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白族观音形象变化背后的信仰变迁研究
2020-07-23杨斯斐
杨斯斐
(大理大学艺术学院,云南大理 671003)
从古至今,观音信仰在大理地区久盛不衰。观音的面貌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有阿嵯耶观音、梵僧观音、观音老母、观音老爹等。对于观音为何幻化为各种形象,《法华经》的解释是,“应以何身而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即观音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能够随机而变,普渡众生。除了佛教经典的解释之外,在历史发展的过程当中,这些不同形式背后有深刻的信仰差别。本文将从形象入手,结合时代背景和其他文物文献资料,深入探讨不同观音形象背后的信仰内涵。
一、阿嵯耶观音——云南福星
无论是金铜立像,还是位于石钟山第十号窟的浮雕,阿嵯耶观音形象都有这样的特征:阿嵯耶观音头顶结着高高的发髻,两侧的头发结成辫子垂于肩上,额间有一红点,颈上佩戴璎珞,上身袒露,下身着丝质薄裙,一条长的流苏带子横跨腰际,两端垂于两侧,背后有光环,或立于莲花宝座之上〔1〕。阿嵯耶观音是云南特有的观音,被称为“云南福星”〔1〕,如图1所示。
图1 阿嵯耶观音立像①图片来源于:https:∕www.christies.com∕lotfinder∕sculptures-statues-figures∕-5901727-details.aspx?intobjectid=5901727&lid=3。
从形象上看,阿嵯耶观音与印度笈多时期和帕拉时期佛教造像以及南亚东南亚观音像有着相似之处,与汉传佛教中的观音形象有着巨大差别〔2〕。接下来将从形象入手,具体分析阿嵯耶观音与其他地区观音像的相似性与不同点,之后再进一步揭示形象背后的信仰差别。
(一)形象分析:阿嵯耶观音像与印度、东南亚观音像的异同
阿嵯耶观音像与印度笈多时期佛教造像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有着厚重的上眼皮、轮廓微微突出的眉毛,身穿一条丝质薄裙,四肢的轮廓在薄裙之下显示出来〔3〕58,如图2所示。然而笈多时期的佛教造像身材丰满、体态多姿,对塑像的塑造偏向于写实,而阿嵯耶观音则身材细长,对于细节有所忽略,而这些风格则更类似于之后出现的帕拉时期形象。
图2 笈多时期的佛教造像①图片来源于Nandana Chutiwongs《The Iconography of Avalokitesvara in Mainland South East Asia》,2002年版,第13页。
图3 帕拉时期的观音造像②同①:图版22A;22B。
从阿嵯耶观音形象上可以明显地看出笈多风格的原型,然而在具体细节和结构上,则与之后的帕拉风格有更多相似之处。帕拉时期,出现了一种纤细的风格,人物身体的各个部分不再依靠重力平衡挤压在一起,而是将头部适当缩小,将身体和四肢适当拉长,用一种流畅的线条将身体的各部分连在一起〔3〕30-56,如图3所示。阿嵯耶观音四肢纤长,己经不具有笈多时期塑像中所有的厚重感,写实的风格也在淡化,身体微微拉长,显现出略微抽象的风格。众多细节的刻画,都一一被省略,例如手臂弯曲部分应该有的皱纹,都被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精细的衣褶也被抚平,仅留下一两处宽大的褶皱来体现其写实的部分。这种前人已有的细节塑造的方法被有意地忽略。因此这样一种抽象风格,并不来源于技术的局限,而是一种刻意的追求。一方面对于细节逼真的刻画,拉近了观者与神像的距离,然而这样一种亲近感却淡化了对于神像应有的敬畏。因此形象的风格更有利于人性的刻画,而抽象的风格却更有利于描绘神性。另一方面,除了拉开与人的距离之外,抽象的风格更体现出了一种理想化的追求,现实的不完美之处,皱褶与身体的比例,都按照当时人的理想一一重新塑造。
此外,阿嵯耶观音像还与东南亚佛教造像有许多相似之处。阿嵯耶观音的服饰有很强的装饰性。这类似于一尊10世纪的占婆观音像。这尊占婆观音像身穿着东南亚特有的围裙,一条很长的带子在围裙的前方弯成环形,再在两侧边打结,垂下。围裙上有着宽大的横向的皱褶〔3〕30-56,如图4所示。阿嵯耶观音佩戴着富丽的璎珞、手镯和饰有珠宝的腰带,都与占婆观音有很多相似之处。
图4 占婆观音像③同①:图版174。
从以上形象分析中可以看出,阿嵯耶观音具有笈多时期佛教造像的原型,但在具体细节的处理更类似于帕拉风格的造像。在装饰上、衣着上则类似于东南亚的观音像。
从阿嵯耶观音形象演变上看,从印度南部的观音形象到东南亚的观音形象,与阿嵯耶观音形象的相似度逐渐提高,可以明显看出大理地区的观音形象受到了印度和东南亚的影响,那么除了地域的临近之外,同时又是什么强大的动力使得这一形象在大理地区获得广泛流传呢?
