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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枝

2020-07-23文清丽

清明 2020年4期
关键词:昆剧杜丽娘师姐

文清丽

1

假如你恨一个人,就把他丢到桃源一周。这是我切身感受。我身处的这个桃源叫沁园,四围皆山。近日淫雨连绵,下山路频频塌方,我在这孤山上已困居十天了。

说山也不尽然,半腰有市,名天街,虽一公里不到,店铺少说有二十家,我闭着眼都能数出来,从东至西入“天街”高高的牌楼,依次有麻辣风情饭店、妮妮衣帽坊、女儿红酒庄、民俗博物馆、全球通网店、村姑的小可爱店、旅人摄影厅、七月七日咖啡厅、怪怪屋魔幻城、白鹤书院、阳春来客栈、茗香楼茶坊、老张木艺馆、天堂超市,还有一个仅容十人的酒吧。门面皆不大,却不重复。一条青石板小路,贯穿全街,或直或曲,亦藏龙卧虎。小溪依墙而流,繁花或爬墙或悬窗。街中五十米,皆悬挂着成片的绸面竹竿彩伞,可悦目,遮阳,也可防雨。房屋皆白墙黛瓦,是明清时期流传下来的民居,雕刻精美,小青砖、马头墙,古朴雅致;护栏、天井,结构严谨;石雕、木雕、砖雕,雕镂精湛。

若天气晴好,依山势而建的民居晒架上就摆满了成片的圆竹匾,里面绿茶叶、红辣椒、黄水稻,吸引了不少长枪短炮拍照。天街西头的广场上,有棵参天红豆杉,蓊郁可人,树龄足有五六百年。沿树右旁下山,就是梯田状的油菜花地了,间或有枫树、樟树、银杏……路边亦有小庙、茅屋,古朴盎然。山底还有两片相邻的湖,名为同心湖,远远望去,就像外国美人的一双浅蓝眼睛。路边亦有一些煽情的路标,比如“诗意的栖居,长寿的故乡”“哥种的不是油菜花,哥种的是心情”……

还有桥,名曰情人桥。桥下一条小河缓缓流过,远远就能闻到水声。

我这么一说,你肯定说这不挺好嘛。我第一次听到主办方说到沁园采风二十天,又在我梦想的南方,又是盛春,油菜花开了百分之八九十,便给单位打报告,休年假。第一天来,我就喜欢上了这地方,还打算在此买房呢,可现在,我恨不能胁生双翼,赶紧逃离。

刚来那天,我十分钟就逛完了天街,认识了所有店里的老板。第二次再进店,他们都起身招呼,搞得我不买东西都不好意思进去了。可不逛街,我就得在半地下充满刺鼻的甲醛味的房间一个人呆呆地望窗外那一排排黑乎乎的屋顶,听淫雨击打瓦片单调的呻吟。

因为是新开发的景点,玩的地方少,平时游客白天来,天黑前就下山了。

白天还好说,逛逛街,聊聊天,夜晚,就难打发了。天街静悄悄的,加上酒庄老板哀怨的笛声,让你更觉无尽的寂寥。

此时,已近中午,大雨连绵,街道冷清清的,除了原住民,几乎没一个游客。扭曲的街道如条蛇,在灰蒙蒙的雨雾中影影绰绰的,让人好生恐惧,我忙躲进麻辣风情饭店。

往日这时,这家天街上唯一像样的饭店里,早已坐满了顾客,特别靠窗位置,几乎天天爆满。我每天十点半,就拿本书坐到窗前占位置了。我喜欢坐在一角安静的窗前,望着玻璃窗外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看忽来飘去的雾,听南来北往的人闲聊,可现在,窗外的花开了,没人赏。美景须有人衬,愈热闹愈显景之美。虽然我喜静。

女儿红酒庄的刘老板一个人在南边靠窗位置喝着酒,看我进来,招手叫我坐他对面。我摆摆手,仍坐老位置,因为有柱子隔着,相对安静。服务员是个小个子大眼睛的四川姑娘,此时懒懒地倚在吧台上,不停地翻着手机。我每次都要一碗米饭,一碟土豆丝。这天我刚一落座,她便兴奋地迎上来说,还是老样子?

我说,今天换个菜,来份水煮鱼。

小姑娘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一个人怕吃不了。我说慢慢吃,反正也没事干。小姑娘理解地点点头,迅疾朝厨房方向大喊了一声,水煮鱼。喊完,坐到我旁边,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声。我问,你整天待在这儿,烦吧?

她还没说话,跟我们隔着两个桌子的劉老板边喝酒边说,生意在哪儿,家在哪儿,在家,有什么烦的?话虽如此说,他喝了一口酒,也嘟囔道,这鬼天气,怎么没完没了地下雨,下得人心都长青苔了,更别提生意了。听说他原来是一个歌舞团的司笛,是退休后被景区老板请上山的。

我没滋没味地吃着饭,服务员仍在吧台上玩着手机,酒庄老板高一杯低一杯地喝着酒,我们谁都没再开口。我离开时,酒庄老板忽然说,作家,你若无聊,可到民俗馆去瞧瞧,那儿最近张罗着要唱戏,昆剧你喜欢吧?

我老家陕西的,秦腔一直是我的最爱,昆剧在视频上看过,没字幕,我一句都听不懂,但它词美,不少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都提到昆剧,看看何妨。这么想着,我朝街西走去,红豆杉就长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民俗馆我只进去过一次,黑漆大门不知是原来的,还是故意做旧的,很有年代感,门槛又高又笨。进得门来,迎面是一个面朝里开的戏台子,约两层楼高,里面大厅墙上是此地民俗风情介绍,字是手写体,不少地方因掉墙皮已看不清字了。戏台上落着几只喜鹊,在寂寞地觅食。院墙地面青苔葳蕤,却透着凄凉,只有天井露着一方窄窄的天,连绵的雨水正是从此处落进院子与戏台之间的水渠里。整个大宅阴冷潮湿,不像我们北方的院落,亮堂,豁大。大厅、房间好像也没窗户,人一进去,黑不说,还闻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站在红豆杉树下的平台上,我望了望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瞧了瞧雨中的民居,踢了踢脚下的青石子,再望眼民俗馆闭着的黑色大门,感觉一股冷气袭上心头,忙回了住处。

2

午休后,我打着伞再次走进天街时,各家商铺还在沉睡中,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咳嗽声。刚走至街中的水车旁,忽听到一阵昆剧,对了,是《牡丹亭》里最有名的“皂罗袍”,就是迷得林黛玉心动神摇站立不住的那段,我仿佛看到一个古典丽人在向我招手。忙推开民俗馆沉重的原木大门,先瞧戏台,空无一人,声音好像从戏台对面的厅堂传出的,我循声绕过吊脚楼似的戏台,穿过天井,却再无声音,只见大厅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在扫地,并无丽人影踪,顿失兴致,蹑足转身出门。

往回走时,隔着玻璃,我看到女儿红酒庄刘老板正在擦黑色的酒缸,看我过来,招手让我进去,问我去民俗馆了吗?我说去了,好冷清,只有一个农村老太太在。大门上倒是贴着一张招收昆剧演员的启事,是手写体,风吹雨淋,有一半字也看不清了。

酒庄老板递给我一杯茶,说,作家,你可别小看这位老太太,她可是全国著名的昆剧演员,叫杨纯梅,一辈子唱杜丽娘,二十一岁就获得了梅花奖,奖拿得手都软了。年轻时,那可是风华绝代。在国内外演出了上百部剧目,教出了十余位梅花奖得主。

啊?真没看出来。她那么有名,跑到这儿来,不是大材小用了嘛。

她之所以到这来,是受沁园景区的总经理郑总的多次邀请。说到郑总,我要给你说道说道,那可是个神人。你可不要小看我们这些住户,都是郑总挑选出来的,是各行业里懂行的。比如木器店老板,他做的博古架可是一绝,你有空去看那些刻在家具上的花雕就知道他有多牛了。郑总的母亲一直喜欢看杨老师的戏,经常请杨老师到家里做客,据说,两人还拜了干姊妹。郑总开发这个景点后,按照母亲的遗愿,专门高薪请杨老师坐镇民俗馆,让她招昆剧演员来,使游客有戏看。他说,景区,不能没有戏曲。有戏,母亲就在。不少年轻的昆剧演员听说享誉国内外的昆剧皇后亲自执教,纷纷报名,只因为现在景点刚开,又加上下雨,演员还没到。杨老师一来,就说她喜欢这个地方,不但保证天天有演出,还要每天给年轻学员授课,使他们从这儿走向全国的舞台。老板说,杨姨,你按你想法办,我全力支持。这杨老太太脾气古怪,从来不跟我们街上人聊天,买东西,买了就走,多余话一句都不说,傲得很。

