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后期金陵与建阳刻书业的人才环境比较
2020-07-24苏丹霞
苏丹霞
(闽北职业技术学院图书馆,福建 南平353000)
明代中后期,金陵刻书业进入极盛时期,而同时期的建阳书坊也获得了出版市场的较大份额,方彦寿《建阳刻书史》载:“明嘉靖以后,是建阳刻书业的鼎盛时期。无论是书坊,还是刻本的数量均比明前期多出若干倍,并远超宋元。”[1]282
金陵刻本质高价贵,建阳刻本质低价廉,二地刻书业迥异的市场定位有其人才、文化、经济和政治等多方面原因。本文拟全方位考察二地人才条件,探索人才因素对金陵和建阳刻书风格和市场定位的影响,并请教于专家学者。
一、金陵与建阳人才的比较
(一)仕进人才的比较
明代中后期的金陵作为陪都,仍是江南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金陵士子科考成绩出色,焦竑和朱之蕃分别于万历十七年(1589)和万历二十三年(1595)摘下状元桂冠。余孟麟于万历二年(1574)得中榜眼,顾起元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考中探花。位于金陵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是中国最大的乡试考场,大批外地士子汇聚金陵。焦竑云:“金陵故多士,以德学为时名流者,项背相望矣。”[2]445
建阳书坊所处的闽北(建州)在宋代也曾取得科举佳绩,仅在北宋时期,“建州出了809 名进士,位居全国第一,并在南宋保持了同样的优势。”[3]93至明朝中后期,闽北地区无论从自身纵向对比还是横向与本省沿海的莆田县、晋江县等科举大县对比,在仕进人才方面差距明显。究其原因,一是中国资本主义经济开始萌芽,莆田县、晋江县等沿海地区经济出现了较快发展,而此时的闽北仍以落后的农耕经济为主。二是闽北当地仕家大族大量外迁。闽北山高地僻,曾经是战乱时期流民的乐土,如唐末朱温反唐和北宋末靖康之难等事件引起的战乱使大量北方移民汇聚闽北。元朝统一中国后,闽北的优势已不复存在,原来避世于此的大家族纷纷外迁,如宋代闽北崇安县的柳氏家族科场声名显赫,至元朝已全部外迁,民国《崇安县新志》主编刘超然云:“柳盛于宋,钱盛于清,而今无其人。曹墩以曹姓得名,萧屯以萧姓得名,哀墩、哀岭后以哀姓得名,而今无其族。”[4]卷4
明代福建闽北、莆田、晋江进士数表
从表中可见,在明洪武至永乐年间,闽北进士数超过了莆田县和晋江县,洪武十七年(1384)建阳县书坊乡丁显考中状元。但从正德年间开始,闽北进士数开始大幅落后于莆田县,仅与晋江县相当。明嘉靖至崇祯年间,闽北进士数不仅落后于莆田县,也开始被晋江县远远超越。天启五年(1625),建阳县书坊乡刻书家刘龙田之子刘孔敬考中进士,他是明代中后期书坊乡唯一的进士。
(二)文坛学术人才比较
金陵山灵水秀,繁华闲适,被人视为“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5]P7这里萃集着大批本土文人、科考士子和寓居文人,正如王士祯所言,“金陵号为南京,山川清丽,衣冠翕集,尤以风流文采相尚,布衣工文之士多萃止焉。”[6]卷73 明代中晚期,金陵作为留都作用已不明显,官衙多虚设闲职,官场矛盾缓和,在此任职的官员因此有了更多精力唱和宴集,推动了金陵文坛的繁荣。
明代中后期,复古派、唐宋派、竟陵派等多种文学思潮在金陵融汇,形成百花齐放的文坛盛况。金陵文人结社之风盛行,天顺年间,翰林学士周叙和邵以诚、贺确等文人成立“南都吟社”,成化年间,翰林学士周宏谟与任彥常、沈痒等文人成立“清恬雅会”,正德年间刘默、储罐、谢承举等文人成立“秣陵吟社”。弘治年间,顾璘、朱应登、王韦、陈沂等才俊歙集金陵。嘉靖年间,顾璘等名士结社倡诗,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载:“嘉靖中,顾华玉(璘)以淛辖家居,倡诗学于青溪之上,羽伯及谢应午、许仲贻、金子有、金子坤,以少俊从游,相与讲艺谈诗,金陵之文学,自是蔚然可观。”[7]455顾璘弟子陈凤、许谷和金大车等于嘉靖八年(1529)建青溪诗社,此后朱曰蕃、盛时泰、郭第、张之象、何良俊等才俊加入,活跃了嘉靖中后期的金陵文坛。
