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喳喳

2020-07-23姚鄂梅

清明 2020年4期
关键词:杨威妈妈孩子

姚鄂梅

朱小纹隐瞒近三个月的秘密在一个中午被识破了。那天,公司四个女同事相约午饭后逛街消食,早春的阳光乍一接触很舒服,几分钟后就穿透面包羽绒服,直抵闷热发潮的皮肤。大家纷纷脱衣,小纹犹豫了一下,也脱了,薄柔的羊绒衫下,一百多天的小孕肚豁然暴露在风中。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涂抹妊娠按摩油的时候,小纹还清晰地记得那三张脸上的表情。她们也都是妈妈,单孩妈妈,不准备生二胎的妈妈,她们曾经说,给我一千万,也许可以考虑一下。一千万都不行,一个亿还差不多。当然不会有人给她们一千万、一个亿,所以她们都不准备生二胎。没想到有一个人默默地叛变了,她们三个一起望向叛徒的肚子,又收回目光对望一眼,那一瞬间,小纹感到自己被她们从某个地方踢了出来。

最初,小纹是真没准备生二胎,好不容易孩子大了点,可以丢开手,去抓抓青春的尾巴了,但老公杨威跟她的想法不一样,他悠悠地说,再来一个的话,对赳赳是有好处的。赳赳是他们的儿子。虽然是个微弱的假设,小纹还是心头一震。杨威言语简短,一般不会轻易开口表态,但任何事,一旦有了念头,就比树根还执着。比如他觉得扫地机不错,家里要是有个扫地机,完全可以取代阿姨。阿姨有什么好?做饭难吃,还单调,天天做得像十五块钱的盒饭,就做个清洁还勉强说得过去。如果有了扫地机,就可以直接把阿姨炒掉了。小纹在一个朋友家里见识过扫地机,虽然省事,但噪音大,动不动就“运行困难”,对她这个机械盲来说,扫地机并不是什么好选择。杨威表面上似乎被小纹说服了,但隔几天就给小纹手机上发个扫地机的链接,坚持了三个月后,杨威赢了,扫地机买了回来,阿姨也辞退了,小纹不知不觉承担了更多家务活。杨威满意地说,还是这样好,家,就是没有外人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IT男都这样,话不多,感情也淡泊,唯一的挚爱是可乐,一天不喝可乐,就像丢了魂。小纹和杨威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那之前小纹从没接触过IT人士,心想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担心电脑出问题了,身边也早有人暗示过,说这个行业的人,薪资高,人单纯,一起生活比较省心。小纹一见之下,没什么特别讨厌的,当机立断,一掌拍了下来。事实证明她果断出手是对的,两人一直过得简单轻松,像两个男女同学,什么人生计划、家庭规划,在杨威那里完全是多此一举。人家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他所说的人家,仅指他的同事们,因为除了同事,他几乎接触不到任何人。小纹很快就了解到,他的同事们基本上都生了二胎,就算还没生,也有那个打算了。难怪他会那样说。

其实,早在还没有赳赳的时候,小纹就有过关于多孩妈妈的畅想,那时她看电影比较多,她喜欢看到一个女人腿边环绕着几个孩子的情景,喜欢听他们叽叽喳喳小鸟一样地斗嘴、告状。她设想未来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叫叽叽,一个叫喳喳,鉴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不能给孩子取名叫叽叽,那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略加思索,她把叽叽二字改成了赳赳,发音差不多,听起来却只有扑鼻的男子气。现在既然要生二胎,闲置未用的名字可算有了用武之地。赳赳,喳喳,吃饭啦!赳赳,喳喳,要上学去啦!想一想都幸福啊。

唯一的顾虑是现在刚刚好的生活,会出现降档,但杨威觉得她根本就是瞎担心,压力是唯一能产生反向生长力的东西。小纹点着他,你下过保证的哦!你要兑现哦!杨威说,这不是我的保证,是物理学的保证,作用力与反作用力,还记得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了部电影,是一部很抒情的关于手足情深的家庭片。看完,小纹问赳赳电影好不好看,赳赳已深深融入角色,急切地说,我也想要个妹妹。

