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现实重构的理想故乡
2020-07-30朱诗诗
摘要:以叙事视角探索历史与现实相互关照下作者对故乡的记忆体验和重构,以及对理想故乡重构中蕴含的人性温情与冷静审视,从而透视作者对故乡历史变迁中异乡人“还乡”不得的深沉思考,揭示现代人在这种历史与现实相互关照的语境下对于消失故乡及“还乡”不得的无奈和复杂心境,同时表达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怀,以及对历史长河中个体生命价值的探讨。
关键词:叙事视角 还乡 乌托邦 人文关怀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12-0125-02
热内特《叙事话语》认为任何一个叙事性的文学文本都存在叙述层与故事层的区别与关系问题,同时他给两种层次区别下了一个定义:“叙事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1]158《望春风》一书讲述了叙述人赵伯渝对故乡的历史追忆,而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是“我”在春琴的鼓励和指导下完成这样一个小说的删改创作。因此,对故乡历史的记忆重构的敘事背景则不自觉地置于写实主义的大框架中,但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则不断拉扯叙述人再度回到“2007年”的现实时间刻度,通过对故乡人情往事的记忆回溯,融合历史的回忆和当下的现实思考,展现故乡在时代的浪潮变迁之中的分崩离析、消失与流转的复杂过程,以及探索历史解构中小人物的生命本源与生存价值,从而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中对当下“还乡”人还乡不得的深切关怀。
一、叙事视角的历史体验与现实疏离
《周作人论儿童文学》一书指出:“儿童绝不是未成熟未长成的大人。”[2]124儿童视角的叙述不是附属于成人对过去记忆的追溯,而是一种独立的话语体系。作为独立的话语体系所建构的儿童世界并不是与成人世界全然割裂的。《望春风》前半部分主要是以少年时期“我”的叙事视角叙述,并且伴随着叙事视角的多重变化。以下着重探究其儿童视角叙事角度的意义。
从《望春风》中儒里赵村对“我”父亲的带有些许嘲讽的调侃和轻蔑意味的称呼——“呆子”,可见作为算命先生的父亲自来不受村里人过多的重视,不过是茶余饭后无聊之际的话题调味品。而作为儿子的“我”,便随着血缘关系的延续,不自主地接受着这一乡村的边缘性地位。单一社会环境下的个体边缘地位并不特殊,《望春风》中特殊的是,作为千百年来传统农耕文明孕育的,以“熟人社会”为典型存在的乡土中国背景下的儒里赵村,“我”的个体边缘性存在与乡土社会的熟络的人际关系社会既构成一种疏离着的因然的对立矛盾,又仿佛无时无刻不在以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呆子”身份亲密交融在其中。天然的地域或血缘环境下产生的亲密连接和个体意识的被边缘地位的自我疏离,在同一时空下产生了一个围绕“我”的双重叙事视角:一个是融于乡村的、亲历事实、体验一切的“我”;另一个是不断游离、不断质疑、不断寻找的“我”。姑且认为无法摆脱血缘和地域约束的“我”以物质存在的形式——肉体,存在于斯;而精神上的“我”则不断自我抽离,似乎正站在某一制高点上,反观这一切。
第一章父亲带着主人公去朱方镇洗澡和拍照后离开了家,半个月后,父亲的遗体在便通庵里被发现。父亲为什么突然上吊自杀呢?12岁的少年完全不理解。他所看到的只是父亲的遗体被抬回村里的景象,正是森冈优纪所说的——“它是从少年的角度来写的——棺木顺着山坡下到沟底,少年看到的是棺木一点点矮下去,矮下去,最后从视野消失了,这个场面简直就像是通过一个固定的摄影镜头所看到的一样。”[3]73对故乡的记忆重构通过儿童视角来勾勒,单纯、简洁、明了的视觉呈现,是时过境迁、岁月久远的模糊勾勒,但是是作者的刻意抽离,不矫揉造作,不拐弯抹角,这份刻意的抽离成就了儿童视角的纯粹及真实。而“我”面对棺木暂时消失的这个瞬间产生的“稍微松快”,也便只有在儿童的世界里实现。
在一切社会经验和现实人情中,儿童视角保有“无公害”的天然。无论是对“青年突击营”的无法自拔的迷恋,对陌生女人的“信任感”的不自主的建立,以及“陌生感”的瞬间加强,还是“我”对“婶子和幸福不能同时待在一块儿”道理的懂得,都始终如一股明澈而舒适的清流萦绕读者内心。由此,儿童视角在记忆重构故乡的叙事过程中,在真实的历时体感之外,规避着过来人叙述口吻带来的不必要的生涩和干硬,营造儿童世界的真实体验。
在父亲去世这一段还包含着另一层的“我”的审视。雪花纷纷下坠的山岗上,在灰蒙蒙空旷的苍穹下,在失去父亲的巨大悲伤和恐惧中,“我”仍能感受到天地的清明、周正和庄严。这份审视效果定然不会是12岁懵懂的少年的视角,作为对故乡的记忆回溯,叙述人赵伯渝必然夹杂着现时对过去的情感定位与世俗理解,“清明、周正、庄严”的故乡是作者对逝去故乡的当下体感。这便由此产生了两种叙事角度:一种是以“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时间的角度”,讲述“我”在儒里赵村成长的故事,另外一种是以“回忆往事的角度”,探寻历史的必然与偶然性。
在一定“熟人社会”的有限环境下的边缘性存在着的少年视角的“我”,既带给“我”和读者真实的感官体验,产生某种历史共时、情感共鸣;也象征着一种超时空的审视和反思,与记忆中重构的故乡现实保持着疏离后的一定清醒;过去的儿童世界与当下成人世界形成某种程度的联系,让读者既真实地踏足作者记忆的故乡,又理性地牵涉现实社会,故乡的记忆建构始终未能独立剥离于现实关照,从叙事角度上保持着冷静客观的审视与反思。
