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呀找幸福
2020-07-23余同友
余同友
1
王功兵坐在路边石头上等李朝阳时,满心里不耐烦。本来说好了,五点多钟就能接上人,结果,到六点了,还没见到那人一个鬼毛影子。王功兵看着落日把西山都染红了,一毫毫渐渐往下滑落了,他想,要是太阳全部掉下去看不见了,那个叫李朝阳的家伙还没来的话,他就立马发动他的“爬山虎”小四轮,一秒也不耽搁,直接回到幸福村。
山里的落日像一面大铜锣,敲出满天的晚霞,敲着敲着,哐当一声,就把自己敲到地底下去了,这节奏,这时间点,作为山里人的王功兵很熟悉。当他从石头上跳下来,甩掉烟头,用铁摇把起劲地摇动车子时,落日果然就哐当一声不见了。但摇了好几把,车子就是没能发动起来。他这辆二手小四轮已经开了十多年了,算是超期服役,最近老是闹情绪很不配合他。王功兵恨不得踹它一脚,这个臭铁疙瘩。当然,骂归骂,他可舍不得不要它,他要靠这个铁疙瘩做营生呢。他定下心,蹲下马步,深吸一口气,左手卡住油门芯,右手蓄足了力气紧握摇把,使劲地抡圆了摇,一圈两圈三圈,越摇越快,哗啦,它终于哼出了声,启动了。两只车前灯虽然只有一只是亮的,但照在狹窄的山道上还是挺亮堂的。他爬上驾驶座,刚准备踩油门时,猛然发现,车前头立着一个黑影,他一惊,以为是头大野猪,再一看,是个人,这个人伸展开双臂,像要抱住四轮车似的。
“你是来接我的吗?我是李朝阳,幸福村新来的扶贫工作队队员。”来人一个大头凑过来,并且毫不生分地一屁股坐在王功兵身边,将随身拖着的一个大皮箱扔到了车斗里,他嘿嘿笑着,灯光里,露出一嘴白牙。
王功兵看了这个人一眼,这家伙理了个平头,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一张圆圆脸,一看就是个新雀蛋子。他气呼呼地说:“你们干部不是最有时间观念的吗?说好的五点来接你,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李朝阳连连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在乡政府耽搁了一会儿,让你久等了。”
其实,王功兵平时也没有那么强的时间观念,在这山里,早点迟点,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王功兵今天就是要讲究讲究。
早上的时候,村支书王仁杰来喊他,让他去山脚桥头那里接新来的扶贫工作队员、幸福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时,他就故意刁难道:“你得问问他几点到,我总不能痴汉等丫头,一等一下午吧,我还得拉货挣钱吃饭呢。”
虽然捋起来,王仁杰还是王功兵的叔叔辈,但面对这个犟毛驴,王仁杰只好当着他的面打了个电话给乡政府文书,弄清了李朝阳到幸福村山脚下的大概时间。他对王功兵说:“新书记五点多到,清楚了吧,你一定要把人接到啊,少不了你的钱的!”
看着新来的这人一个劲儿地打躬作揖,王功兵撇撇嘴,暗地笑了笑,正准备开动时,那个人却腾地跳下车,喊道:“等等,等等。”
李朝阳跑到桥头边的山崖处,打开手机电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石壁照了个遍,边照边喊:“不对啊,不是说桥头一百多米处的山崖下有块碑吗,我来之前在县志上看了,县志上还有张照片,那山崖可不就是这山崖吗,但碑呢,那块石碑怎么不见了?那可是刚解放就立的一块碑啊,都快成文物了。”
看着李朝阳一惊一乍的样子,王功兵更不屑了。李朝阳说的那块碑他来来往往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它的来历他早就听得耳朵生老茧了。要说,那块碑上的字还是王功兵他太爷爷刻的。刚解放那阵,县委书记是山东南下干部,这个人是个干实事的,他了解到这个全县最偏僻的山村,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进出,他便下了决心,要给山里人修一条板车道。在修路开始之前,他让做石匠的王功兵的太爷爷在山脚下刻了一块碑,就两个字——“幸福”,字是县委书记亲笔手写的,他对村里人说,希望这修的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后来,路修通了,村子也改名叫幸福村了,名字是个好名字,但村子里的人并没有感到幸福。山穷水恶,人瘦毛长,还幸福呢,村子里的人编顺口溜说:“不到幸福想幸福,到了幸福不幸福,离了幸福才幸福。”
这么多年过去了,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这块碑离村子九公里,可我王功兵离幸福还是那么遥远,何止九公里,九百公里都不止。正因为这样,王功兵心底里其实一直对这块碑有意见,他觉得那“幸福”两个字是对他和幸福村里贫困户们的一种讽刺,幸福个屁呢,他根本不管这是他老祖宗亲自刻的碑,只要在这里歇息,他就故意蹲坐在碑上,当屁股底下的石凳子坐。你作践我,我也作践你,每次看到碑,他都想骂一句,去你大爷的幸福!
有一年,王功兵领着女儿王琼瑶从南京治病回来,走到那块幸福碑时,两人都累了,便在碑上坐下歇息。父女俩满面尘灰,背着的蛇皮袋里装着衣服、脸盆、水瓶等等。那一次去医院,王琼瑶住了一个月的院,花光了王功兵所有的钱,可她的病情却看不出一点好转。王功兵郁闷得很,但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绝望,一路上照常说说笑笑。回来的路上,他不舍得买火车卧铺,两个人硬撑着坐硬座,这刚一到山脚歇息,立即就睡着了。等他们醒来时,却发现乌云盖天大风狂吹,很快铜钱大的雨点就啪啪啪地落下来了,跑又没地方跑,躲又没地方躲,两个人很快成了落汤鸡。瓢泼大雨中,王琼瑶埋在王功兵的怀里哭泣起来,王功兵抹抹脸,也无声地哭了,泪水和着雨水流。一道闪电横空而过,照亮了他们身下的幸福碑。王功兵的驴脾气又上来了,他恨这块碑,恨碑上的这两个字,他摇摇石碑,发现它原来埋得并不深,加上许多年的雨淋风吹,这一摇就晃动了,他一用力,石碑就倒了。就这样,他还不解气,它躺在这里,到时候来来去去还是碍眼,便抱了它扔到一旁的山沟里,这下好了,眼不见为净。
现在,这个新来的书记,别的不急着问,却一惊一乍地关心一块石碑,看来也是一个专搞虚头巴脑的货。这样想着,王功兵决定给这个省城下来的小年轻一点颜色看看。待李朝阳上车后,王功兵突然松开刹车,猛踩一脚油门,小四轮车“轰”一下往前冲去,将毫无防备的李朝阳差点甩出了车窗外。
“抓紧了!”王功兵吼道。一边说,却一点也不减速。
独眼的车灯把山里的黑夜挖出一个大洞,照着两边的树木、峡谷,山路颠簸不平,更要命的是又弯又陡,弯的地方几乎是九十度直角,一个转弯,让人感觉不是转弯,而是直接将车身射进峡谷悬崖,陡的地方简直就是悬挂在绝壁上爬行,似乎轻微的一阵风就会将车子吹翻。王功兵用眼角的余光迅速瞄了一眼李朝阳,果然,这家伙一脸紧张,一双手死死握着车门把手,额头上冒出一粒粒绿豆汗。这就对了,还以为你不怕死呢。王功兵想,这下你还幸福吗?
