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岩圆月汉诗对杜甫诗的继承
2020-07-23周锋
周 锋
(韶关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诗圣杜甫的现实主义文学风格,对唐诗乃至整个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都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杜甫诗”就已传入日本,最早见于菅原清公的一联诗和《千载佳句》六联诗摘抄[1],在日本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
日本中世(1192-1603),中日两国佛教界来往频繁,不仅将佛教经典,也将大量的中国文人类书、诗话类书籍及诗文集带入日本,扩宽了日本文学对中国文学的接受范围;并由之前的《文选》《史记》《诗经》推展至白居易、“李杜”“韩柳”、陶潜、苏轼等众多诗人。在宋元禅林“儒佛不二”“三教一致”的影响下,日本五山禅林流行内外经典兼通为尚的学术理念,“朝经暮史昼子夜集”蔚然成风。
日本诗歌受唐宋现实主义思想影响,逐渐走出庙堂,开始注目于现实社会和民生疾苦。杜甫现实主义诗风传入日本禅林,对五山禅僧以社会为主题的汉诗创作影响巨大。同时,唐宋文人创作的大量怀念杜甫的诗作,以及在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杜甫诗品人品的追随与仰慕,也在日本五山禅僧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杜甫是中国诗人对日本五山文学汉诗影响深刻的重要人物之一,五山汉诗中有很多取材于杜甫诗作。本文以中岩圆月汉文诗为视点,探讨其作品及思想对杜甫诗的继承吸收,管窥杜甫对日本文学的影响力。
一、中岩圆月与杜甫相似的人生经历
“五山第一学僧”中岩圆月(1300-1375)为日本南北朝时期临济宗僧人,谥号“佛种慧济禅师”。1325年中岩圆月渡海入元求法,期间,他游历名山大川,参谒了众多高僧,后研习儒学、宋学,皆有所成。据其在元期间创作的《赠涂都料井序》《赠张学士并序》等诗作,可知其与中国文人交往频繁及汉学底蕴之深厚。中岩圆月著述颇丰,留世文章约300篇,诗200余首,其中汉诗有数十首与杜甫有关,或引用、或借用、或直言、或叙杜诗意境,表现出对杜甫的推崇和接受。
杜甫一生坎坷,中年丧父之后家道败落。目睹幼子饿死惨状,愤而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2]53。经历了安史之乱,写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2]61,表现出杜甫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杜甫一生仕途失意。安史之乱,社会动荡不安,为躲避战乱,杜甫弃官入川,在成都结草堂而居。然至一日暴雨,秋风怒吼,卷走草堂屋顶茅草,雨脚如麻未断绝,全家无处栖身,彻夜难眠。“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2]149,体现了杜甫心系苍生,胸怀国事的伟大胸怀。杜甫一生留下很多传颂千古的名篇,如著名的“三吏”和“三别”,笔底波澜,记录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巨变,反映了当时社会矛盾和人民疾苦;而杜甫自己则在贫困交加之中病死于一叶小舟里。