人就是这么世俗,包括我,因为是名人,还是其他?反正酒庄老板的话,使我好奇心大增,好想立马去看那老人,但已下午四五点钟了,便决定第二天再去拜访。

回到屋里,我打开电脑,搜索杨纯梅的信息,果然铺天盖地。她盛年演的杜丽娘电影网友留言上千条,真担得起刘老板的评价:风华绝代。

第二天上午当我兴致勃勃到了民俗馆,她却不在,守门的老头说,她散步去了。也是,雨终于停了,她当然得出去走走了。

我又沿街走了一圈,不时伸头往各店里瞧瞧,也没找见杨老师,心里怏怏地再次来到民俗馆,大门仍是关着的。我信步下坡,闻着花香,漫步在乡间小道,心情愉快了许多。

梯田状的油菜花丛层次盎然。雾忽浓忽淡,飘来荡去。小路由各色鹅卵石砌就,倒也不滑。忽然我看到了她,老人在一号观景台前正跑步呢。对了,那下面就是同心湖。我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她。快到时,有些难为情,为昨天对老人的轻视,今天一下子这么热情,显然不合适,便装出散步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拍了几张油菜花,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杨老师。她估摸六十多岁,皮肤白净,身材微胖,举手投足,是有那么一股演员的劲头。比如,她瞧花的神态,摸树叶的动作,就跟我们常人两样。她穿着红色马夹,里面白色羊绒衫。脖子间,系了一条白色的棉布围巾,神色迷离。与那个我初次见到扫地的妇人,判若两人。

杨老师也许跟我一样待寂寞了,扫遍漫山遍野,就我们两人,她擦了把汗,走到我跟前,微笑着说,你想拍照吗?我帮你拍。那声音一听,就是专业演员,既柔又亮,如果你没看她本人,会疑心是小姑娘发出的声音。

我当然求之不得。她拍照很认真,每拍完一张,都要端详半天,看完,摇摇头,告诉我不要站得太端正,放松一些,做些动作,比如笑一笑,头歪一下,不要太板了,像这样。她说着,伸出兰花指,做了个指花的动作。果然是老戏骨,举手投足都那么让人迷恋。我便说,杨老师,你好美,我给你拍。

她摆摆手,说,照相是年轻人的事。

我说,杨老师,我看过你演的电影版昆剧《牡丹亭》,每个镜头,都是一幅移动的仕女图。

她摆摆手,淡淡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说着,指着远处的情人桥说,我自到这儿来,还没有上过那桥。

我试探道,要不,咱们过去瞧瞧?她点点头。

我刚走了几步,看到脚下亮闪闪的玻璃栈道,腿肚子就发软,再看对面至少还有三四百米,想退回。她却说,没事儿,桥稳得很,再说,这景点好多人常走呢。说着,走到前面,拉着我的手,我跟在后面,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闭着眼过去后,胳肢窝皆汗。哈哈哈,快睁开眼,现在过桥了,她笑声清脆,笑完问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军人。

她一双小眼睛睁得老大,嘴唇半张着,军人,胆子这么小,还不如我一个老太太。可能怕我难为情,忙指着旁边一树红花,说,猜猜看,这是什么树?我说是梅树吧。她摇摇头说,是紫叶桃。那个开着一串串红花的树,才是梅树,榆叶梅。還有路边那棵树,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望着上面长着几枝绿叶和小果子的小树,摇摇头。

你过来,细细瞧。我犹豫了一下,怕泥脏了鞋,但又好奇那果子,便小心地踩着田埂,走上前去。你看,这树是无花果,它的果子跟叶子是一起长的。她说着,还让我摸摸,说,你看这果实累累,好可爱。

无花果我是第一次见,忙掏出手机。我不是照相,而是悄悄打开形色软件,想确证一下她说的是否准确。果然一点没错。

杨老师不但知道沿途植物的名字,还听得出是哪种鸟在叫,连地里长的卷心菜、芫荽、荠菜,都能一一说出名字,还知道怎么做好吃。这一趟走下来,我感觉自己之前了解的沁园,好浮皮潦草。原来万物皆有名,按杨老师的话说,皆有自己的气息。

没错,杨老师说的就是气息。

3

后来,我每天写东西累了,就到民俗馆去玩。我发现原来那个死气沉沉的古宅天天在变,门棂上不但挂上了红灯笼,大门两边还贴了对联,红纸,金粉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横联:好花枝。原来写着“民俗馆”木牌子的对面又多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昆剧园。

原来纸做的招生启事换成了电子屏,不停地来回变换着。院内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吹拉弹唱声,给寂静的小街,增添了一股说不出的风致。

更吸引我的是门两边的墙上,挂着昆曲《牡丹亭》里大家闺秀杜丽娘的演出剧照,每幅照片下面还配以文字。比如杜丽娘照镜理妆的剧照下,写着这样的文字: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游园的杜丽娘,配的文字则是:所谓美人者,以鸟为声,以月为神。倚在梅树旁的杜丽娘配文是:所谓美人者,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读书的杜丽娘配文是:所谓美人者,以诗词为心。最后一张是杜丽娘写真的剧照,下面配的文字则是:所谓美人者,以情永生。

不少女孩在剧照前留影,亦有不少人跟我一样走进了民俗馆。

杨老师老远看到我,忙招手,把我领到大厅,让我看她布置得怎么样。

大厅摆了十几张长椅,中堂桌上两个大花瓶里插满了山里的野花。堂屋正上方的投影上,循环播放着《牡丹亭》各个版本的演出片断。杜丽娘们或妩媚,或天真,或典雅,或华贵,或奔放,每个女演员,都在演自己理解的杜丽娘,不,或者说,她们都在借杜丽娘演自己的故事。舞台上虽一桌一椅,你却发现在演员眼里充满了万物。杜丽娘摘花,嗅花,翻扇合扇时那纤细的手指,自然而美妙。还有水袖,或翻,或投,或拿,或搭肩,蒙脸,或上翻,下抛,变化多端,我想,也许长袖善舞一词就是从演员的水袖中来的。舞台背景的竹子,摇曳多姿,演员声音听得人心都要化掉了。虽然年代久远,可屏幕上的高糊画质也挡不住那美。

我选的她们,都是全国最好的昆剧演员,演得最好的杜丽娘。好演员的标准,就是台风要好。台风你知道吧,就是扮相、神采、气质和艺术火候的综合,是演员在台上所体现的形与神。刻画人物,就是要表演细腻,水袖甩到什么高度,落到哪儿,都是有讲究的,不恰当,就不美。杨老师看我很有兴致,便不停地给我解释着。

有人进来,杨老师说,你自己看,我带他们参观下。

我走进左边房间,墙重新粉刷了,上面镜框里是打印的民俗介绍,还配了很有艺术感的摄影作品。右边房间墙上挂满了昆剧演出剧照,最中间是汤显祖的画像,围绕他的是昆剧《牡丹亭》剧照中一色的杜丽娘们,下面是每个演员的生活照和简介。

这是我师姐,她是第一代杜丽娘。我是第二代。杨老师又走了进来,给我一一介绍道,那个艳光四射的大眼睛的杜丽娘,是第三代,也是我带出的最满意的爱徒,正当盛年。她美在不羁,观众评论她这个杜丽娘是觉醒的女性。为这事,我跟她争论过好久,我说她把杜丽娘演过了,奔放有余,含蓄不足。一见秀才就笑嘻嘻的,不像大家闺秀。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杜丽娘是什么样子,只有作者知道,可他死了。老师,我不能照着您的模子演,那就不是我了。艺术贵在创新,更贵在超越,老师,你说是不是?一句话把我噎得够呛。演员嘛,出名了,就有了个性。

我又把她的简历看了一遍,她的确不简单,都到美国、法国去演出了,风头赛过杨老师当年。

杨老师看我瞧一个三十多岁的杜丽娘,忙说,这个是第四代,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痴儿,简直跟我年轻时一个样,为了争角色,六亲不认。有一次,为了演杜丽娘,从北京跑到我家,非让我给团长打电话走后门,说,哪怕只让她演十场,然后她就让角色。我说,这事我不干,别说是我的学生,即便是我女儿,我也不能干这事。小痴儿就住到我家里不走,整天给我唱戏,给我做饭,看我腿不好,又不停地给我按摩,搞得我实在没办法,答应试试,她一把抱住我说,老师,演二十场,二十场,行不行?女演员在舞台上的日子,是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的。那双眼睛,怎么说呢,反正我拒绝不了。有人爱钱,有人爱权,可一个爱上舞台的女孩子,你能说她不对吗?杨老师说着,摸着小痴儿那双大大的眼睛,叹息了一声,说,唉,朝也盼,暮也盼,盼着她们成名,成名了,就很少再见到了。