小说的前半部分通过边缘性的少年视点叙事,逼真地再现了主人公少年时代那个优美、神秘和残酷的故乡,实现历史与现实相互关照下对故乡的记忆体验和重构;提示现代人在这种历史与现实相互关照的语境下对于消失故乡、还乡不得的无奈和复杂心境,都实现了小说在时空上的距离感的拓展,建构着现实经历与记忆体验的疏离、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疏离,重回时间河流的还乡愿景与还乡不可的现实图景的疏离。
二、乌托邦建构与消解下的人性温情与理性
格非通过对艾略特《荒原》的评论肯定了这种理解:“我们在读T.S.艾略特《荒原》的時候,往往注意到那些被遗弃土地的荒芜和绝望,而忽略掉作品真正的主题。在我看来,这一主题恰恰是‘寻找圣杯,并期望大地复苏。”[4]2由此,“春风”在还乡之旅中夹着一定程度桃花源般的理想寄托,“望”便是立于这记忆中荒芜土地上的寻找圣杯的饱含希望的姿态,但当“望”的对象是这难以感受捉摸不定的“春风”时,既是一种乌托邦情调的塑造,又似乎蕴含着消解着这一切理想预设的必然悲剧。因为“春风望野舒,秋痕入梦遥”,春风是可“望”不可企及的。以下便探究在格非《望春风》的乌托邦叙事中的建构与消解中蕴含的人性温情与冷静审视。
乌托邦的建构和消解体现在还乡人还乡不得的叙事里。格非说:“写一部乡土小说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也无意为中国乡村立传。在我的意念中,《望春风》是一部关于‘故乡的小说,或者说是一部重返故乡的小说。”[5]75作为还乡人的叙事者赵伯渝在居无定所的漂泊里似乎离故乡越来越近,但是始终没有能再回到原点;还乡人“我”本以为到人生尽头的时候,终于又回到了出发之地,还乡人得以重返时间黑暗的心脏的乌托邦般的构想,在这一刻被现实。碎即便是承受了这样的现实一击,一切无法真正还乡的人终会在时间洪流里寻觅自己的来路或是归途。在历史长河的翻涌变迁中,《望春风》始终关怀着小人物个体生命力的向前和个体价值定位,将逝去的故土重构为具有生命潜能的“春风”,归乡不得,春风依旧,“望”便是永恒的姿态。
因此《望春风》不同于乌托邦的地方就在于“我”部分实现了这种梦想,周遭喧嚣的世界仿佛与“我们”全然无关,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乌托邦理想的前提是:建立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偶然性上——大规模轰轰烈烈的拆迁中政府的财政巨额负债、堂哥赵礼平的资金链断裂,所有乌托邦短暂实现带来的幸福和安宁都拜这个停顿所赐,并且在现实世界的铁幕面前,个体总是会不经意间陷入恐惧和忧虑之中,这样的乌托邦是脆弱而虚妄的。
小说结尾赵伯瑜(即“我”)对妻子春琴的一番话却又折射着一份历史与现实交织下的温情,“我”认为总会有那么一刻,万物各得其所,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丽的春光里,等等。如此的想象性场景中,历史画卷翻涌绵长,时间长河涛声依旧,而人间的相聚离别、悲欢离合,在现实千帆猛浪涤荡万重沙尘的苍茫和变迁中,淘尽所有荣光铅华亦或残败萎枯,从容而释怀,安然而淡泊。而在历史与现实的关照下,格非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和疏离的姿态,面对春琴的追问,格非笔下的“我”最终还是除了强忍泪水,只得四周张望后给出答案——等死,而不是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因为没有灵魂的尸首无法开出花朵。理查德·罗蒂对这种故事下蕴藏的伟大精神有过论述:“文学与永恒、知识和稳定毫无关系,却与未来和希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与世界抗争,并坚信此生有超乎想象的意义。”[6]102至此,时间长河里的故乡和人,一切存在的必将逝去,一切逝去的必将永恒。
参考文献:
[1]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述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周作人.周作人论儿童文学[M].刘绪源.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
[3]格非,王中忱,解志熙,等.《望春风》与格非的写作[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3(1):74-91.
[4]格非,陈龙.茅奖作家格非出版最新长篇小说《望春风》:像《奥德赛》那样重返故乡[N].南方日报,2016-07-06.
[5]格非,林培源.“文学没有固定反对的对象”:格非长篇小说《望春风》访谈[J].当代作家评论,2016(6):95-104.
[6]理查德·罗蒂.筑就我们的国家[M].黄宗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7]格非.望春风[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8]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赵世鹏
[作者简介]朱诗诗,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