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来仪
2020-07-23王秀云
王秀云
2020年3月11日早晨,我醒得很早。醒得早就能看到不愿醒的人看不到的风景,比如晨曦。我醒来时,马尔克斯湖夜空如墨,如果有神,清晨的神一定还年轻,急于看见苏醒的人间。年轻的神以天为画布,奢侈地挥洒成堆的赭石、酞青蓝、藤黄或胭脂,浓墨重彩,如歌如诉。和往常一样,我先在公众号发一首诗:
马尔克斯湖略过你的罪
雨落进马尔克斯湖,我看作鼓乐
时光走过半程,石阶上落满那些人的罪与罚
我爱着我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
在另一个场域,我的案几依然如故
而在这里,我又命名了马尔克斯湖合相茶
至于其他,什么也不想多说
发送成功后,我开始一边喝晨茶一边浏览朋友圈——我习惯早晨空腹喝茶,我惊讶地发现纪翔在刷屏,都是关于疫情的。他是鸵鸟型人格,很少这样,忍不住给纪翔发了一条微信:“多保重。”
“谢谢,你也一样。”纪翔很快回复。
我不准备再回复。我原本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发言,不要说什么。看到有人在抱怨沉默的人,该怎么说呢,我相信,每一个沉默的灵魂,都有过因仗义执言而备受摧残却无人相助的经历。这话拗口,像曲折复杂的生活本身。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我对自己说。
“马图感染了。”纪翔又发过来一条微信。
两个多月以来,每天都无数次感知病毒所造成的伤痛,可听到马图被感染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跟马图已经好久没联系了。尤其是最近,我一直在包联一线,白天入户调查居民情况,晚上累得不想多说一句话,心情也不好,除了包联小组的同事,基本跟外界失去了联系。
“严重吗?”我问。
“第53号病例是他。”纪翔说。
我急忙搜出53号病例的资料:病例53,马×,男,83岁,瀛洲市运河区人,1月29日途经武汉,1月31日到瀛洲,当天发热,到传染病医院就诊,确诊后隔离治疗。
当时很多人都问,这位马×何许人,我当时也看了一下,真没认真想过这被遮蔽的一个字,是瀛洲市著名书法家的大名。我痛心疾首,疫情这么严重,竟然没问问他的情况。
“他只是从武汉经过。”纪翔接着说,“他听说湖北美术学院一位教授得了一块好墨,想去看看,半路上被截回来,没想到还是被传染了。”
隔着屏幕,我仍然能感知纪翔的悲伤,那是只有最在乎的人面临危险时才会有的反应。其实他们认识时间并不长。我理解,因为我的心也一样在疼。
“他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这次也一定能挺过来。”我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个病毒看起来对中老年男性最具杀伤力。
“他是我的艺术之父。我们俩认识两年整。”纪翔发过这句话后就拨通了音频聊天。他俩认识两年,可是他们之间的故事时间跨度已经长达三十年。我这三十年干了什么?考学、就业、结婚、生孩子;然后让孩子考学、就业、结婚、生孩子……生命轮回在一个模式化的程序中,我安于此境,做好了应对衰老的各种准备。马图和我不一样,他不是为秩序而生的。
“也许,我们都没办法跟他告别。”纪翔带着哭腔说。
我也哽咽了,不想让纪翔察觉,就咳嗽了一声,掩饰着鼻腔的变音说:“也许他并不需要我们的告别。”
“可是,我需要。”纪翔抽泣着说。
1
2018年3月11日晚上8点,纪翔把写好的字又反复看了看,还行,只是“如露又如电”的“电”字竖弯钩处理得有些仓促,落墨再重一点,这幅字就是佳品了。想再重写,感觉心绪已经有些浮躁,于是把笔洗了,用废纸吸去水分,挂到笔架最右侧。这是他用毛笔的习惯,从右到左按新旧依次挂笔。今天这支笔是新启用的。
接班的还没来。他也不想再等,过了8点,再有问题就不是他的责任了。再说,美术馆这样的小事业单位,能有什么问题呢?墙上就几幅画,有几幅是本地并不知名的画家的,那几幅名人作品都是仿制,不值几个钱。24小时值班一年多了,他在八小时之外接到过一次电话,那是国庆节前,市文联小刘七点半来电话,让第二天一上班去拿参加美术展的人员名单。
“哎呀,这都七点多了。我还以为不到点呢。”放电话的时候,他听到小刘跟旁边人说。
出了办公楼,对面金鼎大楼的装饰灯已经亮起来,一波一波地展示各种彩色图案,瀛洲市的标志性建筑清风楼,拔地而起的颐和国际大厦,那条穿城而过的大运河被治理得清波荡漾。挑剔的杨琳也不再质疑这水质入画的效果。
杨琳是他老婆,两人算青梅竹马,小学同班同学。只是初中之后各分东西,杨琳一直属于好学生,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很自然上了本地最好的大学。他呢,小学之后还行,初中也凑合,好赖数理化能及格。到高中就彻底偏科了,偏到高考语文满分,数学零分,自然名落孙山。难得师范学院有位副教授爱好书法,想法给他争取了一个旁听资格。他有时听,有时不听,稀里糊涂也跟着上了四年大学,大部分时间还是练书法,一直没停。因为是旁听,可以不写作业,也没人跟他较劲,他听完喜欢的课就走。回家除了吃饭就是练字。这一练就是三十多年。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温润。他刚看到全球变暖的消息,瀛洲看来也是世界温度共同体的角落。天不冷,他不准备打车,想步行回家,绕道到荣盛广场,他听说那里经常有民间艺人的墩布书法,一直想去看看。