王功兵的车子开到王仁杰家门口时,他看见李朝阳的两条腿下车都不太利索了,一定是刚才抖动过度了。
李朝阳艰难地从车斗里拖下皮箱,还强打着精神说:“大哥,你这车技也实在太好了。”
王仁杰迎了出来,老远就伸手,紧握李朝阳的手说:“哎哟,李书记,辛苦辛苦,欢迎欢迎。”
王功兵并不将车子熄火,他在一旁站着说:“别光顾欢迎了,快把我车钱给结了吧。”
王仁杰说:“急什么,记个账,回頭一把结,还少了你的钱不成?”
王功兵伸出手:“不行,我不记账,你们这帮干部我信不过,必须现结。”
王仁杰问:“多少钱?”
“四十。”王功兵说,“本来要五十,因为是接的扶贫领导,优惠十块。”
王仁杰说:“你拉倒吧,平时跑一趟都三十,你以为我不知道行情,三十!”他说着,从口袋里掏钱。
“不贵,真不贵,这一路坐过来,像坐过山车,刺激,过瘾!”李朝阳说着,抢先把四十块钱递到了王功兵手里。
王功兵接过钱,爬上驾驶室走了。车灯暗了,车子的轰鸣声还在响。
看着王功兵走远的方向,李朝阳问王仁杰:“王书记,这人叫什么名字?”
王仁杰摇着头气愤地说:“说起来还是我远房的侄子,叫王功兵,这家伙是头犟驴子,专门和政府、干部们作对,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你让他杀狗他偏要撵鸡。”
李朝阳说:“哦,可是看起来很能干啊,他是贫困户不?”
王仁杰说:“要是对照条件,他应该算是个贫困户,别看他开着小四轮,可却是穷得卵子打板凳。”王仁杰说着,意识到自己说了粗话,猛地刹住了话题。
李朝阳说:“那是漏报了?”
王仁杰说:“不是,这家伙自己死活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贫困户,就是不愿意建档立卡。”
李朝阳惊奇地说:“还有这号人?不是说很多老百姓都不愿意脱下贫困户这顶帽子吗?”
王仁杰说:“所以,他是个专跟你反着来的犟驴子啊。”
李朝阳说:“哦,回头我倒要见见这个人。”
2
出乎王功兵的预料,连着三天都没有人来家串门。往常,只要村里派个新的工作队员来——这些年村里前前后后起码来了有十多个各种各样的工作队员了,谁叫幸福村是个有名的贫困村呢——村子里就有一些人会钻到他家里来,余来苟啊,马德才啊,张五四啊,向他报告这个新来人的情况,向他讨主意,或是掇弄他去抵制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虽然明知道这帮人是拿自己当枪使,但王功兵就是愿意出这个头,看到那些干部们落荒而逃,他就高兴,心里头那一股无名之气才能消停一阵子,那个爽利劲儿,比喝一顿好酒还要爽上十倍。
这个早晨,王功兵特意推迟了出工。本来,他每天早上起来,就整理货品,摇响四轮,然后开着车去附近几个村吆喝,当然不需要他自己扯着嗓门吼,如今都是录好了声音的电喇叭循环播放:“水果蔬菜,咸蛋海带,种子化肥,衣帽鞋带,应有尽有,要买赶快……”可是,早饭吃过了,烟都抽完三根了,茶水也快喝淡了,还是没有一个人上门,王功兵有点奇怪。他的老母亲也奇怪,奇怪的是他怎么不急着出门做生意去,她说:“功兵,你今朝在等人?”王功兵摇摇头说:“不等人。”
这时候,女儿王琼瑶又在打她的架子鼓了,她一打架子鼓,准是八点半。王琼瑶虽然是个脑瘫儿,走路摇摇晃晃的,但时间观念极强。半年前,一个省城来支教的老师听王琼瑶打了一次鼓,指导了她一下,然后就鼓励她说,每天至少要打两个小时。而且,她这样一个残疾人,最好是在每天上午八点多开始练起,因为这段时间,人的元气最充沛,精力最集中,最容易取得训练效果。王琼瑶听了这话,当了圣旨,就每天雷打不动地,八点半在家的二楼准时打响她的架子鼓。她的手脚并不十分协调,加上整个身体呈现左高右低的形态,所以坐在架子鼓前打鼓时,显得格外手忙脚乱,让人眼花缭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八点半,够迟的了,看来自己不得不出门了,王功兵第一次觉得女儿这架子鼓敲得有点儿烦。他慢腾腾地发动了小四轮车,拧开了电喇叭:“水果蔬菜,咸蛋海带,种子化肥,衣帽鞋带,应有尽有,要买赶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架子鼓的声音在身后撵着王功兵的耳朵。
车子出了村,王功兵有点走神。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家,三层小楼在村子里高高矗立,还是挺显眼的,虽然没有装修,二三楼的门窗也都用塑料纸封着,像座破败的烂尾楼,可是它高大啊。当年起楼时,王功兵不顾老婆赵红梅的反对,非得要坚持起三层,而且每层都有个大露台,他有他的打算。他对赵红梅说:“我要建一个露天餐厅,一个露天花园,还有一个屋顶游泳池,听说新加坡那地儿就有个巨大的楼顶游泳池,能够供几百个人在里面扑腾,世界各地的人都去看新鲜。”那时候,王功兵心比天高,他觉得这世上的事,只要自己想干就一定能干成。他也确实差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后来突如其来的变故。
王功兵脑瓜子灵活,高中毕业后,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出去打工,而是做起了贩卖野生白芷的小本生意,那几年药材行销,收购药材的人少,他赚了人生第一桶金。有了钱后,眼看着收药材的多了,没什么利润了,他就买了辆小四轮车,拉着小百货,走村串户,成了现代货郎。他这个货郎有一套生意经,既零售,又换销,所谓换销就是货换货,遇上那些没有钱的买主,就可以拿家里的农副产品换取他们需要的东西。稻谷也可以,茶叶也可以,香菇也可以。他做生意不耍奸,不使滑,很快在十里方圆赢得了好人缘,生意越做越上道儿,经营的品种也越来越多,从最初的百货小商品扩展到农资、电器、小五金等等,总之,什么来钱卖什么。有一回他喝了几杯酒后,碰到一个乡里干部,他牛逼哄哄地对那个乡干部吹牛,他现在除了军火、毒品和人不卖以外,其他啥都经营,把那个干部气得直翻白眼。这话虽是吹牛,但王功兵在幸福村那时确实是个牛人。牛人有了钱,娶了媳妇,就起了这么个大楼房,房子要建成什么样?他买了本大挂历,那上面净是欧洲家庭别墅的照片,他对施工的人说,就照着这上面的样子建。于是,就有了那巨大的空中露台。
王功兵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个胖厨师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挑起两捆莴笋就往回走。走到幸福碑的时候,少年王功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下担子,他扑倒在石碑上,号啕大哭起来。他觉得特别委屈,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卖出去那两捆莴笋,而是那个胖厨师的眼光、语气、神情和举动都让他特别受伤。那个人,竟然让自己吃他掉在地上的东西,在幸福村,只有狗才去吃别人掉在桌子底下的东西啊,那个人为什么要那样?难道一个人贫穷了,就只能得到狗一样的对待?
