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是慢动作
2020-07-23霍君
霍君
一
岳母在我的升降床前足足站了五分四十二秒。
在这令人窒息的五分四十二秒里,岳母一声不吭。我的超能力耳朵,将岳母呼出的沉甸甸的气息搬运回来,一重又一重地码放在胸口上。随着胸口的负荷渐增,我那两颗再也释放不出光芒的眼珠滚動的频率愈来愈快。出院以来,虽然岳母伺候我吃喝,给我洗洗涮涮,每两个小时帮我翻一次身,但这样对我长时间地进行审视,却是第一次。审视,是为某种重大的决定积聚勇气。
一种不祥的预感霸道地侵入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我。我多么希望岳母的“重大决定”是杀死我残破的肉身,帮我完成自己所不能完成的事情。那样,岳母一家人解脱了, 我也解脱了。这样的“重大决定”是令我愉悦的,而我敏锐的第六感告诉我,岳母即将付诸行动的“重大决定”,肯定与死亡没有关系。但是,它会比死亡痛苦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她究竟要干什么?其实,不祥的信号,在岳母走进我房间,对我的审视开始之前,我就已经接收到了。
“还在加班,是吧?”这通电话,最接近恐怖的审视。它是岳母打给我老婆的。声音不大,情绪控制得也很好,完全符合岳母的身份。恰到好处只是表象,内质是饱胀的焦躁。整个白天,岳母给我老婆打了至少三个电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从“今天不会加班,是吧?”到“是不是又要加班?”再到最后一通电话,它们是层层递进的关系。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岳父不在家,他带队出差了。过去的日子,岳父也会出差,家里的每个人都习以为常。可这次不一样,是我出院后的首次出差。
“让爸去吧。”我老婆坚定地支持岳父出差,她不希望家里的事情拖岳父工作的后腿。岳父不在家的日子里,我老婆会接替岳父,负责给我更换尿不湿,负责给我洗澡。
审视持续到五分四十三秒的时候,岳母发出一声“唉”的叹息后,开始行动了。覆盖在我身上的薄被子被掀起来。尽管我的身子不能动,但皮肤是有生命的。当它意识到自己全裸地暴露在岳母的眼前时,刷的一下,附着在皮肤上的汗毛全体起立,做好了逃跑的姿态。尤其是羞部,向我发出严厉的警告,你这个家伙,快把双眼捂住啊。不要因为你是个瞎子,就无所作为,快,捂住啊。可是我不光是个瞎子,双臂根本没有能力抬起来,完成一个对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热热的血往我的脸上涌动,哗啦啦,哗啦啦,合力涂抹一层又一层的红晕,试图遮掩住所有的难堪、窘迫。
难堪和窘迫同样是无力的, 根本阻止不了岳母的行动。我的头部被岳母搬离了床,挪到紧挨着升降床的另一张床上。那是一张带轮子的、活动自由的床,每天晚上岳父把我搬到上边,推着去卫生间洗澡。当我的头触碰到铁质的活动床时,我明白了岳母的重大决定:她要像岳父那样,把我推到卫生间去洗澡!为了维护最后的一点尊严,我情愿付出本已残破的生命。可悲的是,我没有能力丢弃自己。我曾经认真地想过,结束生命的唯一办法就是绝食。拒绝别人的喂食,把牙齿咬得死死的,按照我的身体状况,估计一周时间便可如愿了。事实是我已经丧失了独立进食的能力,每一顿饭都是岳母将食物捣成糊状,用针管通过脖子上的切口,直接输送到胃管里。
上天真是眷顾我,让我成了瞎子瘫子的同时,还夺走了我的语言能力。除了会发出啊啊的语气词,其他的一概不可能。我只好通过表情来向大家传递信息,使他们了解我对生的绝望。“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岳母注意到了我额头上聚集起来的愁云。“是不是要大便啊?”岳父掀开了被子,窸窸窣窣地戴手套,凑到我的屁股跟前,准备迎接我肚腹里的内存。“乖啦,会一点一点地好起来的。”晚上,过来看我的老婆轻柔地安慰我。我愤怒了,想想吧,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的全力抢救,我就不会这么痛苦地活着。啊啊啊……我发出剧烈的抵抗。
自从我出院回到岳父家,白天都是已经退休的岳母照顾我,两个小时翻一次身,喂水喂饭,擦脸擦手擦胳膊擦腿擦脚,反正是除了屁股之外的各种擦。屁股是给岳父留着的,我那熬了大半辈子只熬到科级的岳父,每天中午都会急匆匆地赶回家,及时更换我屁股上罩着的尿不湿。在更换上新的尿不湿之前,岳母会将一盆温水放在我的卧室门口。岳父清洗干净我屁股上的污渍后,再笨手笨脚地将干爽的尿不湿套在我屁股上。那一刻的我,自尊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岳父大人深得岳母全方位的照顾,连双袜子都不曾洗过,竟然沦落到每天翻看我的脏屁股。
伤口迅速地糜烂,开出难堪与窘迫的花朵。花朵一路盛放,从我的卧室蜿蜒到卫生间里边的浴室。热水从喷头倾泻而出,岳母的一双手开始在我的身体上揉搓。揉搓不太顺畅,含着满满的犹疑,满满的情非得已,满满的羞怨。一双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承载了太多的情绪,它们工作得好辛苦。揉搓到沤了一天的“那个地方”,岳母突然停止了。两秒钟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溅起的水花沸沸扬扬,一部分洒落在我羞得通红的脸上。比深渊还深的羞惭已经不能表达我的心情,猝不及防的泪水冲出了眼眶。泪水混迹在脸上滚动的水花之中,也把自己变成一朵一朵的水花。清清澈澈的一朵,又是清清澈澈的一朵。
这样的哭泣怎么这样熟悉?它曾经在二十年前发生过。
二十年前,十岁的我被母亲生气地剥光了沾满烂泥巴的衣服,然后光溜溜地投掷在院子里的一只大盆里。院子里围拢着告我状的哥哥和姐姐,见母亲把我按在大盆子里洗澡,就将食指弯起来刮鼻子,齐声喊道,羞,羞,羞。我一只手捂住羞部,一只手从盆子里撩拨着变得黏糊糊的脏水,让脏水花挂在他们身上脸上头发上。我越是反抗,他们越是嘲笑我,然后呢,我反抗得就越厉害。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围观的人里边,出现了邻居小女孩。偏偏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她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子。那一刻,她星星般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也和我的哥哥姐姐们做着同样的动作,用手指在鼻梁上刮抹,每刮抹一下,就喊一句“羞羞”。我忽然安静下来,不再抗争,屈辱的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二
少年时的裸体被“初恋”的女孩子嘲笑,严重影响了我的心理。对于我的怪癖,我老婆再清楚不过。每次做爱前,我都要将屋子里的灯关掉。她说我们这么亲密了,为啥不能看呢?我怎么跟她解释呢,如果我说是少年时落下的心理阴影,必定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我只能回答她,从小我就是个怕羞的人。我老婆不甘心,她决定制造一场浪漫来拯救我。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女儿,也没有和岳父母住在一起。拥有独立空间的一对新婚夫妻,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其实,老婆的为所欲为一点创意都没有,完全是从影视剧里模仿而来。在浴池里注满水,洒满玫瑰花瓣儿,老婆开始诱惑我了。新款的露出大乳沟的睡衣,迷幻的眼神,一步一步勾着我走向花瓣儿浴缸。很好,一切都很好,谢谢你的用心。我说,可惜我不喜欢。