“也许他今天会出来,天气这么好。”他心里想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瀛洲市区出现了很多地面书法作品,当然这是纪翔自己的命名。他第一次看见是在清池大道人行道上,在盲道两侧用粉笔写了整篇《陋室铭》,是欧楷,每个字的布局、结构都几近复制。他被震惊了,反反复复看了很久,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做不到这么工谨。“会是他写的吗?”他当时想,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字固然不错,细细揣摩工整有余,靈动不足,一看就是多年临帖而不求变的结果。马图不会这样写。纪翔在公园也见过一位老人,拿一个绑着布条的木棍写《千字文》,也是楷书。他问过老人,老人是棉纺厂的工会干部,早就退休了。他问老人,听说过马图吗?老人摇摇头,没听说过。
2
纪翔知道马图,还是很小的时候,他的语文作业每次都被老师评价:字迹工整。有一天父亲看着他的作业本,反复翻了几次,没有言语。几天后父亲下班回来给他带来一本字帖,说是字帖,其实是课徒稿,拿一根白线钉在一起。父亲还奇迹般地给他找来毛笔,笔杆上刻着“荣耀秋菊”几个字。没有墨汁。“你用铅笔练。”父亲对他说。
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大围镇中学做民办教师,每周六下午回来,周日回去。有一天晚上父亲回家很晚,母亲已经把纺车收起,纪翔也做完了作业,正准备睡觉,父亲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瓶一得阁墨汁。纪翔拿过来摇晃了一下,只有半瓶,甚至更少。父亲帮他拧开盖子,一种奇异的味道扑鼻而来。他很难用语言说出那种味道,他想到了夏天将熟的麦子,门口正开的秫秸花,母亲藏在抽屉里的那袋香粉,父亲给他做的炸蚂蚱。他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在这墨汁的味道里。
“这是马图给你的。”父亲小声说,“他说你天赋好,让你好好练。练好了给你宣纸。”
这是纪翔第一次知道马图,后来才知道,他练的这本所谓字帖,是马图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他很想问问马图长什么样,老吗,打人吗,是不是穿大袍子?他不太敢跟父亲多说话,一直也没问。但是远方有个人说自己天赋好,这激起了他的习字热情。他每天都坚持练,铅笔,钢笔,树上掉下的棍子,煤球炉子旁的铁条,都成了他的习字工具。他在作业本上写下“佛有妙法,比像莲花”,在沙子地上写了“起因者相, 相遣则慧深”。有些字他还不知道念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笔画之中藏着一种气象,让他觉得比做其他事情更有意义。而且,他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他希望自己练好这些字,这样他就能得到宣纸。
他无法想象宣纸是一种什么样的纸。练字以来,他尝试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纸,牛皮纸、信纸、方格纸、条格纸、卷烟纸、草纸,他都写过。他甚至在数学课本上都写满了字。有一次他看见桦树皮能写字,于是一层层揭开,可惜树皮太薄,稍不注意就破损。又小,只能将就着写一两个字。有一次他捡到一张报纸,用来写了“多宝佛塔”四个字,这几个字在其他纸上都练过,但是写在报纸上如虎添翼,那些笔画忽然就生动起来。每一个字都像玉米种进沃土,生了根发了芽。难道这就是马图要给他的宣纸?他小心把报纸留起来,等父亲周末回来,急匆匆就拿给了父亲:“这是宣纸吗?”
父亲笑了,说:“这不是宣纸,下周我给你带宣纸回来。”
这是漫长的一周,他觉得太阳和月亮都老态龙钟,路变得漫长,老师上课的声音枯燥乏味,同学们和他说的话都云山雾罩。
“你见过宣纸吗?”课间休息的時候,他悄悄问前排的杨琳。杨琳摇摇头,说:“你还没有写板报。”自从他的字被老师评价“工整”之后,他就负责书写班级板报,这让他很有成就感。他因此和杨琳说话的时候不像别的男生那么局促,他是办板报的,他有这个资格。
“你数学……考了62分。”杨琳犹豫了一下对他说,“老师很生气。”
62分?不应该啊,他上个期末考试还是97分呢,怎么一学期下降这么多。
宣纸。因为宣纸。他从练习《多宝塔碑》以来,什么都没有兴趣。他的全部精力都在临写每一个笔画,他还不知道他这种行为叫临摹,他只是想尽最大努力写成字帖那样。可是,太难了,有时竖写好了,撇有些上扬,整个字立刻就没了规矩。捺写得准确,横用力过了些,字就不像样子。这两天他其实是在和一个字较劲,更确切地说,是和一个点较劲。就是“無”字,最后一点写了几十遍,仍然不满意,他不能放过一撇一捺,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吞到心里。
补完板报,天已快黑了。晚霞像人间的棉絮飞到了天上,山一样堆在一起。有一瞬间他希望那就是宣纸,天上有个像纺线锤一样的神器,能变出一张张宣纸,他写完一张就再变一张。父亲没等到周末就回来了。纪翔高兴地拿着写好的字给父亲看,父亲惊慌失措,一把把他拽进屋里,抢过他的字扔进炉子。纪翔急得哭起来,母亲跑过来,拦着父亲问:“你这是干什么?”