(二)阿嵯耶观音形象背后的信仰状况
阿嵯耶观音形象与东南亚观音形象相似性的背后其实是与东南亚相似的佛王观音信仰。古正美提出“观音就是转轮王、转轮王就是观音的信仰传统”〔4〕430。“在这一传统当中,通过莲华部瑜伽观想之法,将人间的帝王和莲华部的部主不空羂索观音等同起来。”〔4〕430在这种瑜伽观想法之下,转轮王便能与观音同体成为观音佛王。不空羂索佛王观音信仰在印度南部的国家和古代东南亚国家得到发展。阿嵯耶观音形象上对东南亚观音形象的继承也反映出其背后相似的观音转轮王信仰。然而不同的是观音转轮王的信仰在失去其背后的政治支撑之后,即在南诏大理国政权消失之后,仍然扎根于民间,作为民间百姓的日常信仰流传至今。阿嵯耶观音信仰也从一种政治合法性的象征,成为民间正义的象征,阿嵯耶观音也从建国观音、护国观音,成为护民观音。
阿嵯耶观音一直以建国观音的身份记载在南诏文献当中。《南诏图传·文字卷》记载:“然而朕(舜化贞)以童幼,未博古今,虽典籍、教而入邦,未知何圣为始……因问儒释耆老之辈,通古辨今之流,莫隐知闻,速宜进奏。”〔5〕86南诏末年第十三世王舜化贞追问何方神圣使得南诏“兵马强盛,王业克昌”。得到的答案是“雕金卷,付掌御书巍丰郡长,封开南各张傍,监副大军将宗子蒙玄宗等,遵崇敬仰,号曰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5〕86。《南诏图传》也是因为“帝欲遍求圣化”“诘问圣源”而制作,这里的“圣原”就是“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文字卷中记载的“观音七化”,尤其是《巍山起因记》《铁柱记》都叙述了观音帮助南诏建国的故事。阿嵯耶观音信仰也因此充满了政治色彩。
因此,阿嵯耶观音的衣饰上与东南亚观音相似的原因并非只是地域临近而导致艺术风格的相似。艺术风格相似的背后实际上是信仰的相似。南诏对于佛王观音信仰的认同促成了对这一艺术风格的认同。南诏的观音信仰也与东南亚的观音信仰一样,充满了特殊色彩。南诏地区也出现了统治者以观音之名称呼自己,以观音的面貌统治南诏的佛、王同体的观音信仰。此时,南诏王模仿印度的国王通过灌顶仪式成为转轮王和观音。南诏王隆舜就自称为转轮王摩诃罗嵯耶和阿嵯耶观音,这标志着南诏确立了佛王观音信仰〔4〕430。南诏对这一信仰的认同,也大大推动了这一风格的普遍流行。从不同地点的文物当中可以看到风格几乎一致的阿嵯耶观音像,如剑川石窟、大理千寻塔。同时观音信仰在南诏时期也十分兴盛。大理地区有多处以“圣”命名的寺庙,如圣元寺、崇圣寺、宏圣寺,都供奉观音菩萨。张锡禄在《大理白族佛教密宗》一书中指出:“从历史文献《南诏图传》等可知,大理独特的阿嵯耶观音即圣观音。”〔6〕南诏劝丰佑时期建立的崇圣寺中因供奉有雨铜观音,因此称为崇圣寺。这些以圣命名的寺庙,皆供奉观音菩萨,都建于南诏年间,都由南诏王室始建并维护,崇圣寺有多位皇帝在此出家。可见南诏对建国观音信仰之深。
二、护国观音:观音老母
观音老母被供奉在观音塘寺庙中。观音塘寺内有一大石,其建寺原因也是来源于此。《南诏野史》“妇负石”一条记载:“大理府城南十五里阳和铺,今为观音塘。世传汉兵至境,大士化为老妇,以稻草索縻一大石负之而趋,汉兵见之吐舌,相诫勿露刀刃。因以其地为叶榆,置吏焉。其石现在观音寺内。”〔7〕
观音化为老妇背负巨石退却汉兵,后人在巨石之处建起了供奉观音的寺庙,又在巨石之上建起了观音阁,因此,观音塘又名大石庵,位于大理古城南五公里上末村。据寺内现存的《重修观音堂殿阁碑记》记载,现存观音塘寺院始建于明代,清代曾多次重修。寺内有一巨石,明代开始在大石上修筑大理石阁楼,其中供奉观音。巨石之后有大殿,大殿中供奉观音形象如老母。
除了观音负石的传说之外,观音护国卫国的信仰也来源于不空羂索观音的信仰。《佛说不空羂索咒经》中记载:“世尊随有此心咒(不空绢索咒)处,当知彼处有大天众。所谓自在天大自在天。大梵天梵天等一万二千守摄防护。”〔8〕715“当在阵敌锋刃相害一心诵咒。一切刀杖箭矢即不着身。”〔8〕715可知此咒能够召唤天神护佑,同时在征战中此咒亦能护身。不空羂索观音与建国观音密切的关系,使得观音护国的信仰对当地观音的信奉者来说并不陌生。这一信仰更在观音建国信仰逐渐在历史中被淡忘之后继续存在。