不嘛,我会让你喜欢的。女人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自以为是,太想改变自己的男人。她扭住了我,身子像一根手擀面条,软软地在我身上缠绕。一圈儿又一圈儿,缠绕住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脾。我决定接受老婆的安排,让她看到关于我的真相。对我而言,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
她需要的裸体呈现出来了。因为是第一次“用眼”看见,女人兴奋得像个小女孩,小脸蛋粉红粉红的,比浴缸里的玫瑰花瓣儿还要娇艳。她用手指动动这里,碰碰那里,简直新奇得不得了。小东西,你怎么那么丑呢?女人说完,嘻嘻地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眼角湿润润的。女人诱我深入,踏进撒满玫瑰花的浴池里。她口中嚷嚷着,亲爱的,这叫鸳鸯浴。女人雪白的身子潜入到花瓣儿中间,被有生命的花瓣儿围裹起来。花瓣儿围绕中的女人,真的美极了,可是,所有的美好都不能走进我的身体,无法化解我的窘迫。我的笨女人,依旧不肯放弃,做着各种尝试。每一种尝试,只能加重我的窘迫,让我越发地狼狈不堪,根本无法和她完成一段浪漫史。
之后好几天,我都昏聩无力。老婆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也不敢在我身上制造浪漫。“你只是怕羞吗?”她向我发出质疑,想要一个能说服她的理由。比如,年幼时受过什么样的伤害之类的。我不能说,绝对不能说。“看来,你害羞得有些过度了。”她没有放弃质疑。
质疑归质疑,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女人,只有老婆了解我这个绝密的隐私。因为了解,她该是懂我的。这个夜晚,我是多么强烈地盼望着老婆来看我,把我从磅礴的羞愧和委屈中解救出来。那样的羞愧和委屈,远比死亡恐怖。岳母给我洗完澡,把我安顿到升降床上后,我清清楚楚听见她给我老婆拨通了一天中的第四次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老婆,她给我洗了澡,叫我老婆不必再过来,照顾好小星星。假如我老婆听从了岳母的话,真的不再过来看我,那么我该如何抵御凶猛的羞愧?老婆,快来吧,来救救我啊。也许,老婆听到了我的呼救声,差五分钟十二点时,锁孔发出一声清脆的“咯噔”。
老婆轻着脚步,唯恐惊扰了睡下的岳母,直奔我的卧室。
懂我的人终于来了。对于一个不能看、不能动、不能说话的人,眼泪就是所有的表达。我希望老婆站出来,制止岳母为我洗澡这件事,不要把盖在我尊严上的最后一层薄纱给扯去。我亲爱的老婆用纸巾擦去了我眼角的泪水,然后拉过升降床边上的椅子坐下来,用她纤长的手指,在我身上弹奏,按摩。她边按摩边安慰我道,二哥是不是男子汉,男子汉咋能动不动就哭鼻子呢?乖啦,我这不是来了吗。
哄我的老婆,努力把巨大的疲惫压制下去,让母性的柔软抖擞地在线。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抚好我的情绪,然后回到我和她的小家里,一边守着不满周岁的女儿,一边安顿满身的倦怠。因此,她使出了杀手锏,二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闺女会喊爸爸了。
天啦,我的女儿小星星会喊爸爸了。我不得不承认,老婆的这一招是奏效的,小星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一声甜蜜的“爸爸”,减轻了我深重的羞愧与委屈。老婆离去后,我依旧用灵魂拥抱着我的小星星唤出的那声“爸爸”,一遍一遍地品味上边的甜。就这样甜下去,用甜做武器,打退羞愧和委屈这两个敌人,好好睡一个远离痛苦的觉。
突然,我的卧室门被踹开了,一股气势汹汹的力量扑到了升降床边。“二刚,你摆出这个架势来,是谁给你委屈受了吗?”是岳母。原来,她并没有睡去,而是穿着睡眠的外衣,悄悄观察我的动静。她知道我在老婆面前流泪了。而且,她把我流泪的原因,和她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
二刚,我是你丈母娘,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还要我怎么着啊?可着天底下,也没有丈母娘给姑爷洗澡的,到头来你还不知足。自私自私,典型的农村人的劣根性……没错,就是劣根性……
“劣根性”一词,被岳母咬得湿漉漉的,从嘴里冲出来,就变成了一根蘸了水的鞭子,咻咻地抽打我的魂魄。这个老太太,从她女儿把我领进她家的门,她追在我身后用抹布擦我踩过的脚印开始,就想骂我了对不对?自私自利是农村人的劣根性,不讲卫生是农村人的劣根性,她的女儿是多么有眼无珠,看上一个浑身劣根性的乡下大学生。她是一个有涵养的退休干部,用云淡风轻的眼神骂人。那时候,岳母不直接使用“劣根性”这个词骂我,除了素养本身,还有一个原因——她相信凭着她的努力,可以把她女儿认定的乡下女婿身上的“劣根”一根一根地拔了去。
岳母最先拔除的,是我不讲究卫生的劣根。如果洁癖分等级,那么岳母的洁癖列属最高级别。在人口数量相等的前提下,岳母家里的拖鞋要比普通人家多三倍。进厨房一双,进卧室一双,进卫生间一双。每个不同的场合,都有专用的拖鞋。假如我违背了岳母的规矩,穿着卧室的拖鞋去了卫生间,可是不得了,岳母会拿出超过常人一百万倍的耐心,给我讲穿错拖鞋的危害,不讲究卫生的危害,直到把我讲得晕菜,直到我对穿错鞋子心存忌惮,逐渐适应活在从工会主席位子上退下来的岳母画好的框架里为止。
在岳母辛辛苦苦的改造下,我身上岳母家的气质越来越明显。就在这个时候,祸从天降,我成了个躺在升降床上的活死人。岳母之前所有的努力不但付诸流水,还被我拉进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里。深渊里的生活,暗无天日,看不见未来。这是一个集体的暗无天日,集体的坚忍,岳母不适合发泄她的绝望情绪。可是今天,岳母做出了超越她身份底線的事情,成了世界上最委屈的岳母。如果她不将委屈撬动一个缝隙,让里边的脓水流出来,说不定它会与积压的绝望汇合,干成一件更惊心动魄具有毁灭性的事情。当着我这个瞎子的面,岳母撬开委屈的壳子,喷射出畅快的咒骂。岳母的咒骂仿若一场疾风骤雨,急吼吼地来,又急吼吼地去。咒骂仅仅维持了三分零两秒钟,便戛然而止。岳母冲出我的卧室,投入到另一种发泄形式中。哭泣,既是咒骂的延续,又是咒骂的孪生姊妹。老太太,让哭泣来得更猛烈些吧。
卧室外,岳母的哭声是如此不真实。我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超能力耳朵,说不定是我想着小星星睡着了。岳母见我睡着了,就闯进了我的梦,演绎了一场虚幻的一个人的战争。小星星,你来说说,爸爸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我的小星星,你知不知道,我多么盼着你能当面喊我一声爸爸。忽然,我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女儿喊的那个“爸爸”是我吗?
不,不是的。确切地说,不是现在的我,是三个月前的我。三个月前,女儿七个月大,但是我相信,那时的女儿已经有了记忆力。她现在喊的爸爸,是记忆里存储的那个爸爸。那个爸爸是健康的,是帅气的。我从女儿的视野里消失了将近两个月,一共五十四天零七个小时。当上帝关闭我所有的能力通道后,慷慨地赋予了我超强的听力,以及凭感觉计算时间的能力。五十四天零七个小时,不会错的。
三
在消失了五十四天零七个小时后,女儿见到了我和老婆。从我住进医院里,老婆就陪护在身边,和我一起度过了惊心动魄的几十天。为了和死神争夺我这条性命,老婆将未断奶的女儿,我们的小星星,交给岳母来照看,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因此,我离开女儿小星星多久,老婆也离开女儿小星星多久。“妈妈回来了。”我听见岳母说。五十四天零七个小时,对一个小婴孩来说,是非常漫长的,漫长到足以忘却父母的容颜。但我们的小星星是那么聪明,在经过了短暂的愣怔之后,她准确地认出,朝她张开怀抱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小嘴巴一撇,委委屈屈地扎进妈妈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她当然是委屈的,不明所以地和母亲分别,每天被迫喝下姥姥冲的奶粉。我最爱的宝贝,可怜的小星星。
