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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体向上

2020-07-23汤成难

清明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梅清泉车库

汤成难

1

我和王小玉正宽衣解带时,听见了敲门声。注意,这里我用了“宽衣解带”一词,足以说明我们此刻的投入与用心。敲门声很轻,很稀,以至于我们都认为是从楼下传来的,或者是远处胆怯的鞭炮声。我趿拉着拖鞋出去,多少有些不太情愿。从猫眼里看了一眼,果真有个男人直愣愣地站在外面,这让我更为恼火。

来人叫吴万里,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吴”,万里长城的“万里”——他是这么自我介绍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所以他感到很歉疚,怕打扰我们。的确,他已打扰到了我们。从他充满歉意和羞涩的大段铺垫中,我捕捉到了来意——他想租下我们的车库。

这里我要交代一下。在我们幸福小区,车库并不是用来停放车辆或杂物的,谁会花几万块钱给杂物买个空间呢,楼道和花圃不都可以摆放嘛。靠近路边的车库都被洗头房和足疗店租走了,还有一些成了编织店,王小玉就曾在那儿买毛线为我织过一件毛衣;偏僻一点的车库大多住着老态龙钟的老头老太,他们爬不了楼梯,每天坐在车库外面的藤椅上晒晒太阳或等死;还有的是一些外地来陪读的家庭,他们需要廉价而又安静的地方,这两点,车库都具备了。这些陪读的中年妇女们晚上陪孩子做功课,白天就在足疗店里给客人捏捏脚,两全其美。我们的车库却处于这两者之间,既不靠路边,也不太安静,做生意的人觉得“市口”不好,陪读的人又抱怨嘈杂。所以,一直不好租。

吴万里说他要租下来开推拿店。

王小玉就是这个时候从卧室里迅速蹿出来的,对于和钱有关的事,王小玉都比较敏感。她告诉吴万里,这个地方开推拿店最适合不过了。虽然王小玉的话毫无根据,但吴万里还是显得很高兴。他说他在小区里转了很多圈,一直找不到待租的车库,后来还是一个老太太告诉他,这个车库正在招租。他这么晚过来,就是怕明天可能会被别人租去。夜长梦多,你们说是吧。

我们都不住地点头,赞成夜长梦多的说法。吴万里希望现在就去车库看一看,鉴于此,王小玉把房租又往上涨了五十元,三百五十元,每个月。吴万里对这个价钱很满意,他打算今晚就住在车库里,还能省去住旅馆的三十元钱。

我很久没有来车库了,自从上一个房客搬走后。

王小玉把车库门打开,拧亮灯,眼前顿时亮了,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废纸盒和空饮料瓶,有种汹涌澎湃的意思。我看了一眼王小玉,她的目光一缩,我便明白了。这一年王小玉出门时总是戴上口罩,我想王小玉对空气污染的意识还没那么高。这些应该都是她上下班路上捡的,戴口罩只是害怕被熟人看见。

王小玉说先把纸盒搬到楼上去吧,其他的借一角堆放着,过几天她就把它们卖给废品站。这一晚,我们仨搬得不亦乐乎,我和王小玉把原本用在对方身上的力气都用在了搬运废品上。而吴万里力气更大,看得出是推拿的好手,他个头不高,一米六几的样子,但身型呈倒三角,胳膊粗阔。

最后两张平整的纸板被吴万里要了过去,他将在纸板上度过此夜。王小玉爽快答应了。我们从车库里出来,沿着花圃向楼道走,身后的灯亮着,白晃晃的,让人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美好。

2

吴万里的推拿店开张后,我便多了个去处。每天下班后,都会从这儿拢一下,在铺着白布的床上歇一会儿。吴万里说,李老板,躺下我给你推拿一下吧。我总是委婉拒绝,虽然知道吴万里不会收钱,但也难说日后不会在房租中扣除了。当然,更主要的是担心被王小玉看见,她认为只有那些生活奢靡的人才需要推拿。

我总是坐在另一张空闲的床上四下看着,原本堆放杂物的车库竟然也能如此干净整洁,墙面用石灰重新起了白,灯泡换成了吸顶灯,门口放了两盆廉价的绿萝。你说房子真有意思哦,吴万里突然说,用它堆着杂物它就是杂物间;放上推拿床,它就是推拿店了。说完吴万里笑了起来,大概觉得自己的话充满哲理。的确,吴万里是推拿好手,他身材不高,恰巧高出推拿床三分之一,也就是说更利于发力。要是太高或者太低,都会费劲得多。他将右臂弯曲,胳膊肘落在那些肥厚的后背上,轻轻地压着,再进行顺时针运动,布满粉刺的皮肉也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这时床上的人则发出哼哼呵呵享受的声音。

店里清闲的时候,吴万里便坐在一张凳子上看书。我从门口经过,喊一声,吴老板,忙歇下来了啊。吴万里便合上书,起身走出来。不忙,不忙噢,他回答我。说话的工夫,已经走到我身边来了,看我停车,锁上大锁。这时,我才发现他手上拿的是一本《大众医学》。

看书啊。我说。

是啊,人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他笑着回答。我想起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也说过这样文绉绉的话。吴万里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大褂,猛一看,像个医生似的。白大褂稍稍长了点,但十分整洁,左胸处有几个红色楷体字:福寿推拿。吴万里说这名字是电脑起的,把经营内容输进去,就会出现很多店名,“福寿”两字排在第一。

