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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甲骨文伪刻的考辨问题

2020-07-22贺汪泽

华夏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作伪卜辞甲骨

□贺汪泽

作伪是古董行业的痼疾。因为暴利,各个行对此都防不胜防。下面要说的是甲骨文卜片的作伪。

甲骨文的发现至今不过百有余年,出土的地点也不是很多,最集中的是在河南安阳殷墟。最早出现在北京的中药铺作为药引,这些被称为“龙骨”的东西起初并不值钱,自王懿荣(一说王襄)识别上面有文字,可以考证三千多年前殷代的历史,这就激起了文物收藏家的兴趣,吸引了古史研究者的注意。一时官员、古董啇、学者以及国外的博物学家都伸出手来掏宝,以前的一片“药引”摇身一变成了历史文物,奇货可居。这时人的逐利本性也就暴露出来了,有人打起歪主意:沒有文字的甲骨不值钱,在上面仿刻几个字,就身价百倍。这就催生了一门新手艺:在无字卜片上补刻甲骨文。

这种事情当然不是普通人做得来的,但精于此道者也辈有其人。据吕思勉《先秦史》的引证与评论:

殷墟甲骨,出于清末,未几,即有以其太多而疑者。至中央研究院派人査勘,则伪物充塞市肆,作伪者且确有主名......故此物最近发掘,众目昭彰者,自可据为研究之资。其前此所有者,则为矜慎起见,不如弗用之为愈也。(《先秦史)2018年版113页)

这里所谓“最近发掘”,是指1928年以后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牵头进行的有组织发掘。这种出土地点明确、地层关系清楚、排除作伪可能的甲片才有可靠的研究价值。1949年以后中国科学院又组织了多次发堀,也有不俗的成绩。这期间所得甲骨约五万片,然而对比1928年以前的散片存世数量(约十万片),还是偏少的。

由于早年集录甲片的著作分散,印数少,且价格昂贵,书肆早已绝迹。为便于研究,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整理出版就很有必要了。《甲骨文合集》及《补编》就是在这种形势下面世的。这些集录广泛搜罗,遍及海内外,也做了适当的去伪、去重,要说前十万片都“弗用之为愈”,这《合集》几同废物;如果不慎重挑选,不辨真伪,拿来就用,又不免背离了科学精神,将自己的“研究论据”置于疑似的泥淖之中。

历史研究要排除一切臆造,经不起验证的悬疑品是不能入史的。可以说,学会识别伪刻、仿刻,正是进入甲骨文研究的第一道门坎。

其实,经史子集、诸子百家的辨伪从《汉书·艺文志》至今就没有间断过,特別是明清考据学几乎成了雄霸几个世纪的学问。如果有伪就连锅端,写史研史还进行得下去吗?话又说回来,辨伪存真工作做得不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郭沫若先生晚年曾对一件新疆作伪文物作真品鉴定,此物真相败露之后,几乎将其一生积累的考古信誉都失去了。这真是沉痛的教训啊,我辈岂可不慎重哉?

如何辨伪呢?眼前想到的有三点:

一、同文卜辞,连细节都一样的情况。

殷王进行占卜时,有时有两个卜者侍从,对卜的过程两人同时记录,文本可能大致相同,又小有差异,这是正常的。如《合集》一册211片:

癸巳,卜殻,贞:旬亡祸?王占曰:乃兹有祟,若称。甲午,王往逐兕,小臣叶车,马硪,驭王车覆,子央亦坠。

212片:

癸巳,卜殻,贞:旬亡祸?王占曰:乃【兹有】有祟,若称。

甲午,王往逐兕,马硪,驭王车覆,子央亦坠。

两条记载一对比,前一条多了“小臣叶车”四字,两条“马”、“兕”写法各有特色,所有字形都比较随意,不见谁刻意摹仿谁的痕迹,应该可以判断为两人同时刻写的真迹。

再看另两条,左为《合集》四册8884片,右为《合集》十三册40059片,两片除采取对刻的形式,日期前为二月,后为十三月外,其余全部相同,很多字形几乎一模一样;而日期又不一样,不属于同文卜辞的范畴。这就有伪刻的情况存在了。

(《合集》8884片)

(《合集》40059片,此为摹片)

《合集》中同文卜辞有的多至很多片,而且内容相当复杂。因为字数越多,记载的内容越丰富,史料的价值越高,自然越抵钱。所以,我们越要注意审察,看是否有作伪的痕迹,尤其是掺杂了不符合时代特征的内容,又难以找到旁证材料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思想和作为,作伪总会露出马脚,请看下面这片卜辞:

己卯,卜,王贞:鼓,取宋伯,不止?鼓,祸?叶朕事,宋伯不止,从鼓?二月。(《合集》七册20075片)

译成现代文:

己卯日,占卜,大王亲自发问:击鼓,进攻宋伯。宋伯再不收兵,击鼓再战。会带来灾祸吗?先祖协调我与宋伯之间的关系,宋伯再不听的话,我再次击鼓进攻,直至将其灭亡?时在二月。

依卜文看,宋伯是殷的属国。当其间发生严重纠纷时,殷王卜问先祖,如何处置?实际上是将自己的决策占算吉凶。殷与舂方、土方矛盾最多,未见鸣鼓开战之例,更不见呜锣收兵之例。鼓,用于祭祖、狩猎、对敌作战,制造一种紧张气氛,造成热烈的场面。打仗时鼓舞士气,以鼓作指挥语言,似尚未出现,旗语却见过(见《合集补编》10387片)。所以结合后世文献,考虑殷时的思想意识,笔者认为这片卜辞有作伪嫌疑。