“小星星去看爸爸喽。”老婆抱着小星星,进了安放我的卧室。“叫爸爸,爸爸可想我们小星星了。”
我的小星星看到了什么?升降床上躺着一个干巴巴的人,他的眼神空洞,面目奇丑无比,鼻子上插着胃管,气管儿也是被切开的。几秒钟的沉寂。沉寂,对一个只有九个月大的孩子而言,是惊吓过度的反应。可怕的几秒钟时间里,小家伙一定在寻找一种恰切的释放恐惧的方式,然而,除了放开喉咙大声啼哭,她还能怎样呢?哇——啼哭来得异常迅猛,爆发力强悍,瞬间把等待惊喜的我推入无边的沮丧中。我是这般虚弱,禁不住猛烈沮喪的袭击,憋出一阵咳来。虚弱到极致的人,连咳的资格都没有,很快,窒息便翩翩而至了。慌乱中,老婆想将小星星交给岳母,好把我从窒息中解救出来。小星星以为妈妈又要消失了,死死地搂住妈妈的脖子,拼命哭泣,拒绝姥姥的怀抱。
“告诉我咋弄!”疼爱小星星的岳母撸起袖子扑向我。在老婆的指导下,岳母笨手笨脚地给我吸痰。由于是第一次,再加上急迫了些,呼吸道被疏通的同时,我的喉管也被损伤了,疼痛趁机没完没了地追着我捶打。按说,经过几十天血与火的历练,这点小疼痛早已不值一提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彻骨的痛瞄准了我的灵魂,嗖嗖地发射,每一次都能精准地命中。一个十环,又一个十环。灵魂在颤抖,抱着头嚎叫。小星星,我不是怪物,是最爱你的爸爸啊。我的小星星。
我想,也许过一会儿就会好吧。可是,我错了。小星星被抱离了我的卧室,依旧拼命地嚎哭。“去外边,小星星想去外边?”从老婆的话语中,我判断出小星星的小手肯定是朝着门外的方向张开着。她用手势告诉妈妈,她要离开这里,离开有吓人怪物的房子。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老婆果真抱着小星星出去了。仿佛奇迹发生,刚一踏出防盗门,小星星拿出拼命气势来完成的哭泣戛然而止。灵魂被射了千百个精准十环的我又想,也许在外边转一圈就好了。我的想法,也正是我老婆我岳父母的想法。一个那么小的小婴儿,能有多大的坚持力和耐力呢?接下来,我的宝贝女儿小星星的表现,着实震惊了家里所有的人。
只要接近有我这个吓人怪物的房子,小星星的拼命嚎哭便会随时冲出喉咙。老婆一次一次的试探,均以失败告终。后来天黑了,终于失去耐心的老婆开始大声地吼小星星,你是想累死我吗!在医院陪我战斗了五十四天零七个小时的老婆,的确是疲惫至极了。我知道老婆的疲惫是双重的,既有身体上的透支,又有对我未来堪忧的精神负担。老婆的吼,并没有对小星星产生效果,她用更加玩命的嚎哭来抗拒被强行带进家门。其时,距离小星星出门已经整整四小时又二十五分钟。这期间,下班回家的岳父帮我翻了两次身,岳母将营养餐捣成糊状,通过胃管让我“吃”了饭。为了熟悉“吃饭”的过程,老太太一边给我老婆打电话,一边操作。我听见老婆在电话里说“别抢电话,姥姥给爸爸喂饭呢”,远离了有丑八怪的房子,小星星恢复了淘气的本性。
开始有街坊来敲门。“我家的孩子在写作业呢,你们能不能管好孩子,别再让她哭了啊?”老婆和岳父母诺诺向人家致歉,关上门来用尽了办法安抚小星星。小星星一心把嚎哭进行到底,抵制各种美食,各种哄骗,甚至抵制睡眠。夜深了,嘶哑却铿锵的嚎哭声从门缝窗户缝中挤出去,蹬蹬地跑下楼,将整个小区叫醒。一盏灯亮了,两盏灯亮了,小区里所有窗子后面的灯都亮了起来。之后呢,无数颗头颅从窗子里探出来,异口同声地向噪声发出谴责。和谴责声同时进行的,是更多巴掌和拳头来拍或是捶我们的门。
被逼无奈之下,我老婆收拾衣物,半夜里带着小星星离开了。在我岳父的护送下,她俩去了我们的小家。我的宝贝女儿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被小星星嫌弃,没有了星光的照耀,我微弱的存活信心被彻底摧毁了。
曾经的小星星啊,只要有爸爸在,拒绝任何人的怀抱。不管哭得多么猛烈,听到“小星星,爸爸回来了”便破涕而笑,展开肉乎乎的小臂膀,渴求爸爸宽厚的胸膛。小星星噢,你可知道,为了迎接你的出生,爸爸苦读育儿知识。你可知道,听到你在产房的第一声啼哭,爸爸激动得流出滚烫的泪水。你可知道,当爸爸从护士的手中接过你,本来你的小眼睛闭得紧紧的,突然间就睁开了,爸爸是你在这世上第一个看到的人。你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你可知道,爸爸第一时间更新了QQ签名,被同事们嘲笑是女儿奴。我的小星星,爸爸想给你最深厚的父爱,给你营造小公主一样的成长环境。
小星星,因为爸爸和妈妈要上班,我们一家三口才搬到了姥姥家里。你当然也不知道,自从搬到姥姥家里,爸爸每天夹着尾巴,连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在他们面前,爸爸要维护女婿的形象,行动坐卧都要规规矩矩,丝毫不能马虎大意。上了一天班,到家里还要谨小慎微,真是不轻松。但是,一看到小星星明亮的眼睛,再庞大的不轻松爸爸都愿意承受。我心爱的小星星,爸爸的样子停滞在你七个月大时的记忆里,他是最完美的爸爸,现在躺在姥姥家里的丑八怪,怎么可能是你的爸爸呢?
四
第二天,岳母气定神闲地给我更换纸尿裤。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犹疑,流畅极了。昨天夜里的洗澡事件,是一把有形的刷子,刷去了岳母和我之间那条不可跨越的黄线。岳母的气定神闲,让我愈加狐疑深夜那场咒骂的真实性。
而且,面对我的脏屁股,岳母的肠胃也没有再不舒服。要知道,岳母可是个高级洁癖者。从我出院到家里,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她能够允许我排出的粪便在纸尿裤里滞留到岳父回家,简直是不可思议。在纸尿裤包裹下的粪便是不安分的,它们排除万难,也要向外扩散气味。不好意思动我屁股的岳母,只有敞开屋子里全部的窗户,再一遍一遍地喷洒香水。她是多么担心岳父中午有应酬,忽略了家里升降床上一具活尸体纸尿裤上的一泡粪便啊。她不断地拨打岳父的电话:“下班就回家来,哪儿也别去,听见了吗?”如果不是要回家给我换纸尿裤,即便没有应酬,岳父中午也是不回家的。中午时间有限,在食堂吃了饭,回宿舍休息会儿,几乎是单位里大多数人的选择。
洗澡是个仪式,经过了这个仪式后,我就是个彻底的病人,再没有性别,没有丈母娘与姑爷间的不方便。如此,岳父就获得了解放,出差回来的他,不用每天因为要为我更换尿不湿来回奔波了,只在晚上洗澡时,给岳母搭把手。“屁股都沤红了,以后要养成定时大便的习惯。”打算着手培养我定时大便习惯的岳母,费力地把我的身体侧过来,用两只枕头抵住后背。如此,我的整个臀部就彻底暴露出来。肠道里的大便是慵懒的,需要有人来唤醒。饰演唤醒角色的是一瓶开塞露,岳母将它挤压到我的肠道里,然后搬把椅子守在床边,时刻观察大便的动静。我无法使用便盆之类的东西,承接大便的是一块铺在我臀部下的塑料布。岳母戴着塑料手套的手,随时预备伸向我的肛门,配合着大肠的蠕动,把一泡粪便给掏出来。
“用力,二刚用力。”岳母鼓励我。我没有气力可用,我全部的气力都用来羞愧。我不怕死,怕没有尊严,怕藏匿二十年的少年时代的秘密暴露在阳光下。可悲的是,我曾深爱的女孩儿,并不知道她给我带来的磨难有多么深重。当她远远地站着,用手指刮鼻子,嘲笑被母亲按在洗澡盆里的我时,我恨不得冲出澡盆,拿菜刀将设计陷害我的姐姐给砍了。脾气暴躁的母亲经常抡起拳头,或是飞起大脚板,目标对准了我的哥哥姐姐们,你这个懒家伙,黄瓜秧子都着火了,也不知道浇!想吃黄瓜,看我不把牙给你掰掉了。还有你这个懒鬼,羊圈里一棵草都没有了,把你撕巴了喂羊。只有我這个老疙瘩,母亲从未动过一根手指头。我只负责读书,负责吃好吃的,负责和小伙伴玩耍。关于我的名字二刚,是从哥哥大刚那里排来的。两个姐姐是女孩子,不在男丁的排序之内。