父亲不说话,急慌慌把纪翔练字用的毛笔、字帖、纸都扔进了炉膛。那瓶还没舍得用的墨汁也被父亲拿走了。一直到多年之后,纪翔给家里盖房,才在东厢房房梁上找到。
3
马图在写《三坟记》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真老了。他的意志无法让他的手保持稳定,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篆隶行草畅行无阻,能让所有的线条如千军归队,而此刻,连最容易驾驭的横画都放肆得摇头摆尾了。可他还不想老,更确切地说还不能老,他壮志未酬,他还没有建立起具有开创性的书法风格。
他是从几岁开始练字的?3岁,5岁?没人能告诉他,他觉得自己一出生就在写字。他看见爷爷,一位白胡子老人,在画案前写下大大小小的字,那些字被挂在厅堂、门楣和饭堂的走廊,他的爷爷因此走到哪里都被远接近迎。人们叫他马先生,给他鞠躬,拿来家里最好的点心和绸缎。他爷爷去世的时候,那些字已经为他们家换来了300亩好地和一大片依山而建的青砖房子。70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家里那个龙纹石雕鱼缸座和下水道青瓦盖上雕刻着的青蛙。
当然,那些房子早就不属于他了,爷爷临终前跟他说了六个字:生无田,食破砚。给他留下了一个抄手砚。他是多年之后才懂这话的意思,想来爷爷见多识广,早就看透时势,料定家财不保,后人有难,才给子孙留下一个随身可携的吃饭家什。
最初他对这个砚台不以为意,不足掌大,饿不能饱腹,渴难当水饮,他举目无亲满街漂泊的时候,这方砚台不时磕打他空荡荡的腰腹,他时时希望用它换一块窝头。
说来有意思,让他意识到这方砚台非等闲之物的是一位武夫。家乡一直打仗,他已经闹不清谁跟谁打,各种部队去镇上征兵,13岁以上男孩几乎都被征走,多数死在战场。他12岁那年吃完了过年饺子,父亲给他打点了行李,让他去天津找一位故旧。路上遇到几个说不清是土匪还是官兵的人,抢走了钱财和衣物,本来抢过了竹箱筒,打开一看装的是笔墨纸砚,不能吃不能穿,又扔给了他。开始他靠给人家写字、做点杂工糊口,后来走村串巷,经过的都是穷乡僻壤,没几个人认字。走到瀛洲城门时,感觉已经没有活着的希望了。城门口贴了一张悬赏告示,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过字,尽管是一个告示,他还是想近前看看是用赵孟頫的行书,还是钟繇的小楷。他很失望,官方的字怎么能这样?这是对字的不敬啊。况且,哦,他竟然看到了两个错别字,寻人“寻”字写成了“巡”,“赏”字写成了“常”,作为诗书之家的后人,他不能容忍自己对这个错误坐视不管。他走上前,指着那两个错字对士兵说:“写错了,我给你们重写。”
这次他值班从荣盛广场走也算是心血来潮,他已经对找到马图不抱什么希望。因为他觉得马图不想让他找到。他很难在一个有800万人口的城市找到一个蓄意躲着的人。当然,他不知道马图为什么不想让他找到,他到处打听马图,也托人表达过拜访的意图,马图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他在找却一直让他找不到,纪翔就觉得有些沮丧。有时也会泄气,找不到又如何?几十年没找到我不也活过来、也写书法吗?可他冷静下来,还是想找到马图,马图是他的启蒙老师,是他的贵人,是马图引领他走上书法之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是马图的名字为他创造了上大学的机会,这个在他生命中从未出现的人,给了他走出绝境的路径。没有马图,他该和乡村同伴一样,灰头土脸种地;他一直爱着的杨琳也会为别人生儿育女,他不可能跟达官显贵们一起同进同出,挥几笔就能拿到藏有几千块钱的红包报酬。他积攒了这些钱,在瀛洲市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杨琳的宝马是他给几位老板的中堂换来的。
没有马图就没有这一切。
荣盛广场人不多,拿墩布的和拿扫帚的人倒是都在,还有几个孩子,也拿着小拖把煞有介事地写着,一撇一捺很认真。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位老人,来到孩子们身边,拿过一个男孩的墩布,在水泥地面上重复孩子们写的字:大、永、走……
“这一捺,笔停意不停,你心里要想,这一捺要伸啊伸,伸到永远……”老头哑着嗓子说。
纪翔心里怦怦直跳,这就是马图。一定是他。只有他才有这腔调,这姿态,这专注的动作。他竟然是这么普通的一位老人:1米75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平头,白白的头发茬从鬓角冒出来,眉毛尾部有几根长寿眉,眼睛不大,但是很周正,像是经过画家修饰过一样;跟周围比,皮肤白净,衣着得体,行为舒缓,跟他在照片和别人口中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等马图写完了,他挤过去说:“马图,我是纪翔。”纪翔早就听说,马图讨厌别人叫他老师。
马图停下笔,看了看他:“你一直在找我,有什么事?我不收徒。”
“可我就是您学生啊。”纪翔说,“我从小就练您的字。您就是我老师。”
“我讨厌当老师!”马图扔下小拖把转身就走,纪翔急忙跟上,急慌慌地辩驳说:“我跟别人不一样。”
“我也跟别人不一样!”马图走到人少的地方气哼哼地说。
“我要感谢您。”纪翔说。
“不需要。”马图说。
“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纪翔。”纪翔又说。
“现在的纪翔?你觉得参加了几次展览卖了几个臭钱就算写好字了?”马图问。
纪翔愣住了,他很少想这个问题。市里每次展览几乎都有他,有几次去省里展览没约他,他很不舒服,但是组织展览的人会跟他解释,无非就是展览不够档次之类,给足他面子,让他时时觉得自己也是一号人物了。既然是一号人物,那字肯定就还不错。况且他的字的确卖钱,价钱还不低。至于这是不是就算好字了,他还真没认真想过。
“你差远了!”马图忽然声嘶力竭地说,扔下纪翔就走。
纪翔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跟着马图,一直走,一直走,从荣盛广场,到浮阳大道,绕过清风楼,经过运河景观带,都半个小时了,马图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纪翔很想问问马图去哪里,但他不敢,就一声不吭在后面跟着。手机响了,是妻子杨琳的电话,他接通以后小声说:“老婆,有事。”杨琳还在说什么,纪翔直接挂断了电话,小心翼翼跟在马图身后。马图像没听见一样,还是往前走,一直走。
纪翔已经走得浑身是汗,他紧跑几步,追上马图说:“要不叫个车?”