杜甫诗成为中岩圆月的精神依托和心灵归宿,这与受当时禅林内外环境的影响及两人有相似的坎坷经历有关,因此,在情感上不断趋向杜甫。中岩圆月为人率真耿直,愤世嫉俗,“读尽汗牛充栋书,道情娴熟世情疏”[3]320,自嘲为“海之一沤子,天赋以轻薄之性。不能敦厚柔韧,且不安分。而好善恶之情,甚过而不中节也。是故,行也畸形于人,言也不谐于俗”[3]320。中岩圆月幼年时代家遭变故,8岁入天台寿福寺出家,15岁随曹洞宗圆觉寺东明慧日参悟习禅。当时日本禅林的潜规则是禅僧必要继承授业师法系一脉;但中岩圆月在元朝游历八年里,深感中国禅法之精深奥妙,为临济宗大慧派东阳德辉禅师禅法所折服,回归日本后便公开宣布继承东阳德辉法嗣,为临济宗门人。他这种公然改换门庭的做法,激怒了“宏智”派众门徒僧侣,视其为离经叛道、数典忘祖之徒,欲除之而后快。后经调解,中岩圆月虽幸免一死,但其后一直蜇居于崇福寺。而后又遇袭几乎丧命,遂不问世事。镰仓时代是日本禅宗日渐隆盛时期,但在本土化过程中,禅林内部党同伐异,派系分立,彼此争斗不绝。中岩圆月由于法系继承的风波、禅林环境的不断恶化、政治抱负的无处施展,逐渐对严酷的社会现实有了清醒的认识,开始潜心钻研佛典,专心著书立说。
二、中岩圆月对杜甫诗的继承吸收
(一)诗的形式继承
中岩圆月有很多诗直接受到杜甫的影响,拟选取两人的汉诗以比较,见表1:
表1 中岩圆月与杜甫诗作之比较
中岩对于杜甫诗文的多次引用和仿写,从表1的对比可见端倪:杜甫诗多为五言诗和七言诗,而中岩圆月汉文诗的基本形式也为五言和七言;中岩圆月汉诗中直接提及杜甫其诗其人,称其为“老杜”,称其诗作为“杜甫诗”;多次引用杜甫作品中的词句,如“小技”“山河”“乐土”“且如今年”等。中岩圆月在汉诗的创作上,极力模仿承袭杜甫诗,试比较:
《绝句漫兴九首》(其四)
杜甫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2]140
《三月旦听童吟杜句有感续之三绝》(其一)
中岩圆月
二月已破三月来,芳华极好老相催。
春风莫逼桃花落,任故茶旗次第开。[3]342
二月已去三月已来,渐渐衰老的自己尚有几春?勿想身外无穷无尽之事,且饮尽生前不多的酒吧!杜甫诗以景入诗,采用了反衬的表现手法,感叹自己年华已逝,理想虽好,无处施展,那就莫要再想那些“平天下”的事了,不如纵情山水,归属田园做一老翁。看似洒脱的意境,实际上充满了人生失意的无奈。全诗将作者内心情感抒发于诗中,深深的忧思内,流露出一种孤寂感,更表达了心怀天下,体恤百姓疾苦之情。《绝句漫兴九首》是杜甫在成都郊外结草堂后第二年所做。此时的杜甫,经历了人生的艰难痛苦,已经对朝廷失望透顶,深感无法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负而心灰意冷。
中岩圆月这首汉诗作成于40多岁,恰逢从元学成归国,因嗣法事件差点被杀,此时他蛰隐于崇福庵。该诗也以春景入诗,悠闲舒适而又有困惑。“芳华极好老相催”,眼前繁花锦簇,风景秀丽,怎奈时光荏苒,岁月不再。不惑之年的中岩圆月历经了人生各种挫败,内心已渐渐冷却;“任故茶旗次第开”,看似悠然自得,实则孤独寂寞之情充盈其中,全诗充满了无奈悲愤之感,心怀身外事。此时中岩圆月的落魄境况与杜甫相似,其汉诗中也包含对社会不公的鞭笞和对人生失意的愤激之情。从这首诗来看,其取材、表现手法以及诗的意境,对杜甫诗的模仿已经“形”“魂”具足。
(二)对杜甫“沉郁”诗风的吸收
“沉郁”是后人对杜甫诗风格特色的总结。何谓“沉郁”?清人吴瞻泰在《杜甫诗提要》中说:“沉郁者,意也。”[4]杜甫“沉郁”诗风的特点是:内容深广、意境雄浑、感情深沉。
中岩圆月汉文诗也多忧郁悲愤之作,其作品《藤谷书怀》中第三、四首如是写道:
其三
梦与丘轲论古文,都将世事付浮云。
一颗分明照夜珠,久蒙尘土见涂糊。[3]453
其四
纵横奔逸藤阴里,天地空空冀北群。
海神困重不能识,可与蜣蜋粪弹倶。[3]453
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说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5],古今概莫能外。中岩圆月被监视在崇福寺内,唯有与诗书为伴,宛如蒙尘明珠黯淡无光,如“冀北群”一样的宝马也无法驰骋,只能如“蜣螂粪弹”一样被贱视。两首诗用词真切,诗风沉郁,无奈、压抑、激愤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如《招友》:
胡为百沸汤,滚滚烹吾肠。
谁将此一日,延成万劫长?