母亲的宠溺,招惹来哥哥姐姐对我的一致仇恨。我早就看出哥哥姐姐们心怀的恶毒,便暗中向母亲打他们的小报告,说他们偷吃了瓜架上第一个未及长大的黄瓜;说他们偷懒,不好好放羊,羊刚吃了一口草,就用鞭子抽打它们。我的小报告是奏效的,往往换来母亲对他们的责骂。一群馋鬼,一群懒鬼。母亲一边往大铁锅上啪啪地贴饼子,一边口水横飞地骂。我这样做的结果是,换来哥哥姐姐们更浓稠的仇恨,他们想方设法寻找惩治我的机会。那个周末,十四岁的大姐和十二岁的二姐,暗中和其他小伙伴合谋把我引诱到了村南的沙土沟。说是沙土沟,其实是个烂泥塘。她们挽了裤脚,去烂泥塘里摸田螺。我想要加入她们,却遭到了集体轰赶,被赶到她们预谋的烂泥塘漩涡处。我学着她们挽起裤脚,可没有走几步,就掉进了泥沼的漩涡里。她们早就预备好了,只等泥沼快要没过我的头顶时,就朝我伸过来提前准备好的木棍。“妈,二刚不听话,非得跟着我们!”两个姐姐去告了状,惊恐的母亲顶着一头草屑跑向我。
陷害我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无辜,坦荡地站在院子里,等母亲扒光了我,集体发出嘲笑声。我没有想到,我心爱的女孩,也在羞辱我的队伍里。或许,所有的羞辱都不是恶意的,不过是一场少年时代的游戏。但它却严重影响到了我。我的初恋,那个长着星星般闪亮的大眼睛的女孩,她不光是我的邻居,还是我的同学。每当注视她的大眼睛,我就会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把她娶回家。自从我糟糕的裸体形象被女孩刮鼻子笑话后,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别说与她目光对接,连一句话我都不敢说。在她面前,我变成了一粒卑微的尘埃。
直到遇到我现在的老婆。是她吗,我的初恋女孩?一双熟悉的亮晶晶的大眼睛,闪烁着天上星子的光芒。让我爱你吧。老婆笑了,说给我一个理由。我就念了一首关于眼睛的情诗:
你的眼睛
像远方淡蓝的大海
那永恒的痛苦,像尘土
隐没在你的眼中
你的眼睛是清泉
它的希望的光照着我
通过流水的闪烁
宛如水底的珍珠
俘获我老婆的那首诗,是一个叫弗兰科的乌克兰诗人写的。诗很美,稍感不足的是,里边没有星星这样的字眼儿。我曾经篡改过,把清泉改成星星,但改来改去,总是不满意。那是我悄悄给初恋女孩准备的,尽管我知道,今生都不可能有机会当面念给她听。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除了我自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解。这么多年来,我以为尘埃的感觉正渐渐和我拉开距离。椅子上的岳母对着我裸露的下体,目光炯炯地等着粪污涌出我肠道的那份坚定,再次将我打回到一粒尘埃的原型。
“二刚,咋使不上劲儿呢!”三十二分钟零三十秒后,岳母开始急躁了。开塞露已经起到了作用,屁一个跟着一个,弄得老太太一刻都不敢走开。结果呢,屁过后,却不见实质内容。有好几次,当岳母强劲的急躁气息喷射在我身上时,我都以为她要控制不住地咒骂我了。可是没有。岳母只是单纯地急躁,一点嫌弃瘫子女婿的迹象都没有。岳母急躁,实在是因为太忙碌了,里里外外还都没来得及收拾,她怎么能不着急呢?岳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有效的,她的忙碌分成两个部分。大部分时间花在我身上,两个小时一次翻身,时间掌握得特别精确,从不偷懒。哪怕是夜间,也不惊动岳父。
一天三顿的营养餐,一点不含糊。岳母亲自去采买,来回的路上,她是小跑着去,小跑着回。防盗门一开,人和喘息声同时进来。小区里有一家连锁小超市,但是小区面积大,小超市距离岳父母的楼有一段距离。我算计了一下,岳母来回维持在半个小时左右。往左不超过半分钟,往右也不超过半分钟。
在我身上耗费的另外一大块时间,便是没有穷尽的拆洗。被子、垫子、枕头,洗衣机一天到晚嗡嗡转。还有许多零碎事,诸如用棉签蘸水润唇之类,在此省略一万字。
另外一个部分的忙碌,是用在家里的清洁上。厨房的清洁是一个大概念,里边包含厨具、灶具、碗筷等等。岳母要擦,擦擦擦,每日让它们漂漂亮亮,像是才从商店买来的,还未来得及沾染烟尘气息。厨房满意了,再就是客厅和几个卧室,这当然也是一个大概念,在此省略一万字。
就像当初训练我去不同的房间要穿不同的拖鞋,现在,从岳母对我臀部坚定的蹲守来看,也把我的定时大便纳入到了她画好的框架中。她相信自己,在她的调教下,一到预定好的时间,大便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在肠道里站好队,以老太太满意的速度排出来。岳母麻利地清理掉粪便后,及时给我冲洗干净下体,屋子里没有异味,病人身上亦没有异味。这才是岳母要的结果。
岳母还不止这两大部分的忙碌。她每天都要从这两个部分中,争夺出一些细碎的时间来拨打电话。弟妹哇,天热了,上午过了十点钟,就不要带小星星出去了。下午四点钟以后再出去。出去的时候千万记得给小星星戴上太阳帽,小水壺也不要忘了,万一口渴了呢?水壶里的水要新鲜,不能隔夜,喝时倒在手背上几滴,试试温度,不要太烫,也不要太凉了……岳母这通电话是打给保姆“弟妹”的。哭闹不止的小星星被老婆带回到我们的小家后,岳父母就开始找保姆。老婆白天要上班,岳母又要照顾我,小星星只能请保姆来看管。从家政公司找保姆不放心,怕小星星受虐待,岳父便给老家的堂弟打电话,让堂弟媳妇过来帮帮忙。面对岳母细致入微的电话遥控,堂弟媳妇能够忍耐下来,恐怕也是看在报酬的份儿上吧。
小星星,想不想姥姥哇?亲亲姥姥,好不好?那姥姥亲亲小星星……传来叭叭的亲吻声。有时候,看天气不错,岳母便和堂弟媳妇约好了,让堂弟媳妇把小星星抱到楼下。她匆忙地跑下去,和外孙女亲热会儿。
我的心哪,犹如被千百支利箭穿透。
五
今天,出院已经四十天又七个小时了,依旧没有见到母亲以及哥哥姐姐们的踪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原因。每个晚上,老婆照例来看我,带来关于小星星的消息,或者其他一些什么,唯独没有我亲生母亲的只言片语。想必岳父母和我老婆提前商量好了,绝口不提我的家人。
按照大众化的程序,出院后我该回自己的小家,把母亲接过来,来照料他们残废掉的儿子;老婆上班,让岳父母帮着看管小星星。自杀欲念的产生,虽然主要原因是我不能接纳废掉的自己,不能承受小星星对我的抛弃,但是也有一部分因素来自我的家人。他们没有及时出现在我出院后的日子里,对此,我是不满的。作为生养我的母亲,还有我一奶同胞的哥哥姐姐们,难道不应该在我最脆弱的关口,怀抱着浓浓的亲情,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来看我吗?可是,亲人的影子空空如也。渐渐地,我开始理性地思考:老婆和岳父母三缄其口,背后肯定有重大隐情。而且这个隐情发生在我住院期间,它直接导致出院后的我回到岳父母家里。
母亲那么偏爱我,到底是什么让她狠下心,不来看望我呢?一些碎片在记忆里漂泊:母亲和老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她们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退让。尤其是母亲,她就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完全失去了理智,咆哮声震荡得空气如海浪般涌动。母亲在哭,老婆也在哭。哭泣不但没有妨碍争吵,还让争吵不断升级,声音在湿润中撕裂。处在胶着状态的争吵凝聚成一块坚硬的大石头,我的耳朵根本无力将它掰开。想知道她俩争吵的内容是不可能了。而且,她们在哪里争吵,我也无法辨识出来。四周一片混沌,好陌生,好奇怪。更奇怪的是,我明明感觉得到她们在争吵,两个人的五官、吵架的表情却被隐藏了。我想劝说她们,让她们停止吵闹,但不管我如何大声呼喊,她们就是置之不理。仿佛我的声音是与她们隔绝的,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触动她们的听觉。“二刚,你听见我说话吗?知不知道,你整整昏睡了十二天。十二天啊,你知不知道!”老婆的声音一响起,母亲就带着她的咆哮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激烈的争吵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想张开眼睛,打开嘴巴,问问老婆她说的十二天是什么意思,再问问她为什么和我母亲产生如此剧烈的冲突。结果当然是我没有问成。因为,除了呼吸,我突然丧失了一个人应当具备的所有能力。