那一场遭遇,让王功兵认识到,再穷,也不能轻贱自己,再穷也不能失去了尊嚴。从此,他也格外敏感起来。几年前,听说要对贫困户建档立卡,他就不同意将自己定为贫困户。谁说我是贫困户了,你看我这大房子,我这小四轮,我不是贫困户!他对上门来的干部们吼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小四轮出了村后,鼓声渐远。王功兵心想,大概那个叫李朝阳的家伙被自己那天的飞车表演吓坏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所以还来不及烧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但让王功兵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他开着小四轮收工回来时,没见到来串门的邻居们,倒是那个李朝阳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等着他。
3
王功兵说:“什么,听听我的意见?你抬举我了,我没别的意见,就一条,你能把进山的路给拓宽了,能走小中巴车,而且一直通到家家户户门口,那你就是真菩萨,别的都是虚的。”
他以为李朝阳听了这话会生气,哪知道这家伙仍旧笑嘻嘻的,点点头说:“这个意见,大家伙都说了,这几天我可是把村里的所有贫困户都走访了一个遍,你还有没有其他什么高见呢?”
王功兵才明白为什么余来苟那些家伙这几天没来及时报告了,他说:“你还当你是孙悟空啊,有三头六臂?你能把修路这一件事做好了,我王功兵就佩服你一辈子!”
李朝阳说:“反正我在幸福村要待三年哩,你等着瞧。”他说着,在王功兵家的院落里、屋子里转悠起来,像是不经意地问:“听说,你原来想弄个楼顶游泳池?”
王功兵说:“是村里书记他们当笑话说给你听的吧?我知道他们天天在说我笑话。”
李朝阳说:“大哥,我不认为这是笑话。对了,你现在还要改回名字吗?你要还是想改,我这就去公安局以组织名义出面帮你跑这事。”
王功兵说:“你帮我跑,为什么?”
李朝阳说:“这是你的权利啊,事关一个人的尊严哪。”
王功兵愣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这把年纪了,不可能再又能文又能武了。”王功兵知道这一准是王仁杰说给李朝阳听的另一个关于他的笑话。
那是王功兵当年刚做生意时,去乡派出所办身份证,他本来给自己取的名字是“王功斌”,文武斌,寓意自己又能文又能武,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他都一直叫这个名字。可是,派出所那个民警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喊出“王——功——斌”三个字时,到了民警手里记成了“王工兵”,三个字错了两个,他赶紧提醒民警:“是功夫的功,文武斌的斌,文武双全的意思。”民警有点烦,顺手将“工”字边加了个“力”,对“兵”字却拒绝改,他说:“什么双不双全不全的,你一个农村人讲究这个有屁用,‘兵字多好,简单好写,就这样了。”气得王功兵说不出话来,他想再和民警理论理论,但他听说这个民警脾气坏得很,得罪了他,身份证说不定几年都办不下来,而他又急需这身份证外出,便只好忍气吞声,认下了这个错误的名字。一个月后,当王功兵拿到身份证后,他久久地盯着那个“兵”字,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他逢人就说:“可惜啊,我本来文武双全,这下活活被干部们搞坏了,文是文不成了,只能一辈子做个武夫了,还是个小兵!”
因为这改名字的事,王功兵更加对所有的干部们都冷眼相对,他认为他们全都是糊弄老百姓,根本不把老百姓当人看。所以,只要有乡里的干部到幸福村办事,他碰上了,都故意扛着大铁锹,大大咧咧,骂骂滋滋,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耸着翅膀从干部们身边走过,像是随时准备着给他们一铁锹似的。
这么多年了,王功兵“文武双全”的故事早成了幸福村的笑料,每来一个外地人,就要被重新演绎一次。别人听了,也都哈哈一乐,大不了说一声王功兵是个怪人,当成个笑话去听。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认为这“事关尊严”,王功兵不由得再看了这个小年轻一眼,他觉得这个省城下来的干部面目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憎。
这个李朝阳真是个自来熟,他转着看着,一点不见外,竟然几步就转到了王功兵家的二楼露台上。
露台上,王琼瑶正坐在架子鼓前看书,她的身后是大山,青绿的大山之上,是高天流云,她的身前是幸福村的田畈,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地流过。
李朝阳转身对跟着上来的王功兵说:“老哥,这真要是弄个游泳池,那可是美极了,你看,青山树影和蓝天白云会倒映在水里的,到哪里找这样好景致的大游泳池?”
王功兵将头扭向一边,他有点恼怒李朝阳不经他这个主人同意就上了二楼,倒不是二楼有什么机密,而是相比一楼,二楼就更像一个破败的废墟。大露台上空空荡荡,当年剩余的建筑垃圾还随意散落着,一群麻雀把这里当作它们的乐园,星星点点的鸟粪在围墙上凝结成了恶心的小型粪堆,他认为这个李朝阳是在存心出他的丑,看他的笑话。
谁知道这个家伙还不满足,他走到王琼瑶面前,眼睛放光:“真没想到,咱们幸福村还有这东西!”他说着,俯下身对王琼瑶说,“原来,每天的咚咚咚是你打出来的,打得真好,能不能让我也试试?”
