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英雄为什么要“嘎”
2020-07-28邓玉环
邓玉环
1961年,徐光耀的中篇小说《小兵张嘎》发表在《河北文学》上,小说讲述的是抗日小英雄张嘎与敌人斗智斗勇的故事。1963年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小兵张嘎”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而这部作品亦成为几代人记忆中的红色经典。小说和电影在1980年获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一等奖,2004年又被翻拍成同名电视剧。张嘎是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中最著名的人物形象之一,进入新时期以来,《小兵张嘎》被编入《战斗的童年文学丛书》和《小学生丛书》。进入新世纪,“红色革命经典”阅读的积极倡导,让张嘎这个个性鲜明惹人喜爱的“小八路”又重新活跃在新一代读者眼前。
1963年电影《小兵张嘎》,增加了日军杀害无辜中国百姓的直观情节,影片黑白色调也给观众带来较为沉重的观感。阅读原著则会发现,《小兵张嘎》是一部文笔清新活泼、趣味盎然的儿童文学作品,非常符合少年儿童的阅读心理,小说无论是对乡村生活、自然风光的描绘还是精彩战斗故事的叙述,都那么多姿多彩,民间故事口语化叙述和轻快的笔调,使之与电影相比更具有轻松和诙谐感。
小兵张嘎个性鲜明、令人过目难忘。小说中他的出场,是一个日常化的、朴素的生活场景,窥一斑见全豹地展示了祖孙二人虽然穷苦却其乐融融的生活景象。嘎子让奶奶说绕口令,祖孙二人毫无隔阂非常亲昵,他“腿往炕上一跪,只一滚,就滚到老奶奶眼前去了”。嘎子孩子气的言行举止就是一个13岁还未长大的男孩所特有的,这日常生活的一幕把读者迅速“带入”故事世界。作者把这个简单的生活片段处理得十分用心,运用插叙将抗日战争背景、张嘎的不幸身世,祖孙二人与八路军的深厚情誼,嘎子活泼开朗、爱憎分明的性格等都进行了集中交代。
在河北方言里,“嘎”的意思是调皮捣蛋,词义带着喜爱的意味。张嘎精力旺盛、争强好胜、胆大敢为。他有强烈的好奇心,尤其对手枪枝武器十分痴迷,一次他鼓捣研究手榴弹差点出危险。张嘎想得到一支真枪的强烈愿望是小说一条清晰的叙事线索:为了得到一支真正的手枪,他敢直接抢“白脖儿”(汉奸)的;张嘎在日军手里得到了一只新王八盒子,兴奋不已,然而区队长要他上缴给更需要的同志,张嘎不能理解、感到委屈,甚至被关禁闭;最终张嘎因战斗有功,得到了配枪的奖励。得到了真枪,加入中国共产党又成为他新的理想,嘎子逐渐成熟,向着真正的八路军战士方向努力成长。
对激烈残酷的战斗场面的叙述,小说始终采用儿童文学创作方式,顾及儿童阅读心理,用一种通俗易懂讲故事口吻把战斗过程描述得紧张而充满趣味性。小说写了三次与敌人的正面交锋,一次比一次激烈。第一个是“挑帘战”,嘎子遇到两个汉奸,他镇定地带他们进房东家,后汉奸跟他进西屋,被藏在屋内的八路军抓住,小嘎子内心紧张但强装镇定,整个过程仿佛是一场与敌人的捉迷藏游戏。第二次是游击队要拦截敌人的两辆汽车,冒险营救钟亮同志。小说用通俗浅白的语言描绘战斗场面:
清清脆脆一声响,榴弹排枪齐放,砰砰啪啪,一阵子流星急雨,漫天扫地飞将过去。……车厢里的人没命地翻斤斗,栽马趴,往外乱跳,砸得地上咚咚的响……
失魂落魄的伪军们乱纷纷跑进棉花地。不想棉枝棉桃牵起手来,成了一道道绊马索,他们跌骨碌,打前失,跑又跑不动,藏又藏不严,直像檬虫儿撞进了蜘蛛网。
简洁生动的口语、排比短句,一连串的动词,生动的比喻,敌人狼狈逃窜的样子简直会让读者看得笑出声来。
第三次战斗最为精彩曲折,也是小说的高潮。地区队提前在鬼不灵布置好天罗地网,但狡猾的敌人突然改换了进占的布置规律,打乱了钱云清的作战部署,我军陷入极为不利的局面。此时最佳方案是吸引敌人的兵力到韩家大院,进入地区队的主力包围圈。嘎子主动请缨,他年龄小不易引起敌人警觉,确实是完成这个重大任务的最佳人选。机灵的嘎子装做给“太君”送鸡蛋,想办法混入韩家大院,但这个过程却一波三折,此时,他特有的胆大调皮的“嘎”气就显出优势。首先门口的汉奸恰好是认识嘎子的那个“红眼儿”,故意为难他,不让他进去,嘎子只能和汉奸假意周旋。纯刚大伯的出现使事情有了转机,可纯刚大伯担心他出事,让他把狗逗引走,又错过了进院的机会。最后小嘎子把鞭炮缠在狗尾巴上点燃,鞭炮声把敌人的大半兵力吸引过来,部队的周密部署起了作用,敌人被八路军全部歼灭,我军大获全胜。如果不是英雄小嘎子性格中的这种“嘎”劲儿,战斗的胜利就无法实现。
小说作者徐光耀原本是河北省雄县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13岁就加入了八路军,与战友们一同在冀中平原上奋勇杀敌,嘎子的成长多少会带着作家自己的亲身感受。嘎子并非只有一个原型,他是作家所见到的很多嘎人嘎事的“集合体”(《徐光耀:“慈父”年近百岁,“嘎子”永远少年》,《中国青年报》2020年3月4日)。在时隔21年的小说后记中,作家从“嘎”这个性格特点谈到儿童教育,他思考一个问题:儿童到底是听话好,还是调皮一点好?鲁迅先生批评在中国封建传统教育下培养出的儿童:两眼下视黄泉,满脸装出死相。那种精神萎靡、行动迟缓、任人疫使、奴性十足的儿童是令人痛心的,违反儿童成长规律的教育方式应被强烈批判。作家发现在革命战场上,很多英雄往往带些“嘎”气,他喜欢那些调皮的小八路,他们生龙活虎、机警灵活、敢想敢干、具有独创精神。作家指出:听话并非不好,守纪律,重公德,尊重公共秩序,服从正确领导,但不要因循保守,照搬照转,缺乏主见和灵活性;另一方面,“嘎”过了头也会走向纵容狂妄和野蛮。儿童教育重要的问题是对孩子们要有责任心,要善于教育和诱导,还应提供适当的条件,健全的民主生活,使他们能真正蓬勃健康地成长。
这部小说中,紧张精彩的战斗故事与日常生活趣事交错展开,张弛有度。三次惊险刺激的战斗故事中,穿插了三个充满烟火气的民间生活片段。小嘎子与小胖墩打赌摔跤,输了却耍赖,还上房顶把人家做饭的烟囱用草塞住,浓烟倒灌,呛得老满叔涕泪直流,小嘎子却乐得前仰后合,把枪被上缴、摔跤输了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恶作剧的嘎子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么?被关了禁闭的小嘎子爬上窗户抓鸟玩,完全忘记了区队长让他反省的事,他还不理解共产党的队伍要解放全人类、不能只想报私仇,人民军队与群众鱼水关系非常重要这些大道理;小嘎子战斗受伤,在玉英家里养伤,俩人很快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玉英的父母也非常喜爱小嘎子,甚至想到将来让小嘎子入赘……懵懂的小嘎子一点也不开窍,他想的是革命胜利后开飞机、开火车、开轮船,最后还鼓动玉英也参了军。这些极为生活化、充满趣味性的具体生活场景,让小说除了战斗的火焰硝烟之外,还带有浓浓的真实鲜活的乡土生活气息。