我也用那种软件给我们的孩子取过名,那是很多年前了。王小玉怀孕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不久后孩子就停止了生长,这是我为孩子做过的唯一的事——电脑里出现了好几个名字,我记得排在第一的就叫李有财。福寿,有财,这些吉祥的字本身就比较受欢迎吧。

你们一定不知道,我常常会想念我们的李有财。他是我和王小玉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愿意来到这个世间,医生将他从产道里夹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他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能看出皮下骨头的模样,身子是蜷着的,好像害怕向这个世界打开,嘴巴微微张开着,想要说什么,眼睛却是闭着的。

你结婚了吗?我突然问吴万里。

哈,早结了。吴万里扬着嘴角说,孩子都快打酱油了。

男孩还是女孩?我又问。

女孩,叫吴清泉,小名泉泉——吴万里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了他,因为想起了王维的那句“清泉石上流”。

是的是的,吳万里不住地点头,他说这个名字可不是软件取的,是他自己从古诗里找的。

那一天,推拿店没有客人,吴万里就和我倚在我的电瓶车旁聊着天,我知道了他的妻子女儿这个时候正在黑龙江黑河市的家中,还知道了他和他的妻子小梅是通过广播认识的——那是江宁电台的一档交友节目,主持人把交友者的相关信息以及兴趣爱好什么的读出来,方便听众选择和联系,后来吴万里便接到了小梅的电话。吴万里说到这儿哧哧笑起来,还在为当时留下的信息而沾沾自喜。吴万里告诉我,他在信息里写自己会武术,擅长咏春拳,你看,女孩子都喜欢有武术的男生,有安全感嘛。后来,他们开始频繁交往了,主要表现在打打电话,偶尔还会写写信,制造点浪漫。小梅在东北,吴万里在苏北农村,这样交往了三个多月,便约定在南京江宁见一面。见面的内容就不多说了,总之他们很快结了婚,育下一女。

3

对于会不会武功的事,我后来还特意问过吴万里。他说这些都是真的,说着便把胳膊露出来,展示了铁球一样的肱二头肌。

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多,父亲就把我送到少林寺去了。吴万里说。

你真在少林寺待过啊?我很惊讶。

是的,不过很快就回来了,吴万里嘴角扬起,笑了,我父亲以为进了少林寺就可以白吃白住了,哪晓得那里也是要学费的。

哦,后来呢?我继续问。

后来我就拜了个师父啊,因为我真的喜欢武术。吴万里严肃起来,眉头上出现了川字纹,我师父很厉害的,参加过武术比赛,后来就行走江湖,当然,比那些胸口碎大石的高档多了。吴万里没有说究竟高档在什么地方,但从他的言辞中分明可以感到他对师父的敬仰。他问我有没有看过《江宁达人秀》节目,有一期冠军就是他师父。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关注。

你一定要看看,吴万里说,我师父很厉害的,他能把十吨的汽车拉动了。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些综艺节目里的所谓“达人”,他们赤裸上身,皮肤上抹了油似的,身后停着一辆卡车,一根纤绳深深陷进肉里。拉纤的人弓着身体,面目狰狞,但卡车依然纹丝不动。

师父想去北京参加《中国达人秀》呢。吴万里又说道,其实师父和我的性格是一样的,都比较内向,不爱抛头露面,但师父需要挣钱,他儿子刚考上大学,大把大把的钱等着花呢,所以不停地参加综艺节目,增加些知名度。吴万里说到这儿脸上出现了丝丝的忧伤,好在有玻璃镜片挡在眼睛处,才不至于使我也忧伤起来。

我们一直站在离垃圾桶不远的地方聊天,一阵阵带着城市酸腐的气味向我们飘来。这间车库最大的弊端就是正对着垃圾桶,王小玉认为这也是车库难以出租的原因之一,有很多次王小玉趁着夜色浓黑将它偷偷挪走,但第二天早晨垃圾桶又自己跑回来了——谁都不愿意垃圾桶放在自家车库的门口。垃圾桶回来了,再送走,再回来,再送走,几次游击之后,王小玉也妥协了,在吴万里租下车库后,她曾担心对方会以这个理由退租或者要求降价,但这些日子以来,王小玉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吴万里觉得没什么不好,甚至觉得离垃圾桶近“挺方便”的。

这个时候,有人提着一包垃圾向垃圾桶走来,我和吴万里都静静地看着——那人将蛇皮袋放在垃圾桶旁就匆匆离开了,好像垃圾的浓重气味使他无法靠近。蛇皮袋里是一些废木板——打家具用剩的边角料,吴万里顺手抽出一块木板,搁在花圃边上,和地面成三角形,他稍稍运了运气,右掌一推,木板便齐刷刷地被劈成两半。我赞扬了几句,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眼镜后面渐渐涌出羞涩和自信,他说这些没什么的,都是小意思。吴万里弯腰将木板捡起来,向垃圾桶扔去,就在木板落入桶内的一刹那,他迅速扑了过去——像一只狗似的敏捷抓住木板。吴万里翻看着木板两侧,用手丈量了一下,神情便沮丧起来。吴万里对我说,多好的一块木板,被我劈坏了。他在蛇皮袋里翻找起来,仔仔细细地,将宽一点的木板单独放在脚边。

这些,可以做一个鞋架呢。他说。

4

用废木材做的鞋架很快就立在了推拿店一角。鞋架有四层,每一层都可以放下两三双鞋,最上一层置有一盆绿植,木頭原色与绿色相得益彰。吴万里看见我在注意鞋架,脸上有了羞涩的意思。废物利用呢。他说。