我把小痴儿的生活照和演出照对比看了半天,不禁道,她一穿上戏装,好像立马换了一个人,这么惊艳。

杨老师笑着说,那当然,戏装按简简的说法,就是梦的衣裳。简简是我目前收的年龄最小的学生,就是最边上的那个,十六岁。你别看她小,也厉害着呢,已把杜丽娘唱到了国家大剧院。那天唱完,她给我打电话说,老师,演出前,我腿就一直打晃。可一上场,我一点儿都不紧张了,为啥?因为我发现观众席上不少观众拿着望远镜一直望我,我就自信满满了。

她们现在呀,个个都比我有名,舞台就是这样无情,永远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不下去,她们怎能上来?再说,她们一代代把杜丽娘演活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看着墙上一张张照片,视频上一幕幕表演,忽然好想结识她们。我初进来时,她们只是照片中陌生的人,可现在,听了她们的故事,我感觉她们已走下舞台,与我同在天街上,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小街大了,厚重了。

杨老师指着汤显祖的畫像说,没有汤显祖,就没有杜丽娘,是汤显祖养活了我和我的姐妹们,不,还有老师们。你好好写,不瞒你说,我读了不少小说,我最喜欢的是《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你别惊奇,我学戏时,老师就跟我说,演戏就要琢磨角色的真实心态。怎么琢磨呢?就得读书。听说你是作家,我问你,你知道《蝴蝶梦》这个戏出处在哪?她指着她几年前演出的一幅剧照问我。我看了剧情介绍,说是庄子戏妻的故事。此事听说过,却不知确切出处。

杨老师说,这来自《警世通言》里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讲的是庄周修道,归家途中打瞌睡,梦见骷髅,经过点化,感慨人生虚无。又见一位寡妇急着用扇子把去世丈夫的墓扇干,是为了早早出嫁,更觉世间情薄。为试妻子田氏之心,庄周装死,幻化美少年楚王孙迷惑田氏。田氏果然爱恋王孙,与王孙成亲。王孙头痛,为救他,田氏竟斧劈庄周取其脑髓。庄周在劈斧三响中惊醒,原来是一场梦。我演的就是庄周的妻子田氏。你不能把田氏演得太单一,就是大家认为的那种薄情女人,丈夫刚死,就爱上了别人,你要仔细分析她的心理动因。她跟庄生结婚,并不是真爱,是因为父亲做主,又跟着庄生到深山老林居住,庄生迷道,常年在外,她的情感岂能不失落。所以我演时,演出了她的春心,演出了她对英俊的王孙真正的情意,这样人物就丰满了。

我说,看来演戏跟写作一个理。

对呀,杨老师又指着另外一幅剧照说,不少昆剧都来自优秀的作品,你看,《白蛇传》也来自《警世通言》。但冯梦龙整理的小说不感人,白娘子痴迷俊俏的许宣,贪恋人间。而许宣,留恋的无非是白娘子的美色,又怯懦,又恐惧,只是个平常人,恩爱时柔情蜜意,发现真相时埋怨、逃避,不惜帮助法海把白娘子压到了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后来,经多人改编,许宣又叫作许仙,昆剧《白蛇传》加上了白蛇为救许仙不顾生命危险盗仙草,怀着身孕水漫金山,还加上了许仙悔改的细节,这样,故事就感人了。所以,是你们作家,成就了我们演员。

我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没想到我一个大学文学系毕业的作家,却由一个昆剧演员给我讲戏剧,不,讲文学课。我忙掏出手机,笑着说,我得记下来,平时学得太少。

可能是我的虚心,激起了杨老师的兴致,她把我拉到旁边坐下,如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般,说,大家为什么爱看《牡丹亭》?因为演得真,演得美。杜丽娘游园时,要强调她是第一次去花园,所以进门时,她要用折扇遮下眼。为啥,因为花园里有阳光,刺眼,这样就突出了她的第一次进园。走步子,要有紧有松,有快有慢。撩裙子的动作,有两次,你不能重復。过门槛,迈腿幅度要大,而遇到地滑,迈腿幅度就要小。同样是翻身,第一次自己翻,可以掌握。第二次跟春香一起翻,就须两人配合。春香已去过花园,在花园她是主动的,但不能喧宾夺主。杜丽娘的睡态要美,梦要演出醉了的感觉。她第一次遇到心中爱人的神态要把握准,惊喜不能没有,又不能过火。她行路的姿态,用腰的姿态,脸上的肌肉、眼神的运用,害羞到什么程度,都要细细琢磨,反复练,有时一个抛水袖的动作得练上千次,还不一定做得美。先生给我们上课时,已四十多岁了,个子很高,又瘦,可是他演起女人来,那笑,太像个少女了,我就在那一刻迷上了他。喏,就是汤显祖旁边的那位。那同样是一位杜丽娘。

迷上了女老师?我说着,朝她诡秘一笑。

她先是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把我拉起来,跟她一起朝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照片鞠了一躬,又让我把一束她刚摘的野花放在西装男人剧照、作品集的陈列柜前的花瓶里,说,先生是戏剧大家,他演了一辈子男旦,像杨玉环、崔莺莺、林黛玉、祝英台等等这些闺门旦,他还演过刀马旦。刀马旦你知道不,就是女将。喏,就是这样的。杨老师说着,指着陈列柜中的一幅穿蟒扎靠,腰别宝剑,头戴翎子的女将剧照说,这是先生演的百花公主。他经常跟我们讲,杜丽娘做梦要表演得有层次,做梦是一层次。醒了,还在梦里,是第二层次。从梦里回到现实,是第三层次。从现实回想梦里,是第四层次。此时虽然没有台词,但是音乐很美,配合着梦,往前走几步,好像柳梦梅出现了,她很难为情,想到刚才两人欢会的情景。往下一看,在家里,她失望,一个跟跑好无奈,这就把人物的心情表达出来了。《惊梦》中的“山坡羊”唱到“迁延”,下蹲动作,转身停顿,反过来一个水袖,脚放好了,眼睛要看着观众,不能斜视,然后下去,起来要往右边走。再下去起来时要往左边来,不能夸张,否则就难看了。小生碰她肩膀时,要有感觉,因为她从来没接触过男人,碰到书生既难为情,又半推半就。她走到他面前,要羞涩地转,下场时还不能放松,看着他,不舍得下。

我们走到大厅里,她指着屏幕说,现在唱的这出叫《写真》。杜丽娘游园回来,怎么进入写真的环节呢?你看,戏是这么转的。杜丽娘病了,春香说她瘦了,杜丽娘就要照镜子。不能直接拿上镜子就照,要曲折,先是春香拿着镜子,杜丽娘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愣了一下,要镜子。春香不敢拿镜子给小姐,怕她难过。杜丽娘还是接过镜子,站起来,往前冲了一步,又照,后退。为啥?不相信自己瘦得那么厉害呀,又拿起镜子照。她在病中,要表现出她拿镜子时的虚弱,这样就抓住了观众。她看清自己的脸后,一下子呆了,停顿,又看镜子,伏在桌上哭了。为啥?发现自己瘦了,所以才想要把美画下来。是不是就顺利地接上来了?

