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子》是儿童的也是成人的
2020-07-28陈涛
陈涛
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指出:“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儿童教育为立国之本,关系到国家未来的发展走向。伴随着新中国的崛起,各种艺术形式均强调儿童承載着国家的未来、人民的期盼,必须“经历锻炼成长”且“即将承担国家重任”,将其“直接推向民族的解放和独立与国家的生产和建设空间”,积极引导儿童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培养其积极的责任意识与审美意识。艺术家们在新的历史使命召唤之下,生动展示新的时代特性与内涵,从红色记忆、传统文化、民族精神、民间资源中发掘儿童成长的精神给养,为其注入新鲜血液与灵动力量,在他们的心中植入光明、希望的种子,使之从小树立中华民族复兴的使命意识,以崇高的信念助力他们的成长。
??围绕“民族与希望、教育与成长”的主题,本期学者们阐述了红色年代如何构筑了整个一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和几代人共同的经典记忆。学者们指出,红色儿童经典不但关联着共和国数代儿童的童年集体记忆和文化记忆,而且在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和输出中国文化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学者们同时强调,爱是儿童文学的重要主题,因为爱是一个人在世的最基本的情感需求,是一个孩子健全人格的基础,透过生动而丰富的儿童艺术形象,儿童文学作家们深刻地表达了爱的博大、生命的顽强以及对美好生活的不竭的渴望。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学研究所所长?刘跃进
作为一部经典的红色儿童电影,《红孩子》在一代人的记忆中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部影片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苏里执导,陈克然、宁和、王和永等出演,于1958年上映。影片根据时佑平的小说《苏区小司令》改编,讲述了1934年红军北上抗日后,留在苏区的红军子弟苏保和小伙伴们与白匪军展开英勇斗争的故事。影片在1957年剧本创作时原名为《红色少年行》,后来才改成《红孩子》。这部作品在上映后好评如潮,片中的几位“红孩子”(苏保、细妹、虎崽、水生、金根、东伢子等)也成为那个时代英雄少年的经典形象。
今天重看这部影片,我们依然会被其明朗、生动、朴实、自然的风格所打动。然而,也有一些今天的观众对这部影片具有负面意见,认为它“过于鼓吹阶级斗争”,片中这些杀白匪的“红孩子”如同《闪闪的红星》中挥镰刀杀人的潘东子一样,令人觉得 “有些恐怖”,“失去了童心和本真”。这样一种意见所针对的,其实并非只有《红孩子》,也包括《小兵张嘎》《鸡毛信》《闪闪的红星》《英雄小八路》等同时期其他一些红色经典儿童影片。那么,这样一部电影,究竟是“儿童”的还是“成人”的?当它在不同代际的观众中流转之时,应当如何评价它的艺术特色?
从“苦儿流浪”到“社会主义新人”
要理解《红孩子》的“成人”色彩,就得回到新中国成立后“儿童电影”的社会文化语境当中。新中国成立前后,少年儿童电影在主题和意识形态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如果说1949年之前中国少儿电影最突出的主题是“苦儿流浪”,那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电影的核心主题便转为“社会主义新人”的确立。1949年新旧时代交替之际,私营电影制片厂“昆仑”和“文华”曾分别拍过两部儿童片:“昆仑”拍摄的是根据张乐平漫画改编的《三毛流浪记》,而“文华”拍摄的则是取材于苏联作家班台莱耶夫小说的《表》。两部作品都是描写旧社会流浪的“苦儿”悲惨命运的电影。然而在1949-1953年期间,除了赵丹导演过一部《为孩子祝福》之外,儿童片创作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
基于这种情况,从1953开始,在电影局的推动下,一大批优秀的少年儿童电影涌现出来,也塑造了大量深入人心的经典形象。这些影片中的代表作包括1954年的《鸡毛信》、1955年的《祖国的花朵》、1958年的《风筝》和《红孩子》,以及1963年的《小兵张嘎》和《宝葫芦的秘密》、1964年的《小铃铛》等。这些影片主要以战争年代的苏区、战地与和平年代的学校、工矿等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塑造在高度政治色彩的时代环境中迅速成长的“小英雄”形象。这些电影,强调新中国的儿童必须“经历锻炼成长”且“即将承担国家重任”,因此将其“直接推向民族的解放和独立与国家的生产和建设空间,以成人作为儿童的模范”。也正因如此,电影中的儿童“逐渐以成人自居,很大程度上抹去了成人与儿童之间的心理特点与言行差异”。(李道新,《空间的电影想象与想象的电影空间——新中国建立以来儿童电影的文化特质及其观念转型》,《当代电影》2011年第11期)由此可见,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间的儿童电影,是当时意识形态重要的宣传工具。