妹妹可是会跟你分享玩具和零食的哟。

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分一半给她。

杨威得意地看了小纹一眼。

没过几天,小纹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走在一地的红宝石上,漫天漫地都是细细的玎玲声,清亮而脆弱。没过多久,小纹发现自己怀上了。

每次送赳赳上幼儿园,小纹都喜欢在幼儿园门口拖延一会儿,她喜欢看那些色彩鲜艳的孩子们,上满发条似的跑来跑去。跟她一样站在门口偷看的多半是爷爷奶奶,也有保姆,亲妈上阵的好像只是小纹一个人。她上班的地方离这里近,考勤上也相对宽松,不像杨威,一年四季都在同一时间起床,两眼惺忪地背包出门,赶去公司打卡。

这天她很难得地碰上了同班同学子琪的妈妈,子琪妈妈问她,赳赳在哪个机构上课。小纹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子琪妈妈就是那种给孩子报一堆培训班、让孩子提前跑的妈妈,就说,我没让他上课,这么小,日常对话都不一定听得懂,怎么上课?

子琪妈妈一笑,不要低估了他们。我们已经上了一点奥数和英语了,马上还准备给他报个汉语拼音班。

奥数,这么小奥得起来?小纹简直要跳起来了。

已经坚持五周了,其实也不算奥数,就是四位数以下的巧算。

四位数?简直是晴天霹雳,小纹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赳赳连数数都还没数到过一百呢。

小纹一直有点抗拒早教,长大以后多的是寒窗苦读时间,何必侵占天真烂漫的幼儿时期。她只在家里不动声色地教过赳赳一点英语,那根本不能算是学习,但无论如何,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教赳赳数学。赳赳说话晚,人家都已經能麻利地说长句了,赳赳短句还说得颠三倒四。她去向自己的妈妈讨教,妈妈说,怕什么!贵人语迟。

子琪妈妈问小纹,准备给赳赳上哪个小学。小纹说就近呗,我们小区旁边过条马路就是,近得很。

子琪妈妈又笑了,近当然好,但也要考虑学校的资质,菜小就算了,公立勉强也可以,最好是民办,有条件的话,直接送去国际学校,将来轻松爬藤。

小纹张了张嘴,她给赳赳选的离家近的目标学校,旁边真的有个菜场。

教材都一样,学校之间能有多大差别?

你真的不知道吗?民办学校有自己的拓展课程,所谓拓展课程就是他们自己编的教材,超前超宽超深,而公立有教委管着,必须按部就班,打个比方,公立五年级的时候,同年级的民办早已学完整个小学课程,开始初中的内容了,大家一起小升初,谁有竞争力?

小纹呵呵一声,那他们初中要去学什么呢?

当然要学高中的内容,然后高中再学大学的内容。其实就那点东西,之所以要超前,就是要把不超前的人比下去。子琪妈妈盯着小纹,眼露杀机。她接着解释,就算将来大家都考上了大学,那些走在前面的孩子,还是会继续走在前面,人家在吭哧吭哧啃书,他们已经在写文章,做研究,搞活动,甚至开始创业。不过话又说回来,公立的孩子多半走不到那些好大学去,除非个别极其优秀极其出众的。

小纹想到她的大学时代,的确有些来自大城市的同学显得特别成熟,他们不仅成绩好,模样好,还特别善于搞活动,跟老师的关系也好得令人羡慕。而她和另外一些来自小城的学生,还像中学时候一样,羞羞答答,见了老师躲着走。她一直以为那是经济环境的不同导致的,此刻突然意识到,他们跟那些同学的区别,很可能是不同的教育进度造成的。在学校这种地方,成绩差的学生就跟外面赚不到钱的生意人一样,自卑,焦虑,压抑,而教育造成的结果基本上是终生的,无可逆转的。

一股焦灼之气就在这个宁静祥和的早晨被煽动起来,小纹用力按压住,装着若无其事地问子琪准备上哪个学校。

我是想让他去搏一搏民办的,人家有招生考试,成绩好才能去面试,据说有些学校是上机考,所以这几天正在让他熟悉电脑,否则到了那里,连键盘都不认得怎么办?我劝你们也去试试吧,你家赳赳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可别糊里糊涂让孩子排错队,菜场小学真的不行,好老师都跑了。又凑近小纹的耳朵说,同学家里不是卖菜卖水果的,就是修鞋补胎的,平时连作业都不肯做,风气也不好,打架骂人撒谎,样样都来。