一段时间里,我把这些碎片归入幻梦,它并没有真实地发生,不过是处在昏迷状态中的我,大脑的一次“想入非非”而已。“想入非非”不是空穴来风,是在现实的土壤上生长出来的。现实的土壤就是母亲和老婆在生活中的种种不睦。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也许那次的争吵并非梦幻。在我命悬一线之际,母亲去医院看望过我。在看望的过程中,悲痛的母亲和儿媳妇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有可能母亲接受不了儿子重伤的现实,受到了巨大打击,然后……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不,不是这样的。母亲的身体一向很健康,没听说有什么三高四高的症状,突发心脑血管疾病的几率不是很大。这个自我安慰的理由跳出来的时候,我多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啊。你凭什么认为母亲没有三高四高呢,你带她去医院体检过吗?没有哇,一次都没有。用在自己身上一分钱都心疼的母亲,即便身体有所不适,说不定也会隐瞒家人的。
在岳父母家里,老婆联合两位老人,在我面前绝口不提我的母亲。为什么出院四十天又七个小时后,我才开始用所谓的理性来思考母亲不来看我的缘由呢?是潜意识里的排斥在发挥作用。我宁愿母亲是因为其他的事情,没有及时出现在我身边,宁愿对她生出不满来。种种的宁愿,目的只有一个,希望母亲是健康的,有生命力的。
“吃饭啦!”中午十二点整,岳母的吆喝声准时在我耳边响起。我轻轻合上眼皮,将快要溢出眼角的泪水拼命地憋回去。拔掉针头的针管,吱儿吱儿地吸满捣烂的食物,然后往胃管里灌输,每一个动作都已经被岳母操练得格外娴熟,完美无瑕。感谢岳母的精准与速度,在我努力憋住的泪水崩泄前,她端着餐具离开了我的卧室。决堤的泪水冲开闭拢的眼皮,喷薄而出。泪水在空中相遇,它们相互冲撞,粉身碎骨后变成泪花花,一朵一朵地盛开。泪花花是什么颜色的呢?我看见了,它是世上最绚丽的红色,没有任何一种颜色可以和它相媲美。因为呵,它是用我的血液染成的。
我不但看到了,还听到了。“吃饭啦!”是母亲在吆喝。母亲的吆喝,不如岳母精准,也不如岳母温和,却比岳母嘹亮。每次吃饭前,母亲吆喝出的“吃饭啦”的余音荡漾得满村都是。一村人正在进行的动作全部停止下来,所有的鼻子朝着余音的方向打开,品评其中的味道。可惜的是,一百次中的九十九次都是寡淡的,带好闻香气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有香气滋润的吆喝就是不一样,比其他的九十九次多了好几分的妩媚,光听着便是莫大的享受。在它的诱惑下,哥哥姐姐们早从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转战到了饭桌。他们牢牢地握住手里的筷子,只等母亲端来的炖肉一上桌,就发起强势的猛攻,将碗里的炖肉纷纷拿下。哥哥姐姐们在炖肉面前各自为营,互不相让。年龄最小的我,不时地向哥哥姐姐们投去蔑视的目光。
那天是父亲的生日。作为主角的父亲,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肉,一边麻利地卷好一支纸烟。等母亲终于闲下来时,他将纸烟点燃递了过去。母亲一手接了纸烟,一手蜷成拳头,在后腰部位捶打几下,对父亲说,还等啥,吃吧。我的坐位和母亲紧挨着,因此母亲很轻松地就能把吐出来的烟圈儿喷到我脸上。烟圈儿是我和母亲之间的语言密码,其他人都不懂。我朝母亲递过去一个得意的眼神儿,母亲立即做出回应,她的左眉快速地掀动了一下,很顽皮的样子。八九岁的我,差点被母亲给弄哭了。日常的母亲,没完没了地忙碌,没完没了地用粗门大嗓向父亲哥哥姐姐们发出指令。她根本没有时间喜悦,更没有时间顽皮。偶尔的喜悦和顽皮,几乎都是与我有关。
吃饭前发生了什么呢?母亲悄悄地向我招手,把我引到灶台前,然后掀开锅盖,用铲子在半锅咕嘟咕嘟的炖肉中翻找,直到找到那块肉最多、个头最大的骨头。母亲把肉骨头盛在大瓷碗里,塞到我手上,暗示我赶紧吃了,否则一会儿哥哥姐姐们就要回来了。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只要家里做好吃的,它便会重现。父亲生日那天,双手捧着肉骨头的我,并没有急于狼吞虎咽,而是对着母亲说,妈,等我长大了,挣好多钱,天天给您炖肉吃。
嗬,还是我老儿子好,妈真没白疼你。
母亲的烟圈儿密码有两重含义:第一重是“你知我知”,此处炫耀的是母亲对我的偏爱;第二重是幸福,虽然离我长大还很遥远,但母亲仿佛提前过上了老儿子安排的天天吃炖肉的生活。
六
假如不是十岁那年,母亲强行剥了我的衣服,把赤裸的我扔进澡盆,被我喜欢的女孩羞辱,造成我严重的心理障碍,我和母亲之间的“语言密码”还会乐此不疲地延续下去。母亲对我的偏爱没有改变,依旧汹涌澎湃。改变了的,是我。
让人崩溃的是,我喜欢的女孩子,与我小学同学之后,中学依旧是同学。就像母亲对我的爱没有改变一样,我对长着星星般大眼睛女孩的喜欢,丝毫没有减弱。但是,我不敢表现出来,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总感觉她的目光会穿透我的衣服,直接抵达我的私处。所以,我拼命地逃避,把自己埋葬在厚厚的书堆里。祭奠我的,是一张又一张奖状。“我老儿子真棒!”母亲大声地赞美我。那一刻的母亲,一定非常希望我用喜悦的目光迎接她的赞美。她的眼睛里准备了丰盈的蜜糖,只等我用目光去吸吮,好把我甜得晕倒。然后,永远顶着一头草屑的母亲兴高采烈地蹬上自行车,亲自去镇上的肉摊割上几斤带骨头的肉。没有多久,肉香便从大铁锅里溢出来。看哪,一直在家里默默无闻的父亲,已经给母亲卷好了纸烟,等母亲把炖肉端上桌,就点燃了递过去,让母亲愉悦地喷吐烟圈儿,制造一场“语言密码”。惯于默默无闻的父亲,才是最清醒的旁观者。
事实并没有按照母亲的意愿进行。我拒绝迎接母亲的赞美,而疼爱我的母亲,没有因为我的拒绝,在我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不悦。她不舍得那样做。她蹬着老旧的二八式自行车,从村里去往镇上买肉的路上,用她的粗门大嗓向每一个遇到的熟人宣布:“我老儿子又考了个第一,全年级第一!”声音随着车子的颠簸而起伏。正式开饭前的偷吃行为,也被取消了。我给母亲的理由是,自己这么大了,不想再搞特殊。真实的情况却是,我不想再配合母亲。在我的心里,埋下了对母亲的幽怨。父亲卷烟的动作有些迟钝,母亲都把炖肉端上桌子了,他还没有卷好。“废物死你!”母亲说完,就夺过未卷完的纸烟,坐到离饭桌有些距离的一只圆凳上,独自卷烟吸烟。烟圈儿从身后飘过来,在我的脖颈上谨慎地制造出一个小小的痒后,悄然改变路径,袅娜地弥漫在饭桌上空。
“快吃饭吧。”父亲在烟雾中举起了筷子。
“那个大个儿的肉骨头,谁也不许动啊,给我老儿子吃,我老儿子有功。”母亲的嗓音可不像烟圈儿那么温柔,震得空气直荡漾。其实母亲多虑了,即使她没有特意叮嘱,海碗里最大块的肉骨头也是安全的。这是我和母亲的“语言密码”中断后,饭桌上的一个奇怪现象。哥哥姐姐们吃炖肉的热情依旧高涨,但是他们谁也不去触碰最大的那块肉骨头。他们的筷子绕着它,孤立它,嫌弃它,以此来表明他们对肉骨头的集体态度:可恶的肉骨头,别以为过去我们不知道是咋回事,哼!他们用孤立肉骨头的方式,来看我和母亲的笑话。这几个坏家伙才是始作俑者,我真想把肉骨头抓起来,狠狠地扔到他们脸上。那一刻,我的筷子在颤抖,心在颤抖。我暗暗发誓,逃离,不计代价地逃离,永远不会原谅这些丑恶的嘴脸。
我一心一意地逃离,逃离我喜欢的女孩,逃离我的母亲,逃离我的哥哥姐姐们。在这个逃离的过程中,我的母亲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作为母亲,她明明可以质问我,可她并没有。无论我怎样做,她都可以把爱心一片一片地撕扯下来,紧紧地包裹住我的所作所为。我成功地完成了逃离后,把母亲接到城里唯一的一次,动因不是实现对母亲许下的“天天吃炖肉”的诺言,而是父亲的去世。
