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定名于宋的历史考察
2020-07-29刘恋马俊
刘恋 马俊
摘要:伴随着漕运以及水上商业贸易的空前繁荣,隋唐运河既有功能的内涵和外延在宋代不断拓展——从漕粮到百货、从漕运到纲运、从“漕渠”(人工河渠)到“运河”(通常水道),并且形成了与其作用地位相匹配的中央、地方专职管理机构体系,从而在整个水系指称的定名、服务京畿地区的定本、完备管理制度的定型等方面,为后世所沿袭遵循。
关键词:隋唐大運河;定名;宋代
隋代倾其国力疏凿大运河,构建了中国古代南北交通的大动脉,对中国历史产生了重大而深远影响。中唐李吉甫有“隋氏作之虽劳,后代实受其利焉”[1]的公允之论,南宋陆游更发出“汴与此渠皆假手隋氏而为吾宋之利,岂亦有数邪”[2]的历史感喟。隋唐运河发展至宋代,汴梁取代洛阳跃升为运河枢纽,地位与影响更加兴盛,由此宋代可视作隋唐运河的集大成者,其最直接的证明即宋代始有“运河”之定名。
一、“运河”指称的史籍考索
中国大运河的历史,最早的明确记载可追溯至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北上伐齐所开挖的邗沟。隋代文帝、炀帝的数度大规模开凿疏浚,形成了自西而东、沟通南北、完备顺畅的隋唐运河体系。以“运河”一词指称这一人工水道,最早的记载则出现在宋代。
目前,学界多以《新唐书》为“运河”一词的最早出处。“开成二年夏,旱,扬州运河竭”[3]。据此,大致可理解为在《新唐书》成书的北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以前,宋人已经开始有意识地用“运河”一词指称前朝所谓的“漕河”“官河”这一隋唐人工水道。考察现有史籍资料,笔者以为,宋代“运河”一词的出现可提前至北宋真宗年间。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吏部郎中、直集贤苑、知泰州田锡上疏曰:……又问饥馑疾疫去处,称越州最甚,萧山县三千余家逃亡,死损并尽,今并无人,其余明、杭、苏、秀等州积尸在外沙及运河两岸不少”[4]。《长编》尽录田锡上疏全文,并注明“锡自注云咸平三年三月一日奏此”。这里的“运河”显系隋炀帝疏凿的江南河。
稍晚记载又有:“(大中祥符五年八月)庚戌,淮南路滁、和、扬、楚、泗五州旱,诏发运使减运河水以灌民田,仍宽其租限。州县不能存恤致民流者,罪之”[5]。关于此事,《宋史》也有记载:“庚戌,淮南旱,减运河水以灌民田,仍宽租限,州县不能存恤致民流亡者,罪之”[6]。该书关于真宗朝“运河”一词的记载又有:“(天禧四年正月)丙寅,开扬州运河”[7]。
据此大致可以推知,在北宋真宗在位的咸平(998—1003)、大中祥符(1008—1016)、天禧(1017—1021)年间,以“运河”一词指称隋唐漕运水道已颇具共识,而此后宋代的诏书、奏章、笔记、诗词中“运河”一词自是屡见不鲜。
二、“运河”异名的历时流变
隋代疏凿的运河,是由通济渠、永济渠、邗沟、江南河所组成,由于各自疏浚开凿以合成水系,所以多采用分段命名的方法,且不同时期名称多有变换。虽然如此,隋唐、五代时期对运河的通称则有“漕渠”“漕河”“运渠”以及“官河”“御河”等泛指和借指。所谓“官河”“御河”,直指隋唐运河的疏凿乃是皇家主导的官方行为,故有此名。这里,主要结合史籍记载,就“漕渠”“漕河”“运渠”等指称的流变加以简析。
《隋书》多以“漕渠”为隋代疏凿的大运河的通称。如:“上每忧转运不给,仲文请决渭水,开漕渠。上然之,使仲文总其事”[8]。以及“征为开漕渠大监。部率水工,凿渠引渭水,经大兴城北,东至于潼关,漕运四百余里”[9]。
该书关于“漕渠”的记载约有九处,这里仅仅选取两例,从中大致可以看出:一是“漕渠”的现实功用正是以保障京畿地区粮食供给为首要目的的“转运”;二是“漕渠”指代整体的隋代运河水道体系;三是“漕渠”的兴修已设置专职官员和专职机构予以负责。
《旧唐书》中,除了“漕渠”以外,“漕河”以至“运渠”的指称已然出现。如:“(宝历二年正月)丙申,盐铁使王播奏:‘扬州城内,旧漕河水浅,舟船涩滞,输不及期程。”[10]又“(开元)十年二月四日,伊水泛涨,毁都城南龙门天竺、奉先寺,坏罗郭东南角,平地水深六尺已上,入漕河,水次屋舍,树木荡尽”[11]。又“天宝元年三月,擢为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自西汉及隋,有运渠自关门西抵长安,以通山东租赋”[12]。
这里,所谓的“漕河”“运渠”俱为“漕渠”的异名,其指向和内涵基本一致,但值得注意的是,由“渠”而“河”体现的水道地位的提升:秦汉以前“河”为黄河的专称,后世则泛指自然水道,由此人工的隋唐运河也被视作通常意义的河流。清代徐松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宋代官修《会要》而成的《宋会要辑稿·方域十六》“诸河”中,专设“运河”一节。由“漕”而“运”透露的水道功能的拓展,也就是《说文解字》所谓“漕,水转谷也”的内涵、外延的扩充,此节后详。
《新唐书》“漕渠”“漕河”“运渠”“运河”多有混用,但就出现频次而言,据初步统计,分别为11次、1次、2次和1次。“漕渠”仍居主流,但是藉由“漕渠”—“漕河”—“运渠”—“运河”,指称呈逻辑性地渐次衍生与演变。宋代以“运河”逐渐替代“漕河”,既渊源于既有的“漕运”成熟体系,又发明于宋代的“纲运”制度创设,自此宋代“运河”所包举的完全意义已呼之欲出。
三、“运河”定名的时势探究
宋朝对于隋唐运河之倚重更胜前朝,且无论中原一统,抑或一隅偏安,情形并无二致。五代以降,汴州凭借地理之便、汴河以至运河漕运之利,两相辐辏,玉成了宋代的汴京繁华、漕运兴盛。正如宋人所言:“国家建都河汴,仰给江淮,岁漕资粮,溢于唐汉。翳经制之素定,有常守而不逾。六路所供之租,各输于真、楚;度支所用之数,率集于京师”[13]。以及“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东去至泗州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给焉”[14]。
南宋仍然延续着对运河的倚重之势:“国家驻跸钱塘,纲运粮饷,仰给诸道,所系不轻。水运之程,自大江而下,至镇江则入闸,经行运河,如履平地,川广巨舰直抵都城,盖甚便也……夫大江之与运河,馈饷粮道,舟楫相通,其来久矣”[15]。
