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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不迎合读者的儒学世界

2020-07-28邓斐云

博览群书 2020年6期
关键词:济世仁德丸子

邓斐云

在2019年茅盾文学奖的五部作品中,《应物兄》的风格最为特殊。它承继了世情小说的传统,却不迎合读者口味。这部备忘录兼沉思录式的作品,是中生代知识分子对两个基本问题的回答:怎样做人、如何做事。李洱将载道的技术打磨得极精细,建构了一个“看不见”的儒学世界。他没有冬烘地说教,而是创造了一场自由的拼图游戏,等待读者拼凑出自己的阐述。

这本书的故事主线是程济世、应物等学者筹建太和儒学研究院的始末,而故事却不是通过连贯情节推进的,看似鸡毛蒜皮的人际关系、叽叽喳喳的对话才是编织起的叙事网络。应对叙事网络的改变,语言风格也有一些调整,要让商政学界背景迥异的角色沟通,只能用浅白平实的口语。这本书语言生活化,甚至初读时还会感觉文字未加雕琢,作者有意用形式上的“俗”包裹艰涩的“道”。若想进入《应物兄》的世界,就需调动智性细品人物对话。中国小说传统,向来偏爱感情浓郁、情节曲折的作品,而几乎没有静默沉思。情感与理智并无高下,但对于在汉语文学世界中成长起来读者来说,阅读此书时,要摒去自己预设的情感立场并非易事。

“觚不觚,觚哉!觚哉!”是书中最沉痛的喟叹。李洱说:“对这个时代的写作者来说,没有常识。”对于抱着旧常识的有识之士来说,窗外事常令他们不解。旧秩序旧道德的断裂,我们正身处时代的缝隙,因此“道”也正随之变动。恰如程济世在七十二讲堂所说的那样:

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国人,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人,也不是儒家意义上的传统中国人。孔子此时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他。传统一直在变化,每个变化都是一次断裂,都是一次暂时的终结。传统的变化、断裂,如同诗歌的换韵……每个中国人,都处于这种断裂和连续的历史韵律之中。

我们身处万古江河干涸的河床里,正因为身处时间的缝隙,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精神惶惶,急于寻找道与儒学世界,而二者皆因断裂无迹可寻,进一步加剧了人物情绪的焦灼。这种寻觅无果也是李洱有意为之。一方面,“道”在中国哲学体系中是变动的,因此它必然不能直接被说出;另一方面是写作技术的考虑,作者刻意将“道”隐去,隐言他对旧式书斋凋敝的哀叹。小说中的几代学人形象中,最老一辈学者迈入生命尾声,恰是“一代人正在撤离现场”。李洱对于老一辈学者,比如双林院士、芸娘、程济世和何为先生学术世界的叙述流畅明丽,全然不同于描写当下世界混乱繁杂的笔调。但形而上的崇高书斋,最终敌不过现代秩序的侵袭,程家大院在最后一曲灰蒙蒙世界真迷茫的挽歌中画上句号。中生代学人有过玫瑰色时光,李洱对八九十年代应物、象愚和乔珊珊大学生活的描写相当可爱,但如今他们的学术世界与媒体、商政界纠葛,早已不再有过去独立自主的地位。鹦鹉和驴的人格,是中生代学人面对公共空间无力感的隐喻,分别代表学舌与技穷。在朗月广播台言不由衷的应物,借用抽签决定辩论立场的比喻,说出了中生代学者的尴尬境遇。

儒学世界也非无迹可寻,恰因为“道”之形而上,造就了它应物化形的灵活。《应物兄》的一物一言中皆有道迹。在日常饮食中,道巧妙地附身显形,“仁德丸子”,这道清淡的济州菜,是对儒学世界终极问题的回答。仁德丸子的“仁”与“德”是儒家道德哲学的核心,而这本书中的仁德丸子正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代言,这道菜在程济世的言说中被反复提及,不同于他偏执的济哥蝈蝈,仁德丸子是日常和精致、实用和审美的统一。将看不见的儒学世界放在仁德丸子中,恰恰是让儒学世界显形的最聪明办法。