王琼瑶刚让开身,李朝阳就拿起鼓槌,双手上举,闭上双眼,突然,像接受到了某个指令,猛地一槌,哐,咚,咚咚,两只鼓槌雨点般落在鼓面上,他的身子也跟随着内心音乐的节奏上下起伏左右扭动,像一条鱼畅游在激流里。
哎哟,王功兵心想,这水平,连他都清楚那是要比每天苦练的王琼瑶高出好几个等级的。一旁摇晃着身体的王琼瑶早已听呆了,这孩子,一发呆,口角就流口水。王功兵赶紧趁李朝阳双眼似睁非睁的时候,迅速上前,用衣袖擦去了女儿口角上的口水。
李朝阳敲下最后一记鼓槌时,王琼瑶咧着嘴笑了,双手直鼓掌,如果不是站立不稳,估计她要跳起来向他三呼万岁。
李朝阳的额头上又冒出了汗珠,这是个容易出汗的人,但他的面容在傍晚的风中,似乎散发出一种让王功兵说不出从何而来的微光。怎么说呢,这个人不太像他以往仇视的那些干部。“原来,你就是玩这鼓的?”王功兵问。
李朝阳站起来对王功兵说:“会一点儿罢了。其实,我最会玩的是铜号,我没想到咱们幸福村还有人会敲架子鼓。我下次回家一定要把我那把铜号带来,给架子鼓凑个兴。老哥,我走了,有困难一定对我说啊。”
王功兵条件反射似的立马不爽,他说:“有困难?我没困难,我的困难就是进山的路太窄。”
李朝阳笑笑,也不解释,又朝王琼瑶说:“姑娘,好好练,下次我给你组织一台个人演奏会。”
李朝阳前脚刚走,余来苟、张五四几个人就来了,王功兵忙着补车胎,他有点不想搭理这几个怂货,可这几个货就是赖着不走,看着他在院子里修车。他们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把话题拼命往这个新来的李朝阳身上引。
“这个新派来的人,是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单位选派来的,好像是什么做窗帘布的,这也是个正经单位?”
“什么做窗帘布,我问了我儿子,他打听清楚了,这个李朝阳的单位叫文联,具体搞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写写画画唱唱跳跳的,他是那里面的一个什么创作联络部的部长,简称创联部,不是窗帘布。”
“上面对我们幸福村太不重视了啊,派的都是没权没钱没用的部门哪,我们幸福村就是后娘养的,那些电力、税务的就从来派不到我们幸福来。”
“我们又不需要窗帘布,你哪怕是电信、联通也好,最不济,一家发个手机总可以吧。”
王功兵被他们鸡一嘴鸭一嘴吵得头痛,他上好轮胎,正要轰赶他们时,王爱莲顶着鸡窝头又一头扎进了院子。
王爱莲一看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声哥,就在院门口的一堆废柴桩上坐了下来,看样子是要打持久战。其余几个人一看这阵势,立马撤退,把空间让给了王爱莲。
王功兵看了一眼院墙,他把地上的一个酒瓶提拔到墙上,数了数,然后对王爱莲说:“你这是第十二次上门了。”
王爱莲假装吃惊:“怎么,我这么重要,每来一次,你都要记一次数?”
王功兵说:“你来一次,我这个墙头上的酒瓶子就多了一个,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要是再来,我这个酒瓶子就不是放在墙上了。”
王爱莲说:“嘻嘻,哥,我知道,我要再来,你总不会把瓶子直接放到我头上吧。”
王功兵真是拿这个女人没办法。“那可不一定。”他说,“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不同意的事,你也不能逼我啊。”
王爱莲的老公是个扎匠,也就是用竹丝糊上红红绿绿的纸,扎成纸屋纸人纸马之类的冥器,山里人信这个,只要家里有老人殁了,都要买上一套,在墓地前烧了。王爱莲之前在城里服装厂打工,日子本来过得不错,没想到她老公一次开摩托车回幸福村,一个大拐弯没注意,直接摔成了高位截瘫,下半身毫无知觉不能动弹。王愛莲只好从城里回来服侍老公,但日子不能这么过啊,这个女人不愧在城里摸爬滚打过几年,脑子活,她进了一批五颜六色的铝丝,让老公坐在轮椅上编些工艺品,什么摩托车、小轿车、水立方、长城、鸟巢,然后拿到镇街上卖。这个东西不实用,就是个空看的,不好卖,她就打感情牌。一到晚上,就在县城的热闹地块铺开席子,摆着一地的工艺品,让老公坐轮椅上现场编织,她自己就在一旁唱歌,她嗓子不错,会唱许多歌曲。这一唱,就有人围观,顺带着就把那些长城、鸟巢卖出去了。可是,唱了一年多后,这招不大灵了,毕竟,县城就那么些人,新鲜劲一阵风过去了,他们就不买账了,王爱莲唱得再怎么凄惨,也没有人围上来听了。王爱莲突然想到了另一招,那就是让王琼瑶跟她干。王琼瑶什么也不要做,就打着架子鼓,又玩了,又把钱赚了,多好的事呢。她这样跟王功兵说时,王功兵这头犟驴就是不愿意,他一听这个就反对:“那不成,那成什么了?说白了,那不就是要饭吗?树要皮,人要脸!我王功兵家穷死不当官,饿死不要饭!”
本来王爱莲吃了闭门羹就该知难而退了,但她有一次趁王功兵不在家,偷偷地把王琼瑶带到了县城,结果发现王琼瑶一出场,不管是水立方,还是鸟巢,立马销售量大增。她分析:一是架子鼓有气势,一敲就拢住人;二是脑瘫女孩敲架子鼓更吸引人,王琼瑶那副努力的样子,再配合着她王爱莲的如泣如诉的歌唱,人家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呢,同情心立马飙升,还还个什么价呢,买、买、买就是了。当晚还有个什么电视台记者要采访他们,但王爱莲害怕王功兵看到了发脾气,只好谢绝了。因为尝到了这甜头,所以王爱莲一次次地上门来做王功兵的工作,可王功兵的工作谁能做得通啊。这家伙认准了这是个要饭的营生,要饭这个丢脸的事,他王功兵不可能答应的,弄不好,他真有可能把那酒瓶扔到自己头顶上的。
王爱莲看着墙头上立着的那一排酒瓶子,风吹过来,酒瓶里灌满了空气,竟然发出了呜呜之声,像一个人吹着排箫。她听了半晌,无计可施,只好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王功兵:“好吧,我认输,你把这个送给琼瑶,我特意编给她的。”
王功兵一看,是个用铝丝编织的架子鼓模样,活灵活现的,王琼瑶一准喜欢。他说:“你编的?你现在也会编这个了?”