小纹明显感到嘴唇发干,她抿了一下,干笑着说,完了,我们赳赳从没让他碰过电脑,怕对眼睛不好,桌考也不行,还没正儿八经写过字呢,这才刚刚把自己的名字写顺溜。

赶紧学啊。据我了解,有些民办小学,要求新生必须具有小学一年级的语数底子,英语要求更高,能读能写,口语还要棒。

小纹愤怒地叫出声来,如果我已经有小学一年级的底子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去读他的小学一年级?直接跳级好了。

你真的從来没跟别的家长聊过?如果你的孩子没有这个底子,人家的孩子都有,你的孩子在一年级就会拖班级后腿,老师点名,同学嘲笑,不出半年,孩子的心态就会出问题。

难道这些孩子都开始在外面学习了?

就我们仔仔班来说,至少有八成孩子在外面上课,你不觉得最近他们班天天有人请假吗?外面上课要紧嘛。我听说,个头最高的那个男孩,已经会看英文绘本和原声电影了,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参加过古诗文大赛。我们之前也是放羊了,去年才开始抓这事。我是这样想的,我们的孩子又不比人家的孩子笨,凭什么就因为起跑晚落在人家后面?落后一时也没什么,就怕孩子抗挫能力不强,产生心理问题,人一怂,大家都来欺负你,这时候你做家长的着急也晚了。

整整一天,小纹无法平静,她上网了解了一下,才发现幼升小的硝烟早在幼儿园早期就燃烧起来了,而她之前一味满足于带孩子上美术馆、博物馆,以及各种主题的游乐园,还在一个公众号上报名注册,每周都参加他们组织的城市探险活动,让那些穿着志愿者服装的人带着,在大街小巷穿梭,甚至在地铁里卖过报纸,把卖报纸的钱攒在一起送到贫困山区的学校。她还为赳赳的表现自豪呢,毕竟赳赳正是因为参加了这类活动,才迅速学会了坐地铁、坐公汽,学会把自己的东西放进自己的包里,自己的包要背在自己的后背上。

我好笨啊,真正该学的东西不去学,这点生活技能还用学吗?年纪一到,自然而然就会了呀。她懊恼地痛骂自己,至少白白耽误了赳赳整整一年的时间。

不行,不能落后于人,我们什么时候落后过?她自己是过五关斩六将通过高考的独木桥闯出来的,杨威更是,他还是他们县一中的理科状元呢。离幼升小还有三个月,一定要在这三个月里迎头赶上。她相信她的赳赳不会差,爸爸的理科基因,妈妈的文科基因,哪个基因因子都不差。

晚上,她迫不及待地向杨威汇报了今天所受的刺激,杨威很少关注这一块,起初十分不屑,赳赳绝对不会是笨小孩!当小纹提到国际学校和爬藤几个字时,杨威动了心,他一直有个留学梦,大学毕业那年,他想去国外读研,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本想工作后再考,没想到工作压力大得离谱,天天早出晚归,像个常年不见太阳的煤矿工人,没几年又有了赳赳,梦想从此搁置。鉴于这个原因,他觉得不如直接将目标锁定国际学校。两人上网了解了一番国际学校的情况后,沮丧地退了下来。太贵了,一家人不吃不喝全力以赴供一个小毛孩都困难,何况马上会有二宝,赳赳读了国际学校,二宝又岂能不读?罢了,那就不是工薪阶层的活法。

等我明天问问他们。当然,杨威指的是他的同事们。他似乎还没死心,还在挣扎。

小纹也没反对,多看看身边的例子,多听听同类人群的建议总没错。

第二天,两人一碰头,原来杨威的同事们也都跟子琪妈妈差不多,将目标锁定在民办学校,进了民办民校,进可中途转考国际学校,退可参加国内高考,进退都有利,是最经济最高效的选择。