马图不说话,还是一直走。
纪翔又跟着走了一段,路灯已经越来越少,瀛洲市这几年注重西部开发,东部老城区越来越颓败,号称一个瀛洲市有了世界格局,西部是欧洲,中部是亚洲,东部是非洲。几近非洲的瀛洲东部地区路灯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黯淡无光。
“让我爱人送咱们吧?”纪翔又说。
马图还是不说话,赌气一样疾步往前走。
他们已经走出“非洲”,进入了不见人烟的荒漠。偶尔有拉货的大车经过,刺目的车灯撕裂夜的黑。
“咱们这是去哪里?”纪翔实在忍不住了,气喘吁吁地问。
马图走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夜空。星星真亮啊,纪翔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亮的星星了。
“去找一个卖豆腐的人。”马图说。
7
马图也有过爱情。当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个老师的女儿。他心里有一位藏了一辈子的女人,他是为了她终身不娶,还是为了艺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一年,上司因為战功卓著被提拔,他跟随上司打进了瀛洲市,他们被分到一栋西式宅院办公,那所宅院的主人是原瀛洲市一位军统少将专员,据说早就撤走了,只留下几个下人。因为被上司赏识,马图能享受特殊待遇,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尽管是西厢房,这对漂泊已久的马图来说也是意外之喜。马图把简单的行李搬进去,屋子已经被士兵打扫干净,家具看来都是原来的,清一色的红酸枝,最让马图意外的是,这房间还有一个画案,就是小了些,写大字就铺展不开。还有一个化妆镜,他由此知道这是女人的房间。马图就招呼士兵把化妆镜搬走,换一张大一点的书画案。化妆镜往外搬的时候,一个女仆突然冲进来,说什么也不让搬,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图看那女人,三十岁左右,面庞清秀,眉眼流盼,腰身婀娜,虽然也是粗布衣服,却整洁得体,纤尘不染,尤其是那手,细腻修长,根本不像下人。马图看她惊慌失色的样子就知道了,这一定是她的房间,这化妆镜有她在意的东西。他让士兵都出去,他问那女人:“你怎么了?”
女人不说话,见士兵们都出去了,急慌慌扑到化妆镜前。她抓住化妆镜桌角,用力往旁边一推,化妆镜吱呀一声,她警觉地看了马图一眼,又瞅瞅门口。马图就走过去,帮着她一起挪开化妆镜,他惊讶地发现,化妆镜后面竟然有个佛龛,供着地藏菩萨。女人挪开地藏菩萨,从座下拿出一本小相册,又把地藏菩萨放回原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说:“兄弟,谢谢了。”她一口京腔,迥异于瀛洲方言。她把相册藏好,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马图说:“让他们搬吧。”马图急忙追上去自我介绍:“我叫马图。”女人一笑,什么也没说,走了。
以后几天,马图一直在找她,女人却好几天没出现。马图负责抄写各类公文,任务越来越重,还要自己临习各种字帖,他信奉肌体记忆,他的脑子需要记住每个字的运笔,他的手、胳膊、肩胛也要这种强化训练。每天凌晨他都先起来练帖。那天他在练赵孟頫的《千字文》,听见有人在轻轻敲窗,他开门一看,正是那女人。女人急慌慌闪身进屋说:“我看见你灯亮着,知道你起床了,姐是遇到难处了,姐觉得你是好人,思来想去只能求你了。”说着就要下跪,被马图一把抱住扶了起来,说:“下跪是奴才之礼,我们要废除这一套。你有事就说。”
然后给她搬过椅子,请她坐下。女人泪眼婆娑,让马图心绪不宁。这些年,他还是第一次和女人坐这么近。女人掏出手绢,擦着眼泪说:“兄弟,我叫马骁玉,住在北京南城,16岁时给他做小,太太,哦,就是大房,她不待见,把我安排在偏房,千方百计不让男人见我。幸亏我喜好写写画画,倒也乐得清静。听说你们来,他们一大家子瞒着我都走了,把我和下人们一起留下了。”马图以为女人又开始流泪,谁知女人一仰脸,竟然展颜一笑,说:“他们哪里知道,我压根也不想跟他们走。我做小,是爹娘贪财, 我多次想过逃走,可他们有枪,又怕给家里惹来麻烦,一直忍着。现在我总算不用做小了,我找你就是想问问你们,我这样的,能加入你们吗?说真的,跟那些下人洗洗涮涮,不是我所长,我能写会画……”她看了一眼马图宣纸上的字说,“当然写不了这么好,抄抄写写还是可行的。”
马图没想到她来找他是为这事,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还从来没人求过他什么,又是这样一位美貌女子,一时有些兴奋说:“正好啊,我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我问问……”
“我见你们有女兵才动了这心思。”女人站起来弯腰鞠躬说,“那我就谢谢了。这是我保存多年的松烟墨,一直舍不得用,送你吧。哦,对了,《千字文》我喜欢智永的。”说完飘然而去。
马图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时心绪飘摇。这些年戎马生涯,他跟着上司,于乱军之中守得一方净土,打了这么多仗,上司从未让他上过战场,即使在进攻瀛洲最惨烈的关头,四个卫兵死了三个,马图抄起一支步枪要冲出去,被上司一脚踹趴下了。戰后他问上司为什么不让他上战场,上司说:“自古打仗是武官的事!你是文人,理当经世济民。”
这话太大了,他还真没想过这么远大的抱负,他那时候心心念念就是搜罗天下好帖好纸好墨,写出最好的字,做书法大家。
“气量太小。”上司说他。上司后来官至瀛洲市副市长,主管商业,退休时慨叹自己一事无成,让马图大为感慨。真不明白他想成何等功业才算成事。
马图找到上司,把马骁玉的事说给上司听,上司沉吟了一下,说:“她是军统特派员的姨太太,做文件处理有违原则,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马图碰了一鼻子灰,不知道如何跟马骁玉说,可他又想见马骁玉,连续几天晨昏颠倒,晚上睡不着,早晨起不来,设计了一千种和马骁玉解释的说辞,等到真遇到马骁玉了,竟然面红耳赤,一时语塞,倒是马骁玉像是早就了然于心一样,莞尔一笑道:“办事不成不算无能。我的事不好办,我心里有数。你别放在心上。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刚临了钟繇的《宣示表》,请你指点。”说着就拿出一个手卷,慢慢打开,满纸书卷气,没想到一个姨太太,竟然有这等品位。马图忍不住说:“清风出袖,明月入怀。”说完又觉不妥,脸不自觉就红了。
马骁玉一笑:“我来这院子也十来年了。字从不示人,没人看,我也懒得让他们看。”马图心里想,她和那些打麻将、囤金条的太太们自然是云泥之别,那些人不带她走也是自然。马图别的忙帮不上,就常找她来写字,借故让她摆脱那些洗碗刷锅的粗活。两人自此互为知音,经常一起切磋谈艺,周围人也听不懂,称呼他们“那俩字疯子”。