长日且难遣,肠热何可当。
山深人不见,积雪压春阳。
粗识天之命,否塞宜括囊。
动辄心猿躁,去就误行藏。
止之毋复道,中心孰与商。
悠悠望君来,君来我何伤。[3]489
中岩圆月作为坦荡一君子,不掩饰真情实感,不隐瞒观点,不计较个人得失,勇敢地追求理想,是一位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但理想与现实总大相径庭,理想化的人格必然与残酷的现实造成不可调和的冲突。“粗识天之命,否塞宜括囊。”中岩圆月对“天命”的认识,使他对自己一直的追求产生了怀疑。“悠悠望君来,君来我何伤。”内心孤独的他无人诉说,望眼欲穿地盼友人来访。不被世人所理解,孤苦寂寞,悲愤焦躁的情绪跃然纸上,整首诗的“沉郁”风格十分凸现。
中岩圆月入元求法之前,已然学习“宋学”,接触到杜甫的诗风。在元游历八年,元代文人对杜甫诗风的推崇更加深刻地影响了中岩圆月。对杜甫诗的高度崇尚,相同的人生抱负,归国以后相似的人生经历,都造成就了中岩圆月“沉郁”的诗风。
三、对杜甫经世治民思想的认同
中岩圆月于正中二年(1325)以虔诚求学之心跨海入元求法。在元求法之际,满怀一腔热诚,在《和仪则堂韵谢琳荆山诸兄见留》中道:“誓言得道后,归国化庶黎。”[3]139《疟疾》中写道:“回心自省身,万里海外身。所志无人知,越语怜庄鸟。”[3]168可见其胸怀大志,来元求学的目的就是学成回国上扶天子,下教子民,干一番事业。中岩圆月在南京游历期间作《金陵怀古》:“人物频迁地未磨,六朝咸破有山河。金华旧址商渔宅,玉树残声樵牧歌。列壑云连常带雨,大江风定尚生波。当年佳丽今何在,远客苍茫感慨多。”[3]166观六朝古都金陵的雄伟之姿,联想到历史上王朝的兴亡更替,以史为鉴,不禁感慨万千。诗中隐隐透出诗人内心志向远大,有着反思历史、参与历史、改变历史的雄心壮志。中岩圆月在元期间禅儒双修,提出了“儒佛一道”的思想。杜甫作为现实主义诗人,心怀天下,无情地揭露和批判社会黑暗,同情广大民众,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中岩圆月在诗中写道:“饿者转死盈道路,荒城白日狐狸嬉。我问乐土在何许,一身可以安栖迟。”[6]221行间字间流露出对黎民百姓的同情,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种经世济民的思想与杜甫惊人的一致。在元朝苦学八年后,身负经国大志的中岩圆月重返故土。此时正值日本镰仓末期,战乱频繁,民不聊生,中岩圆月体察民间疾苦,撰写了《原民》《原僧》和《中正子》等文,构成了他经世治民的思想框架。这些文论处处显现出中国儒家思想的治世理念,他认为要改变国家动乱的局面,必须在日本推行和发扬儒家思想。可见,中岩圆月的政治思想内核与杜甫一致,都是儒家的“仁政”思想。后来,中岩圆月入京献书,希冀为新政献策,然而其政治思想未被日本朝廷采纳,济世救国的愿望落空。
日本进入镰仓时代后,各领域都面临着重大变革。宗教领域,僧侶们生活长期安逸,已渐渐脱离黎民百姓。他们倾慕权贵,寺院也渐渐贵族化,很多僧侣并不虔心向佛,变成了披着僧衣的政客。在当时严酷的社会现实与禅林环境不断恶化的情况下,中岩圆月的经世济民思想,可谓独树一帜,难能可贵。中岩圆月自青年时代就一直推崇杜甫,不仅在诗中赞誉杜甫经世济民的治国理念,更在现实中践行“仁政”思想。由于当时日本朝廷的冷落和时代的局限性,中岩圆月没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其诗作一直表现出对国家兴亡的深度关切:“仙宫不管兴亡事,槛外沧波白鸟浮。”[6]334
千百年来,杜甫的气节操守、处事风骨、人生境界无不影响着历代文人墨客,其高超的艺术风格、深邃的思想也影响着汉文学的发展,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东亚文学史上都是一个重要的文化景观。日本作为东亚文化圈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杜甫的接受由来已久。在中日两国佛教禅林交流碰撞中产生的五山文学,处处渗透着杜甫和杜甫诗的影响。其中,中岩圆月的汉诗作品将处于中国诗歌巅峰的杜甫诗进行了集中的展示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