这本书中,叙事的视角常有变化,但读者在这些连绵不绝的声音背后,也能隐约感受到那个始终存在的儒学世界。小说人物的立场背景不同,且都随着文本变化着。《应物兄》的生活多元复杂,在生命难以抉择的时刻,所有人都会对“道”产生怀疑。一些角色看似无耻,但刚要咬牙切齿,下一秒的情节,就要使读者同情他,而再过一会儿甚至要为他哭、为他笑了。前省长梁招尘在位时做过不少荒谬之事,被双规后,他想在慈恩寺出家,却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冬天,被寺庙的一纸告示打发回家。路人指认出从庙中走出的前省长,梁招尘说:“我不是他,他不是我。”尔后衰老的身影消失雨中。这条典型的“儒—释”路径能够勾连起的文化回忆数不胜数,因此我们不再单向度地品评梁的行为。另外,偷儿也是一个符号性的角色,他先后拥有三重身份,且这三重身份断裂了。从清华大学毕业生,到小偷,再到中层公务员,他的社会身份不停异动。偷儿在书中50多岁,有心的读者回溯历史便可将偷儿的经历猜个大概。书中有一段偷儿和程济世的对话:

那天的谈话,就是从偷盗开始的。程先生说:“鲁国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答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这话是什么意思?”……偷儿说,他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有钱人不贪图财利,将财富搜刮一空,那么即使奖励偷窃,也不会有人偷盗。偷儿不愧是清华大学出来的。

虽然对于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来说,儒学世界是始终飘渺着的无形物,但对应物兄来说,儒学世界却是确定的、始终能在现实世界找到形状的,黄河转弯处的内心独白,正是形而上在他心中形成的确定性。九曲一章,李洱铺开大段排比,不避词藻幼稚堆砌的嫌疑,用力書写应物兄眼见黄河的激动独白:

这是黄河,它从莽莽昆仑走来,从斑斓的《山海经》神话中走来,它穿过《诗经》的十五国风,向大海奔去……这是黄河,它比所有的时间都悠久,比所有的空间都寥阔。

当儒学世界进入公共空间,常以苍白老朽的表象示人,而应物却用语言修行自己,在说话与沉默间,敞开自己,以创造鲜活当下的儒学世界。他曾这样回答陆空谷:

每一个对时代做出思考的人,都会与孔子相遇……孔子把自我身心的修行,看成是一个不会终结的过程。它敞开着。孔子反对怪力乱神,他不相信奇迹,不依赖神灵。这说明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同时他又很谦卑。他的道德理想是在一个日常的、变动的社会中徐徐展开的,所以孔子是一个做实事的人,办学,教书。他谁都教,有教无类。他不是一个凌虚蹈空的人。所以,我首先是对孔子感兴趣。我没有办法不感兴趣。你对他不也挺感兴趣的吗?

儒学世界是我们脚下的路与心中的道德律令,但我们必须承认,并不存在完美的思想体系。对儒学的反思从五四开始就没有停歇,“打倒孔家店”的矫枉过正声仍在回响,而新儒学界也时有令人大跌眼镜的言论。但不确定性不应该带来恐慌,“你给我一个思想,我给你一个思想,我们每个人就有了两个思想”。李洱记录的思想,加上读者的思想,就拥有了一江活活思源。太和春暖,对于尚没有答案的问题,我选择保持乐观。《应物兄》随时在更新,永远未完成。身处当下,李洱不愿做预言明天的神棍,可小说需要结局,而要终结一段思考,只能让应物在车祸中死亡。应物的观察被掐断,留下一部八十万字的小说。

现在是午后,一切都在幽微的光线中变动,在这颗尚未成型的晶体中,应物兄,或者该叫他李洱兄,抬抬他狡黠的皱纹,大概要对我们说:“它的不确定性,就是它的确定性。”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17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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