看来大家在民办这条路上已经达成了共识,幸亏我们在关键时刻觉醒过来,否则还不知要被甩多远呢。小纹最后这样总结。

你说共识?如果是共识的话,那赳赳面临的竞争就大了,人家都已备战多时,赳赳还是一块白板。

所以要猛补啊!赳赳的同学都请长假了,幼儿园几乎没什么人了,大家都在外面上课。

第二天,小纹专门请假出来,本着就近的原则,在家附近一口气给赳赳报了四个兴趣班,英语,数学,拼音,写字,她不信她的赳赳拼不过别人。

报好名,她才去做赳赳的鼓动工作。赳赳一向听话,她先用孩子听得懂的语言讲了下外面的幼升小形势,稍嫌夸张地对比了一下别人和自己的距离。她看到赳赳清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恐惧,当她重重地往桌上拍出新买的课本和作业本时,她似乎看见赳赳瘦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从报名这天起,家里的气氛慢慢变了。工作了一个星期的杨威全靠周末的两个懒觉来恢复体力,带着赳赳从一个课常赶往另一个课堂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小纹身上。小纹也没想扯上杨威,她希望能在课堂上跟别的妈妈交流交流,获得更多升学信息,她以前就是不注意收集信息,才弄得这么被动。这事可指望不上杨威,一来他不喜欢跟人聊天,二来他的专业养成了他的“独行狼”风格。结果就是,每天一早,杨威背上他的电脑包出门时,赳赳还在梦中,小纹为启动这个家已披头散发忙乎了近半个小时。杨威下班回来,赳赳正在妈妈的指挥下写各种作业,两人一个怒目圆睁,一个战战兢兢,谁都没空往门口看一眼,杨威只好默默放下电脑包,走向洗手池,再走向饭桌。周末再也不是一家三口懒觉加逛游的幸福时光了,杨威一觉醒来,已近十一点,家里阳光乱晃,空空荡荡,他蓬首垢面眯着眼睛给小纹发消息,询问午饭事宜,小纹简练地回复,自行解决,我们上课,五点结束。

从节奏来看,好像是上路了,但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她没想到赳赳原来是这么……她看过很多育儿书,坚决不允许自己对赳赳说出笨这个字,但她真的没想到赳赳的反应会如此缓慢,如此启发不起来,如此令人火星直冒。关于数独的训练,已经坚持两个星期了,明明昨天晚上已初步领略奥妙,今天又是一脸懵。语文也是,看图,排序,再按照图片顺序说一个故事,平时特别喜欢听故事的赳赳,面对图片,让他自己讲一个故事时,好比要哑巴作报告,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就连写字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如同登天,大一个小一个,一会儿像猴子爬上天,一会儿倒地不起像条虫子。更气人的是,有天叫他写字,小纹去做饭,中途过来一看,他倒在作业本上呼呼大睡,口水把作业本都泡湿了。不管怎样,深呼吸,屏住气,坚持就是胜利,离大考越来越近了。

坚持了两个多月,赳赳新添了个毛病,只要开始做作业,平均十分钟就喊一次要尿尿,连喊了三次后,小纹悄悄跟到卫生间。不像是找借口,不像是反抗,是真的有尿,货真价实,毫不含糊,刷刷撒进马桶里。可换成看动画片,坐多久他都想不起来要尿,难道是厌恶写作业导致的条件反射?这事非同小可,快上小学了,学校岂能少得了作业?也像这样频繁地跑厕所,学校还不得把他开除了?

会不会是肾有了毛病,大意不得,于是去医院,检查来检查去,什么毛病都没有。

她想暂停疯狂作业,但不写作业的话,学的那点东西怎么消化?不消化又怎么应付入学考试?赳赳识字不多,很可能根本读不全题目,必须大量刷题刷出手感来才行。小纹急得要哭,晚上跟杨威嚷嚷,杨威说,你这就不公平了,情绪不稳对肚子的里那个是有影响的。

小纹这才猛醒过来,因为一直没有孕期反应,加上忙于陪赳赳上课,竟完全忽略了怀孕这回事。这时赶紧冲到镜前去看,对于六个月的孕妇来说,肚子似乎显小,不过也不是最小,她以前见过比她更不显怀的孕妇。