渐渐地,马图睁眼闭眼都是马骁玉,她的笑容,她的气息,她坐在他身边写出娟秀小楷的仪态,那种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息从她脖颈里飘溢而出,让他每每想起都神志混沌,不能自已。
马图想有个家了,如果能和马骁玉在一起,志同道合,相濡以沫,真是不枉此生。自从他有了这个明确的想法,他们再在一起时他就更加讲究起来,他特意用上司的肥皂洗了毛巾,千方百计弄点花花草草,小情小调,调节气氛。那天有雨,马图泡了一壶乌龙茶,跟马骁玉说:“姐,我想跟你说件事。”
马骁玉看了他一眼,说:“马图啊, 你那点小心思姐明白。姐比你大不少,姐不能害你。”
马图说:“我不在乎。我就喜欢姐。”
马骁玉一笑说:“你还小呢。快写字吧。”
“我不小了,你是不是嫌我穷?我的字都能卖钱了。我能养活你!”马图急赤白脸地说。
马骁玉围着马图的字转了一圈,说:“我看看你用哪个字养活我。”她指着“教”字:“用这个?”然后又摸了摸“帝”字,说:“还是用这个?”然后捂着嘴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的字早就卖钱了。我还用字换过枪呢。” 马图不服气地说。
“你真喜欢姐?”马骁玉问。
“喜欢,我要娶你!”马图大声说。
马骁玉围着马图转了一圈,说:“这小身板,能养活我?”
“我能!”马图想抓她,被她闪开了。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马骁玉坐下,认真地说。
“你说!我什么都答应。”马图说。
“一听这话你就孩子气,你知道我让你做什么,就满口答应?”马骁玉说。
“我什么都答应!”马图再次说。
“我让你别写字了,你答应吗?”马骁玉斜着眼问。
马图一愣,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没用!”马骁玉说,“我父亲写得一手好字,照样抽大烟,还不上钱被打死。我喜欢的人,哦,你们刚来的时候,我化妆镜后面的佛龛里藏着他照片,又怎么样,上了战场当炮灰。我写得一手好字,也不过是给人家做小,还被抛弃。你说这字有什么用?你真要想跟姐在一起,咱不写字了,姐有个叔伯哥哥,在香港开酱菜铺,早就说让我去。你跟姐走吧,咱们离开这里,你这么年轻,又有文化,学什么都来得及,咱们不当穷酸文人了,咱们过正常人的日子。”
马图没想到马骁玉说出这些话,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从小写字,一直写字,从来也没想过干写字之外的事情。他甚至不能理解,除了写字,其他的事情有什么乐趣呢?他看着马骁玉,低声说:“我……没想过。”
马骁玉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我是会写字的女人,在你眼里也不过如此。所以说,字再好,命不好也没什么用。”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马图依然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年节将至,这是他们在瀛洲市的第一年,人人都严阵以待,生怕出什么纰漏。那天晚上他们加班,他很晚才回到自己房间。刚睡下,就听到有人轻轻敲窗,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想置之不理,可那声音又轻轻响起。他一骨碌爬起来,把马骁玉拉进门。马骁玉自始至终什么也不说,要死要活地跟他抱在一起,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第二天人们发现马骁玉消失了,马图这才发现画案上有很多文房用品,都是马骁玉的。馬图疯了一样,四处寻找马骁玉,谁劝也不听。上司差人把他押回来,呵斥他说:“她是特务,你再找她我毙了你!”
8
马图被隔离治疗55天时,纪翔跟我说,马图核酸检测转阴,已经能下床了。这个好消息让我们很振奋,我们勾画了马图出院后的各种庆祝方式。
“请马图吃汽锅海鲜。”纪翔说。
“去我父亲的小院烧烤。”我兴奋地说。
“让他写落花诗笺。”纪翔说,“他早就答应的。”
马图轻易不送别人字。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就在我拜师仪式上送过我一幅字。那天我、纪翔和马图一起到小院,我跟马图表达了也想学书法的想法。
“你当真?”马图问,他在写吴梅村的《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我并不喜欢这首词,过于悲愤,不适合周末怡情。可是马图喜欢,我见他写过几次。
“当真,可是我基础太差。”我犹豫着说。
“基础差不是问题,是不是当真才是问题。”马图写完了整首词,很认真地看着我说。
我是当真的。
有很多年我对父亲的字没感觉。一个卖豆腐的,把书法太当回事,总觉得有悖常理。父亲可以给街坊邻居写对联,写“福”字,村里有婚丧嫁娶写帐子,我觉得这倒符合他的身份。我也听说过,有书法家专门来找他切磋,结果都是不欢而散。显而易见,要是有一个真赏识父亲的人,父亲也不会至死都卖豆腐,那些被别人一再提起的字,也只在街巷门廊出现。所以我甚至觉得马图见到父亲的字之后的表现,有些小题大做。直到我听说他半夜带着纪翔步行三十多公里去父亲小院看书法,尤其是纪翔看完后也表示心服口服,我才有了认真对待父亲书法的想法。我开始悄悄阅读蔡邕《笔论》和《九势》,根本看不懂。又读了《文艺报》上一些文章,也是雾里看花。我问纪翔,我得多长时间才能理解书法的美。
“十年。你看十年就能理解书法了。”纪翔说。
十年,还好。林语堂说要多半生。我看了看父亲的字,正犹豫,纪翔看出我的纠结,说:“看懂你父亲书法的妙处,需要练十年。”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该质疑父亲,尽管他在我十岁时就离开了人世,母亲回了娘家,再没有回来。我和奶奶就在这个院子里生活,几个叔叔供养着我们。奶奶一辈子保留着父亲在世时的习惯,包括书房的摆设,从来没有改变过,直到去世。她从来也没说过让我继承父亲遗志之类的话,我和周围同学一样,上学,考学,写简化字,看横排书,因为羡慕记者而报考了瀛洲大学新闻系。父亲的书房和父亲在我心里就是一张照片。可是此刻,我觉得我错了,我血液中有什么东西在融化、苏醒甚至奔涌。我闭上眼睛,感知到那些沉寂已久的细胞纷纷复活,他们正从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行书铺就的道路赶来。多么遗憾啊,我在父亲去世34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父亲的子孙。如果能跟父亲学字该多么幸福,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要学。”我哽咽着说。
马图一声不吭,把写好的字拿到一边,又铺上了一张纸。抬头看了看我,说:“慎终如始,能做到吗?”