我点点头,说,好细致,我们写小说把这叫衔接。

对呀对呀,你再看她画像的过程也要处理好。我认为她画的是工笔,作为演员,你心里要有数,不能随便拿笔胡抹几下,要像真画一样。为这,我还专门请教过多位画家。先铺纸,压纸,擦镜子,对着镜中人淡扫轻描。唱到“描进”顿下来,再看镜子的自己。看了以后,要带着笑,一手拿着镜子,还要欣赏,画嘴,画眉毛。画头发时,动作稍微大些,手指头发,眼睛要看画,感觉画得不够,又加一点,把笔放下。“个中人全在秋波妙”,杜丽娘认为眼睛很重要。人画好了,她忽然想到手里该拈着青梅,因为寻梦时她看到后花园梅树上梅子累累,非常可爱。要体现她身材美,你就不能让她直直地站着,要倚在湖山石边。为什么?因为她在梦境时,和年轻的书生就在湖山石边两个人欢会。她又画树,她要把她梦中的情景全部画下来。画完,又看了一遍,感觉好像少了一点东西,她边走边想,于是添了芭蕉。画完了,她有个小挪步,因为她是病人,体力不支,步态稍有些踉跄。画完,她拿起画,吹了吹,因为墨没干。然后一个腾步,累了,叫春香让花郎找店家细致地装裱好,因为这是她的心血之作,寄托了她所有的梦想。当她画完,告诉春香她心里有个人,春香问是长什么样子,她回答那人年可弱冠,风姿俊雅,手持柳枝,让她题诗。春香问她题了没有?问得很紧,她不得不说,“后来那书生向俺说了几句知心的话儿”,说到这儿时,杜丽娘双手抱肩,巧妙地把“抱”字用动作说了出来。这样既把她的秘密告诉了理解她的春香,又表现出了少女的害羞,是不是这样处理更妙?你是作家,最有发言权了。好了,我们再接着往下看。春香因为看到她做了抱的动作,要打趣她时,她忽然说是“梦”,是不是故事有了波折?然后三个害羞转向的动作,就把青春少女的形象跃然在了观众的眼前。在演的过程中,要强调她的身体不支,为后来的生病做铺垫。

杨老师看我不懂,又拿起桌上的一把折扇,做起示范来。她的一立,一坐,一挥袖,一展卷,一投足,一握管,形随音转,身段娴熟,蓄势而传神,吐字板眼清新,含而不露。

搞得我晚上做梦找了一夜的湖山石、牡丹亭,醒来发现自己仍住在散发着甲醛的异乡宾馆。

4

我上网查了五代杜丽娘们的相关介绍,又分别观看了她们演的《牡丹亭》。第二天吃过早饭,到民俗馆找到了杨老师,告诉她我感觉世界好像一下子给我打开了另外一扇门,这扇门让我好奇又醉心,我没想到昆剧这么有意思。

杨老师正在擦拭剧照上的镜框,一听我说,腾的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差点摔倒,我忙扶住。她却睁大眼睛说,你看的是哪个版本,谁唱得好?快,说说你的感受。说着,掏出纸巾拭了下椅子,让我坐下,又给我沏了茶,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先看了活跃在舞台上的年轻旦角的戏,虽然她漂亮,却不打动我。觉得把个思春情炽的杜丽娘演拘谨了。而你师姐演的杜丽娘,很古典,举手投足,都像一首诗。你的爱徒演的杜丽娘,真是一个觉醒女性,即便《离魂》,可能因为有来生的希望,虽忧伤,可让人并不悲观。而杨老师你的杜丽娘眼里,能看到青春生命的亮光。比如唱到“蓦地轻抬头游春转”,左手自右前方开始,波浪式小弧形平拖至左,亮眼神的加入,很有喜意。还有落扇,我对照了全国好几个著名昆剧演员的处理,有人啪地把扇扔在地上,结果下去时忘了拾扇。因为她那场,春香没有再出场。有的将扇落地,不仔细看,还没发现。而你将折扇缓缓落地,那节奏掌握好妙。你的每一个唱腔,每一个体态,每一个眼波流转,里面都有深厚的历史传统,又包含着个人不断琢磨与丰富的感悟。进到花园里,如少女样左看,右看。有阵小碎步,慢慢地像蝴蝶一样飞上去,然后一个小顿步,靠在牡丹亭上,然后往右方看花,眼神里全是戏。拿掉垂杨线的动作,既调皮又优美。然后回过头来,看到一串串榆钱去摘的动作,要是画家画下来,肯定得奖。梦到秀才时,我感觉你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一个大花园里,身边真有个秀才柳梦梅。你学秀才走路,他靠你肩膀时的慌乱,你演出了那种甜蜜与羞涩。唱到“咱做意儿周旋时”,动作好缠绵。梦醒后,无力地倚在梅树上,像靠在秀才身上。看到这,我眼角湿了。杜丽娘离开花园时,一步三回头,你戏做得好足,让人回味无穷。

哎呀,不愧是作家,观察得好细,我自到这儿来,还没人这么仔细地跟我说昆剧,好高兴,我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看昆剧了。你看多了,就知道我们五代杜丽娘的戏,各有特色,每个人都无法替代,每个人都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审美追求。

一听这话,我眼睛一亮,说,杨老师,你们五代杜丽娘要是同台演《牡丹亭》,肯定棒。一出戏,既有老演员的炉火纯青,又有年轻演员的青春靓丽,观众各取所需,如果演好了,说不定能引起昆剧界轰动,不,也许全国轰动,世界瞩目呢。

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妙,这个主意我相信我们五代杜丽娘完全支持。快喝点水,我记下来,人老了,忘性就大。五代杜丽娘,同台演出,多么棒的主意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师姐、爱徒、小痴儿……你们这些坏蛋一个都不能少。杨老师说着,找了半天,最后拿起旁边的一张报纸,戴起老花镜,在空白处写起来。老花镜架到鼻梁上的样子,鼓着嘴,一笔一画地写字,好萌。

你师姐人静,戏净,身段好。可惜视频里只有她两出早年的戏,她唱得那么好,为什么激流勇退?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她消息,你是她师妹,想必最清楚。我迫不及待地问。

她合上笔,却没回答我的问题,喃喃自语道,我老了,也胖了,可我照样演出。十年前,我还唱了不少戏,《烂柯山》中的崔氏,《蝴蝶梦》中的田氏,可我最喜欢唱的还是《牡丹亭》。我们唱昆剧的,不唱《牡丹亭》,就感觉没有唱到昆剧的峰巅。不唱一次杜丽娘,就感觉不是昆剧名旦。谁不爱少女时,谁不恋青春?演员,只有在舞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师姐她这个人,怎么说呢,聪明,伶俐,天生的好演员。这次一定要叫她来,我們都老了,说不上哪天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能留下遗憾。对了,你这几天看了那么多昆剧,你说,我跟我师姐,谁唱得好?说真话。

你们都用自己一生的体会在演绎着心目中的杜丽娘,难分伯仲。

你这话我爱听,虽然我知道这话里有水分。杨老师虽如此说,还是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我师姐最大,七十六岁了。我最小的学生十六岁,这样的组合一定很有意思。我少说唱了四五百出杜丽娘,可每一次,都有新的感觉。我的爱徒,演出正盛时,却去了美国,学什么企业管理。我知道后,连哭带骂了她整整一上午。我说她,多少优秀的昆剧演员,因为年龄、声带等原因上不了舞台,不知多羡慕在台上的。可你倒好,正是黄金时期,却放弃了舞台,要是走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学生了。可她就是犟脾气,我再说也改变不了她。她出国时到我家来告别,我连门都没让进,只隔着门丢了一句,叛徒!她走后,我哭了好几天。为了教她唱戏,她哭过,恨过我,可得了奖后,兴奋得抱着我直哭。四年前,她终于回国了,跑到我家里,跟我说,老师,我离不开舞台,钱再多,可心里是空的,我找不到自己。后来就频频演出,据说档期都排不开。我看了她最近的几场演出,可以说炉火纯青。还有小痴儿,这个戏疯子,跟我一样,戏痴,现在快三十了,恋爱老谈不成。给你说个真事,有次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博士,学软件开发的,模样、个头都不错,我以为这次八九不离十了。可你猜怎么着,俩人第一次约会,在饭桌上,她问人家小伙子知道杜丽娘是谁不?小伙子说是不是一个流行歌手?她立马把饭桌推翻了,扭头就走。她现在风头正健,我告诉她,我还有许多戏没有教她呢,让她唱每一出戏,都要认认真真演,出名易,保名难。还有最小的简简,来了你就知道了,她扮相美,身段不错,唱腔嫩,缺的是舞台经验,跟师奶奶师阿姨师姐们学戏,她肯定高兴得很。不足是贪玩,才十六岁嘛。每次排练,我都得哄着,敲打着,我说,简简,别看你到国家大剧院演出过,可这不代表你就是杜丽娘,只是因为你年轻,青春饭不能吃一辈子,要长久待在舞台上,还得靠本事。她抱着我说,老师,知道了,知道了。