小说构思精巧,多处伏笔和照应,多条线索交错铺排,疏密有致,深得中国传统小说讲故事的精髓。嘎子想拥有一支真枪是小说最突出的故事线索,其次鞭炮这一物也并非闲笔:为了这挂鞭炮打赌耍赖,小嘎子恶作剧被关禁闭;满叔掩护了嘎子挨了敌人的打,嘎子向老满叔表达了歉意,和黑胖交换了“纪念品”;这挂柳条鞭炮在战斗的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作用。老钟叔这条线索在故事中也贯穿始终:老钟叔给嘎子做了一支木头枪,小嘎子在营救老钟叔的战斗中负伤,最终鬼不灵战斗胜利老钟叔成功得救。故事开始提到嘎子擅长爬树,他能上房顶堵人家的烟囱,后把缴获的手枪藏在孟良营村头大树的鸟窝里,这些情节前后照应、顺理成章,整个故事编织得环环相扣、复杂而有序。
《小兵张嘎》这部儿童小说细节生动,例如张嘎有个小习惯,他在思考的时候会把舌尖在牙缝间来回逗弄。作者也非常喜欢用拟声词增强讲故事的现场感,跑步的“吧唧吧唧”声,“啪啪啪”的枪声,“呱嗒呱”乱跑的声音,“蹭”地蹿出去的声音,“唿”地立起的声音,嘎子两眼转动的“唰唰”声,心窝跳着的“通通”声,野鸭子腾空飞起的“扑棱棱”声……不胜枚举。而动词的使用也见推敲锤炼功夫,“只见布单门帘往里一鼓,从底下冒出个孩子的头来”。“烟头往药捻上一突”,“没入苇塘”,“小嘎子便把莲子投给她”……“鼓”“冒”“突”“没”“投”等动词都非常讲究语言的陌生化效果,嘎子两眼转动竟然用的是“抡”这个夸张的动词。小嘎子与小胖墩摔跤写得动感十足,“一站”“一腿”“又一扑”“一哈腰”,连续的四个一,节奏明快,一气呵成,令人想起《水浒传》武松打虎的连续性动作描写。
作者运用河北方言和传统民间说书人的口吻,专注于人物动作、神态、对话的生动描写,短句居多,口语化特点鲜明。快节奏短句多,一方面由于故事节奏紧张,另一方面也是口語表达的特点。此外,作者对农村生活极为熟悉,大量运用比喻和拟人修辞手法,白洋淀自然风光被描摹得清新优美,田野、天空、河水,树木、鸟儿、鱼都充满了活泼的生命力:
淀水蓝得跟深秋的天空似的,朝下一望,清澄见底。那丛丛密密的苲草,在水流里悠悠荡漾,就像松林给风儿吹着一般;鲤龟呀,鲫鱼呀,在里头穿进穿出,活像飞鸟投林,时不时,鲇鱼后头又追出一条肥大的花鲫来,两条鱼看看就要碰在船上,猛一个溅儿又都不见了。苇根下的黄古鱼最是着忙,成群搭伙地顶着流儿瞎跑,仿佛赶着去参加什么宴会。
……“纺织娘”和蛐蛐儿你飞我跳,不断弹落草叶上的露珠儿。
……溅起的水珠落在荷叶上,一盘儿珍珠似的在上面团团乱滚。
这些充满诗意的美妙的语句给小说增添了明亮欢快的色彩,值得读者反复回味。
《小兵张嘎》这部儿童文学作品鲜明的人物形象、传奇性的故事、乐观的革命精神以及语言的精炼活泼、生活的质朴美,使其经受了时间考验依然散发着永久的艺术魅力,它在小读者们红色经典作品阅读书单中,必将占有一席之地。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