后来经他废物利用的东西越来越多,用尼龙线补好的塑料篓,断了腿的沙发,用铁丝绑扎好的花盆……但吴万里最喜欢的还是鞋架,他说是小梅想要的,小梅说下班回家就希望把鞋脱掉,将穿了一天的高跟鞋放在鞋架上;出门之前,再从鞋架上将鞋取下来,换掉拖鞋——她认为只有回家换鞋才像住在城里一样,而鞋架使换鞋充满了仪式感。

在吴万里和我说起小梅一个礼拜后,小梅就出现在我面前了,准确地说是出现在福寿推拿店,和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小女孩,毋庸置疑,一定是“清泉石上流”了。小梅比我想象中的还高,几乎高出吴万里一个半脑袋,他们站在一起时,恍若母子。这一点倒是和我们相反,我身高一米八六,王小玉只有一米五八。或许人人都渴望有一种互补,身高也不例外。有一瞬间,我突然想,要是两个家庭互换一下,身高就都般配了。所以当我从小梅身边经过的时候,眼睛不自然地进行了测量。小梅仿佛察觉到了,脸竟然红了。小梅说,李总,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吧,让小吴陪你喝点酒。吴万里连忙点头,说还没和李老板喝过酒呢。吴万里称我李老板,而小梅则称呼李总,明显洋气多了。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半死不活企业里的工会主任,这个主任没有丝毫权利,主要就是管理厂区卫生和办一张没什么人看的报纸。

晚饭是在推拿店吃的——推拿店外面的一块水泥地上,吴万里将一张整修过的小方桌搬出来,又捣鼓出四个“板凳”——依次是塑料凳,儿童滑板车,一只纸箱,两个易拉罐。我要求坐在易拉罐上,被吴万里抢过去了,他说他来坐,因为他有武功的,我便想起他会武术这件事来。塑料板凳自然是留给吴清泉坐的,小梅坐在滑板车上,整个吃饭过程都看得出她在用力控制轮子的滚动,而我呢,作为客人,被他们摁在了纸箱上。

小梅做的饭菜,带着北方的气息——雪菜炒粉皮,葱爆肉,花生米,面片。我称赞小梅的手艺好,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脸上有了红晕,跟她人高马大的身材不太相符。小梅说自己做的菜不好吃哎,没有她的先生小吴做的好哎。小梅说话时像是哽咽,又像是在哭诉,好几次,我抬头仔细看她面部,发现她就是这样的腔调,每一个字都不能完全说完,下一个字就蹦出来了,抽噎似的,让人感到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连忙说,好吃好吃,真的,东北菜很好吃呢。小梅才放心地笑起来。她说她很感谢吴万里,让她在城里有了一个家,要不然现在她还在东北那旮旯呢。

吴万里说,小梅,我也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更好的家,你前些时候坐月子都没地方去,只能回老家。但是,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会努力的,我们会越来越好的。说完两人举起杯子在我面前碰了一下,酒水微微洒下几滴,差点勾出我的眼泪来。

这一晚他们将我当作未来幸福生活的见证人而频频向我敬酒。我也从这觥筹交错中大略知道了小梅认为的“幸福”生活指什么,即有一套自己产权的住房。在此之前吴万里是在郊区一个推拿店打工的,店里经营也不景气,那里外来人口占主要部分,且有很多周边的拆迁户,小梅认为人的综合素质偏低,所以才决定到我们这儿来。当然,这只是过渡,小梅希望不久以后能进军到新城,那个被称为富人区的地方。她认为人有了钱就会重视素质发展,比如,郊区那里的小区,种了一些葡萄、枇杷什么的,还没熟就被居民摘光了,有的连树枝都掰下来了。而在新城,小区里栽的果树,熟了掉得满地都是,也无人问津。你看,这就能看出素质,小梅说。

我们都点了点头,认为她说的不无道理。小梅又说,环境对孩子的影响是很大的,所以,为了清泉,我们一定要住到更好的地方去。我们又点点头。我不知道小梅的这些理论从哪儿来的,一点都不像是从“旮旯”走出来的人所思考的。

5

这一晚,我喝多了,从一楼爬到四楼恍若一个世纪,脑子里都是吴万里和小梅坐在不是凳子的凳子上,腿和腹部尽量收着以保持平衡,谈论未来时两眼闪烁着泪花。

我敲了很久的门,王小玉才打开,她穿着睡衣,脸拉得很长。我想和她说说话,但她对我去推拿店吃饭这事表示很生气。王小玉罗列出三点:第一,她认为与租客过分亲密,会影响日后收取房租;第二,这也算是家庭式的吃饭,理应也该邀请她,至于她去不去是另一回事,但没有受到邀请就是对她的不尊重;第三,王小玉并不希望我和太多的女性接触,尤其像小梅那样,说起话来会脸红,声音如哽咽一样的女人。

第二条和第三条其实算是一回事,我知道王小玉有些吃醋,任何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女性都能对她构成威胁。这些年她从来不提孩子的事,电视上手机上有关“孩子”的一切新闻,她装作视而不见,只有我知道,她不想触碰这条敏感神经。这十年里,从最初的无所谓,到后来的渴望,再到现在的绝望,我很懂王小玉,因为我何尝不是这样呢?可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我们都不知道,假使让我们分开,分别和另外一个异性生活,说不定我们都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但我俩没有分开,也就意味着无法知晓问题的所在。既然不知道问题所在,是不是就可以认为没有问题,我乐观地认为。所以这些年来,仍然孜孜不倦地在王小玉身上勤恳耕耘。

