”情节。涅克拉索夫将童话的元素与历史现实紧密的结合起来,以神秘、生动的童话元素为开端,落脚在俄罗斯沉重和黑暗的现实社会,随着七个庄稼汉流浪的脚步,诗人在向我们展示了俄罗斯的风俗礼仪、民间节庆之外,更多的描写出了俄罗斯人民生活的苦难与社会的黑暗,体现了诗人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怀。
除了童话外,长诗还借鉴了俄罗斯民间传说,在《全村宴》一章中涅克拉索夫讲述的“两个大罪人的故事”就是取材于俄罗斯民间传说,“‘两个大罪人的故事的情节源于阿法纳西耶夫收集的《俄罗斯民间传说》(?Нapoдныe pycckиw лereнды?)中的“罪孽与忏悔”(?Гpeх и пokaяниe?)以及民间广泛流传的此传说的其它版本,并且结合了普希金的“强盗”系列故事与丘赫尔别凯“库劫亚尔”故事诗的特点”。民间传说中“罪孽与忏悔”的故事情节主要是:大罪人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深重——为了赎罪,被指派去完成难以完成的任务——大罪人杀死了另外一个罪孽更加深重的大罪人,赎还了自己的罪孽,完成了上帝给他的惩罚任务。而为了更好的服务于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核心,涅克拉索夫在对“罪孽与忏悔”这个民间传说借鉴的同时,进行了独创性的改动,他在故事中引入了民间传说中的另一个人物,强盗“库劫亚尔”(Кyдeяp),库劫亚尔是俄罗斯传说中家喻户晓的强盗,他虽然是一个强盗,但是在民众的意识中他却是勇敢、自由、反抗暴利与压迫的精神象征,是一个从不欺压弱小的“侠盗”。而涅克拉索夫在塑造“两个大罪人的故事”的主人公时正是借鉴了库劫亚尔这个强盗形象,他作为众强盗的首领,罪孽深重的人,被惩罚去“砍伐橡树”去赎救自己的罪恶,而在杀死地主麻木不仁斯基后,这颗千年橡树轰然倒塌。诗人借用民间传说显然有更深层次的喻义:“‘千年大树象征了地主阶级的权利,‘可怕的橡树象征了专制制度的压迫……它开始是一棵难以砍伐的庞然大树,说明了隐士罪孽的深重,之后却(通过大罪人杀死地主麻木不仁斯基——笔者注)自己轰然倒塌,象征了受压迫人民复仇的神圣意义。”
除了民间童话和传说外,长诗还灵活地借鉴了俄罗斯民间歌谣这一体裁,《歌谣》和《全民宴》中的歌谣都是涅克拉索夫在民间歌谣基础上进行的再创作,比如,《小皎玛》这一章描写母亲痛失爱子,就借用了《北国挽歌》中记载的民间歌唱家伊琳娜·费多索娃的“哀歌”记录,“费多索娃的充满愤怒的反抗诗歌,使涅克拉索夫很感兴趣和珍贵,因为这些诗歌表现了人民的忧伤、苦难和对压迫者的仇恨。”
“快乐歌”每一诗节的最后两个诗行都以讽刺性诗句“俄罗斯的老百姓,生活顶呱呱!”(Слaвнo жить нapoдy,Нa Рycи cвятoй!)结尾,明显借鉴了民间歌谣“重复”的艺术手法。而缓慢凄凉的“劳役歌”运用了民间抒情歌谣最常见的自由体格律,动词押韵,如“щeroлять”和“нe знaть”、“стykнeтcя”和“aykнeтcя”等,这也是民间抒情歌谣的特点之一。此外,诗人还借鉴了民歌极为常见的小表爱形式。这些都体现了长诗对民间歌谣元素的借鉴。
5、结语
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上好日子》是最能体现涅克拉索夫诗歌创作中“公民性”和“人民性”的代表作品,诗人匠心独运地将俄罗斯民间文学中的元素与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以及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相糅合,完善了诗歌的形式,扩大了诗歌的思想内涵。长诗对民间文学主题的传承、民间文学形象的重塑、民间文学语言的巧妙的运用以及民间文学体裁创新的融合使得整个作品成为了书面文学和民间口头文学完美融合的典范,展现了涅克拉索夫高度的文学创造力和美学鉴赏力,在俄罗斯文学的画布上增添了关辉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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