“光芒万丈”的万历年间,金陵文坛达到顶峰。“万历初年,陈宁乡芹,解组石城,居笛步,置驿邀宾,复修青溪之社。……,其后二十余年,闽人曹学佺能始回翔棘寺,游宴冶城,宾朋过从,名胜延眺,缙绅则臧晋叔、陈德远为眉目,布衣则吴非熊、吴允兆、柳陈父、盛太古为领袖。台城怀古,爰为凭吊之篇;新亭送客,亦有伤离之作。笔墨横飞,篇帙腾涌,此金陵之极盛也。”[7]462明朝末年,侯方域、冒辟疆等文人建金陵“复社”,引领文章诗词潮流。
明代中后期,闽北经济大幅落后于南部沿海和福州等地区,再加上邓茂七、叶宗留等农民起义的破坏,闽北各地书院均受到较大冲击,教育水平大幅下降,《建安纪事》载:“福建的文化中心也明显的由北向南移动,建安与瓯宁两县的读书人相比从前变少了。”[8]376
明代中后期闽北文坛沉寂,文人著作寥寥,如嘉靖四十一年(1562)瓯宁进士滕伯轮,官至广东布政使,仅有《义经要旨》一书传世。弘治十五年(1502)瓯宁进士范嵩,于嘉靖二十年(1541)与谢纯、杨应诏等人编撰了《建宁府志》,此后再无新作问世。学术成就最大的是正德十六年(1521)建安进士李默,他博学善文,所著《建安人物传》《群玉楼稿》《大明舆地图》《朱子年谱》《孤树裒谈》等著作为时人所重。
明代中后期,由于缺乏顶尖学者,建阳书坊稿源枯竭,只能以质次价廉的刊本去满足识字不多的中低端读者需求。明代建阳书坊集聚于书坊乡,这里虽为全国三大刻书中心之一,但从业人员多为文化水平不高的当地乡民,他们“以刀为锄,以版为田。”[9]77以粗陋的技术维系着传统的书市。
(三)刻书撰编人才的比较
金陵参与刻书业的文人名宦众多,他们除为当地刻坊撰作书稿外,有些还以家刻传世。朱之蕃、陈沂、顾起元等文人长期杜门著书,雅游宴集,为金陵刻书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高质量稿源。状元焦竑撰作的《澹园集》《两苏经解》《诗学汇海大成》《易筌》等著作均自刻传播,他还为谢灵运《谢康乐集》、盛时秦《栖霞小志》、许国《许文穆公集》等著作进行编辑润色。朱之蕃、李贽等也为周氏万卷楼等书坊文本进行编辑评点,撰作序跋,极大提高了金陵书坊刊本的质量和知名度。
明代中后期,建阳书坊已不再有宋代的魏庆之、俞成、刘仲吉、叶棻等编撰人才,多数书坊聘请江西临川等地的下层文人参与书稿编撰。江西临川一带教育发达,人才辈出,又与建阳邻近,大批仕途不济的底层文人前往建阳书坊著书糊口。戴不凡《小说见闻录》载:“明代戏曲小说恒多赣东人编撰,而刊印者在就近之闽北建阳。”[10]242江西抚州府人黄化宇、朱星祚、朱鼎臣等人均长期在建阳书坊从事小说创作。江西余江县人邓志谟为建阳书坊编撰了通俗小说、类书、戏曲、诗文集等30 余种作品。江西南昌府人吴还初为建阳书坊创作了至少三部小说。
本省外地区也有部分文人受聘于建阳书坊,其中晋江人郭伟成就最为突出,《泉州府志》载:“万历初,李廷机诸人为紫云会,伟与焉。年二十有四,受聘于三山余泗泉。始纂《鳌头龙翔集注》,并《四书集注发明》《衍义》《真诠》《珠玑》《归正》《抄评》《正宗》共八种。海内争传户诵,珍如拱璧。”[11]407