我躺倒在床上,头挨着王小玉的腿部,酒精的作用使我将手慢慢伸进她的裙摆,王小玉扭捏了一下,便不再动了。我翻过身来,覆在她的肚皮上,皮肤的清凉让我清醒了几分,这片寂静的土地啊,我很久没有倾听它了,上一次还是王小玉怀孕时,我将耳朵贴在上面,倾听来自深处的声音。王小玉惊坐起来,好像这动作勾起了她回忆一样,但仅仅几秒钟,她便躺下来,眼睛直挺挺地看着天花板。我吻了吻她,或许是酒气熏人的缘故,她明显在躲闪。正要进入时,王小玉推开我,她说等一等。说着便从床头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玻璃喷瓶,在我下身喷了喷,又将枕头垫在自己的腰下。做这些时,她十分认真,甚至称得上严肃,动作娴熟而连贯。当她再直挺挺地躺在我身下时,我突然没有了兴致,感觉自己像一头种猪,或许连种猪都不是。

窗外突然暗了一些,大概是霓虹灯熄掉了,有马达的声音从小区里疾驰而过——这里的隔音并不好,早晨总是在广场舞的音乐中醒来。我竖起耳朵,突然想听到点什么。我从那些连绵又交错的细碎声音中努力分辨着,捕捉着,多么渴望此刻从这些嘈杂声里寻找出吴万里略带方言的普通话以及小梅带着哭腔的声音。

6

有了上一次的喝酒,我在推拿店喝酒的次数多了一些,尽管王小玉极为恼火,但吴万里和小梅的热情却使我无法拒绝。我说过,有一种人的热情像潮水一样。

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坐在各自的“凳子”上,有一次,我争着要去坐吴万里的易拉罐,卻被他那只肱二头肌发达的胳膊摁在了纸箱上。他说,我坐吧,坐习惯了。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越来越习惯生活的真实面貌。

李哥,你们公司招人啊?小梅突然问,她已经不喊我李总了。

唔——我愣了一下,记不清自己在哪次喝酒时吹下的牛皮了。说是要招的,但信息一直没出来。我搪塞道。

那就请李哥帮我听着呢。小梅说。

我点点头,一定一定。小梅从没说过自己的文凭,我也没有问过,猜测不过初中罢了。而我们单位招人,文凭肯定是有要求的,由此可见,小梅是一个极其自信的人。

闲下来的时候,吴万里就开始“练功”,他把一切需要花力气的动作都称为练功,比如此时他正吊在一棵树下进行引体向上。先是用两只手,再是用一只手,这是非常吃力的运动,所以,很快他便跳下来,树枝弹回去,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有客人来的时候,吴万里就进屋干活去了,留下我和小梅母女围着饭桌。吴清泉已经会自己吃饭了,用一只塑料勺在塑料碗里扒拉着米粒,但吃到嘴里的没多少。不吃饭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吐口水玩,有时没吐出去,挂在了嘴边,吴万里就走过来,上前擦一擦。

推拿店里一般是不开空调的,因为凉气对身体疼痛的人来说有害无益,所以吴万里的白大褂总是湿漉漉的,汗水洇出来,贴在他肌肉发达的肩膀上。他每个动作都做得到位,一边做一边详细解释。我对他说,你这真是力气活啊。吴万里很不赞成这个说法,说推拿是技术活。

自小梅来后,推拿店由两张床变成了一张床,另一张被吴万里改宽了一些,作为他们夜晚的栖身之地,放到里间去了。所谓里间也就是用一块布帘隔开的地方。我曾掀开布帘看过,一张不太宽的床紧靠着墙壁,床头有一个纸箱做的床头柜(将纸箱里塞满填充物),一只玻璃瓶里插了一枝红色枫叶,床下有塑料盆,箱子,还有一双鞋,地面是用卡通泡沫板拼成的,这样人就可以光脚踩在上面了。布帘后面地方虽小,但十分温馨,有一阵我甚至想我和王小玉也该睡在这里才好,尽管这张床上充满小梅的气息。我有点羡慕他们的幸福生活,每当小梅高谈阔论买房子时,我都想打断她,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现在,不就是幸福生活吗,不就是王小玉眼中的幸福吗?

7

小梅很快就找到工作了,是一个从幸福小区骑车十多分钟的足疗店。找到工作的小梅不再叫我帮她“听着点”了,小梅很满意目前的工作,尤其是工作环境。旋转楼梯的水晶灯从顶棚一直垂到地面,地上铺着地毯,软绵绵的,一脚踩下去都要陷进去。最主要的是有工作服,很正规的样子,小梅向我津津乐道。我说都是足疗,为什么不选择小区里的足疗店呢,离家近。小梅认为“不一样”,工作环境相差太大了,再说离家近也并不好,一点都没有上班的样子。

之后再见小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小梅化起了妆,大概化妆技术还未精进,看起来有点像东北扭秧歌的(我对东北秧歌完全没有歧视之意)——她把头发束得很高,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怪异,口红很艳,耳朵上也挂了一串塑料耳环,风铃似的,风一吹,还能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指甲也涂了甲油,害怕被磨损,所以举手投足间总不经意地将指头翘起。吴万里还和往常一样,承包了所有家务,每天早晨端上一大塑料盆的衣服到晾衣架(自制的)前,先不着急晾晒,而是对着衣架的横杆站定,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再握住横杆,将身体向上拉直,提升,至下巴超过横杆。这样的动作进行了二十多个,吴万里便一跃跳至塑料盆旁,弯腰拾起衣服,一件件地展开,晾上,再用小夹子夹紧,防止被风刮走。阳光照在他脸上,以及轻薄的白大褂上,干净又美好。