这样一种电影创作的主流,同电影理论界的宣传和引导息息相关。例如在1960年6月《电影艺术》上发表的《以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儿童》一文中,作者秦榛旗帜鲜明地指出,在电影中“以什么思想教育少年儿童和下一代,这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社会制度,也反映出电影创作着的世界”,而“我们必须在影片中以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儿童,塑造出具有共产主义精神品质的英雄人物,以作为儿童们学习的榜样”。在这样的理论指导下,儿童电影的创作逐渐形成了一种政治化、成人化、训育化的电影观念。而作为这样一种创作理念的典范性电影,《红孩子》和《鸡毛信》《地下少先队》《刘胡兰》等影片一起,被当时认为是正确而优秀的杰作。这些影片中小主人公往往被当成共产主义英雄来塑造,不仅坚毅果敢、斗志昂扬,而且爱憎分明、威武不屈,既能带领群众(尤其是小伙伴们)发动革命,又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舍己救人。他们的行为或成就,甚至超越了很多成年英雄的银幕形象。
而《红孩子》的电影主题曲《共产主义儿童团团歌》,集中歌颂了这样一群“社会主义接班人”的“革命小英雄”。作为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主义儿童团的团歌,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激励了一代少年儿童的成长。它的曲调源于前苏联少年先锋队队歌《燃烧吧,营火》,由乔羽作词、张棣昌作曲。随着电影的热映,这首《共产主义儿童团团歌》也传遍了中国大地;由歌词所演变的“准备好了,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时刻准备着!”也成为中国少年先锋队的誓言。
“英雄”叙事母题与结构
如果从叙事学的角度对《红孩子》进行更深一层的分析,我们便会发现,《红孩子》其实具有“英雄”故事的典型叙事模式,这体现在叙事母题、叙事结构和叙事时间等方面。
从叙事母题的角度来说,正如大量史诗和小说中的英雄故事,《红孩子》中最主要的母题便是英雄的“成长”。而围绕这一母题,电影在情节上安排了一些小的母题,包括磨难、寻找、复仇、死亡、胜利等。围绕这些母题,影片设置了丰富的细节,令情节的展开和事件的发生更为精彩。在大量中外史诗作品中,英雄的成长需要经历种种磨难和锻炼;与此类似,这部影片前半段一直在强調几个“红孩子”所遇到的挫折和坎坷,例如深山野林中迷路并遇到狼、食物和水都遭遇短缺、彼此之间发生争吵等。这些围绕“磨难”母题的细节设计,不仅增加了剧情的吸引力,而且令主人公们的“成长”变得更加可信。影片在后半段则突出了“复仇”和“革命”的母题,先是安排“红孩子”们先打流动哨而得了第一枝枪,随后贴标语、打匪徒,在不同的战斗内容中不断成长,最终在深夜进人村庄救出李主席,最终取得胜利。然而不幸的是,东伢子在这个过程中牺牲了。这些具体情节的安排,都符合大量文艺作品中“英雄”叙事的母题特征。
而从叙事结构的角度来说,电影也符合“英雄”故事的情节结构。从影片开头苏维埃赤卫队上山后乡亲们被杀(起,上代英雄离开或去世),到“红孩子”成立“红色少年游击队”并缴获敌人枪支(承,主要英雄诞生与成长),再到李主席被捕后孩子们的沉寂(转,英雄磨难与受挫),到最后小英雄们深夜进人村庄救出李主席并取得最终胜利(合,英雄胜利与归来),电影基本上是按照经典“英雄”史诗故事的叙述模式,一步一步推进的。这样一种叙事结构,也令这部影片在情节上焕发出经典的魅力和光彩,因此成功吸引了大批儿童和成人观众。
除此之外,电影在叙事时间的时序、时距、频率等方面都包含了一些精妙的处理。例如,影片在“红孩子”们寻找红军的过程中不断拉长这一“时距”,以数个全景镜头拍摄几个主人公的“穿山越岭”,优美的自然风光和激昂的主题曲强化了这一过程中的抒情性,令观众得到一种情感上的共鸣与认同。再如,影片善于使用蒙太奇的手法来交代故事,一方面在平行叙述中突显了正反两边人物的对比,另一方面也借由交叉蒙太奇表现了紧张刺激的战斗场面。这些手法和技巧,都显示出影片导演和编剧深厚的艺术功力。
历史的经典与记忆
这部红色儿童电影的经典意义,因为一些特殊的历史事件而得以强化。1958年2月14日,毛泽东主席参观了长春电影制片厂,不仅询问了影片创作生产情况,而且视察了几部电影的拍摄情况:他先到第六摄影棚观看了《红孩子》的摄制情况,随后到第一摄影棚观看了袁乃晨执导的影片《悬崖》的现场拍摄,并到混合录音室观看了戏曲艺术片《火焰山》的录音。在视察《红孩子》时,毛主席同小演员们一一握手,并留下了几张珍贵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他与饰演细妹的小演员宁和的合影,后来成为1950年5月《大众电影》的封面。这是毛主席唯一一次视察电影制片厂的经历。
许多年后,在2007年10月29日播出的中央电视台《流金岁月》节目现场,《红孩子》的几位主创人员回忆起这段难忘的经历,也透露了当时大量场景中“以虚带实”的拍摄方式。当毛主席在摄影棚里走了一圈后,指着一些油纸做的树叶和麻做的青草问:“这场戏怎么不到实景中去拍呢?”导演苏里说:“因为季节关系,所以在棚里搭了景。”影片中的几位“红孩子”,其实都是来自于北京市的中小学生;拍摄完这部影片后,有的小演员继续在银幕上成就艺术人生(例如扮演苏保的陈克然继续出演了多部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作品),也有的小演员后来退居幕后(例如饰演细妹的宁和担任了科教片编导),有的小演员则再没拍过电影(例如扮演东伢子的关敬熙去了北京市一所中学当老师)。
半个世纪过去,现在的青少年所崇拜的偶像和当年的那群“红孩子”已有所不同,但是在那个红色的年代,这样一群性格鲜明、充满理想的小伙伴,是属于一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对今天和今后的孩子而言,其意义又当怎样发掘呢?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