是的,父亲去世了。活着时,父亲静悄悄的,死去时却惊心动魄。一大片快要成熟的玉米,被父亲的身体碾压得平平展展。一生热爱土地和庄稼的父亲,怎舍得糟蹋他和母亲用汗水浇灌的果实呢?突然发病的他一定是太难受了,难受到失去了控制。一个路过的村民眼见一棵一棵玉米秆晃动倒伏下去,提着胆子近前去看。但见在地上滚动的父亲,两颗眼珠全都暴突出来,嘴角流淌着血沫子。那人惊骇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喊快救人哪。我和老婆赶回来,父亲已经停放在老宅东屋搭起的门板上了。不知是谁掀开黄色的单子一角,对我说,把你爸的眼合上吧,就等着你呢。泪水长流的我伸出手去闭拢父亲的双眼,让他安息。不想,我的手一离开,父親的眼便又重新张开来。
“就让他睁着眼走吧。他是心疼那些压坏的庄稼呢。”母亲平静地说,然后将一沓裁好的卷烟纸和盛有旱烟丝的小布袋儿塞到父亲手上,“到了那边,每天给我卷一支,等我过去了,闻着烟味就找到你了。”
正是父亲的去世,深深地触动了我。那么多年,我只顾着逃离,过于坚持某个执念,偏偏忽略了孝道。办完父亲的丧事,我把母亲接到了我工作生活的城市。“二刚,你妈可是不容易,让她好好享享你的福。”村里和母亲同时代的人,以及母亲上一辈的人,用异口同声的说辞送别母亲。母亲将头探出车窗,微微地笑,轻轻地颔首。
微微地笑,轻轻地颔首,母亲携带着这两个矜持的表情和动作,踏进了我城市里的小家。“妈,这是您进卫生间的鞋。”母亲微微地笑,好啊。“妈,这是您进卧室的鞋。”母亲轻轻地颔首,好啊。嘴巴上说好的母亲,不是穿着卧室的拖鞋进了卫生间,就是穿着卫生间的拖鞋进了卧室。完全承袭了岳母洁癖的老婆,拿出比岳母多出一百倍的耐心来,认真地培养一个农村老太太的卫生习惯。老婆是自信的,她相信即使没有岳母的协助,也会改变乡下的婆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老婆,采取的方式不是岳母式的说教,而是身体力行地纠正。“妈,把鞋换下来。”换下来的鞋子,老婆即刻拿去清洗。鞋子踩过的地板,她蹲在地上,用擦地的专用抹布一毫厘一毫厘地擦拭。眼见汗珠子从上了一天班的老婆脸颊上滚落,母亲奔扑过去,和儿媳妇抢夺抹布。“妈,不用您,您坐着看电视就可以了。您要是不想看电视,就和二刚聊聊天儿。二刚,别看书了,过来和妈说说话儿。”
见自己给儿媳妇平添了麻烦,母亲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穿错的,上岁数了,脑子不好使了。”倚在沙发上看书的我,感觉到母亲朝我丢过来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无辜,还有求助。然而,就像拒绝参与母亲的“语言密码”一样,我没有对母亲的求助作出回应。第一,我已经不习惯与母亲进行眼神的交流。第二,我没有能力解决母亲的问题。
老婆反复嘱咐过母亲,晚上的饭,一定要等我们回来。母亲来的第五天晚上,我和老婆同时加班,回到家时,厨房里已经飘起了饭菜香。素炒土豆丝,醋熘白菜,两道母亲很拿手的菜。这两道菜,陪伴了我将近二十年,直到我成功地完成一场漫长的逃离。“我不会做那些菜,凑合着吃吧。”母亲说的那些菜,源自老婆和我的厨艺。在我的记忆里,炖肉是母亲做过的最复杂的一道菜。母亲厨艺的欠缺,皆因过于简陋的食材制约了她水平的发挥。所有的简陋,撑起了我的学费,以及哥哥崭新的婚房。
母亲已经很尽力了,她把过去给我们一家人做的素炒土豆片,换成了素炒土豆丝。丝儿比片儿看上去更精致、更漂亮一些。“咋能让妈光吃素菜呢!二刚,咱给妈做点好吃的。”我的老婆大人把我拉进她的孝顺队伍里,麻利地烹制了几样荤素搭配的小菜。进餐时,母亲炒的两个清爽小菜,老婆一筷子都没有动。而且,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也许这个细节从母亲来的第一天就存在了,只是被我忽略了而已——母亲夹菜的地方,老婆的筷子谨慎地回避着;母亲呢,夹菜时如同一个羞涩的小女孩,单夹取离自己最近区域的菜,给儿媳妇留足了空间。
这个细节引起了我的不悦。“还是老味道。”我夹了一筷子素炒土豆丝,又夹了一筷子醋熘白菜,发出赞美。母亲高兴起来,用被旱烟熏得黄焦焦的几根手指,合力握住她吮吸过的筷子,去菜盘里取来我的所爱,往我的饭碗里填。
“妈,您用这副公筷给二刚夹菜。跟您老说,国外的家庭吃饭都是分餐制的,这样会减少交叉传染的机会……”老婆终于忍无可忍,开始给母亲讲述什么叫分餐制,什么叫交叉传染。母亲的脖颈朝前探了探,微微笑着倾听。灯光映射在母亲的鼻头上,上边沁出来的汗珠儿晶莹剔透。
周六的早上,母亲回了老家。她说庄稼人干惯了活儿,歇下来骨头就痒痒。她还说,回去离爸会近一些。走了,再也没来过。直到我的小星星出生,她才和哥哥姐姐们一起来过一次。他们集体地来,集体地回去,在一天时间里。
我的母亲,您的爱心到底有多么丰盈,一片一片地撕扯下来,用来包裹我的全部。您为什么不指责我,甚至抽我的嘴巴子?哪怕,您向我抱怨一两声也好。妈妈,儿子错了,真的错了。
老天,你為什么不给我向母亲忏悔的机会!
七
我的泪水流淌了一整夜。
夜里,我是自由的,无论哭泣多么酣畅淋漓,都不会被前来翻身的岳母发觉。我夜里的哭泣之所以安全,全赖于岳母的一个习惯——也许她不想惊扰到岳父的睡眠,每隔两个小时的精准翻身,岳母连灯都不开。黑暗,给岳母披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
穿着神秘外衣的岳母,在固定的时间节点上,一次次推开我卧室的门,一次次把我仰卧的身子侧翻过来。我大幅缩减的体重,是岳母翻动我身体时不用特别费力的一个重要条件。当然,随着翻动的熟练,技巧性是另外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从翻动开始,到翻动结束,岳母都没有发现我在默默流泪这个秘密。在同一个空间,我们各自忙碌着。
新的一天从岳母给我换纸尿裤开始。她能够独自做的事情,尽量不让岳父染指。纸尿裤换完了,岳父那边有了起床的响动,岳母拘谨的动作这才放开来,不再担心对岳父睡眠的叨扰。一松弛,厨房里的刀子铲子触碰出的奏鸣曲明亮了许多。
吃饭啦!
我一点食欲都没有,依旧陷在悲伤的情绪里。但是,随着白天的来临,我必须强忍住,不让一滴眼泪流出眼眶。幸好,我吃饭不需要被征求意见,也不需要有食欲。胃管协助我巧妙地遮掩了剧烈的悲痛。说实话,那天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情,我多少有些不自信,是否能够做到一整天不让眼泪流出来。那件事发生在排便环节之后,其时距离岳父上班离家刚好一小时零十五分钟。上午八点四十五,是我固定的排便时间。岳母没有把排便和早起的第一道程序换尿不湿放在一起,应该是有她的考量。早上的节奏过于紧凑,不仅要伺候我的早餐,解决她自己和岳父的早餐,还要让岳父完美地离家。岳父完美离家的场景,自小星星出世,我们搬到岳父母家就见识到了。穿上岳母熨烫好的平整到没有一丝褶皱的外套,以及擦拭得可以当镜子照的皮鞋,岳父和岳母道一声“我上班去了”,得到岳母“走吧,路上慢点儿”的回应,岳父的身影才消失在防盗门外。一天不算什么,两天也不算什么,时间久了就成了风景。风景很靓丽,但一直不够打动我。具体因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倒是觉得,我母亲粗门大嗓地骂父亲“死废物”更亲切。为了不使岳父完美离家的程序受到影响,再加上排便所具有的艰巨特性,岳母只得把伺候我排便这件事安排在比较从容的时间段里。
刚清洗完屁股,客厅里的电话便响了。电话响很正常,我的老婆、我的岳父、照顾小星星的保姆、岳母过去的同事,都有可能打过来。岳母只“喂”了一声,情绪就不对了。她在努力地隐忍,但情绪太强烈了,先是哽咽,断断续续的,接着便啜泣起来。啜泣了许久,岳母说:“家里有病人,我就不去了吧。”然后,挂了电话。
再没了任何声音。
喧闹的洗涮环节,水和洗衣机都静悄悄的。时间焦灼不安地爬进买菜的程序,下楼的脚步依然没有在楼道响起。接下来,做饭、喂饭等丝丝相扣的环节,也都像被一只神奇的橡皮擦擦去了般,了无痕迹。当然,这其中消失了的,也包括两个小时一次的翻身。岳母是怎么了?我不得不暂时中断悲伤,思考种种可能。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岳母出事了。电话传来的讯息,打倒了岳母,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的身体,无法承受剧烈的情绪变化。这个很现实的推测,把我推进巨大的无助和恐慌里。我没有力量向外界发出求助的信息,什么都做不了。
老婆,快来啊!