而此时站在四楼窗口向下看的王小玉,总会发出啧啧感叹,她不说我都能猜出她感叹的内容,无非是吴万里能干,脾气好,小梅幸福等等。有一次我们还为此吵了一架,我并不认同王小玉的观点,王小玉说,那你说什么才是幸福呢?我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是稳定的家庭结构。

我知道这句话刺激到了王小玉,当然也刺激了我自己。我突然觉得眼前亮了起来,好像覆盖在头顶的遮挡物被掀掉了。是的,是稳定的家庭结构,孩子能改变一切。我继续说着,有点歇斯底里的意思,我希望能借此机会撕裂什么,把所有来自工作、社交、父母,以及日渐中年的不满通通抛了出來。我想王小玉一定会迎战,然后两个在为传宗接代问题的中年人大吵一顿,直至离婚。说真的,我真的幻想过离婚,但那也仅限于一种场景,就是若干年后,我们都带着各自的孩子于街头相遇,真是风轻云淡,一笑泯恩仇。我甚至设想,王小玉为她的新家庭生下的是女孩,小巧柔弱;而我与另一个女人则生下男孩,睿智而阳光。他们也有可能成为一对,弥补父母人生里的不足,当然,即使不能成为一对,也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很亲密的兄妹,他们比世界任何人都更加惺惺相惜。

然而,十分出乎我意料,王小玉几乎没有说什么,咬着嘴唇下楼去了。她消失在楼道口的身子瘦小得竟让我有一丝怜惜。接下来的一周里,我们又进行了冷战,我搬到客厅的沙发上睡了,她也常常不在家吃饭(我猜测她舍不得花太多钱只会光顾路边摊),而我,吃饭的事几乎都在楼下的推拿店了。我没有告诉吴万里夫妇我们吵架的事,家丑不可外扬,这道理我懂。只是每天从熟菜店带回一两个菜,小梅说,李哥你不要买菜了,家里都有,我做的是不是没有熟菜店的好吃啊?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好吃好吃,可不能总是白吃啊。这话让吴万里不高兴了,他说这就见外了。为了使我不那么“见外”,小梅把吴清泉抱到我跟前,说,那就认个干女儿吧。

若是换作从前,我肯定会婉拒的,认干亲只会加重我的痛楚,但那晚我竟爽快答应了,还把吴清泉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8

认干亲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我以为只属于那个晚上的事情,跟吵架一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并没有想到日后会加剧我和王小玉关系的破裂。王小玉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见吴清泉奶声奶气地喊我爸爸了,那种软绵绵的带着撒娇的女孩的声音,在王小玉和我听来几乎都成了致命的打击。但是,我怎能制止一个小女孩对我的亲昵。

吴清泉伏在桌子上折纸飞机,其实也不叫折,也就是把纸团成一团,团好了,放到我的腿上来,她已经和我十分亲热了。

小梅还没回来,最近好像是晚班,一般等我快要上楼的时候,才听到小梅的电动自行车铃铛脆脆的声音。

吴万里正在给人推拿,是住在前面车库里的老大爷,腰扭伤了。这段时间推拿店生意并不好,小区的两个大门突然不对外人开放了,这就使得只剩下本小区的顾客。对于和他一样生活在车库里的老人,吴万里是不收费的,他说老人们总是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

每天零零落落几个客人,有时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倒是那些住在车库的老人们,常常将自己的身体从藤椅里拔出来,摇摇晃晃地来到推拿店。

吴万里的衣服又汗湿了,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他跟老人讲了一会儿话,问问轻重,后者很快就睡着了,大概这比藤椅舒服多了。

推拿店里突然安静下来,除了吴清泉偶尔喊我一声“爸爸”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反倒是外面,甚至更远的地方,隐约的汽车鸣笛,疾驰而过的自行车声音,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看过你的文章。吴万里突然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确在一些报纸上发表过豆腐块。

很喜欢你写的,把我心里想说的都写出来了。吴万里说。

我想不起自己究竟写过什么,但能够得到读者这样的肯定也是很高兴的。

我想向你学写书。吴万里突然对我说。

我愣住了,仿佛没听明白似的。

我很想写一本书。吴万里又重复道。

好啊。我不假思索说。

我想写一本关于推拿的书。

写推拿理论方面的书吗?我问。

吴万里摇头,说不是。

我想起一个叫毕飞宇的作家,写过一部叫《推拿》的长篇小说。于是问道,你也要写小说吗?写一部长篇小说《推拿》?

这时吴万里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像玩笑得逞的样子。

我们的对话就是这个时候中断的,因为小梅脆生生的车铃声表示她已经到了门口。

小梅架好车,吴万里的推拿也结束了,老头摇摇晃晃从床上爬下来,十分不舍似的。他抖索着握住吴万里的手不停道谢,吴万里执意要送老头回家,于是两人消失在黑暗中。

吴万里一走远,小梅的脸就拉长了,她撒气般在吴清泉屁股上给了两下,后者就委屈得哭了。我赶紧上前护孩子,小梅连忙拦住,说不打不成器。刚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小梅用她那抽噎一样的声音向我哭诉,言简意赅地陈述了婚姻几年来的辛酸,日子没法过了,她说。她认为吴万里是一个好人,好得没法过日子的好人。

9

当我听到吴万里和小梅离婚的消息时,是十分震惊的。因为我执拗地认为这种有着稳定结构的家庭应该坚不可摧。

离婚的消息是吴万里告诉我的,他像第一次和我讲述小梅时一样的羞涩,几乎看不出有任何的悲伤和难过的情绪。离婚后他们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照旧住在一起。想想也是,他们能住到哪里去呢?