清末镇压回民起义的运动中,清军将领岑毓英和玉科曾驻扎于此寺,与大理城中的回民起义军对峙,传说两人于此曾受观音点化,击败起义军。起义军被击败后,两人主持重修此寺,重修巨石之上的石质观音阁,并将两人受观音指点的故事刻在石阁东西墙壁之上。清代寂裕将其编入《白国因由》,称为观音十八化之后的第十九化和第二十化。东面墙壁上刻下第十九化“示梦岑宫保绘图擒贼第十九”,这就是“绘图擒贼”的故事。第二十化“默佑杨总戎捣穴擒渠第二十”被刻在石阁西面的墙壁上。这两个故事中,两位将领皆受观音暗中帮助,在战场上获胜。
从观音“负石阻兵”“绘图擒贼”和“飞沙助阵”三个故事之间一脉相承的地方在于观音不再是建国观音,无所谓朝代的建立与更迭,观音菩萨只是一方臣民的守护之神。在清政府的话语体系当中平息各地农民起义也具有了这样“护国护民”的意义。同时,在观音塘碑文石刻修建的清代,南诏大理国早已不复存在,观音建国的信仰也随着这段历史而尘封多年,然而观音信仰却早已扎根在民间,观音此时护佑的是整个国家和人民,而非某个朝代的统治阶层。
三、梵僧观音
南诏图传中多次出现梵僧的形象,皆为高鼻深目的西域僧人形象。张胜温画卷中亦有“梵僧观世音”与“建国观世音”的形象。在剑川县一本主庙出土的石龛中有一尊“南无建国梵僧观世音菩萨”的雕像。系一老者,头戴帷帽,左衽内衣,腰系裙,外穿坦胸衣。左手持钵于脐前,右手结降魔印曲陈胸侧,着僧鞋,座前石根水波上卧一犬〔10〕2780-2790。其形象与《大理国张胜温画卷》中的“建国梵僧观世音菩萨”相同。剑川石窟第十窟中也有梵僧的形象,“身着长袍,衣角飘卷,皱纹刻线十分流畅,袒胸宽袖,肩披袈裟。脚穿短简翘头靴。左脚傍雕有一犬,昂首弓背,两眼炯炯有神。两耳卷垂,头戴项圈,中系铜铃,张嘴摇尾”〔9〕2785。为何会出现如此之多的梵僧观音形象呢?因为梵僧观音的另一个身份依然是建国观音,梵僧实际上是建国观音的另一个化身。
关于佛教密宗传入大理的路径,《南诏图传·文字卷》第七化记载:“保和二年乙巳歲,有西域和尚萨立诃來至我京都云:‘吾西域蓮花部尊阿嵯耶觀音從蕃國中行化至汝大封民國,如今何在?’語訖,經於七日,終於上元蓮宇。我大封民國始知阿嵯耶來至此也。”〔5〕86这里梵僧萨立诃称自己为“西域莲花部尊阿嵯耶观音”,指的是观音化为梵僧将佛教密宗传入大理。这里交待了佛教密宗由梵僧传入大理的由来。南诏历史上也有著名梵僧对南诏佛教密宗的传播与发展有着巨大推动作用,如赞陀崛多。
梵僧观音与建国观音同一的身份多次在南诏大理的文献文物中出现,《张胜温画卷》中有建国观世音和梵僧观世音两幅,形象皆相同,究其原因,“莲华部观音法门的僧人,由于观音同体的经验,实际上两者均为一人。也就是说,由于与观音同体的经验,梵僧观音与建国观音实则等同”〔4〕430-440。
在南诏图传中多次出现梵僧、观音,帮助建立南诏国的故事。《南诏图传·文字卷》第一化记载:“兴宗王之时,有一辅佐之丞名曰罗傍,遇梵僧以乞书敎,此后南诏兵强国盛,辟土开疆,此亦阿嵯耶之化也。”〔5〕86《南诏图传·文字卷》第二化、第三化记载了观音化为梵僧为细奴逻授记的故事。故事中细奴逻妻子与母亲施舍耕饭与梵僧的情节,实则是大乘佛教传统当中非常重视的转轮王以及一般人行“财施”供养佛的护法方法〔10〕。最终,细奴逻获得观音授记,建立大理国。
在清代寂裕编纂的《白国因由》中也记载观音化作梵僧,帮助建立南诏和大理政权,并携白犬至海东崆石村化斋,罗坪山后石明月处化斋,观音山西南界夷人居住处化斋,并一一点化当地人,使他们信仰佛教。这一方面是历史的写照,即来自印度和西域的梵僧来到大理地区传播佛教,反映了佛教作为一种新的宗教对陌生区域的征服。南诏历史上确实有诸位梵僧来到大理地区,他们不仅传播佛教,南诏后期任用阿吒力僧人为国师,同时也参与到南诏的政权统治当中。另一方面,则是一种神权话语的体现,建国观音化为梵僧的面貌,帮助南诏建立了新的政权。