王爱莲说:“是啊,我老公教我的,我现在编起来不比他差。”
王爱莲走了,王功兵端详着那只小小的架子鼓,月光照下来,光在鼓面上跳动,像是要敲出好听的音乐来。
4
经朋友介绍,王功兵在县城做了二十多天的活。县城里在搞大拆迁,建筑垃圾要集中运走,王功兵就开了他那辆“爬山虎”小四轮,没白没黑地拉那些房屋残骸,每多拉一车他就想着银行贷款的数目字会少一些。这些年,为了给王琼瑶治病,他不但没余下钱,还欠了亲戚朋友好些钱,银行贷款也有好几万,加起来约有十来万。这些欠下的钱,让他感到背上时时驮着几座大山,压得他几乎没有脸面见人。而他王功兵活了半辈子,要的不就是一个脸面?
所以,挣外快还债,是王功兵眼下的第一要务。
二十多天后,王功兵从这次挣下的一万块钱中切出了八千块钱,一半还银行贷款,一半还借钱的亲戚,每次还了一笔钱,他的心情都十分愉悦,所以,当天他是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幸福村的。
可是一回到村里,王功兵看见许多人都在地里忙活着,一个个撅起屁股整地,起垄,这时候种油菜还早了点,他们种什么呢?
到了晚上,王功兵特意邀了余来苟、张五四、马德才几个来家喝酒,一问,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日子,李朝阳和王仁杰开了几次村民大会,商量着要抓扶贫产业。
商量了很多都没商量出结果来,先是有人提议养牛,搞养殖,张五四第一个反对。他前些年养了五十多头猪,想大发一把,也起个楼房,结果发猪瘟,亏得本都没了。又有人说种果树,刚一提就被否定了,桃三李四柑八年,即便嫁接,从种下去到盛果期也得有好几年,而且水果市场变化太大,销路不好找。后来据说那个李朝阳不声不响地去周边考察了一遍,最后定下来,要种白芷。
于是村里又开了一次村民大会,李朝阳扳着手指头给他们算账:邻县的一家药材公司答应先赊给村民种子、肥料,提供种植技术指导,而且药材收获后包回收,种不愁,卖不愁,粗算下来,一亩地能赚上个三千多块钱,比种油菜划算多了。至于土壤条件,李朝阳说他请了技术员带了土样去检测,正合适。
李朝阳这样一说,大家伙都有点心动,但还是不敢签协议,以前村里也搞过集中种植,有一年种荷兰豆,说是一家蔬菜速冻厂包收购,大家兴致勃勃地精心种植,荷兰豆果然大丰收,结果那个厂倒闭了,荷兰豆烂了一地。村民们只好自认倒霉,气不过就骂几句荷兰人,好像都是荷兰人惹的事,虽然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荷兰豆和荷兰人有没有关系。后来还有一年,乡里号召种黄姜,也是干的时候热火朝天,派来的技术员先开始也还尽心尽职,但过不了一阵子就想和王爱莲“打皮绊”,天天有事没事就往王爱莲家里跑,王爱莲烦不过就拉着老公上街卖唱带卖工艺品,那个技术员见王爱莲走了,也就不见了人影。技术指导没跟上,产量低,质量不符合要求,厂里耍赖不收购了,村里人吃了一年的腌黄姜,个个伸出舌头都是一股黄姜味。那玩意火气大,吃得人人眼珠子红得和兔子一样。
这会没能开下去,李朝阳又找到了那家药材公司,将老总带到了幸福村,当着面,将口头承诺变成了书面协议,这样一来,大家伙才没什么犹豫的,然后由村里出面造册登记,凡是畈上有田的都通知到了,和村里签订种植白芷协议。
听到这里,王功兵的脸阴沉下来,都快要下一场大暴雨了,他家畈上也有一块田啊。他问老母亲:“村里有没有通知我们家种白芷?”
老母亲说:“没有,没人通知。”
王功兵喝了一杯酒,强压下情绪,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对张五四他们说:“这就对了,反正我是不会种白芷的。”
“那你种什么?”他们问。
王功兵手一挥,说:“我种油菜。”
张五四他们走后,王功兵气不打一处来,这肯定是王仁杰故意漏了他家,不通知他家种白芷,还叔呢,就这点气量。王功兵后悔自己没早点下手,其实,他以前贩过野生白芷,知道白芷不仅是一味中药,还是常用烹饪香料,更是一种美容原料,现在在市场上行销得很,这东西分很多品种,其中一种亳白芷以前在本地区广泛种植过,他原来计划今年自己先试种一亩的,没想到,李朝阳和他想到一块去了,还很快就组织起来了,看来,这个搞“窗帘布”的除了会打架子鼓,还有别的两把刷子。现在,王仁杰既然没通知自己,自己就绝不可能去上门求他,这点脸面必须要保住。但,不种白芷,损失的是自己啊,想什么辦法呢?王功兵感觉自己上火了,他到厨房腌菜坛里去摸酸萝卜,洗去浮沫,啃了一口,酸得牙根一紧,心肝肝都被酸倒了,他狠狠地骂了句:“王仁杰,你缺德!”
大概是张五四他们把王功兵的话传了出去,第二天,李朝阳就带着王仁杰上门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大哥,白芷你得种!”
王功兵说:“为什么?”
李朝阳说:“这东西得连片种才好,你那田就在畈中央,你不种,还怎么集中打药、喷灌啊。”
王功兵心想,这样啊,机会来了。他不看李朝阳,盯着王仁杰说:“这会儿求我来了,早先为什么不通知我,还不是生怕我沾了光。我不会种的,你就是产出金子我都不会种的。”
王仁杰气得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对李朝阳说:“你看,我说的吧,这个犟驴子能听劝?”他一跺脚走了。
李朝阳皱着眉头,看看王功兵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好摇摇头也往外走,走了几步,又转回头,说:“我想再到你家二楼看看。”
王功兵说:“有什么可看的,不就一个破露台嘛。”
李朝阳说:“就你这露台把我想死了,多好多大的地方啊。”他说着不等王功兵同意,噔噔噔地爬上楼,把大露台左左右右看了又看,又一边走了个来回,嘴角带着点神秘的笑走了。
王功兵看着李朝阳走了,心里有了主意,他立即烧柴火灶,把铁锅烧红了,将几斤油菜籽倒进锅里,不停地翻炒,炒熟了才盛起来摊凉。
第二天,王功兵没有出摊,他大张旗鼓地把畈上的那一亩田翻了,告诉左右隔壁自己要种油菜,到了下午,他果真将那炒过的油菜籽背到田头抛撒。
李朝阳一路小跑过来:“大哥,你还是要种油菜?”
王功兵说:“我这不是在种了吗?”
李朝阳说:“这样,你种白芷,我让王仁杰书记当面给你道歉,你看可以吧?我知道你的,大哥,其实,你要的是尊重。”
王功兵说:“你说话作数?”
李朝阳说:“当然。”
王功兵说:“那好,什么时候?”