但婚的确是离了,吴万里曾向我展示过离婚证书,一个小小的绿色本子,像密林深处一样神秘。他说小梅认为没有积蓄,离买房子这样的目标相距甚远,尤其是小梅知道了吴万里竟然每个月偷偷给他师父汇钱的事更是恼火。对于这件事,吴万里向我解释,他的师父其实早就不走江湖了,而是在一次意外后瘫痪在床,师父没有生活来源,儿子又在前年考上重点高中,所以吴万里认为自己责无旁贷。

也不是小梅无情无义,主要的问题出在观念不同上。吴万里一遍遍地为小梅说话,他说小梅认为帮助别人得在自己有钱的情况下,而吴万里则认为他们是有钱的,比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有钱多了,所以,问题出在“有钱”的标准不同上。

在我和吴万里谈话的时候,小梅下班了,她像从前一样和我打招呼,依旧是那种抽噎一样的声音。她把车架好,换了鞋,掀起门帘就进了里屋,直到我离开都没有出来。据我观察,他们的离婚基本表现在不说话上,吃饭,睡觉(可能不睡一起),干家务等方面并没有什么变化。

七月末的时候,吴万里的母亲突然从苏北农村来了,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乘了最早的一趟班车,到达南京江宁正好是午饭时刻,她没有告诉儿子,而是按照地址一路寻过来了。小老太黑黑瘦瘦的,像刚从地里刨出来,又被烈日晒化掉了似的,窄小的肩上和胳膊上有七八个鼓囊囊的蛇皮袋,那架势仿佛把整个村庄打了包扛过来一样。她不怎么讲话,嘴角总是呈下拉之势。当她得知我是房东后,显得更加拘谨,甚至有些害怕。她不住地向我点头哈腰,用含含糊糊的声音叫我多关照一点。后来她就把鞋脱了,光脚在水泥地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嘀咕,说地上真平整。她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次并没有找到什么可以做的事,便坐在水泥地上开始剥毛豆,她的指甲又长又硬,十分麻利。小老太埋头干着活,耳朵却是竖着的,但凡有关于小梅和吴万里的声音,她便认真听着,嘴角拉得比往常更低。

晚上我没有在推拿店吃饭,尽管吴万里一再挽留,我想到他的母亲看见我时的那种紧张拘泥,以及有限的凳子,还是决定一个人在家煮面吃。王小玉出去了,最近她总是很晚回来,当然我不会怀疑她另有新欢,不会的,因为孩子的失去使她逐渐成为一个没有情趣和情调的人。有一次我竟然在来鹤台广场看见王小玉在跳广场舞。这个广场每晚差不多有四五支队伍,有跳交谊舞的,一些荷尔蒙过剩的中年男女们在燥热中拥抱在一起;有跳扇子舞的,大红的绸面扇子发出呱嚓呱嚓的声音;也有打太极或耍剑的。而王小玉跳的是拍手操,那是一群老态龙钟的老头老太们,跟着拍子在拍手,他们眼睛微闭,动作缓慢。

10

这一年,王小玉三十七岁,像一朵过早凋谢的花。她穿着过时的衣服,背着过时的包,剪着过时的发型,每个月她有一周必是吃斋的,每月去寺庙放生一次,后来又参加一个志愿者团队经常去敬老院。她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我常常在她离开后使劲嗅着,想分辨出这种气味的来源,令我难过的是,它是一股暮气。这股暮气过早地袭击了我们,使我缺少生活激情,我常常觉得我和王小玉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余下的日子就是相依为命。

这个时候王小玉回来了,和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夏日夜晚燥热的气息,门外鞋的气味,以及身上汗的味道。她穿着一件由连衣裙改成的短汗衫,后脑勺是几十年没有变化的扫帚辫,她刻意不看我,低着眉去卫生间洗澡了。

我无心看书,看着卫生间的玻璃门发呆,水汽将玻璃氤氲了,门内人影绰绰。我突然想起和王小玉刚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们喜欢一同洗澡,在莲蓬头下两个光滑的身体抱在一起的感觉真是美妙。王小玉是害羞的,像一条鱼在我怀里扭捏,我喜欢那种害羞,它使我发狂。即使在几年前,我们偶尔也有情意绵绵的时候,那时对未来还怀有希望,王小玉也会在我怀里呢喃,她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抱着我们的孩子。

而现在,我们不会拥抱,不会一起洗澡,甚至对方换衣服时赤条条的在你面前也完全视而不见。我想,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过完这段日子。

我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短暂的回忆使我迈向卫生间,里面的水声已经停了,我敲了敲门。门开了,王小玉正用一条旧毛巾擦着水珠。

我们都愣住了,好像对方的突然出现令彼此生疏。你是要用坐便器吗?王小玉错愕地问。

我支支吾吾,一时没想好说什么,然后便点了点头。

当我从卫生间出来,王小玉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她常常这样。我去阳台拿衣服,没有开灯,黑黑的,四下很安静,只有空调噗噗地吐着冷气。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是那种断断续续的,不确定的敲门声。很快又听见门开的声音,以及王小玉和来人说话的声音。等我从阳台出来的时候,王小玉已经坐到沙发上发呆了。她告诉我刚刚吴万里来了,又指着门边堆放的蔬菜说,他说这是老家地里的,无公害。王小玉把一沓报纸递给我,又歪着脑袋对着墙角发呆了。毋庸置疑这是吴万里还来的,上次他说想要看看我写的文章。