小纹从妈妈帮里得到一个小道消息,有个地方能搞幼升小全真模拟测试,三百元一次。有点贵,但谁都想给孩子一个练手的机会,所以谁都不嫌贵。

小纹带着赳赳赶到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得老长。小纹深知赳赳的毛病,故意不告诉他是来测试的,怕他一听说做题又要尿尿,出门前也故意没给他喝水。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赳赳了,赳赳的小背影在那个门口还没站定,就突然消失,像被里面的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小纹蓦地紧张起来,从没接受过任何考试的赳赳,会被吓哭吗?会跑回来找妈妈吗?她有点后悔刚才没跟赳赳说清楚,她只是说,里面有老师会问你几个小问题,你能答就答,不能答就说不知道。现在她怀疑赳赳的应变能力,她怀疑他一进去就给吓蒙了。

不到十分钟,赳赳就出来了,是一个工作人员领他出来的。

工作人员把小纹叫到一边,低声说,我们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很抱歉帮不了他,只能带他来找您。

小纹两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去。赳赳的裤腿内侧全是湿的,幸亏今天穿的是藏蓝色裤子,不细看发现不了。

在衛生间,小纹仔细问他,是进去就尿了,还是过了一会儿才尿,赳赳说是做题的时候。那么,你做了几道题才尿的?

几道题。

对话都不会了,看来还没从惊吓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以小纹对赳赳的了解,他这种迷迷怔怔的状态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最好什么都不要问他。

妈妈群里开始热闹起来,大家都在交流孩子能回忆起来的题目。十道题,我家熊孩子做了八道,还有两道没时间了。看来没戏,我家熊孩子只做了五道,还不知道做对没有。我家熊孩子倒是做完了,但他说他全是瞎蒙的。得了吧,你家学霸才不会瞎蒙。

小纹的手抖得厉害,她设想了很多种情况,就是没料到这种,就像一个战士来到战场,枪还没上膛,就被人挤倒在地,千军万马直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难道因为尿裤子就不参加测试,就放弃进民办的可能、直接去读菜场小学?赳赳看出妈妈脸色不对,摇着她的胳膊,含着眼泪说,妈妈,对不起!她的眼泪刷地一下涌了出来,没关系,下一次妈妈事先帮你准备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持做完题才能出来。

赳赳哭出声来,他们说没有学校会要尿裤子的小孩。

小纹真想冲回去跟那些老师吵一架,又怕影响赳赳的情绪,怎么办呢?母子俩在路边紧紧搂抱了一会儿,小纹陡地坚强起来,走!陪妈妈去趟超市。既然毛病一时难以克服,她必须为赳赳想点应对的办法才行。她必须再试一次,她都交过钱了,孩子却没有测试,这不公平,钱不能白交。

小纹把刚买的纸尿裤套在赳赳裤子里面,按着赳赳的两只小肩膀说,你看,这是超人短裤,专门来为你的考试加油的。没错,超人是穿在外面的,可是你看,没有一个人穿超人短裤,为了不引起人家的嫉妒,我们只能悄悄把它穿在里面,待会儿你要是想尿,就让它尿个够,超人短裤会帮你解决一切问题,你只管做你的题就好了。

赳赳已经不那么好骗了,扭捏着不肯走。

赳赳你听我说,尿裤子并不是什么丑事,妈妈小时候也尿过,爸爸小时候也尿过,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过这种经历,很多士兵还在战场上尿过裤子呢。但他们不会因为这个就当逃兵,相反,他们穿着尿湿的裤子作战会更加勇敢。因为尿尿会把胆小鬼尿出去,所以你不用担心,想尿尽管尿,超人短裤会帮你搞定一切。知道你为什么叫赳赳吗?赳,就是雄赳赳的赳,最厉害的男子汉。你还玩过攀岩呢,比那些小朋友爬得都高是不是?胆小鬼可爬不了那么高。说罢,也不管赳赳愿不愿意,拉着他的小手,果断地往测试的地方走。

她想把气氛弄得悲情一些,上来就说,你一个人把赳赳好好带着吧,我不想活了,我活不起了,我把工作弄丢了。

她以为杨威会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她,为她抹泪,说些激励的话,但杨威什么也没做,一点吃惊的表达都没有。她等得不耐烦了,才碰了碰他,你不想表个态?