李朝阳说:“现在。”他说着,拨打了王仁杰的手机。
不一会儿,王仁杰跑来了,他手里拿着两张纸,怏怏地对王功兵说:“大侄子,你看,这两张纸,一张是我的道歉信,一张是种植白芷协议书,道歉信你是要我贴在村口呢,还是要我现在念给你听?”
王功兵一看这情形,知道这一准是李朝阳先前就给王仁杰做了工作,否则不会准备这么齐全的,还两手准备呢。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李朝阳。这会子,余来苟这帮子捣蛋分子纷纷都围过来了,王功兵便接过两张纸,先在那份种植协议书上签了字,随后将那份王仁杰的道歉信看了又看,随后塞进了裤子口袋里,他伸手问王仁杰:“白芷种子呢?”
王仁杰说:“随我到村部拿去。”他一边走,一边冲着围观过来的人说:“看什么呢,没看过种油菜?”
王功兵冲着余来苟偷偷做了个鬼脸。
余来苟到底忍不住,他大声喊:“你这刚撒了油菜籽,跟着种白芷,油菜、白芷一块长,你还收个屁白芷呀?”
王功兵大声回:“怎么办呢,那还不是给干部们一个面子呗。”
王仁杰走在前面像没听到他们对话一样,从后面看,他脖子上的两根筋像插着的两根筷子,硬邦邦的。
5
李朝阳回了省城几次,这次回来总算带回了铜号。王琼瑶念叨了好几次,每一次见到李朝阳出山,再进山,就要问王功兵,那个干部有没有带铜号,他可是说过要带铜号来的。王功兵被问得烦了,就怼女儿:“人家放个屁你都当香的,干部们说话要能相信,老母猪都能飞上天了。”
李朝阳背着金黄的大铜号,像背着一朵盛开的大喇叭花,径直到了王功兵家的二楼露台上。王琼瑶早就敲起欢迎的调子,这节奏怎么那么熟悉呢,王功兵在楼底下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清楚王琼瑶敲的是什么曲子。真是的,这孩子肯定敲得不对。王功兵摇摇头,忽然又想起,自己这些年根本就没有认真听过一首歌,哪有那个时间,又哪有那个心情呢?而读书时,自己还是班级的文体积极分子呢,元旦晚会上自己总要带头唱歌的。
在王琼瑶的架子鼓咚咚咚的声音中,很快加入了铜号嗡嗡嗡嘟嘟嘟的声音,这一下,王功兵终于听出来了,他们是在合奏一曲《幸福》:
你是我生命中一盏灯
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是你流淌着爱
是爱浇灌着我
幸福是风霜雨雪都经过
再把阳光收获
是你付出了爱
是爱教会了我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颠簸
双手依然紧握
……
这歌原来王功兵也不知道,是王琼瑶从网上下载的,告诉他说,将来要是幸福村也要唱村歌的话,就可以用这一首现成的,这可是歌星毛阿敏唱的呢。王功兵当时装着不以为意,心底里却记住了,有意无意的,他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哼着这首歌的旋律。
一曲终了,李朝阳下楼来,直接对王功兵说:“大哥,我看上你家这大露台了。”
王功兵说:“怎么了,你要在我这里开个音乐会?”
李朝阳一拍手说:“还真让你说中了。”
王功兵看李朝阳那神情不像是开玩笑,他笑了:“哈,你要真弄,我就让给你。”
李朝陽说:“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准反悔的。”
王功兵说:“我又不是干部,还能不讲信用?”
李朝阳坐下来,拉了王功兵也坐下来:“大哥,我跟你好好谋划谋划。”
王功兵这才知道李朝阳的主意。李朝阳告诉他,在省里几家扶贫帮扶单位的努力下,幸福村公路拓宽改造工程资金落实了,这回的标准比之前高,不仅拓宽,还全部浇筑柏油,两个星期后,就开始施工了。而这样一来,至少有半年,王功兵的小四轮出不去进不来,要耽误他的生意,让王功兵有个思想准备。
听到这,王功兵的心里确实往下一沉,他现在挣钱还债主要靠的就是那辆老爷小四轮,一旦路不通了,他进不了货,那还不是死翘翘了,但修路这事又耽误不得。他没多想,表态说,只要能修路,他自己的损失自己想办法。
李朝阳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你种白芷的技术那么好,全村那些种植户就数你掺了油菜籽的那块地长势最好,这个白芷我觉得可以大干,但目前这样种植不行,我们也得引进地膜覆盖等新技术,这样就可以将风险降到最低,确保增产增收。眼下,药材协会在皖南那边开办了个白芷新型种植培训班,我们想派你去,反正你也开不了小四轮了,不误你的事。”
王功兵想了想说:“不会这样简单吧,你肯定会有别的幺蛾子。”
李朝阳哈哈大笑:“大哥,还真有别的事,但绝对是好事。”他指指楼上,“你这么大的一个地方,闲置了那么多年,可惜了啊。我估摸着这游泳池暂时是搞不成了,但我们可以搞点别的,我想了个项目,就用扶贫资金,在你这楼上建立一个幸福村工艺品编织扶贫车间。”
“编织什么工艺品?”王功兵问。
李朝阳说:“王爱莲那里不是有现成的技术吗?”
王功兵忍不住笑了:“就那?那是要饭的技术还差不多。”
李朝阳说:“别慌着笑,你听我说。”李朝阳拿起一根树枝在院外地上画起来,“你看,我了解了一下,咱们村像你家琼瑶这样生活不便的有几十位,其中能学会编织铝丝工艺品的应该有二三十人左右,我想将他们集中起来,一面学习编织,一面呢,可以办个残疾人艺术团。你想,王琼瑶会架子鼓,王爱莲会唱歌,尤其是山歌,她老公还会拉二胡,再弄几个会吹笛子会打锣的,不就能整出个艺术团来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带着他们上街敲锣打鼓地要饭?”王功兵瞪大了眼睛,像一双牛眼睛。
李朝阳说:“不,不,不,我是这样想的,这个艺术团既是村民们陶冶情操自娱自乐,也是一种商业上的引流和背书。”
王功兵皱眉说:“你说什么啊,我不懂。”
李朝阳说:“简单点说吧,我要让这个艺术团成为网红,带动我们的铝丝工艺品销售。我已经和我们文联领导说好了,也得到了领导的支持,马上就会派知名的导演、音乐家过来,辅导和培训我们艺术团的人,保证编排出几十个叫得响的节目,通过各种网络媒体发布。这个可是最好的广告啊,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王功兵说:“那,王爱莲能同意?”