北宋以都城汴州构建汴河中心运河水系,藉由扬(州)楚(州)运河,连通江、淮,仰给东南;南宋以行都临安构建江南运河水系,控江扼淮,尽得纲运舟楫之备,暂且保全。随着宋代都城的东渐、南移,传统的政治中心与跃升的江南经济中心通过运河趋近乃至重叠。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宋代的隋唐运河不仅构筑了王朝赖以立国的“生命线”,而且掌握并行使了这一黄金水道的“命名权”。自中晚唐以来,隋唐运河水道从调集江淮粟米、补给京畿地区,渐次拓展到东南六路及其土贡方物的全流域性商贸流通,直至宋代呈现空前规模。所谓“凡水运,自江淮、南剑、两浙、荆湖南北路运,每岁租籴至真、扬、楚、泗州,置转般仓受纳,分调舟船,计纲溯流入汴,至京师,发运使领之;诸州钱帛、杂物、军器上供亦如之”[16]。
隋唐运河繁盛于宋,故有“运河”之名兴起。一则,“运河”之“运”在于中唐以降舟楫往来的运河水道,已然由相对单一的粮饷漕运拓展至商业贸易性的交通运输,赋予事关国计民生的更多功能、重大价值。二则,“运河”之“运”从“漕运”向“纲运”的制度承袭、完善和定型。“纲运”之制即漕运船只编队运输,一队一纲,始于中唐,广德二年(764),身兼户部尚书、河南尹以及东都、淮西、江南东西转运、租庸、铸钱、盐铁使数职的刘晏恢复江淮转运之制,“命囊米而载以舟”,“为歇艎、支江船二千艘,每船受千斛,十船为纲,每纲三百人,篙工五十”[17];成于北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诏真、楚、泗州,各造钱(浅)底船百艘,因为十纲,入汴河行运”[18];哲宗绍圣二年(1095),“置汴纲,通作二百纲”[19],遂为定制。
而“纲运”之“运”又不止于此:“四河所运,国初未有定数,太平兴国六年,始制汴河岁运”[20]。“楚、泗到京千里,旧定八十日为一运,一岁三运”[21]。“发运司岁发头运纲粮入汴,旧以清明日”[22]。
由此可知,“纲运”之“运”又有每年漕运的“岁运”之“运”,每年漕运一次运程八十日的“一运”之“运”,以及每年清明漕运初次启程的“头运”之“运”等定制。而这些关于“纲运”的制度性指称,如“一运”“岁运”,在宋初太祖开宝五年(972)和太宗太平兴国六年(981)即已出现。
综上所述,隋唐人工水道之所以在宋代正式定名为“运河”,不仅在于倍加繁忙兴旺的南北漕粮、商贸运输功能,而且在于以“河”易“渠”、與自然水道等量齐观,更在于以“纲”代“漕”、以“运”为名创立完备制度,加之运河水道疏凿、纲运管理的专职官员和专门机构(运河司、发运司),从而成为完全意义上的“运”之“河”——运河。
参考文献
[1](唐)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中华书局1983年,卷六·河南道一,第137页。
[2](宋)陆游著,钱仲卿、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7页。
[3](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三十六·志第二十六·五行三,第947页。
[4](宋)李焘著,(清)黄以周等辑补:《续资治通鉴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四十六,第386-387页。
[5](宋)李焘著,(清)黄以周等辑补:《续资治通鉴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七十八,第688页。
[6][7](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卷八·本纪第八·真宗三,第151、167-168页。
[8](唐)魏徴等撰:《隋书》,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年(影印本),卷六十·列传第二十五·于仲文,第1454页。
[9](唐)魏徴等撰:《隋书》,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年(影印本),卷六十一·列传第二十六·郭衍,第1469页。
[10](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十七上·本纪第十七上·敬宗,第518页。
[11](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三十七·志第十七·五行,第1357页。
[12](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一百五·列传第五十五·韦坚,第2073页。
[13](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食货四二·宋漕运二,第5571页。
[14](宋)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中华书局2006年,卷一,第24页。
[15](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方域十六·诸河·运河,第7593页。
[16][20](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食货四六·水运,第5604页。
[17](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五十三·志第四十三·食货三,第1368页。
[18](宋)李焘著,(清)黄以周等辑补:《续资治通鉴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三零五,第2867页。
[19](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卷一百七十五·志第一百二十八·食货上三,第2651页。
[21](宋)李焘著,(清)黄以周等辑补:《续资治通鉴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十三,第110页。
[22](宋)李焘著,(清)黄以周等辑补:《续资治通鉴长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三零二,第28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