由于本土人才的不足,不少书坊主们也亲自兼任书稿创编工作。嘉靖二十一年(1542),建阳忠正堂书坊主熊大木自注自刻了《新刊大字分类校正日记大全》九卷。嘉靖三十一年(1552),熊大木编创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等四部讲史小说,被建阳杨氏清江堂等书坊刊出,建阳书坊主余邵鱼也自编自刻了讲史小说《列国志传》。余象斗是建阳书坊主中编撰产量最高者,他从万历二十六年(1598)开始自撰了公案小说《廉明公案》《续廉明公案》,撰作了道教故事集《北游记》《南游记》和传奇小说汇编《万锦情林》等。余象斗还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为《水浒传》进行增补,但其文学水平远逊于原作者,以至于有一个现代学者理查德·艾尔文称之为“一个几乎大字不识的书贩匆匆草就之作。”[3]198
二、人才因素对二地刻书的影响
(一)刊刻系统的差异
刻书系统主要有官刻、坊刻和家刻三大类。金陵三大系统均极为兴盛。官刻以金陵国子监为代表,拥有高水平的编校人才,品质精良。如万历十四年(1586)金陵国子监刻梓《二十一史》,万历十五年(1587),著名本土学者赵用贤、余孟麟就担任了《周书》和《陈书》的编校工作。
明代中后期金陵学者众多,家刻亦盛,据杜信孚先生统计,明代金陵家刻总数达79 家。万历年间寓居金陵的王元贞家刻达11 种,状元焦竑家刻达22 种。学者刻书往往销量不高,而耗资甚巨。明代万历年间金陵学者陈师作《禅寄笔谈》,出售房屋才筹集到刻书资金。焦竑在《澹园集》载:“贞亭公(陈师)示余近著《禅寄笔谈》一编,……,书成板行,至鬻屋以成之。”[12]65-70顾璘的弟子金大舆殁后,诗友郭第变卖所藏古鼎,为其刊刻诗集。金陵文人家刻目的不在赢利,除以刻稿扬名于文坛外,还志在文献的留存惠世,正如焦竑《澹园集》所云:“南都凤雅,坐检括之人,日就散佚,得门下汇粹成编,遂令一方文献有征,非独艳称艺林而已。”[13]卷13
金陵文人欧阳惟玉利用家塾刊刻《经游集》《献花岩志》等著作。余孟麟于万历乙末之夏自刻《学士幼峰先生集》,书板完成后不幸焚毁,其门人朱吾弼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为师重刊,顾起元序云:“学士幼峰先生集,凡若干卷,业板行矣,已而中毁。侍御朱公,先生门下士也,谓先生立言之盛意在斯编,请更梓人纬诸遐贯。”[14]88-90
明代中后期,闽北官刻规模小,一般通过委托书坊刊刻的方式进行。由于家族规模普遍较小,闽北家刻规模极小,主要为宋元理学家后裔刊梓先祖之作,如朱熹第13 世孙朱世泽在万历十七年(1589)刻《考亭志》十卷;蔡元定15世孙蔡有鹍于万历年间刻《蔡氏全书》九卷;朱子门徒刘崇之后刘有光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刻《刘氏忠贤传》四卷;熊禾后裔熊之璋于隆武二年(1646)刻《重刊熊勿轩先生集》四卷。有功名自刻者屈指可数,嘉靖十六年(1537)张璿有自刻本传世,嘉靖《建阳县志》载:“今麻沙进士张璿偕刘、蔡二氏新刻书板浸盛,与崇化并传于世,均足以嘉惠四方。”[1]234,嘉靖二十八年(1549)举人李有则家刻明代季本撰《律吕别书》一卷。
(二)二地刻书题材的差异
明代中后期,金陵与建阳书坊在刻书题材的选择上各有侧重。金陵文人多有帝都情节,创作了大量诸如《金陵梵刹志》《金陵琐事》《金陵纪胜》《客座赘语》等优秀的本土文化作品,建阳的同类作品则极少罕见。
在小说方面,鲁迅先生将明末小说分为世情、神魔和讲史三大流派,金陵书坊全部覆盖,除讲史和神魔小说外还刊刻了《轮回醒世》《玉闺红全传》《警世通言》等世情小说。建阳书坊鲜见世情小说,有部分学者认为是朱子理学的教化和书坊主的道德自觉所至,但避处一隅的建阳缺乏世情小说的创作人才,无疑是一个重要原因。