李朝阳说:“人家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她本来是要和我一起来的,但她说怕你一酒瓶砸到她头上去。”他说着,掏出手机,拨打王爱莲的电话,笑着说:“你过来吧,安全了。”
像变魔术一样,不一会儿,王功兵看见村口的山岩拐角的地方,走来了一队人,打头的是王爱莲,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公,后面是身有残疾的马张根、盲人史七斤、患了脊髓炎腰椎弯成S形老也长不高个子的黄铁牛……
有十来个人,王爱莲扯着嗓子带头唱,看来这都是李朝阳事先安排的,她唱的还是那首毛阿敏的《幸福》,她老公拉著二胡伴奏,黄铁牛敲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瓷盆,其余的人则跟着王爱莲吼唱,吼秦腔一样,喊得山野里群山回响。最后面是一辆板车,板车上堆着五颜六色的铝丝,他们缓缓走着,歌声越来越近。
李朝阳站起来,取下背上的铜号,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楼上的王琼瑶架子鼓也敲了起来。
在这热烈而又抒情、高亢而又悠远的曲调中,他们走近了。
王功兵掉头往屋后走,李朝阳说:“哎,干什么,你别走哇!”
王功兵背过身偷偷抹抹眼睛说:“我不走,来客人了,我总得把楼上打扫打扫干净吧。”
6
白雾从山脚慢慢飘到了山腰,先前被笼罩在雾中的田野露出了土地的颜色,前不久竣工的那条通往幸福村的九公里盘山公路也露出了长蛇般的身影,当然,如果你把视线再聚集,你就会看见王功兵的身影。
王功兵一早就坐在田地里了。去年的白芷收成不错,家家都挣到了钱。王功兵虽然因为修路,半年没有开动小四轮,少了这部分活钱,但因为扶贫车间厂房出租有收入,白芷又卖了五千多块钱,他的收入没减反增。最让他高兴的是,王琼瑶也挣钱了,她学着做铝丝编织,跟着李朝阳请来的导演排练节目,还负责电商平台直播。王功兵搞不懂,王爱莲搞起的这个残疾人工艺品厂,竟然通过网络,一件接一件地往外发货,王爱莲这个女人虽然有时有点虚荣,说点大话,但那一件件卖走的东西,收回的一笔笔货款可是实打实的呀。一年下来,连王琼瑶挣的都比王功兵还多,这才真是一部电影里说的,他们是玩着也把钱挣了。
不管王琼瑶怎么解释,王功兵总认为网络直播那东西还是太缥缈了,看不见摸不着就把生意做了,真像山里的雾一样,你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又走了呢?他认为还是地里长的东西让人踏实。
自从参加了新型白芷种植培训班,王功兵就成了幸福村白芷种植带头人,整个村从原先的几十亩种植面积一下子扩大到两千多亩,俨然是一个白芷种植专业村了。除了整块的田地种上以外,田间地头,塘边沟畔,全都被村民们种上了白芷。在签订这一年的协议时,王功兵在会上发了话:“现在我们不愁销路,又不愁技术,技术全掌握在我手里啊,我这技术是核武器技术。别笑,你们也看到了,去年我那地里又种油菜又种白芷,最后我的产量不还是最高、质量不还是最好的吗?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王功兵技术没白学啊,你们还信不过我?所以我今年把家里所有田地全种上白芷!”
王功兵这样一说,全村的种植面积呼啦啦就涨上来了,在他们影响下,周边其他几个村也有人过来参观,也要种植白芷。幸福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成了被外人参观的对象,王功兵虽然有点儿得意,但自己在会上把大话说出去了,心底里还是有点儿担心,假如种不好,那他就别想在幸福村里待下去了,更没办法向村民们交代啊。他表面上照旧嘻嘻哈哈,其实,整个心思都扑在了白芷地里。
白芷种植新技术虽然产量高,但管理更要精细,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岔子。王功兵从下种开始就没好生睡过一觉。下种要在白露前后,早了,发育太猛,影响药效;晚了呢,冬季山里温度低,雨水少,影响出芽率。这可不能马虎,王功兵要求大家伙儿松整好土地后,一步一步按他讲的播种要领去做。
王功兵在地里头吆喝:“首先要控制窝穴的间距,左右一尺,前后八寸到一尺。你们还记不住的话,就看我的,这是我老王发明的技术。”他说着,开始示范,用前脚掌轻轻地点踩出窝穴来,边走边踩,不但效率高,间距适合,窝底还少有明显的缝隙,这有利于种子和土壤亲密接触。这一招让余来苟佩服不已,村里派出去学习新技术的不止一人,但只有王功兵这家伙会想出这鬼点子。下种子也有技巧,白芷种子是小叶片状的,抓在手里像一把碎纸片,每个窝穴里放上五六片种子,盖土就要注意了,要把土捏碎,碎如细沙,轻轻地撒上去,既要把种子全盖住,不然易被风吹跑,又不能太厚,厚了苗芽钻不出来,成了哑种。
白芷种下去,王功兵刚松口气,过不了两天心就又悬了起来:这种子能不能如期发芽呢?
他几乎每天都要到基地里去看看,不仅看自家的,还要看别家的。差不多二十多天过去了,放眼一望,那些青绿色的小点点从泥土里冒出来了,一簇簇,一窝窝,像一只只绿色的小手。王功兵一窝窝地看,村民们也跟着他看,一边看一边听他介绍管护要点。
白芷长到半尺高的时候,地气回暖,春天到了,这个时候它开始疯长,几乎一天一个样,但问题又来了。因为一个窝里没有苗不行,苗太多太密也不行,会影响它后来的成长,得间苗,间苗怎么间?学问可大呢。眼看着几千亩面积,这一个个地去现场教他们也不现实呀。李朝阳琢磨了几天,找来广播电视台的人员,在村里架起了大喇叭,村部里一喊,全村都听得见。
现在,王功兵就在大喇叭里喊:“喂喂,大家伙儿注意了,这间苗要点啊,每一窝保持三到五棵苗,间距要均匀。最弱的苗要去掉,别舍不得,另外,每窝留下的苗不能少于三棵。后期可能还有公苗,公苗会捣蛋,到时还要除一次。”
王功兵这边喊完了,关了大喇叭,才走到田里,就有人冲着他喊:“白芷苗还分公母?王功兵你就说说怎么分出来的?”
王功兵背着手,走来走去,冒出来一句:“别急,到时候再告诉你们。”
清明前后,白芷苗又蹿高了,到人膝盖了,小狗跑进去,都淹没脊背了。王功兵发现白芷中的公苗了,他在大喇叭里喊:“战斗机里有公鸡,白芷苗里有公苗,公鸡不下蛋,公苗不长根,所以大家注意了,把公苗都要揪出来。怎么认识公苗呢?注意了,公苗上面枝粗叶大,下面根大须多,它比别的苗高,苗秆像竹子一样会分杈,颜色也是灰白色。再重复一遍……”
余来苟等王功兵关了广播,指了指手中的《白芷栽培技术要点》说:“这上面也没说什么公苗母苗呀。”
王功兵轻声说:“这帮家伙你跟他照说书上的他不懂,‘公苗母苗是我打个比方,我这样一说啊,他们才记得住,而且动作快,生怕公苗吃了母苗。”
余来苟一拍脑袋:“你幸亏只叫王功兵,要是叫文武斌,恐怕把一村人卖了,我们还帮你数钱呢。”
这两人的对话被李朝阳听到了,他快步跑到王功兵家,爬上二楼望向村前的田野,果然,白芷地里,已经有人在弯腰间苗了。他拍拍手对编织车间的王爱莲说:“怎么样,王厂长,工间来一个?”