开这种玩笑干吗?无聊!

你当然知道我没开玩笑。好了,我知道你的态度了。我有手有脚,不会饿死的。

说出来了,她反而平静了,很快睡去。

后半夜,她让尿意憋醒了,肚子越来越大,起夜的次数越来越多。正要起身去卫生间,听到背向她侧身而卧的杨威轻轻清了下鼻腔,异常清醒的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原来他一直没有睡着。

她一动不动坐在马桶上,忘了起身。她感到害怕。她都睡了一觉醒了,他却一直没睡,如此漫长而清醒的时光里,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以前,她再怎么急躁,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个安全岛的,杨威坐守在那个岛上,现在,那个岛上漆黑一片。

她轻手轻脚回到床上,假装没发现他并未睡着,他也很领情,假装自己正在酣睡中,对她的起夜无知无觉。

这还是第一次,他们面对面用行动向对方撒着谎。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她不敢想,只能安慰自己,别想多了,赶紧睡,睡着了,就什么都不会想了。

去医院那天晚上,情况十分紧急,她坐着看了会儿电视,想起身去弄杯水喝,刚一起身,一股热流顺腿而下,羊水破了。

一切还算顺利,这边杨威办好入院手续时,那边小纹已被推上了担架,准备进产房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医生才一脸懊丧地走出来,向等了一夜的杨威招招手,好奇怪啊,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连夜请来了市里的医生,他们也都目瞪口呆,没有孩子,也没有奇怪的肿块,甚至没有任何组织,我就不明白了,那么大的肚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呢?羊水吗?她的羊水是有点多,但并不是最多,我见过比她多得多的。

产妇倒安然无恙,肚子是小了点,但比分娩过的产妇还是大很多,医生亲自带着她去做了两次彩超,什么也没看到。

既然娩不出也找不到,人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有出院了。医生给了他们手机号,让随时跟他联系,这个病例他一定要跟踪到底。

邻居觉得奇怪。昨天还以为你们去生产了,怎么又大着肚子回来了?

小纹装得大咧咧的,还早呢,昨天是有点不舒服。

她怕她要是说出实情,邻居们该偷偷请道士来作法了。

更奇怪的是,胎动没有了,但隔一会儿肚子就会痛一次,但并不剧烈。几天之后,肚痛慢慢消失,肚子又小了一圈。

她打电话向医生汇报,医生在那边详细记录,最后也只是说,随时给我打电话。

距离出院一个星期了,那天晚上,令人振奋的阵痛终于来临,跟生赳赳的阵痛一模一樣。小纹第二次爬上产床,这回她明显感到有东西冲出产道,她听到医生轻轻啊了一声,然后就是一通手忙脚乱。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半凝固状的血块,发黑的、不太新鲜的血,足有杀掉一头年猪那么多。

肚子终于彻底小下去了。她已不想再跟医生讨论,也不想出院,只想就这么躺在那里,一直躺到没有知觉。

杨威皱着眉头说,会不会根本就没怀上?

她瞪他一眼,难道那些产检都是骗人的,几次B超照的都是鬼?

话一说完,两人都呆住了。

无法言说的悲伤和空虚,像有一只手把她的内脏都掏空了一样。她想哭,又担心打扰到别人,她想跟谁说说这令人费解的事,又觉得不应该走漏风声。最后她躲进了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之后,奇怪的便意袭来,她只能顺从身体的意愿。

又有什么东西出来了,难道还有血块,或是残留的胚胎?

她起身一看,吓了一跳,一个手掌大的婴儿躺在马桶里,躺在一片粉红色的血水里。她可真小,一切都小得令人心惊,她的头只有一颗鸡蛋那么大。尽管很小,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个女孩。女孩冲她眨了一下眼睛,用只有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妈妈,我害怕。

她哭着喊,喳喳!

女孩在缓缓下滑,像水在暗暗给她压力。小纹伸手去捞女孩,刚一触到,女孩就消失在冲水口。

喳喳!她失声叫道。

一汪清水涌上来,马桶又恢复了原样。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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