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家书之外的曾国荃
2020-07-28王学斌
王学斌
作为总结有清一代历史的官方作品《清史稿》,能入编纂者之法眼而得以跻身书中之人,自然属于在此近三百年历史时期内有着举足轻重影响之角色。晚清湘军重要人物曾国荃,便以不平作为入围列传第二百篇。对曾之一生勋业,《清史稿》做如下评骘:
曾国荃当苏、浙未复,孤军直捣金陵,在兵事为危机,其成功由于坚忍。铲其本根,则枝蔓自绝,信不世之勋也。屡退复起,朝廷倚为保障,以功名终。
不难看出,此论将曾之一生,以平定太平天国运动为限,划为两段,一段是以军事发迹,立不世之功;另一段则是所谓于“同光中兴”时代宦海浮沉,终身名俱泰。
对于前一段,世人多有听闻,至少曾老九陪着兄长曾国藩沙场搏杀,鬼门关上走了无数遭,笔墨上的恳谈与较劲亦是无数次,这在《曾国藩家书》中在在可见。然之于第二段,不知何故,历来载者不多,论者亦少,遂致老九的后半生不为众人所知。其实,即使那一段追随阿兄东征西讨、南下北上的光辉岁月,也往往是在后人纵论曾国藩时,才顺带言及。于是,或因不断积累的言说惯习,或因兄长的光芒夺目已勾勒出历史的浓重底色,一百多年倏忽而过,曾国荃的真实面目,终究还是半遮虚掩,逃不出不清不楚、欲语还休的尴尬境地。
然而,是否曾国藩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所思所想、所秉所持,就代表着晚清湘军乃至湖湘军功集团和士林群伦的全貌?有无另一种湘军湘人风貌存在?毫无疑问,讲透与阿兄性格、遭际迥然相异的曾国荃,或可触及晚清湖湘的另一种可能性,亦可从更纵深的角度考察“后曾国藩时代”的湘人气象。
可喜的是,来自于湖湘的刘绪义先生经历九载反复打磨的近作《曾国荃与晚清大变局》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此一缺憾,践履了这一可能性。
此书甚为厚重,洋洋洒洒近40万言。一气读完,着实令我兴奋,仿佛一位活在《曾国藩家书》之外的曾老九从白纸黑字中跳脱出来,与你共话当年咸同往事、同光景象。
作为笔者目力所及的首部有关曾国荃的传记,首要任务,便是应厘清其完整的人生轨迹。作者做到了,且做得尽心与尽力。作者用四个大篇章来勾勒曾国荃传奇一生,可谓铺陈甚开,用尽笔墨,将其由书生到猛将、由蛰居到复出的历程描绘得起伏有致、扣人心弦,且其中多巧用湖南本地土话俚语,文采之妙,笔法之精,若非文坛老手,怎能驾轻就熟?特别是开篇与下篇《赴国难》,这龙首与凤尾两部分,将平叛前的青涩老九模样,与闲居八年后的暮年大佬状态,刻画得极其传神,一头的曾老九自检不甚严,而大无道之事,断不敢为,同时又认为整个湖南官场“文武官员无一可恃之人”,另一头的忠襄公自道“内用外用,皆听天由命,中怀毫无希冀之念”。两相比较,可知个人气质之变化与仕途之升降间关系很是微妙。读罢掩卷,颇有值得回味之处。
古人读史,既求泛览,更贵约取。用南宋朱熹的论断概括,即读史“当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古代中国并无政治学科,历史实际上承载着提高执政者政治素养的功能。因此古人读史,犹如模拟政治操作的沙盘推演,紧扣大事件,从而扩展胸中之格局与見识。显然作者心中有此意识,故在涉及关乎湘军命运或朝野走向的大事件上,都不惜笔墨,加以深挖。如安庆之围的艰辛与时运、打下金陵后的传闻与真相、同光时代政争之下的意气与腐朽、《湘军志》兴与废的重重缘由,刘先生皆徐徐道来,不啻是透过曾国荃之双眼来窥识天下残局。
一提晚清名宦,往往也要谈其幕府与幕僚,著名者无非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端方等几位。曾国荃虽无阿兄养士与用人之气魄与眼界,但毕竟一个好汉三个帮,他能于一片混沌纷纭的咸同政局中崛起,自有其助手帮衬。而作者亦注重曾氏左右的研究。如在“老九手下悍将如云”一节中,他以入与不入《曾国藩日记》为标准,非常细致地列举了“吉字营”中的诸多将领,其中不乏像萧孚泗、熊登武、廖世霖、李臣典这般的狠角色。
既是开荒之作,自然不可能将自家旗帜插满山头,尚有能拓展之处。依笔者愚见,大致有两个方面可再完善。
其一,曾国荃由湖湘兴起,虽是地方武装,但毕竟参与了波及南方数省的平叛运动,加之日后官阶升擢,不免与清廷发生主动或被动的复杂关联。故在探讨曾老九政治行为时,应更侧重中央与地方互动的视角。具体而言,便是中央对湘淮系的倚重与控扼,及历来不得不说的满汉关系,借两个维度考察曾国荃的行为,或能发现事件背后更复杂的权力网络与人事纠葛。不妨以同治五年(1866)弹劾官文事件为例,除却二把手叫板一把手的常规剧情外,曾国荃弹劾奏折中有“弥缝要路”一条,揭露官文与钦差胡家玉有公款私馈之罪。原来同治四年,胡自湖南查案归京途中路过湖北,官文“以胡家玉为贵近之臣,乃从粮台取银四千两,作为馈送之礼”,希冀讨好胡氏,望其帮己掩盖不堪之举。经尚书绵森、侍郎谭廷襄赴鄂调查,“上年胡家玉等差竣过鄂。官文等查照向章,由省提银支应以免州县赔累。濒行又因水程阻滞沿途需添雇车马犒赏,费用孔多,另筹银二千两致送。胡家玉、张晋祺始而力辞。继因水程费重,恐致沿途周折,权留备用。核其情节,虽与私相馈送者有闲,究属不知远嫌。”既然属于违纪受贿行为,胡家玉交部议处,免去军机处职务。其实钦差大臣沿途接受馈赠,捞点儿灰色外快,本属常情,同僚大都心照不宣。只是这次是曾国荃爆料,且胡身处要害位置,朝廷必须有所表示,否则实难服众。于是恭王好不容易培养的嫡系便就此退出政治中心。可见曾国荃这一封奏折,掀起了朝堂不小的波澜,影响了之后的政治走向。因此之后老九备受朝廷摧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二,综观学界对于曾国藩的研究,其仕宦生涯、心路历程与其所秉承的学术宗旨密切有关,通常都认为曾氏崛起得益于晚清的“理学复兴”思潮,并升格为彼时倡扬理学经世的泰山北斗。与此同时,具体到其为人处世,民国掌故名家黄濬比较过曾国藩与左宗棠二人之禀性,曾“为一极深沉有心术之人,性毗阴柔,实师黄老”;左“则为阳刚,好大言出奇计之人,但粗豪耳”。可知曾之学术多有驳杂兼宗的特质。由此及彼,曾国荃一生处世态度的变迁,与其经历相关,当也与其学术旨趣的变化有着隐幽的联系。故而若能对曾国荃学术宗旨进行辨析,无疑更能增强理解其后期人生处世原则的说服力。
写来写去,无非是择取个人肤浅之见供作者参考,难免以偏概全。惟愿作者在此坚实的基础之上,再进一步,或许不但能揭示出曾国荃更多不为人知的面目,还可以证明其恐怕并非如今学界所认定的二流政治人物而已。
(作者系史学博士,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