王爱莲说:“来就来一个。”
二十个残疾人离开工位,齐齐聚集在露台上。王爱莲冲王琼瑶点点头,于是,“哐”一声鼓响,拉二胡的拉二胡,敲锣的敲锣,唱歌的跟着唱歌。歌声不断,李朝阳按捺不住,从盒子里取出铜号,也跟着他们吹了起来。
王功兵心想,今年的白芷一准长得好,为什么,因为,白芷们都是听着音乐长大的呀。
秋天,收获季到了,王功兵像个军事指挥员指导采挖,因为采挖时间太有讲究。挖早了,白芷根部营养转化没到位;挖迟了,白芷根部会重新发新芽,耗费了营养,而要挖得不早不晚得有好眼力。王功兵天天走在田畈上,察看白芷的茎叶枯萎的程度,又扒开泥土看根茎。哪家该挖了,他就通知哪家。
果然,音乐没有白听,圆锥形的白芷根,个顶个的壮实、匀称,像一根根大人参,通体散发着特殊的药材香味,这浓烈的香气在幸福村的上空整整飘荡了一个多月。
邻县的药材商来收购的时候,也大大夸奖了一番,说这是他们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白芷。为此,他们还主动将收购价从每斤八毛涨到了每斤九毛。
王功兵家里的欠债还得差不多了,再有一年,他就可以将“负翁”身份摆脱了。最后一家白芷收购结束,幸福村的田野陷落在温柔的夕阳里。他坐在田埂上,吸着烟,看着脚边的土地,一只蚂蚱在跳跃,一条蚯蚓在钻洞,不远处的一只八哥在啄食草籽,微风将泥土的气息运送到很远的地方,又运回到人的心里。王功兵不禁伸手捏了一把泥土揉搓着,泥土潮润、细腻、松软,似乎可以食用。做了这么多年农民,他还从来没有一次这么从心底里感受到泥土的可爱。几十年来,他一直想着的就是离开土地,如果不是女儿得病,他肯定也会到城里去的,像很多村里人一樣,做建筑工,做保安员,只要能离开土地。而眼下,你用八抬大轿请他去城里他也不去啦!
他突然想到一个很哲学的问题,一样的土地,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力量?现在,他从土地里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以前,虽然他见到干部们都故意横眉冷对,其实,他知道自己是虚弱的,自己并没有力量,随便来一场病,一场灾,自己所有的挣扎与努力都无济于事。为什么自己那么渴求尊严?是因为祖祖辈辈都被贫穷的生活压迫怕了。在贫穷面前,哪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而现在,土地深处的力量正一波一波地传导到他身上来,他感觉到自己浑身都是气力。
7
王功兵是提前一天才得知李朝阳要走的消息。
三年了,李朝阳挂职期满,就要离开幸福村了,考核等程序都走过了,但具体哪一天走他一直没有说。那天,王功兵开着新买的皮卡车去乡里,无意中听乡文书说,李朝阳单位第二天要派车来,接他回到省城去,乡里征求李朝阳的意见,要不要在村里或乡里举行一个欢送仪式,结果李朝阳没同意,他说他就一个人悄悄走算了,乡亲们眼下都忙着种白芷,就不要兴师动众了。
第二天王功兵看见李朝阳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在村子各处转转,和余来苟拉了拉家常,还到王爱莲扶贫车间买了几个小工艺品,他说是带给同事的。他选了几个后,还不满意,就问有没有更有特色的?
王爱莲想想说:“最近又开发了一款,就是可以用铝丝编织人像,类似于人像剪影。”
李朝阳说:“这个好,那你给我编一个?”
王爱莲问:“编哪个的剪影?”
李朝阳说:“那就编个老王吧,这两年幸福村的事多亏了老王哪。”
王爱莲构思了一下,着手编起来。她编了一个人,歪着脑袋,拧着脖子,腰弯腿弓,左手持一簸箕,右手做挥撒状。
李朝阳一看,乐了,这不就是王功兵当年不种白芷种油菜的场景嘛,形象,传神。
半下午的时候,一辆小车滑进了幸福村村部,不一会儿,李朝阳拖着他那个巨大的皮箱,背着巨大的铜号,上了车,走了。
小车在山道上行驶,新铺的柏油路,平展结实,虽然免不了山道弯弯,但不少地方裁弯取直、降坡增宽,路况已大大改善了,下山的时间也格外快,到了山脚时,车子开不动了。
李朝阳下车一看,呆住了。
一块碑立在山崖边。旁边,停着王功兵的皮卡车,车边摆放着架子鼓,鼓后坐着王琼瑶,左边,王爱莲的老公坐在轮椅上,手里提着二胡,再过来是王爱莲,后面是残疾人艺术团全体成员。王功兵靠在石碑边吸着烟,石碑上“幸福”两个字被重新描红了,果然是好书法,这一描,更清晰了,铁画银勾,力道十足。
李朝阳说:“这就是我三年前刚来时要找的幸福碑?”
王功兵点点头说:“嗯,就是这块。”
李朝阳说:“老王大哥,谢谢你帮我找到‘幸福碑。”
王功兵说:“不,不,李书记,应该谢谢你,是你让我找到了幸福。”
李朝阳用手抱住那块石碑,双手抚摸着碑文,久久不语。
王功兵一挥手,顿时,鼓、琴、锣、笛、镲一齐奏响,众声高唱,唱的还是那首毛阿敏的歌:《幸福》。
这曲调一起,李朝阳禁不住泪水涟涟,像往常一样,他立即拿起了铜号,走进他们当中,加入了演奏的行列:
你是我生命中一盏灯
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是你流淌着爱
是爱浇灌着我
幸福是风霜雨雪都经过
再把阳光收获
是你付出了爱
是爱教会了我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颠簸
双手依然紧握
你是我枕边一场梦
梦醒时天就亮了
你是我生命中一盏灯
照亮所有迷惘角落
是你流淌着爱
是爱浇灌着我
幸福是风霜雨雪都经过
再把阳光收获
是你付出了爱
是爱教会了我
幸福是不管一路多颠簸
双手依然紧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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