岳父,快来啊!
我寄希望于心有灵犀,盼望他们能够听到我灵魂发出的呼喊,然后狂奔回家,对岳母进行施救。我超能力的耳朵,一次次听到防盗门被撞开,巨大的咣当声在耳道里蛮横地冲撞。下午四点半发生的一次冲撞,直接挑战了我虚弱的承受底线。我晕了过去。
等我的意识恢复时,防盗门又发出了一声咣当。又是我的耳朵在欺骗我吗?
“回来啦!”居然传出了岳母的声音。如同早上岳父完美地离家,“回来啦”是晚上岳父回家的固定仪式。“喂完了二刚,咱马上开饭。”没错,是真实的进入程序的岳母。
吃饭啦!
岳母的吆喝温润如旧,多一分显得粗俗,少一分则显得孱弱。针管汲取完食物,然后是作为嘴巴的胃管开始吃饭。吆喝是岳母的,动作也是岳母的。我确定了,岳母是安全的,是完好的。那么,白天岳母接听电话后,缺席所有的劳作程序,是因为我过于悲痛,导致意识出现了问题吗?不,不是的。我的身体否定了我的想法。它已经长达九小时五十二分钟没有被翻动,疲倦到了极点。接下来,岳父母在餐桌上的对话佐证了我身体传递的讯息。
某某死了。岳父说。
嗯。岳母回。
咀嚼声,碗筷触碰声,轻轻地弥漫,试图模糊餐桌上的尴尬。愈是想遮掩,尴尬的面目愈是清晰。“吃完了,赶紧给二刚洗澡,这大热天的。”岳母撑不下去了,把我当作生化武器,来冲淡尴尬的浓度。我果然发挥了作用,老两口齐心协力地搬运我,各有分工地清洗我,看不出任何瑕疵,真是一对配合默契的夫妻。那个晚上,他们还加了一个节目——等我老婆来看我时,岳母说要陪着岳父去看小星星,双双出了家门。
老婆对我进行了程式化的按摩后,给我准备了一份小惊喜。她把小星星奶聲奶气呼唤的“爸爸”,用手机录了下来,播放给我听。爸爸,爸爸,爸爸……用不了多久,小星星就可以喊“奶奶”了。奶奶,奶奶,奶奶……我的母亲,您在天堂会听得到吗?
八
出院第八百天后,我依然没有死去。能够发出“时光荏苒”感叹的人,是多么幸福。我的时光一点也不荏苒,是煎熬。除了我,谁也体会不到八百天煎熬叠加在一起的感受。
我的小星星,在我承受的煎熬中渐渐成长。三岁的小家伙,已经非常厉害了,会背诵几十首唐诗。她每学会一首新诗,第一个要向姥姥炫耀,在电话里高声给姥姥背诵。我的超能力耳朵趴在话筒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老婆也会录下来,用手机放给我听。还有好听的歌曲,以及绘声绘色的童话故事。小家伙拥有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唯独没有我这个爸爸。“爸爸”的呼唤,止于一周岁之前。
有了思维的小星星,一直没有提出过来姥姥家里吗?她还记不记得姥姥家里那个曾经吓到她的丑八怪?如果记得,有人告诉小星星丑八怪是谁了吗?老婆和岳父母的嘴巴都紧紧的,半个字都不吐出来,如同拒绝透露我母亲的消息一样。我能责怪他们吗?不能。他们为我做得够多的了。冥冥中,仿佛有一种深深的期待向我招手,让我忍着煎熬,向它靠近。至于期待什么,恐怕只有期待本身才能回答吧。
出院第八百零一天的早上,岳父没有去上班。“几点来?”收拾厨房的岳母问道。“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差不多九点吧。”岳父回。“噢,对对,是九点,我想说啥来着,水果瓜子还没摆是吧?还有茶,绿茶还是红茶?”
听岳母的话外音,家里要来客人,而且是很重要的客人。在岳母摆放水果的时候,我老婆来了,她一进来就问:“他们还没来吧?”连我老婆都请假过来了,看来,要来的客人真是重要得很。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正是我排便的时间,岳母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推开我的卧室门。我肚腹里那挂被训练有素的肠子,进入到迎接开塞露的状态,一首肠鸣曲已准备就绪。
要来的人或者与我没有关系吧。我这样想。
差五分钟九点,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守候的一家人,集体向门口奔过去。门开了,伴着礼貌的“叔叔好,阿姨好”,涌进来一大束杂乱的脚步。两三个人,也可能是三四个人。从说话的声音上,我确定他们是陌生的,而且还是年轻的。
陌生又年轻的一束人环顾四周后,发出连声的赞叹,家里真干净啊,一尘不染这个词儿就是给您家造的。哇,看看阿姨的厨房,惊到我了。先干活儿,有时间组团到阿姨家里来参观学习。阿姨,人在哪儿呢?
之后,我的卧室门被推开。一束人的赞叹又爆发了,一点异味儿都没有,哪像有病人的样儿啊。赞叹完了,一束人退回到客厅里,开始“叔叔阿姨,咱先坐下来聊聊”。聊聊?我猛然预感到,他们和他们的聊天,将与我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正式“聊聊”开始前,岳父母和老婆尽了一番主家的客套,来来来,吃橘子,吃葡萄,吃香蕉……喝茶,今年的新龙井。热烈的气氛里,我听见老婆的脚步朝着我的卧室逶迤过来,到了门口,伸手带上了敞开的门。老婆这是何意,怕我听到他们和他们的“聊聊”吗?她肯定不知道,我早练就了超强的辨听能力。
“聊聊”很正式。陌生的一束人中,主发声的是一个女生,她全部的“聊聊”都是提问。您姑爷哪年出的车祸?当时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做出照顾姑爷的决定?刚开始照顾姑爷有没有觉得不方便?听说您为了照顾姑爷好几年没出过家门儿?每一个问题貌似都是针对岳母。在每一个问题的后边,岳母像一个认真的小学生,一丝不苟地填写答案。填到激动处,她便顾不得一贯温润的语言气质了。
“出了事儿,肇事方没有跑,打了120电话。到了医院,医生都吓了一跳,没见过撞得这么碎的人,说活下来的希望太渺茫了,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别抱多大希望。我闺女一听,咕咚就给医生跪下了,说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姑爷的命给救回来。当时确实很凶险,我就对闺女说,赶紧给姑爷老家人打电话,让他们都过来,万一出点啥事咱们没法交代。”
岳母提到了我的老家,这是我出事以来,头一次听到关于我老家的字眼儿。我的心脏猛然搭上了一架升降机,转瞬间腾空而起。
“姑爺的妈和哥哥姐姐都来了,刚开始表现得还都挺好,特别难过的样子。尤其是姑爷的哥哥姐姐们,还闹着找肇事者,非要揍人家一顿不可。后来说起治疗费,姑爷家人说让肇事者全权负责。他们说的没有问题,肇事者被认定全责,肯定要百分百负担治疗费用的。关键是什么呢,肇事者没有能力承担,拿了三万块钱,就再也拿不出一分了。三万块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哪儿也到不了哪儿啊。姑爷妈让几个儿女帮着筹钱,结果这个也哭穷,那个也哭穷,一共才凑了不到两万块钱。我闺女就说,不用了,男人是我的,和你们没有关系。结果呢,姑爷妈不爱听了,大喊大闹地和闺女吵了一架……”此处岳母哽咽。我老婆嗔怪岳母,示意岳母不要再提我的家人。
那架把我的心运载到高空的升降机,没有任何征兆地落下,记忆里飘荡的碎片再一次由远及近,呼啸而至:母亲和老婆在激烈地争吵,吵着吵着,母亲就变成了一头母狮子,愤怒地咆哮……和老婆吵完架的母亲,怎么样了呢?一个可怜的乡下母亲,无力挽救小儿子的性命,所以,她生生把自己给气死了,对不对?我赶紧向我的超能力耳朵发出指令,让它再度穿越卧室紧闭的门,从岳母的讲述中获取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
“姑爷成了植物人,闺女得上班,还得带孩子,没有时间照顾病人。给姑爷请保姆吧,第一没人愿意伺候;第二呢,我们也怕照顾得不精心。俗话说,姑爷也是儿,我说这个活儿就让我来吧……”