哎,不跑题了,说正事。我这人想到就做。杨老师说着,掏出手机马上给景区郑总打电话,还不时地重复着对方的话,你说,请她们一切费用你全包了?啊,好的,好的,谢谢郑总支持,我马上联系,马上联系,你放心,这事我一定要搞成。放下电话,她激动地说,郑总说这些名演员一来,肯定就带活了景点旅游。毕竟这个新景点,还没多少人知道。他说,他要加紧修路,加大人文景观投入,请更多的高人来出谋划策。他还说我们五代杜丽娘同台演出时间定在十一,那时游客多,说不定一炮就打响了。哎哟,只有半年时间了,我是不是有些太急了?心老跳个不停。你看,我就这个脾气,从小就这样,我妈说着急吃不了热豆腐,可我都老了,还改不了这脾气。哈哈。

我说,你是担心她们能不能来?她们不是你的师姐,就是你的学生,肯定能来。再说沁园风景还是很美的。

可惜老了,力不从心了。杨老师扶着我,走回房间。

说实话,杨老师,跟你五十岁时唱的《牡丹亭》电影版相比较,我还是觉得现在更有味。

回到房间,杨老师坐下后,也不换衣服,却说,你是安慰我,肯定年轻时美呀。跟你一般大的年纪,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把我儿子往妈妈家一丢,就排戏去了,就因为老排练,我跟我丈夫感情淡了。儿子走后,我就明白了,我这种人不适合结婚生子。我师姐离开时,我大哭了一场,我就想不明白,她出身书香门第,学养深,扮相好,身材好,演技更是出神入化,为什么说放下就能放下?我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跟人说,在新中国昆剧界,我最服的就是我这个师姐。我比她有名气,是因为我吃尽了苦头,老天才给了我這些补偿。连先生都说,老天爷是被我的精神感动了。我第一次上台,跟先生上台,我演春香,激动得一夜都没睡着,起来看了好几次表。先生那个手腕呀,你简直学一辈子也学不出那味道来。先生跟我讲,舞台小,上台的位置,把握好,至关重要。有些演员演唱时,两人都在一条线上,就不美,最好两人在对角线上,既能体现出两人的层次,又不挡对方。还要互相照应。

只要说到戏,我就知道她停不住了,看她也不换衣服,我忙打开我新买给她的电暖器,又倒了一杯热茶。

她喝完,看我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又说,先生说,演员眼神,不能直呆呆的。一句话,眼中要有货,要代表人物每时每刻的心理变化,不能空荡荡的。还要理解唱词的意思,比如“惜花疼煞小金铃”,小金铃是什么,你得弄明白,才能演出这种效果来。有些人说,“金铃”是指过去大家小姐腿上系的小铃,一走就响。我查了书,《开元天宝遗事》中说,小金铃系于花梢上,每有鸟鹊飞来,园吏拉铃惊鸟。为惜花,常常拉铃,连小金铃都被拉疼了,可见其何等惜花。我再对照上一句“踏草怕泥新绣袜”,从曲文对仗来看,以鞋对袜,最见工整,“疼煞”的形容也才贴切。但要拿身段的对衬来讲,上句“绣袜”指脚下,下句“金铃”应指树上,这样表演时,我眼睛就朝向花间瞧。当时舞台上地毯小,为了保证先生,我站在边上,结果,地毯打折了,把我绊倒了,那可是我第一次上台呀,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先生却不慌不忙地马上加戏,春香,路滑吧。我忙说,小姐呀,是青苔绊到我了。观众以为是我们新加的戏,一点儿都没看出破绽。先生天生就是为舞台而生的,他给我说,纯梅呀,我告诉你,为什么那么多漂亮的女演员,我只选了你,一个字,你痴。痴是成功的前提。老师会等到你大红大紫的那一天的,一定的,好好演,到那时,你得给老师买瓶酒,老师只喝茅台。后来我出名了,可我最满意的是我三十二岁时演的《游园惊梦》,现在只有剧照,要是有录像就好了。那时,我青春年华,好想让先生坐在观众席最佳位置,一一看完,然后笑得眼睛都没缝了,说,小家伙,快给我买酒去。可是他没等到那一天,就走了。走时,才六十出头。比我现在还小。

杨老师说到这儿,忽然咳嗽起来。我忙帮她把戏服换了,穿上毛衣和羽绒背心,让她坐舒服了,递给她热毛巾。她摆摆手,用手拭去眼泪,说,先生平时可严肃了,教戏从来不笑,但当我们掌握了一个动作后,他就拉着我跟师姐的手说,走,老师给你们买好吃的,想吃什么,随便点。那时,有什么好吃的,小孩子家家的,最爱吃的是雪糕、汽水、桃酥饼干什么的。对了,我最爱吃桃子,他就给我买黄黄的大杨桃,然后看着我吃。我说,先生,你别看嘛。他偎着头,双手交叉抱着肩,说,快吃,吃了再吃一个。

这时候,学戏的一切累都不在话下了。为了让先生高兴,我跟师姐比着看谁先背会台词,看谁先学会一出戏,看谁得到先生的表扬最多。我把先生对我跟师姐的表扬全记在本子上,我比师姐多,我就高兴。我比师姐少,我也不难过,就悄悄地看着她学艺。师姐从来不防我,她说,我被你感动了,要学,就大大方方地学。

我拉开被子,把一只热水袋放到杨老师被窝里。她说,你妈妈有你这个好女儿,好幸福。

妈妈生病时,我在部队,去世时,连面都没见上。

被窝好热,你看,我生活能力多差,可能人老了,总感觉晚上被窝冷,却从没想起买个热水袋,谢谢你。我师姐老说我在生活中是个低能儿。她在时,就一直照顾我。有次我们到外地演出,一泡尿憋得我一下车,就四处找厕所。看到一个厕所就往里冲,师姐在外面连喊,纯梅,那是男厕所。我说我顾不得了,你赶紧给我挡住外面。这样的事,太多了。

杨老师,你跟师姐合作过多次吧。

当然了,最难忘的是第一次。杨老师说着,又跳下床,从桌子抽斗里拿出影集指着一张黑白演出剧照给我看。

那时,我演春香,师姐,当然演杜丽娘了。

你们好年轻呀。

那时,师姐三十出头,我二十三岁,刚结婚。结婚那天,我们团加班排《牡丹亭》整本戏,第二天要彩排,我跟丈夫商量不请假了,晚上在家炒几个菜请几个朋友吃顿饭就行了。晚上下班时,我买了一大堆熟食准备叫师姐到家吃饭。大家都走光了,我也没找到她,最后在排练厅看到她一个人在排练。一会儿演杜丽娘,一会儿扮春香。我忙放下东西,说,小姐,我来了。

师姐摸着我的头发,说,呆子,快回家去,否则你丈夫要骂我不近情理了。

我说不理他,他连这个都不能理解,还配当我丈夫吗?那时家里也没电话,我也没想那么多,跟着师姐把整部戏走完,才出排练厅。

师姐帮我提着肉说,好香呀,馋死我了。看来,戏不能当饭吃呀,肚子饿死了。

我说,当然能呀。就是因为唱戏,我有了工资,有了房子,有了名气嘛。要不,我还是大别山里一个农村女孩子哩,缺衣少吃的。打开咱们吃点。

那怎么行?得跟你爱人一起吃。呀,都九点多了,快走。师姐个子小,体重还不到一百斤,蹬着自行车,带着体重一百二十斤、身高一米六八的我。看着她弓着背,使劲蹬着车轮,我就坐不住了,要跳下来带师姐。她说今天是你少女的最后一晚了,让我再送送你。感动得我伏在她背上,想流泪。那晚,月亮又圆又大。微风吹到脸上,特别舒服。行人没几个,偶尔几辆车路过,好像整个大街都是我俩的。师姐说,梅梅,我们对一下戏,《游园》中的那“好姐姐”怎么样?按说这出戏也唱十几场了,我怎么还这么没底,总害怕出错,咱们整天排,不就是等在舞台上亮相的那一天吗?