我点点头。他在父亲房间转了一圈,他已经转过无数次,可这一次不一样,他跟父亲对视了很久。他从父亲存的宣纸中找出一张土黄色的宣纸,铺好了。纪翔悄悄对我说:“特种净皮,你爸爸存货不少。”我也不懂,就看着马图点燃了三炷香,还奇迹般地拿出一盒茶,洗干净杯子,泡了一大杯,恭恭敬敬放在父亲照片前的案几上,他鞠了一躬,说:“如果你活着,咱俩该是哥们,算了,我替你收徒了。”
他让我也给父亲鞠了一躬。纪翔主动过来,和我一样深深弯下腰。那一天马图用行草写了“凤凰来仪”四个字,大概是庆祝我作为女儿要继承父亲的志向吧,我想。
9
瀛洲人觉得马图不靠谱,其实和他出家又还俗有关。甚至至今有人说起他还会说:“那个假和尚啊,他吃肉吗?”语气都是戏谑。
马图失恋之后消沉了很久,甚至有半年多不写字,所有文房用品都束之高阁。这期间马图认识了一位爱好书法的图书馆馆员,他可以每天早早从侧门进图书馆,中午带点饭在里面凑合一顿,晚上再回来,终于实现了遍览天下名帖的夙愿。读帖的结果让他更加茫然,像千辛万苦爬到山巅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家早就没有了,爱情也没了,至于前途,对他来说从来都是一片虚空。他那天读到了弘一法师手书《阿弥陀经》,怦然心动。他一直不喜欢弘一法师,尤其是他备受推崇的“悲欣交集”,有太多俗缘了而未尽之感。他又找出弘一法师的《金刚经》,那颗忽忽悠悠的心却一点点沉寂。他放下经卷,似有牵引,从图书馆出来,沿浮阳大道往北走,一直走,走到了水月寺。一位僧人正要关门,他急忙近前双手合十道:“师父,我能挂单吗?”师父看了看他,说:“阿弥陀佛,施主,请。”
他已经听见了诵经声,像是一条无形之路,引领他走到大雄宝殿,两腿一软就跪下了。那一瞬间,他竟然满心委屈,又无限柔情,禁不住泪如雨下。他从那再没去图书馆,每天到寺院打坐,诵经,做义工。有一天一位施主拿来了自己抄写的《心经》,他看了,主动跟住持提出为寺院抄写经文。住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来有来处,去有去处,因缘际会,合相而生,施主既然有缘到此,那就遵从心愿。”早有小和尚取了笔墨纸砚,马图看了一眼,若在平时,他断不肯用这种品相之物,可在寺院,他觉得一尘一叶都沐神光,不敢造次,先双手叩拜,然后用楷书写了“佛”字,又用行书写了王维 的《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忽然想起是弘一法师冥冥之中引他修佛,于是意临了他的“如月清凉”四个字。
住持念了一句佛号,没再多说,这就等于他通过了考试。他从此在寺院帮着书记整理经卷,手抄了《地藏菩萨本愿经》《佛说阿弥陀经》《楞严咒》《无量寿经》。这期间他几次跟住持提出剃度,住持每次都找各种理由婉拒。几年后,马图听说上司生病,手抄了《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为上司祈福。住持看了他抄的经卷,请他到禅房,又说了一遍:“来有来处,去有去处。你该回去了。”马图不愿走,说自己在寺院心静,难得修行了这么长时间,不愿意半途而废。住持说:“《金刚经》有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如果真想弘扬佛法,人间处处是道场。你入寺几年,与佛有缘,我知道你本承天赋,不应避于小寺苟安,该利用所学著书立说,报效苍生,为更多人布施善念。去吧。施主,一切世间法皆是佛法。”马图还是犹豫,住持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饱读诗书,困于小寺实在可惜,弘扬佛法有很多途径,以文济世,安抚众生,也是修行。你回去之后,修行弘法能做到方便法门,就不枉这几年修学。只是要记住,‘书不及物何为书,研习佛法,切忌虚无。”
马图还俗后一时没有合适的岗位,先是在一家书画院做了几年驻院书法家,那几年生意不好做,没几个人买字画,他常常领不到工资。经朋友推荐就到一所中学做了几年代课老师,教语文,跟纪翔父亲同事,他早就忘了给纪翔父亲课徒稿的事情。他后来出事了,被赶出了学校。正赶上文化局组建文研所,上司已经做了文化局局长,赶上某地地震救灾,让马图义卖了三幅字,上司把马图作为有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大肆宣扬,借故安排他进文研所,做了专职创作员。他曾供职的书画院没有收回他住的房子,也算是仁至义尽,马图答应有好作品优先给書画院售卖。马图总算有了一份正经工作,这时候他已经快四十岁,鬓角甚至有了白发。办完手续,马图对着这些年收集来的各种书房用具,一时恍惚。信手抄起毛笔,以怀素大草,写下《李杞寺丞见和前篇复用元韵答之》:
[宋] 苏轼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
误随弓旌落尘土,坐使鞭箠环呻呼。
追胥连保罪及孥,百日愁叹一日娱。
白云旧有终老约,朱绶岂合山人纡。
人生何者非蘧庐,故山鹤怨秋猿孤。
何时自驾鹿车去,扫除白发烦菖蒲。
麻鞋短后随猎夫,射弋狐兔供朝晡。
陶潜自作五柳传,潘阆画入三峰图。
吾年凛凛今几余,知非不去惭卫蘧。
岁荒无术归亡逋,鹄则易画虎难摹。