金陵拥有建阳所缺乏的世情小说创作环境和深谙风月的文人。金陵到“明代晚期,一个喜欢寻欢作乐的上层社会,已与城市结合为一体了。”[15]165正德前后金陵文学名家徐霖与妓女关系匪浅,其南北词为娼家所崇,晚年寿宴时竟出现数十个妓女为其“称觞上寿”的场景,丰富的情场体验让他能对沦落娼门的李亚仙形象成功刻画,使其戏曲《绣襦记》大获成功。明末文人结社招妓已很普遍,如朱承采“万历甲辰中秋,开大社于金陵,胥会海内名士,张幼于辈分赋授简百二十人,秦淮伎女马湘兰以下四十余人,咸相为缉文墨、理弦歌,修容拂拭,以须宴集,若举子之望走锁院焉。”[7]471侯方域、钱谦益等文人与妓家往来频繁。崇祯九年(1636)复社活动“召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士百有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园一部,灯火笙歌,为一时之盛事。”[5]351“秦淮八艳”等艳情故事为金陵文人创作世情小说提供了大量素材。建阳文人多为下层寒士,踟躇山野,在世情文学领域难出佳作。
因人才局限,建阳书坊在刻书题材上往往避实就虚,书坊主对传统刊本进行大量翻刻或组织文人创作一些与当时学术水平无关的稿本。来自江西的文人,多结合家乡的道教信仰,创作了不少神魔类作品,如《牛郎织女记》《铁树记》《天妃出身济世传》等。建阳书坊主则喜欢编撰讲史和公案类作品,仅对原有素材稍加修改注释便敷衍成文。虽然质量不高,但价格低廉的建本仍长期占据着全国书市的中低端细分市场。
(三)二地刻书质量的差异
金陵刻书注重质量。明人谢肇淛云:“今杭州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版。”[16]1776金陵家刻精益求精,不求速售,一般以医学、地理和经史子集等内容为主,极少刻印流行小说或戏曲。明代中后期,金陵坊刻虽大量刊刻小说、戏曲等易售书籍,但质量精良,在创新力上远胜建阳,同行翻刻造假等行为较为罕见。
金陵人才萃集,顾璘、徐霖、焦竑等金陵本土文坛大家著书立说,为金陵出版业提供了一流的稿源。罗懋登、潘镜若、汤显祖、方汝浩、陈继儒等外地寓居金陵的高水平文人也为金陵书坊创作了大量经典的畅销作品。高水平文人的编撰点评成了金陵刻本畅销的金牌,如曾为金陵文坛领袖的王世贞为李时珍《本草纲目》撰作序言,使这部52 卷药学巨著得以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由金陵胡承龙书坊刊刻问世。
建阳书坊以射利为目的,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江贽的《资治通鉴节要》和《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畅销书被大量重刊。由于缺乏高水平文人的稿源,建阳书坊假托各地知名学者名号来提升自身知名度的行为屡见不鲜。如余象斗刊刻的《历史大纲鉴补》便伪托韩敬为序,《再广历子品粹》则伪托汤宾尹编撰。郑世豪刊刻《草堂诗余评林》伪托翁正春和李廷机点校。万历二十五年(1597),熊云滨刊《太史汇选古今举业文弢》伪托状元朱之蕃编创。建阳自新斋书坊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刻梓《金陵三元合选评注史记狐白》,假借龚三益、朱之蕃和汤宾尹三位名士点评。万历四十四年(1616),郑以桢假托焦竑、翁正春和朱之蕃三位状元刊刻《三状元精选战国策玉壶冰》。这些假托名人的刊本多为杂抄诸家的低劣之作。
三、结语
明代中后期,金陵是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之一,聚集于此的大量科宦和文坛人才,推动了金陵官刻、家刻、坊刻的兴盛,创新作品大量涌现。与此同时,建阳所处的闽北地区由于大族外迁,人才匮乏,曾经在宋代极为繁盛的建阳家刻和官刻衰亡,坊刻的编撰多聘请外地的底层文人担任,部分书坊主也客串其中,模仿和作伪屡见不鲜,使建阳刻本被贴上了质次价廉的标签,被迫定位于低端图书市场。天启、崇祯年间,建阳书坊人才更趋短缺,创新不足,已无法与金陵、苏州等地同行进行竞争,再加上明末清初兵祸的重创,历经六百余年风雨的建阳刻书业最终落幕,令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