我说好呀好呀。

师姐清清嗓子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我马上接道,成对儿莺燕呵。

师姐说,声音不甜,要把欢快的情绪表达出来。

我忙又唱了一遍,然后我们合唱,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师姐仍不满意,说,唱的要像真听到燕子、黄莺的叫声一样。这样吧,周末,我带你到百鸟园听听鸟叫声,你就更有体会了。还有,刚才排练时,出花园门的位置你记错了。进门时是在左侧靠近舞台的三分之一处你抬的脚,你就不能出门时在舞台三分之二处抬脚。舞台虽然看不到,但咱当演员的心里要有数。

谢谢师姐。我说着,头靠在她的后背上,感觉好温暖。她手伸到后面,拍拍我的肩说,梅梅,咱们好好唱戏,唱它一辈子。

我敢说,那个春天的晚上连空气好像都是甜丝丝的。当我提着肉、师姐拿着花了一月工资给我买的绣着大牡丹的绸被面回到家时,一桌子菜也没动,空酒瓶满地都是,我的丈夫不知去向。

师姐说,完了,是我害了你。

我说,别理他,走了一辈子别回来才好呢。一个男人这么小心眼,我才不稀罕呢。在我再三劝说下,师姐吃了几口饭,就让我跟她一起去找我爱人。我说,师姐,别理他,我们继续练戏。咱不能给团里丢脸。

你丈夫……我试探着问。

杨老师喝了一口水,说,他是个小科长,当天晚上倒是回来了,我赶紧按师姐教我的,给他倒洗脚水,赔礼。说实话,我还是想当一个好妻子的,学做饭,带孩子,可是不由我,心老往戏上跑,其他事就心不在焉了。我把豆腐丝当成面条下到锅里,把醋当油倒进锅里是常事。给儿子开家长会,还睡着了。端菜,满地都是菜渍。洗衣服,经常少洗一只袜子。我有愧,可我就是不能把两件事都做好,没得办法,人笨嘛。我能背出一百多部戏的台词,却记不住儿子上学每周的课表。我能琢磨出角色无数种细微表情,却没发觉丈夫的心已留在别的女人身上了。他是个机关小科长,以自我为中心,家务活啥都不干,人不坏,只是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说着,杨老师把目光望向窗外,半天又说,我脑子一根筋,台上台下没分清,可是谁又能分得清呢?听说师姐现在后悔自己唱戏没坚持下去。后悔有什么用,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买。

多少年过去了,那晚她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唱戏的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不时地扭腰伸胳膊做动作,自行车差点骑到了河里,现在好像还在我眼前浮现。可那样的时刻毕竟很少。她不走,我当不了主角。她走了,我老梦见她。人就是这样,好矛盾。

师姐一走,我的好事就来了,一个有名的电影导演到团里来拍电影版的《牡丹亭》,团里让我们三个演员去试镜,我当时自信得很。那时我四十八岁,身材也好,脸上也没皱纹,一试镜大家都叫好。儿子刚考上戏剧学院,说请几个朋友吃饭为他助兴,我没陪他,因为拍摄任务紧,要赶在元旦公映,結果,他喝多了,出门遇上了车祸。从那以后,我就整宿睡不着觉,一闭眼,眼前全是他血糊糊的样子。他小时候,我带着他到排练场,他可喜欢唱戏了,他长得俊,老说自己要演柳梦梅,让我别老,等着他长大,跟我配戏。我每天以泪洗面,要吃药才能睡着。可能是激素使我发胖,等我醒悟后,已经晚了,我尝试过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肉,不吃主食,跑五公里,每周游三次泳,吸脂、塑身,可身材再也恢复不了原样啦。想起我儿子出事前,我还不到六十公斤。怎么办?光哭也没用呀,戏还得唱,其他我也不会。你看窗前这株黄玉兰开了差不多两周了吧,我每天都看它,拍照,虽然花苞散了,色泽淡了,可它精气神还在。只要看到它,就感觉日子还蛮有希望过下去的。昆剧相伴我五十余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它给我养家糊口的饭碗,给我精神上的陶醉,给我一定的社会地位,拥有那么多的观众,她给了我一生的支撑和陶醉。只要我还能动,演到八十岁,都没问题。

我还愣在她的话题里,她打了我一下,说,快,今天锻炼的时间到了。她穿着棉质睡袍,脸上贴着面膜已躺到床上了。我忙按住她的脚,她开始做起仰卧起坐来。那时隐时显的少女穿的棉质小内裤让我想笑。

每次,我只能做三十个仰卧起坐,她每天比前一天多做一个,在我离开时,她能做五十个了。她说,演员没有好身材,动作做了也不好看。

为了好身材,她晚上只吃菜,不吃主食,有时看我吃米饭很香的样子,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说,要不给我来一勺,就一勺。一勺也就小半碗,她吃得很慢,边吃边说,吃完了,咱们再去跑步。

这一次,我终于用了二十一分三十五秒跑完了三公里,也就是说,我跟杨老师跑了十次,体能终于按军人的体能考核标准,达标了。

6

白天我在屋里写作,杨老师到大厅处理公务。到了晚上,我跟她吃饭时,她又说起了演出往事。她说,这些陈年往事是不是有点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的意思?我愣了一下,看来她的确读了不少书。便说没有呀,我最喜欢听了。

唉,她长叹了一声说,住在这样的大宅子,说说往事,真是我过去梦想中的事,要是把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放在我们演出盛年,该多好。

我说,凡事都不完美,真懂戏的人,一定会喜欢。老演员用眼神就可控制舞台,演员到后来,都是以魂演戏。老演员,我们不看她扮相是不是漂亮,嗓子是不是亮,我们看她演的那个味儿,也就是人说的灵魂。再说,昆剧是个不老的剧种,现在老演员出山,一个比一个棒,年轻演员绝对比不了。

我是怕郑总失望,毕竟人家掏钱嘛。知遇之恩呀。她说。

生意人,鬼着呢。再说,你听听,你的嗓子多美。我说着,打开手机,放起了杨老师线上演唱的《牡丹亭》。

听到自己的演出,杨老师又兴奋了,边听边擦眼泪。说,明天,我给你包饺子,我知道你们北方人爱吃面食。你写作时,我到山坡上挖了些荠菜,你不知道,水灵灵的,有多鲜嫩,包的饺子肯定好吃。我也因为先生是北方人,学会了包饺子。每次只要我把饺子拿去,他就像小孩一样兴奋,给他爱人说,快,把蒜拍碎,切根小香葱,里面再倒上山西老陈醋,六神酱油,就着这鲜嫩的荠菜饺子,简直绝配。

我有次无意中说天街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卖馒头的。

这有何难,我晚上就给你做。杨老师说着,兴冲冲到超市买回发酵粉后,才说,其实我从来没有蒸过馒头,可是我师姐会,因为她丈夫是北方人,所以她给我讲过,用发酵粉,把面发起来后,就可以蒸了。

我说,我只不过是顺嘴一说,米饭也很好吃的。

哎,说到做到。再说网上也有,咱们边学边做。

对对对,小时候我看到我妈也做过。我其他不会,但揉面还是可以的。

说着话,我们就忙起来了。因为要发面,加酵母粉时,杨老师拿不定主意,我更紧张,因为小时吃过没有发成的馒头,像铁块。我妈妈蒸馒头前,先要做个小面块,把它烤熟,查看酵面的多少。杨老师戴上老花镜看了酵母袋上的说明,说一包酵母可发面两公斤,咱们做十个馒头,差不多三分之一干酵母就够了吧。我心里也没底,说,应当是吧。杨老师拆开干酵母袋,用勺子取出两勺,溶化后,倒进面里说,是不是少了些?我说那就再加半勺。她想了想,说,加三分之一好不好,三是我的幸运数字。一听到幸运数字,我又感觉这个老太太好可爱。

真的,你别笑,我是昆剧本第三期高研班学习的,一九八三年扮杜丽娘到北京演出,你不知道人民剧院座无虚席。一九九三年,我到法国去演出,飞机座号就是三号。现在,你看到咱们民俗园门牌号了吧,三十三号。

又加了三分之一酵母粉,杨老师开始和面,我负责倒水。用热水还是用凉水,我们都不知道,我说上网查。网上有人说,用一半开水,一半凉水,和两种面后再揉到一起。说起和面,笑死我了。杨老师说面太干,我加水。她说面太稀,我加面,结果本来计划先试验蒸十个馒头,结果出来了二十五个。

发酵过程中,杨老师回来了两次,面没有一个泡泡,说,完了,面没发,今天吃不上馒头了。杨老师还要倒酵母粉,拿起倒时,又说,凡事都得有时间,咱们再等它一小时,好不好?咱赌一把。

又过了一个小时,她回来,面还是没发。

我说,会不会是开水把发酵粉烫死了。

有道理。既然原来的发酵粉已经不起作用了,咱们再加上些,试试。

果然成功了。蒸出的馒头又大又白又软,杨老师让我送给酒庄刘老板五个,然后把看门人叫来,我们美美吃了一顿,第二天就全吃光了。

这只是小插曲,只要跟杨老师在一起,说到任何话题,她仍会转到演戏上。比如,有次,我说到写作,说最近老写不下去,有些烦,其实我的意思是在她这时间久了,想搬回去。结果她马上说可能是你不了解你写的人物吧,比如说,我们闺门旦演员和正旦就不同。对了,小薇,你知道闺门旦和正旦的区别吗?