第二天早晨看见吴万里时,才知道他前一晚敲门应该是想来借宿的,這一夜他没有睡在推拿店,仅有的两个小床睡着他的母亲和吴清泉母女。吴万里无处可去,又不舍得花钱,便在小区里晃到天亮,他脸上和腿上鼓出的大片红包可以证明。我想前一晚吴万里应该希望是我来开门,这样我会邀请他“进来坐坐”,顺便再聊一聊报纸上的文章,也有可能会“再喝点儿”,当然我也很愿意和他聊聊天,这样一夜时光就可以打发了。

11

吴万里的母亲离开后,小梅也带着吴清泉走了。她和同事在单位附近合租了一个套间,用小梅的话说,至少可以让吴清泉不睡推拿床了。搬家的那天,是吴万里一趟趟给她们送走的,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吴清泉的玩具和学习用品,以及小梅的鞋架。在外人看来,他们并不像离婚,只是暂时的离别,没有一点相忘于江湖的意思,但我知道,小梅这一走,怕是难回来了。

我问他那小梅怎么办?

小梅其实挺善良的,真的。吴万里说,大概意识到自己的答非所问,又补充说,小梅对他说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就会复婚。

那到猴年马月啊。我叫起来,说完便感到自己有些言重了。

很快的很快的。吴万里安慰我,表现出一贯的乐观,他认为自己有的是力气,可以再打一份工。

果真,吴万里在小区附近的水产市场找到一个搬运的活儿,时间是凌晨,所以并不影响他继续推拿。搬货每天可以获得八十元,吴万里认为“特别好”,他有的是力气,从水产市场回来,他便冲一下澡,继续换上薄翼一样的白大褂。那时他已经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从推拿店到水产市场他一路骑过去,天刚蒙蒙亮,但已经能看清他脸上微带的笑容了。

如果日子一直这么向前走着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希望,希望是个好东西,书里电影里不都这么说吗?但很快,小梅就把吴清泉送回来了。小梅认识了一个常来足疗店洗脚的老板,老板刚刚离异,有一个正读初中的女儿,他希望小梅先和他女儿相处一段时间再接回吴清泉,担心女儿一时不能接受家里多了两个外人。

吴万里对于小梅有了新欢这事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难过,他说他不能阻止小梅追求幸福。吴万里说话的时候眼睛瞟了一眼布帘,黑镜框后面的眼睛里竟有一些湿润。那晚,吴万里喝多了,躺在推拿床上突然哭起来。他说,李老板,李老板,你躺下吧,我想给你推拿推拿。说着便坐起来,踉踉跄跄下床,把白床单铺平。

我几乎是被吴万里摁到床上的,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他的手掌,我不知道我从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推拿,没有,一定没有,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感受这样熨帖又舒服的推拿。这不是在你身体之外的动作,而是在身体深处,把若干年来积郁在骨头或皮肉里的东西一点点地推了出来。

12

2015年的春天,对于吴万里来说应该是寒冷的,吴清泉连续被两所幼儿园劝退回来,他们认为吴清泉有明显的阿斯伯格综合征。吴万里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十分洋气的病症竟然和他的女儿紧密相连。老师们发现吴清泉几乎不说话,对一切群体游戏都缺乏兴趣。他们建议吴清泉能尽早治疗,并且在专业的学校进行调整训练。

吴清泉被吴万里送到暖田专训学校了,也就意味着吴万里将需要源源不断的钱。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小区开始环境治安整顿了,车库将不允许作为经营场所,从前的足疗店理发店,以及吴万里的推拿店须全部关闭。

吴万里的推拿店是物管人員来强行锁门的,他们认为吴万里极不配合工作,拖延着关闭时间。直到工作人员找来一把大锁,吴万里才紧张起来。那天他仍然穿着白大褂,紧紧抱着物管人员拿来的大锁,语无伦次地向他们解释甚至乞求,能不能再等几天……就几天,就等几天……我攒一点钱就行,我急用,我闺女急用钱,我一定会关的……真的,一定的……

当然,物管没有等他“攒一点钱”,几个大汉抬着按摩床就往外走,吴万里又连忙丢下大锁去抱按摩床。他们在我们经常吃饭的那块水泥地上一顿拉扯,像要对床进行五马分尸。最终,一声清脆的撕裂,按摩床四分五裂了。

那个场面我没有看到,这一切都是王小玉告诉我的。吴万里颓唐地坐在半截床上,风吹过来,白大褂与白色床单随风摆动。

吴万里离开的那天我在外地出差,等我回来,推拿店已经空空荡荡。王小玉说,吴万里借了一辆三轮车自己拖走的。至于拖到哪儿,她也不知道。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没有留下吴万里的联系方式。

之后的三年,我没有再见过吴万里,倒是在一些场合听到一点他的消息。比如我在菜场买菜,得知他每天会在凌晨三点赶来,除了给水产小贩搬货外,还给其他菜贩子卸货。他们说他个头不高,倒是很有力气。也有人说吴万里干起了清洗油烟机空调的活,他做事麻利干净,有板有眼,就像是在进行推拿一样。还有说他去了工地,专门搬卸脚手架,别人一次扛一两根钢管,他却要扛六七根。他就住在工地上,这样正好可以省下租房的钱。我从这些零零碎碎中拼凑出吴万里的日常:凌晨在菜场卸货;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给人清洗油烟机等。