据记载,周灭殷之后,将遗民安排在宋国,祀殷祖不绝。依此推测,宋早已为殷王兄弟分封之地,似有根据。在甲骨文卜片中,不只有“宋”字,还有“楚”、“蔡(菜)”、“周”字,虽都不多见,但从字形看都古朴厚重,不违甲骨文造字机理。然察其所记内容,总有点似曾相识的味道。请看《史记·宋微子世家》中关于宋襄公“不鼓不成列”的记载:

十三年夏,宋伐郑。子鱼曰:“祸在此矣。”秋,楚伐宋以救郑。襄公将战,子鱼谏曰:“天之弃商久矣,不可。”冬十一月,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楚人未济,目夷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公不听,已济未陈,又曰:“可击。”公曰:“待其已陈。”陈成,宋人击之。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

这里所记载的是宋楚泓之战,双方两边摆好阵势,击鼓才开战;趁其不备,出其不意的偷袭则不符合仁义道德的精神。这种礼让之风是殷人遗风(正如这片卜辞所揭示的那样)呢,还是作伪者对宋襄公轶事的改造?撷取其精神,改换其事主。我们比较相信这是伪作,作伪者对甲骨卜片不乏了解,通晓经史,又有娴熟的雕刻技艺。

还有一例,就是关于殷王配偶的记载。检甲骨卜辞,有十三王记载有配偶,涉及十位先妣,仅武丁一王就与三妣(妣辛、妣癸、妣壬)相关。其中有一个最难解释的问题:妣辛既为大甲妇,又为武丁妇,还是康祖丁妇;妣壬既为大庚妇,又为大戊妇,还为武丁妇;妣庚既为大庚妇,又为祖乙妇,还为羌甲妇、祖丁妇、小乙妇;妣已既为中丁妇,又为祖乙妇,还为祖丁妇;妣癸既为中丁妇,又为武丁妇。如果是父子辈、兄弟辈,犹可用幸于两王来解释,历史上确实有先幸于父王,后幸于子王之例。然而殷代妣辛已至悬隔十七代之王,妣癸也悬隔十一代,一妣庚涉及五王,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开始我们也设想,这可能是同名不同人,以天干命名,难免重复。后来又想,殷代三十一王,以大、小、中、外及他种方法区分得清清楚楚;王配偶还没这么复杂,会想不出办法来?

最后,我们认为这还是大量作伪造成的。理由一,收于《合集》十二册的相关卜辞,“王”、“宾”等字字形几乎没有变化,特别是“王”都属于晚期字形,难道这些卜辞都卜于一时吗?不会分散于各王?“宾”也凝固化,露出了一人作伪,批量生产的痕迹。理由二,聪明的作伪者一定会前后左右照应,先将殷王排序,然后将先妣名作适当搭配,不留痕迹。此作伪者赚钱心太切,摸到一点路子就成批制造。而收购者,见龟片就收,价值如何,仓促间已来不及考虑。理由三,妣巳(为“子”形),“巳”为地支字。先妣以天干命名,这是默认的规矩,出现“妣巳”的名号不是特例,而是造假者的甲骨文知识浅薄造成的。

二、零乱不成系统,明显不搭配的文辞。

甲片上的文字,犹如我们现在写文章,文章合为事而作。殷代用来刻写的龟甲、兽骨都要精心修治送进王宫,是有灵气的宝物,是不能轻易浪费和随意取用的。现在我们根据“习卜”二字,判断某些甲片是刻骨练习,还不一定合理。也就是说,动手刻写就胸有成竹,落笔成金。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刻写,与其冥思苦想去求解,还不如怀疑其是伪刻更为合理。如《合集》十三册40680片:

亥寅,卜宾,乙丒贞:唯 贞:唯宾,捕雀亡尤?捕雀亡尤?

这版卜辞有很多不符合常理之处:其一,中间有两个“贞”字,依理是釆取对刻的形式,但左边一条确实是从左边刻至中间,采取的是单条刻法,突破了常规。其二,“贞”字前边应是日期,再书“卜”,然后书“贞”;左边条有日期,右边条可省略。“乙丒”之“丒”字不规范,可以说不算问题,但“乙丒”之前有“亥寅卜宾”四字则不对,“亥寅”都是地支之字,六十甲子没有这种用法,并且没有“卜宾”之后又书日期的。这只能出自完全不懂甲骨文的仿刻者之手。其三,左边一条“贞”之下措一“唯”字,没有下文,如果再往左边接读,则成“唯宾乙亥,寅卜”,“乙亥”通了,其他都不通。其四,右边条“宾”缺“止”,与左边不一样,要么都去“止”,要么都加“止”,这种左右刻不对称,只能说造假水平很低。其五,重复“捕雀亡尤”三字(“捕雀”是合字形式,算一字),这种措词方式也罕见,一般言“捕雀”是“亡祸”,意思是说会不会出事故,“亡尤”多用于敬祖场合。乱用,就暴露了仿刻者的足迹。

这片刻辞刻在正中间位置没有断损痕迹,找不到妨碍解读的理由。当然,像这样典型的伪刻还不太多,多数伪刻在似与不似之间,那就难以发现了。这就需要我们加强学习,掌握规律,认真思考,反复揣摸,才会拥有一双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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