我怕她再详细给我解释,忙说,一个演少女,一个演已婚女性。

对了,答对了,看来平常我给你讲的你都记着呢。杨老师说着,向我伸出了大拇指。接着,又望着她房间正中她的演出剧照给我说,我最爱演少女,大家都说我演得像。先生初教我学戏时就告诉我学闺门旦的同时不能学正旦,因为正旦和闺门旦在其他方面虽相似,但在腰部身段上,很不同。正旦用腰是前后动的,闺门旦则是左右动的,对,像我这样。她说着,站起来做了一个动作。还有,她们一个是少妇,一个是少女,眼神的掌控上,也有区别。还有正旦一般以唱念为主,做工不能像闺门旦那么花哨,身段比较简单,动作幅度较小,主要靠唱腔、脸部表情和眼神,穿戴也要素淡,比如穿黑色、灰色、蓝色、不绣花的褶子。说到这里,小薇,我又要考你了,你说闺门旦穿什么衣服你最喜欢,结合我表演的杜丽娘,你说说我的戏装色调哪种最美?

手机一响,我分了神,杨老师又重复了一遍,我忙说,我喜欢你唱《游园》时,那件水粉色的褶子,上面绣着花,很漂亮。《惊梦》时的豆绿色,《离魂》时,那种白色,都好看。

可以得九十分了,不过衣服是一方面,作为闺门旦,身段还是第一。假如你手指的方向是平的,那么你的眼神看着上方就是错的。动作再优美,再准确,眼神不跟到位,也仍然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的人長得并不一定漂亮,但站在台上很有光彩,关键就在于眼神和表情运用得当,没有表情就没戏。比如这个动作眼神要向左边领,那个动作眼神要向右边领,为什么向左不向右,就要根据戏情戏理和舞台调度的需要。

我极力装出极感兴趣的样子倾听着,因为她满头白发,让我不忍拒绝。

她咳了一声,我像得到了解脱似的,马上端起杯子,递给她,想让她歇会儿。她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我当年演杜丽娘时,十八岁,那个红你想不到吧。

我说能想得到。说着,掏出手机,装作要接电话的样子,逃出了民俗馆。

我一出来,就遇上了在红豆杉下坐着抽烟的酒庄刘老板,他可能看到我的不耐烦,便说,杨老师是个戏疯子,好不容易找着你了。时间一长,你肯定烦了。那天看完杨老师的戏回来,在路上,我听到一个小年轻说,一个老太太演少女,装嫩,好恶心。我听了心里很难过。现在的年轻人,哪会顾忌一个艺术家的感受?按说她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可我真的怕伤她,我们作为她的朋友,应当提醒她,离戏台远些,晚年过上踏实的生活。认老,也是生命的觉悟。

刘老板又接着说,她唱《寻梦》时,你没感觉到不对劲?她跟春香对戏时,春香那么小,她都可以给她当奶奶了。街上有人跟我说,杨老师现在常到他们店里去,不但给他们送她过去的演出光盘,还在他们店买了许多她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她又不喝酒,自从那晚我给她伴奏后,她也到我酒庄来买酒。据看门人说,买了都给他喝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害了她,还是在帮她。景区郑总有次给我说,他看着杨老师一个人在家孤单,觉得给她找点事做,日子可能过得充实些,根本就没想挣钱,或者说就没想借她来搞活昆剧。说培养青年演员,起初只是顺嘴一说,没想到杨老师当真了,整天打电话,贴启事,连一年的课表都安排好了,他也只好由着她了。

她把你当女儿看,你给她说说,别难为自己,行吗?刘老板说完,看着我,那眼神,让我不忍拒绝。

起初听到他这话,我很不舒服,可把手机打开,细细地看完我录的杨老师演出实况,说实话,酒庄老板说得对,我才明白了那天晚上看她演出时,我为什么难过。不是为杜丽娘,是为年老的杨老师。她穿着绣着梅花的褶子,头饰点翠鲜艳,金光闪闪,水袖遮脸,扇子轻摇,可眼袋明显,面部表情有些呆滞,可能是贴了胶带的原因。我感觉心里刮剌剌的。可那嗓子又是少女的,糯糯的,甜甜的,好像在用她一生来表达着心中的爱。那微笑是少女的,那满身的激情是少女的。我既想看又怕看,心里好矛盾。

第二天晚上吃饭时,我本想开口,可看到杨老师又做了四五个菜,还倒了红酒,便止了口。杨老师兴致勃勃地说,昨天看了你给我录的像,我发现有几个动作做过了,今天我又琢磨出了几个新动作。杜丽娘伤心时,水袖应当这样更好看。她说着,拿起围巾搭在胳膊上做了起来,真是挺美的。但她转身时,忽然一个踉跄,差点绊倒,我忙扶住她,劝道,杨老师,歇歇,身体要紧。

没事儿,我可能猛了点,年纪大了,有些地方力不从心,特别是往下蹲的动作有些迟缓,是因为腰疼。昨晚,我给她身上贴了好几片膏药。

“摇漾春如线”,你是作家,给我讲讲什么意思?

大概指春意和春情吧。我应付道。

对的,不愧是作家,唱“摇漾”时把盖在镜台上的手绢撩开,伴着“ 漾”字的尾音,杜丽娘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美丽的面容,不禁感叹。所以,下面唱道“春如线”,“春”吐字较重,展现她当时的感叹……师姐常给我说,我们当演员的,要深深琢磨体验剧中人的性格与身份,加以细致地分析,然后从内心里把它表达出来。还有,当演员,你不能光自己唱好就行了,你还要跟搭档、乐师、舞美、服装、布景、化妆、灯光等人配合好,戏剧是一门综合艺术。有次演出,我脱了披风斗篷,演春香的小演员可能走神,没接住,结果衣服差点绊倒了我。还有……

不好意思,杨老师,我得回宾馆,报社要篇急稿,明天要,刚来了五六个短信催。说着,我心虚地把手机递给她,想告诉她自己没说假话。

她的眼神马上淡了,说,好了,忙你的正事。我真怕她伤心,便说,我争取后天过来。

我不是烦她给我讲戏,而是怕她拿师姐与她相比。刚才,我在网上看到三十年不登台的杨老师的师姐,竟然复出了,唱的也是《牡丹亭》,各大网站都登出了演出剧照。扮相、唱腔、身段,滿满都是少女状。

经常上网看戏的杨老师,肯定也看到了,我怕万一自己说话造次,伤了她的心。

回到宾馆,我又有些后悔。如果我在,她伤心了还有人安慰,可现在,她一定彻夜难眠。这么一想,我冒雨来到民俗馆,大门已经锁了,叫门怕影响了看门人休息,只好返回。雨,刷刷地下着,如我烦躁的心。结果,我失眠了,凌晨五点,才沉沉睡去。

手机铃声吵醒我时,我一看表,已经八点了。是杨老师打来的,她说,你快看,我师姐复出了!

我装作没看到的样子问,是吗?在哪个台?

你在网上搜一下,全是我师姐。她真的复出了。我看了她的演出视频,一夜未睡。半小时的戏,我连看了三遍,第一遍是欣赏,第二遍是挑刺,第三遍是学习。客观地说,她无可挑剔。你说,她咋还那么美?身段,唱腔,扮相,仍如原初,不,演技比年轻时更炉火纯青。身材保持得那么好,穿件水粉刺绣褶子,就是年轻的杜丽娘嘛。唱戏咱先不说,竟然她还写了本书,看来这么多年,她一刻都没放松。她比我大整整十岁呀。你好好看看,她无论是水袖的抖、折、搭、翻、抛、打、垂、盖,还是扇子的开、搭、扬、摇、抖、窜、翻,都在变化多姿中巧妙地揭示了杜丽娘的内心活动,我敢说她又风华绝代了呀。你赶紧看,看完咱们再细细交流。你说,老天对她也忒偏心了。她说不演了,马上就不演了。说上台,立马上台,好像世界就是为她一个人存在似的,凡事如意,家庭幸福,丈夫把她宠了一辈子。更让人可气的是,她儿媳妇竟然生了一对龙凤胎。孙子都上中学了,她却还能站到舞台上像少女,真是,让人又恨又爱。

好的,杨老师。

刚挂了电话,她电话又打过来了,小薇,你别烦,要写好小说,就得吃透人物。我的师姐,应当是你作品中的主角。

我说,好的,起床马上看。

好好好,别感冒了。

挂了电话,我仍懒得起床,打开电脑,钻被窝里在网上又搜到杨老师的师姐刘继华复出的另一出戏《长恨歌·絮阁》。我看完,真不敢相信那个又娇又嗔又美又醋劲十足的杨玉环,是一位将近八十岁的老人演的,说她烟姿玉骨丝毫不是夸张。别说李隆基,就是我,都觉得她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和怜惜。视频只有十五分钟,图像还没一块火柴盒大,可她一上场,用眼神和身段就把我拢住了,让我全身心地跟着她走。她好像不是在扮演杨玉环,她就是杨玉环,举手投足美得不可方物。我抑制住还想看第三遍的冲动,又搜到杨老师前几年唱的同一折戏,说实话,一折都没看完,我只闭着眼睛听。年轻漂亮的杜丽娘沉厚忧伤的唱词,让我情怅然,泪暗悬。

天黑了,雨滴打在瓦上当当地响着,搞得我心里更烦,我还是不知道去见了杨老师如何说。又打开杨老师的师姐的《牡丹亭·惊梦》看起来,反复地看。边看边想,如果把杨老师的唱腔,和她师姐的扮相与身段结合到一个人身上,会是什么效果?