我从来没见过他,也真是奇怪,但我能想象得出他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的样子。因为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远远地看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发型、体格,都像极了吴万里,但我始终没有看见他的脸。自行车速度很快,不久就把公交车甩出老远了。

我常常一个人走到楼下,再向车库走去,打开门——需要说明的是,吴万里走后,留给我们两把钥匙,这样我和王小玉就各自拥有一把——我很吃惊于车库里又堆满了纸盒,但这次我并不觉得杂乱,而感到无比踏实。

我在纸板上睡着了,醒来天又黑了一层,从纸板上站起来,向门外走,突然,恍惚觉得身后有一个人。我迅速转身,发现是墙上的一幅画,人体穴位图。

不知道是他搬家时过于匆忙了,还是有意遗留,总之,这幅图并没有被带走。灯光微弱,仍能看清是一个正立的裸体男子,个头不高,肌肉发达,皮肤仿佛是透明的,肋骨清晰可见,鲜红的、大大小小的穴位点如枪眼般布满全身。有一阵,我恍惚觉得这个男子就是吴万里,他摊开的双手呈现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我在这幅图前站了很久,直到连那一抹微弱的光线都消失殆尽。

13

我和王小玉居然可以连续两个月不说话。说什么呢,似乎彼此都没找到必须对话的内容。是王小玉先提出来的,她要搬到车库里去。我想她是为了避免每天在一起的尴尬。

我去吧,我说。

她和我客气了一下,同意了,然后陪我去收拾车库。下楼的时候,我走在后面,原本就矮我很多的她,这样看起来像被楼梯没收了部分身高。我和王小玉保持着三四个台阶的距离,这几年来,我们一直保持距离,包括身体。可曾经我们为了减少这种距离而奋不顾身,在对方身体上倾注希望,热情,种子,劳作,结果却毫无收成。

我们竟然这样生活了十八年。当我想到这个时长已经超过了和父母的生活时长,不禁一阵心惊,这十八年的共同生活或许就是一种最令人绝望的联系。

车库里又拥挤了许多,窗户被挡住了。王小玉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收集旧物的习惯,从前的自行车,断了链条,缺一扇门的衣柜,掉了把手的锅,凸屁股的电视机,等等,都被她塞在车库里。我们将杂物挪到一边,腾出床的空间——我敢确定,这正是我曾经躺过的吴万里推拿床的位置。

我将一块纸板拖过来,铺在地上,暂时代替床。王小玉也累坏了,屁股也落在纸板上,她不停地喘气,以此掩盖我们之间的巨大宁静。

就这么坐了会儿,有一个瞬间,我突然有些愧疚,对于孩子这事,我从来没有给她安慰,或许我应该对她说,即使没有小孩,我们都是幸福的一对。而我一直对她说的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孩子?

王小玉还在喘气,似乎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为了打破这尴尬,我只好起身四处看看,我将衣柜门打开,又关上;用力摁着自行车的铃声,锈锈的,沙哑的,哼唧了一声。最后我的手又落在电视机上。

这还是好的吧?我自言自语道。

是好的,我们结婚时买的。王小玉仿佛也在自言自语。

我插上电源,屏幕很快就亮了,满屏雪花,又像是砂石漫天,我摁下频道键,突然出现了声音,杂音,嘶鸣一般,尔后有了人影晃动。

没错,这是我们结婚时的电视机,我印象深刻,在江宁商场买的。所有的键都在屏幕右边,每一个键我都很熟悉,每摁下一个好像就往从前靠近了一点。

终于,清晰一些了,竟然出现了人影。我和王小玉都有一些激动,向后退了退。

是江宁电视台,正在播放一项娱乐竞赛,主持人握着长长的话筒,声音听不太清,夹杂着很大的嚓嚓声。

这是江宁达人秀。王小玉說。我差点忘记这些年王小玉喜欢看电视了。每天回来她迫不及待打开电视,将声音调得很大,以此填补屋内的寂静。王小玉说这个节目都是一些有特长的人去参加,挑战极限,如果成功的话,可以获得一些奖金。

这时,我突然发现,我和王小玉正坐在同一块纸板上,我们好久没有这样靠近了。

主持人正在欢呼,在她左侧的参赛者即将表演。由于画面模糊并不能看清参赛者的脸,但可以确定的是,此人个头不高,身体呈倒三角形。他站在一根横杠前,准确地说是脚手架,在计时后他微微上跃,抓住杠杆,手臂距离稍微超过肩宽,将身体向上拉直至下巴超过杠杆,再缓慢地降下,身体挺直让背阔肌受力,在下降过程中缓慢让手臂伸直。完全伸展后,再重复以上动作。

这套动作我无数次看吴万里做过,就在这间车库里,利用门框,利用晾衣架,利用窗棂。做这些的时候他的下嘴唇总是兜着,好像以此来辅助身体的向上。当身体到达最高处时,下嘴唇便耷了下来,像鱼露出水面吐出气泡一样长长吐一口气。

主持人说,没有一定武术功底,是很难做到这样的。这时,我和王小玉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画面又模糊起来,只有上下起伏的影子,极其缓慢的,像在挣扎。再后来,连人影都分辨不清了,只剩下拖曳顿挫的数数声……

电视屏幕已变成白晃晃的一片,我往王小玉身边挪了挪,我们仍目不转睛看着前方,还有声音传递出来,以及王小玉轻微的数数声,这细小的声音里又增加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没错,是我——我们一同在数数,缓慢地、认真地。

我们数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每一个数字都在引体向上。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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