写完发现这次竟然忘记了启好砚,用好墨,毛笔也是同在书画院写字时,一位三流画家的一杆曾被他嘲笑的普通狼毫,他收拾东西时误拿回来的。他发现用劣质毛笔写出的字一样磅礴有力,有些错愕。二十年颠沛流离,所追无非文字,那些先贤诸圣用过的笔墨纸砚、笔搁、墨床,开始与他不过是小物怡情,后来成了癖好,但凡写字,必竭尽所能,找出匹配的物件,摆设静雅氛围,总觉得唯有如此才配上书法至境。这些年他的钱都用在收藏、购买名贵文房用品,却原来是为物所役,与书法精神并无必然关系。突然想起住持开示“书不及物何为书”,加上周围的人陆续淘汰毛笔,改用钢笔,让他不得不思考书法的形式感和当下意义。
10
纪翔说,马图早晨吃了鸡蛋羹。这消息太振奋人心了。开始每天都有新增病例、新增疑似病例和新增治愈病例,别人都是关注前两项,我最关注最后一项。只要多一个新增治愈病例,就幻想是马图。已经连续几天没有新增病例了,我在包联一线能感觉人们的变化,街上人多起来,我一次次跟大家嘱咐,不要掉以轻心。
我问过纪翔,马图为什么不愿意别人喊他老师。纪翔说他也问过马图,说是在大围镇中学教学的时候受过刺激。
我后来听叶福满老师说,马图那时候在中学教历史,一位老师家里有好墨,据说其中一块还是从董其昌亲戚家辗转得来的。其实没几个人知道董其昌是谁,人们关心吃饭远大于关心书法的年代,原本对这事也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马图当真了,他就经常去老师家里,旁敲侧击希望能欣赏一眼那块墨。老师始终不承认。可他就是不死心。老师家里有个女儿,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大家以为马图是想做女婿,老师的妻子也这么想,觉得马图虽然轻狂些,但字好,有才,也还不错,就给他们创造一些单独相处的机会。马图意识到了,每次都借故走开。有一次实在没来得及,姑娘大概是看上了马图,主动投怀送抱。马图跟那姑娘说,自己不想结婚,让姑娘找更合适的。姑娘就掉泪了,说就喜欢他,还是往马图身上蹭。马图第一次接触这姑娘,心里其实波澜不惊,但是年轻的身体不听使唤,把他自己吓住了,担心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推了姑娘一把,跑了。姑娘就哭了,她一哭,老师和老师的妻子就都闹起来了。老师闹起来之后,学校就闹起来了,马图平时大大咧咧,毛病不少,比如不爱搭理人,人缘不好,又犯了作风问题,就被学校开除了。
“马图被开除了,东西也被砸了。”叶福满说,“马图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不明白,当老师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为什么会那样对待他。”
“负心多是读书人。”我随口说,“他一辈子不结婚,跟这事应该有关系吧?”
我把这事告诉纪翔时问他:“叶福满老师说马图就是书虫,除了书法什么也不懂。”纪翔答非所问说:“不过我觉得不是,我觉得他不想懂。”
我觉得也是,马图能不懂吗?他只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书法之外的事上。我半开玩笑地问纪翔:“你爸斗过马图吗?”
“我没问。” 纪翔说。
11
书法家马图感染新冠病毒的消息已经传遍瀛洲市,12位重症患者死亡5例,治愈了6例,最后就剩下他了。他成了某种象征,已经有16个省没有新增病例,呼吁复工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社区又增加了关注外来人口的任务。马图作为瀛洲市最后一例重症患者格外引人注目。他的故事忽然被广泛传播,他出生于书香门第、在战乱中写字、出家又还俗的传奇故事,当然,也包括他在学校里从一个姑娘房里跑出去,成了街谈巷议的重要话题。连他最隐私的爱情也被人频频提起,说他跟一个国民党的姨太太相好,那姨太太是国民党留下的潜伏特务,本来想拉他下水,被他拒绝,担心他举报就跑了。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不过马图的字因此一路飙升,洛阳纸贵了。
12
纪翔听说马图在广场写字的时候,根本不信,因为他对马图对文房物品的讲究早有耳闻,即使在战时,他写字也要净手,但凡有条件就须焚香,笔墨纸砚从不用次品。据说有一次去某地参加笔会,对方给他用了普通墨汁,他又专程回瀛洲拿来自己的墨汁才肯写字,怎么可能沦落到在广场写书法?但是,对一直渴望找到马图的纪翔来说,这又是好消息,既然他能到广场写字,纪翔也能到广场找他,于是他多次晚上去瀛洲市各个广场,只要看见拿着墩布写字的就上去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后来跟马图熟悉了,问过马图,为什么去广场写字?
马图看了他一眼,说:“你也觉得我那样丢人,有损书法家形象?”
“如果我那样认为就不会到处找您了。我就是不明白,您那么讲究,怎么突然改变的。”纪翔诚恳地说。
“你真觉得书法只能写庙堂之事?”马图直视着纪翔的眼睛。
纪翔想起自己写过的各种匾牌,有几个自己写完都笑了,有一家KTV,请他写包厢名,都是“丽丽厅”“莎莎厅”之类,但是钱多,当时他急于还贷,也写了。至于羊肠汤馆、卤肉烧饼,甚至麻将馆,他都写过。他的理由是国家让做的事我就可以写,那时候他是真缺钱。后来虽然不写这些了,也没有往高处不胜寒上走,邻居家的“喜”字,亲友们祝寿,只要求到,他都写,他觉得自己唯此一长,能帮到别人,何乐而不为呢?