下边是岳母大段的陈述,以时间为序,呈现一天当中照顾我的种种细节。“哇,阿姨好辛苦!”这样的感叹句式偶尔插入进来时,岳母会暂停陈述,应答一句“这不是为了闺女和外孙女吗?姑爷在床上躺一天,她们两个的家就是完整的。我的小外孙女,还那么小,要是没了爸爸……”又是一阵哽咽。哽咽平静后,继续大段的陈述。
岳母的陈述里,再没有我母亲的任何讯息。
九
“聊聊”终于结束了。我的卧室门再度被推开,门口架好了摄影机。岳母用拧好的温润毛巾,擦拭我的手和脸。“阿姨,再擦一遍,动作慢点儿。”岳母又擦了一遍我的脸,我的手。“阿姨,您别看镜头。刚才特别好,再来一遍。”我的脸,我的手,在两分钟时间内,第三次被岳母擦拭。
“给姑爷剪剪指甲。”
“给姑爷更换纱布垫儿。”
“给姑爷吸吸痰。现在没痰是吧?假装吸一下。”
“给姑爷拆洗小棉垫子。”
“给姑爷做营养餐。”
“给姑爷喂饭。象征性的就行。”
“叔叔也别闲着,配合阿姨,给姑爷翻翻身,捶捶背啥的。”
镜头前以岳母为主的老两口越来越入戏,将一道道日常程序熟稔地情景再现。日常所有的程序里,只欠缺了更换尿不湿、接大便以及在浴室洗澡。这三道程序太隐秘,不适宜集体观瞻。在晚上的电视新闻里,我听到了播音员的深情描述:“接下来,咱们有几段采访……”
对着镜头的采访,与开始的“聊聊”不同,它是要被收进镜头里的。岳父夸岳母,说他上班,照顾姑爷的事情主要都是岳母来做。岳母的表达呢,基本是“聊聊”里提取出来的精华部分,什么让女儿安心事业,什么完整的一家人之类的。我老婆的采访则是感谢,感谢我岳父母的无私付出,让她腾出精力来做好本职工作,成为本年度市级三八红旗手。很简短,但是字字珠玑,闪烁着华贵的光芒……
那束陌生人敬业得很,一直到中午一点才收工。岳父执意做东,请他们出去吃顿饭。那束人执意不肯,说回去还要写稿编片儿,不能误了晚上的新闻播出。出了防盗门,那束人又叮嘱一句:“叔叔阿姨,晚上七点三十五分的新闻,一套节目,别忘了看噢。”
“你赶紧回去看看小星星,让你爸到楼下的小面馆儿吃碗面,吃完了好上班……你们别管我,我把二刚先收拾好了再说,肯定是拉了。”岳母边说,边走进我的卧室,掀开我身上的薄被。
下午,所有的秩序都恢复起来。晚上七点三十分,是看完新闻联播的岳父与岳母合力把我抬进卫生间洗澡的时刻,但为了守候七点三十五分的市台新闻,他们把洗澡的程序往后推迟了。我老婆也比以往早到了,陪着岳父母一起看电视。市台新闻播出的音乐响起来,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播报新闻提要,“请看详细内容”后,时政的、民生的各类新闻,走秀一般纷纷亮相。我从未有过如此紧张,如此害怕,紧张害怕到不敢放出我的超能力耳朵。从上午弄明白了那束人的来意后,紧张和害怕这对不受欢迎的家伙,便合谋将我的灵魂紧紧扭住。尽管岳母一家人面对镜头没有再提及我母亲,但是在“聊聊”中,岳母明确表示是我的母亲放弃了我。虽然不清楚真相是什么,但我不相信母亲的决绝。
三分二十秒的长新闻里,没有提到我母亲和哥哥姐姐半个字。是啊,新闻是喉舌,宣传的是正能量,聪明的编辑记者们怎么能只听一面之词,便妄下亲生母亲见死不救的论断呢?蓦然,我对那束新闻人生出几分感激。“妈,是我和二刚拖累您了。”客厅里的老婆,声音里满含着歉意。我能想象得出来,此刻的她正将纸巾递到我岳母的手上,或者直接帮岳母擦去脸上的泪水。岳母怎么流泪了呢?她被新闻里那对把姑爷当亲儿来照顾的伟大岳父母感动了。唉——岳父长长叹息一声,起身去了书房——等女儿走了,好与岳母齐心合力为我洗澡。不当着自己女儿的面给我洗澡,是他们的底线。
“岳父母照顾植物人姑爷”的新闻播出后,岳母家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各路媒体记者纷纷杀到岳母家里。岳母维持的日常秩序彻底崩塌,忙于和媒体人“聊聊”,在镜头前做各种情景再现。岳父和我老婆单位的领导,不但到家里进行慰问,还大力支持采访,只要有媒体需要,批假没商量。刚开始,媒体人抢时间,看谁先发出来,后来媒体人拼新意,看谁家新闻的角度吸引眼球。媒体人也真是不容易,为了让自家的新闻与众不同,动用一切手段挖掘背后的故事。一个晚上,岳母看了手机上岳父转发过来的新媒体报道,不由得动了气。岳母是有素养的人,她的生气也是有素养的人该有的样子,克制而隐忍,绝对没有一句脏话。“想当初小星星为啥走?还不是街坊四邻的都找到家里来,说孩子哭嚎影响到了他们。现在站出来说,小星星怎么怎么了,从来没有看过爸爸一次!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这个报道也太不负责任了,不向人家求证就乱发……”
又一个晚上,岳母再次被一条新媒体的报道惹怒,在饭桌上摔了筷子。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让岳母如此失态呢?可是,我的超能力耳朵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可能是太生气了,餐桌上吃饭的岳父母很长一段时间都静默地坐着,狠狠地生气。打破静默的是电话铃声,它们一通接着一通地响起来。第一通,岳母接听时,用支离破碎的语言回复,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他母亲的情况我咋知道呢”“没有”“不是那样”等句式和词汇。后来电话再响起,岳父就制止岳母,不再接听了。再再后来,他们关闭了所有的电话。
“咋会这样呢?”我老婆风风火火地进来。听她的口气,应该也是与新媒体的报道有关系。齐心合力沉浸在愤懑里的岳父母,依旧保持着静默状态,对他们女儿的到来没做出任何反应。他们的表现让我老婆更加焦急,没来得及换下的高跟鞋在客厅里嘚嘚嘚地来回走动。老婆接连重复了几遍“咋会这样呢”,高跟鞋的嘚嘚嘚声敲进我的卧室。
老婆在升降床边坐下来,将我的手掌捂在她脸上:“二哥,我是爱你的,我们都是爱你的,有些事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我的手指虽然麻木,但它们是有灵魂的,感觉到有泪水在滑过。而且,泪水很大颗。
啊啊啊啊……
这个长着我初恋女孩那样星星般大眼睛的女人,你和你的父母到底遭遇了什么啊!我不能说,不能看,但我能听啊。说出来吧,我的倾听也是分担。啊啊啊啊,我用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提醒她。快点说出来,让我帮你分享所有的无助。啊啊啊,啊啊啊。我空茫的眼珠在翻动,像一池死水突遇狂风袭击。
二哥,别着急,我知道你的意思。之前有许多事情不跟你说,是怕你心里有负担,不利于身体恢复。这不有个能翻腾的记者,把你妈给找出来了。老太太没有回老家,就在这座城市里捡垃圾,说是捡够了四十万,就来家里把你赎走,带回老家,伺候你。昨天我们单位领导都过问这件事了,你说我该咋回答?
二哥啊,我何曾跟老太太要过钱哪!抢救你给你花钱,是我应该的。就像我妈说的那样,有你在,我和小星星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二哥,你都不知道,现在好多不明真相的人,他们在声援捡垃圾的老太太,给她捐款,甚至帮她捡垃圾。明天,说不定就有其他媒体也跟进,来采访这件事。
二哥,把我搭进来就罢了,可是爸妈咋办哪?再过两三年爸就要退休了。你都不知道现在的网络暴力有多么可怕,是我把他们牵连了,都是我不好……
钻出指缝的被拉变了形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它们迅速地重新组合,再次变成一顆一颗圆润的泪珠儿。我看不见它们,但我知道它们肯定是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就这样,闪烁着晶亮光芒的泪珠儿,开始在我脸上慢慢滑行。
泪珠滑行时,我产生了错觉,那明明就是从我干涸的泪腺里流淌出来的啊。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