四、观音老爹
观音老爹的形象位于圣元寺观音阁。圣元寺位于大理市喜洲镇庆洞村。在圣元寺建筑群中有一座建于明代的观音阁。观音阁中有男性观音像一尊。这位观音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被民间称为“观音老爹”。然而,观音在这里既不是阿嵯耶观音的形象,也不是梵僧的形象,是元代以后完全白族化、民间化了的白族老人模样〔11〕。
圣元寺与崇圣寺、宏圣寺等以“圣”字命名的寺庙一样,都是供奉观音的寺庙。圣元寺圣元何来,应当是来自于圣观音。此外,圣元寺也并非普通寺庙,“圣元”其中“元”通“源”,《南诏图传》中有“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的称号。然而,圣元寺供奉的观音形象与阿嵯耶观音形象相距甚远。但是两者之间有没有些隐含的联系呢?
回溯圣元寺的历史可以得知,圣元寺建立于隋末唐初,在之后经历数次重修,才得以保存至今。在南诏大理地方政权存在的时期,都是由掌握政权的阶层进行出资重修。南诏时期,由掌握政权的蒙氏家族负责圣元寺的维护和重修;大理国时期,则由段氏家族对寺庙进行维修。因此,在地方政权存在的时期,圣源寺一直作为皇家寺院由当权者赞助。元代在云南建立行省,段氏退为总管一职,圣元寺由辅佐段氏的杨氏家族维护和重修。到明初依然由杨氏后人杨黼重修。这时南诏大理政权早已不复存在,杨黼也是作为最后的贵族,以一己之力企图延续这一建国信仰,以及与之相伴的家族权力与荣耀。但是这都阻挡不了观音建国这一信仰的式微。这也是为何明代之后建立的观音阁中的观音不再是原来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的形象,随着地方政权的消失,观音建国这一信仰渐渐衰落,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的形象也由于失去了形象背后的信仰内涵,逐渐淡出历史的视野。
到清代圣源寺由住持僧人四处筹资进行重修,清末寺院毁于回民起义。之后,清廷安边名将岑毓英、杨玉科重修。民国时期当地富有的严氏家族再次重修。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这一代表了国王与观音同体的佛王观音信仰也不复存在。这一层政治因素剥离之后,观音信仰就从政治信仰完全成为民间的宗教信仰,因此数次重修之后,观音的形态也逐渐民间化了,成为了民间白族老人的形象。
法华经中记载观音菩萨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在现实的信仰环境中,观音也呈现出不同的形象。在大理白族地区,观音在历史上呈现出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观音老母、梵僧观音、观音老爹等形象。其中建国圣源阿嵯耶观音、梵僧观音与观音建国的神话有关,观音老母的形象则源于其所代表的护国护民的观音信仰。观音老爹的形象则体现出观音信仰逐渐民间化,成为老百姓的日常信仰。由此可见,观音菩萨在大理地区有着不同的形象,并非只是普渡众生的方便之法,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社会政治经济发展和风尚思潮,都为原有的佛教观音信仰增添了新的内容。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观音信仰充满了特殊的色彩。观音菩萨的不同形象是这些不同信仰的外化,信仰的差别造成了形象的各异。同时,不同的观音形象也为研究观音信仰提供了有力的线索和证据。在历时千百年之后,当信仰渐渐不为人所知时,这些有着不同形象的观音造像为我们揭开了尘封已久的信仰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