他对马图实话实说,马图点点头:“你比我悟性高。我是折腾了半辈子才悟到这个道理。还是一次书法展,进来一位捡破烂的,大家避之唯恐不及,叫了保安赶他走,我给拦下了,跟主办方大吵了一顿。谁规定捡破烂的不能看书法展?书法源于实用,结绳记事,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后来演化出审美功能。说到底书法功能就分两种,一种是以实用为目的,加点审美;再就是以情感为目的,加点实用。我一度也坚持‘我笔写我心,过度强调自我意志和审美价值,后来才意识到,何谓我心?《金刚经》中,说‘我相、人相、众生相,所谓我心不过是被我相所困而已。现在人们连钢笔都不用,都电脑、手机打字,书法实用功能的退化几乎不可逆转,有几个人认识行书、大草?不要说普通人,就是受过大学教育,甚至中文系毕业的,谁能看出怀素的线质?孤芳自赏没有出路。书法首先要传承下去,普及工作才是第一要义,如果我们还是高高在上,‘启人之高致,发人之浩气,只能是空想。”
马图认识那位捡垃圾的,是瀛洲市水利学院一位退休多年的历史学教授,擅长大篆,因妻、女相继病逝,他抑郁成疾,不时疯疯癫癫。马图和展览馆大闹一场,大喊书法具有人民性,不能设门槛。有人就跟他开玩笑:“马老师,别闹了,你还谈书法的人民性,你用过300块钱以下的毛笔吗?”马图一时怔住。他一连几天没出门,整理自己这些年收藏的各种文房用品,每一件都爱不释手。宋时汝窑开片笔洗,他卖了11幅字,让上司帮着送了人家两袋小米才换来。他收集了几十个笔挂,从青铜到红木,各种材质,各种造型,只要他觉得好,宁愿不吃不喝也要买下。那个清末紫檀镇尺,据说是纪晓岚用过的,每次用起,都能想起“吹灭读书灯,浑身都是月”,大概是他在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读过文人夜有光的故事。六寸文澜宣砚,虽不够名贵,却是最困顿时节衣缩食购于一乡间文人那里。还有那个博古架最上面的端砚,砚心墨绿,研出的墨汁细滑柔腻,书写流畅不损毫,即使在干燥的北方冬天,也温润不干。那个小小的砚滴,是他在琉璃厂买的,不足寸余,却是他两个月的工资,当时他有点舍不得,到了火车站心里依然惦记,又退票返回,店家看他真诚,让了200元。他看到了马骁玉给他留下的东西,当年不懂,后来才知道都是稀有之物,每一个都价值连城,他由此断定马骁玉对他并非無情。
他收集这些物件的目的何在?就是为了据为己有?他已耄耋之年,百年之后这些东西又有怎样的命运,会落在谁手里?这些东西养在深闺人不识,后人谁还知道这些物件都是何用途。他第一次认真想这个问题。
几天后,他主动找到老年大学,愿意教书法课。上课期间听说班上有退休职工在广场写书法,他为之一震,自己学书多半生,一直以古为师,与天为徒,如能到广场写书,以地为师,与民为徒,他一生所求才算落地生根。当天晚上,他当真提了半桶水,扛了墩布,去了荣盛广场。孩子们在旋转木马上摇摆,家长三三两两聚集,有说有笑;有一群跳广场舞的,在音乐喧嚣中伸胳膊动腿。糕点铺的香味在夜风中袭来,一群年轻人举着冰激凌嘻嘻哈哈从他身边经过。从前,他厌倦这一切,而这一刻,他有种长途归来之感。第一次在广场写字,写什么呢?还是写苏东坡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吧,当年是这首词开启他被藏家认可的际遇,就让这首词带他的书法走入民间吧。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13
马图跟我和纪翔提出筹建私人博物馆的想法,我们一致赞成。马图倾尽一生积蓄,一方面继续四处游历,遍寻尤物,同时也跟有关部门沟通协调,终于在文化艺术中心租了一层门面,已经设计装修完毕,谁想到一个新冠病毒把世界弄得人仰马翻,博物馆开业也只能延后。
那天我去包联社区,一进门发现门口挡了一张桌子,一问,说一位从东北回来的女子有发烧症状,来社区报到了,所以社区暂时自我隔离。
“确诊了吗?”我急切地问。如果她确诊,我们这一个多月没黑没白就白忙活了。
“已经送医院,今天退烧了,正在观察。”社区一位工作人员说。
“那个书法家怎么样了?”另一个人问。
“还在治疗。”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我昨天听了这位书法家一个笑话,说他年轻时很风流,从一个姑娘屋子里跑出去的时候一个劲地喊:腚眼。”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胡说!”我忽然暴怒了,大喝一声。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人们纷纷看着我。都戴着口罩,有的还戴着护目镜,我能感觉那些眼神突然陌生了。
“他说的是顶烟,是一种最好的松烟墨。” 我控制住情绪压低了声音说,“制作松烟的时候,用含油量高的老松根,加上生漆、猪油、桐油、麝香、冰片、金箔、公丁香、猪胆等十多种贵重原料连烧几天,缸窑顶上离火焰最远的地方叫烟尾,这里的烟最细腻,是一种高级油烟墨。坚如玉、纹如犀、黑如漆,磨到最后香味也不衰竭。他去那位老师家里,是为了看那块顶烟墨。”
我说完转身就走出了社区,我的眼里都是口罩,白色的N95口罩,蓝色的一次性医用口罩,黑色的、素花的,还有人戴着防尘面具。人们从各种防盗门里出来,从窗口向外张望,从宝马、奔驰和小电车里下来奔向各自去处。我不知道800万人口的瀛洲市,有几个人知道,新冠病毒重症患者马图,当年为了看一眼顶烟墨,被人嘲笑了一辈子。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