这时门响了,是杨老师。她浑身是泥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笑着说,我带了几个大包子,我们南方人,做的肯定没你们北方人地道,不过,可是我亲手包的。

我眼泪忽然就出来了,说,杨老师,我看了刘老师的演出……说着,就要关电脑,她摆摆手说,今天咱不谈戏,咱娘俩拉拉家常好不好。你在北京工作,经常回去看你妈妈吗?

我妈走了。我说着,看着她身上都是泥,想必来看我的路上摔倒了。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你妈多大岁数走的?杨老师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包子,递到我手里,说,趁热吃。坐回椅子时,我发现她比平常走得慢。我猜她刚下地下室时可能摔疼了,内疚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说我妈过完八十生日走的。其实母亲走时,跟杨老师同岁。

高寿呀,不过,在孩子心目中,母亲都在,对不对?杨老师说着又催促我,快趁热吃。吃完,赶紧写稿,我就不耽误你了。

我一把抱住她,强忍着泪带笑道,杨老师,我的稿子已发报社,今晚就跟你过去。

咋哭了?不急,不急,先吃包子。今天,我包了一下午,第一次嘛,总是手忙脚乱的,才做成了你最爱吃的豆腐粉条包子,酒庄刘老板说好吃,一口气吃了三个。这不,怕你提前吃了饭,赶紧给你送来。

7

時晴时雨的天终于彻底放晴,连续几日艳阳高照,天街上游客密织,民俗馆里传出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门上贴出了《牡丹亭》一周后的演出信息,杨老师没上台,全由刚上山的学生演。剧照中的女孩一个比一个漂亮,听说她们都是昆剧新秀。

我好想看看年轻一代的杜丽娘是什么样子,可我的假期完了,军令如山。我下山时,看到十几个面容姣好,穿着不俗的女孩在景区大巴前排着队,勾肩搭背的,面前放着各种色泽的拉杆箱,我断定她们也是来向杨老师学戏的。一股欣慰之情涌上心头。

民俗馆的夜晚不再寂寞了。

真要走了,我又舍不得沁园了,我对每一个店,每一个人都充满了不舍,谁能说这店里没有像杨老师这样的人?

比如那个骑着摩托车周游全国的中年男人,远远看,他的衣服真像昆剧演员穿的富贵服,其实再细瞧,就会发现那上面的一个个色块都是他走过的某个地方的标志。

杨老师送我到大巴车上,拉着我的手说,你孩子也上中学了,正是干事的盛年,莫待无花空折枝。好花不照丽人眠。年轻,啥都可以找回,只有青春无法找回,只有往事无法抓住。珍惜它。

我握住她的手说,杨老师,在我人生遇到重大选择时,是你,帮我重新做出了选择。欢迎你有空到京做客,我要像陪母亲一样好好陪你。

杨老师说,学生们安置好后,我要去请我的师姐。她既然都复出了,就不可能不唱。不接我电话,总不能不见我吧。我就坐到她家门口,看她能坚持多久。如果没有她,这台戏就没法唱。就是背,我也要把她背来。五代杜丽娘少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完满,都是昆剧界的一大缺憾。

我看着她嘴唇上明晃晃的水泡,安慰道,即便她们都不能来,也没啥,你的学生来了七八个,别说撑一台戏,就是撑十几台戏,都绰绰有余。凡事,不可强求。

她摇摇头道,五代杜丽娘必须同台演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心愿一定要实现。还有,你是作家,以后我少不得打扰你,我也要写本书。从艺五十年,有许多话要说,写好你帮我看一下。除了感受,我要附上大量的图示,这样演员的表演动作,读者就一目了然。

我要上车了,她又拉住我说,你没给我说你的生活过得好不好,我们扮角色,要从人物的眼神中看出她的身份、关系、处境和性情、态度,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心里有事。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爱人,才能被人爱。我爱昆剧,它回报了我。我没有精心经营婚姻家庭,我的儿子、丈夫离我远去,凡事,有劳作,才有收获。遇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她一直说要给我讲她的爱情故事,可一直到我走,她也没有说。她总说,我还没想好,要讲,须有恰当的时机,好的心情,还有足够的时间。二十五岁离婚,到将近七十岁,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故事,我好想知道。

车开好远了,我看到她仍一个人站在天街牌楼下。一阵风过,吹乱了她稀疏的白发,露出了光光的头皮。地上落着一层花,天上飘着花,让我忽地想起了《牡丹亭》中的唱词: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8

回京后,各大剧场只要有昆剧演出,我必去,真像杨老师说的,我上了瘾。四月底,在一个饭局上,我认识了江南昆剧团的一位老人。我问他认识杨纯梅老师吗?他说,那当然,昆剧界皇后,常青树。我说刚在国家大剧院看了杨老师的师姐刘继华老师的演出,风采不输杨老师。您是专家,以为如何?

老人笑着说,那是,她俩是我们江南昆剧团的姐妹花,同一间宿舍,同一个老师传授,又在同一个团里,各有所长,难分伯仲。杨老师唱腔好,到现在,你看她的戏,仍是小女儿声音,清新亮丽,气韵饱满。刘继华身材保持好,身段美,举手投足典雅纯正,不过音色没有杨老师亮。两人如果同台演出,一定妙不可言,只可惜她俩到现在,老死不相往来。

我吃了一惊,便说,杨老师可一直在我面前,不停念叨着她的这位师姐呢。

那是杨老师人厚道。

她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笑笑,说,女人嘛,还不就那点事。名人也是人。那是七十年代初,我刚毕业分到那儿,亲眼看到她们俩为争主角,打了一架。那天,杨纯梅正在排《牡丹亭·游园》,刘继华忽然冲到杨纯梅面前,端起一杯水浇到了杨纯梅身上。杨纯梅揪住刘继华的一缕头发,两人厮打在一起,我们几个小伙子都拉不开。杨老师揪断了刘继华的一缕头发,刘继华抓烂了杨纯梅的脸。在她们的吵骂中,才知道打架的原因是刘继华认为到北京演出杨纯梅是杜丽娘A角,她是B角,一定是杨纯梅在背后做了手脚。杨纯梅说谁如果那么去做,就死在舞台上。这一架两败俱伤,两人都没能到北京演出,刘继华还背了个处分,最后含泪离开我们团,调到北方一所艺术院校,搞教学去了。让人想不到的是,刘继华走后,杨老师好几天不来上班。一周后来上班,坐到刘老师的化妆间,不停地流泪,好像被霜打了一般,要不是老师骂她,她仍提不起劲来唱戏。

老师,那您知道刘继华老师将近八十,怎么又登台呢?

爱了一辈子的戏,怎么能甘心放弃舞台呢。我听刘继华的爱人说,刘继华参加完一位师姐(对方也是昆剧女演员)葬礼回来后,就说自己要唱戏,他说你心脏不好,刚安了支架,她不听,怎么也劝不住。现在三天两头地演,还说时间不够用。唉,说起这两个名角儿,一南一北,怕到死,也解不开心中的死结了。

我一听,更为十一期间五代杜丽娘同堂演出捏着一把汗,真想打电话劝劝杨老师,又怕惹她伤心。快七十岁的人了,我的母亲跟她同岁时,走路都要歇一歇。国庆我回去看她时,她还说要到县城买房子呢,一周后,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可是拿起手机,我又不知如何说。好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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