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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0
宴席上,马兰头作为凉菜上桌,配角。切得碎碎的,跟红皮小花生或茶干搭配,整齐地扣在白瓷盘里,安安静静,小家碧玉,是从田埂走来的模样。
美食配美器,价格贵的菜用大容器装,便宜点的菜用小盘子装,这是餐饮界的行规。马兰头是江浙一带的野菜,食材普通,大酒店里为突出菜的尊贵,用宽边浅底的盘来装这家常菜,盘子的边比搁菜的底还大,那一小坨码成年糕样的马兰头,跟周边的干切牛肉、糖醋熏鱼、盐水鸭、白切鸡一比,倒显出雅丽的韵味。
若到路边小馆,马兰头有另外的样子。店家通常用小碟小盘,切得粗粗的马兰头在碟子里堆出尖尖来,份量不比大酒店里的多,但显得量足,让人有銀子花得值的满足感。更干脆的做法,是在热锅里倒上油,把马兰头整根扔进去,加蒜片,铲子翻两圈,顺手找只盘子堆进去,端上桌,“嗵”的一声搁下,趁油还在滋滋地响着,搛一筷子放在白米饭上,米饭里就缠绕了三月田野的气息。
马兰头是有清香的,可提神,因开紫色的花,也被称作紫菊。李白有诗“为草当作兰”。“菊”和“兰”二字,已道清了马兰头的调性,守得住田园底色,根系丰盈,才出得金碧辉煌的酒店餐桌,也入得寻常人家的日常饮食,马兰头通达,能讲究,也能将就。无论什么境遇,本色始终不改。在马兰头的这种清气里,其实是重构或者唤醒了某种精神氛围。
采访过一位画家,说起童年,他说,杨柳发芽不久,外婆就做马兰头拌茶干。新上市的野菜,对没有固定收入的外婆来说,蛮贵的。外婆说,你要记得,不管穷富,都要在春首上吃吃马兰头啊。他不懂。外婆说,吃过马兰头,这一年就正式开场了,上一年过得好和丑都翻过去了,马兰头马兰头,一切都可以重头来啊。
食物不仅活命,还活人的精气神。某年,画家连遇挫折,快扛不过去了,突然想起外婆,想起她说过的话。北京的菜馆没听过这道菜,这是江南菜。他连夜坐飞机回到江苏,第二天,买了大捧的马兰头,洗干净,排盘子里,关起门,一根接着一根嚼,嚼了快一天,眼泪哗哗无声地流。现在,他已越过困境,千山万水只等闲。
春上,同事们去常州直播暖心助农。农场主是位女性,通过直播我第一次知道马兰头原来可以成亩种植,马兰头已不是记忆中田埂边散落的星星点点。让我更喜欢的是,农场主站在长满马兰的田地前,有范,那种脚踩土地、勤勉躬耕田亩的样子,好看,好看得有气势。
那天买了好几斤马兰头,有位同事老家在兰州,头一次见到新鲜的马兰头,她愣住了。她说我们那也有马兰,是种野花,长在戈壁滩上,生命力特别旺盛……我们静静听她说着,知道她想家了,她在叙述中会一点点靠近自己的家、亲人和童年。
前天和从事心理学教育的曾教授聊天,他说你记得小时候父母做的家乡菜吗?我说记得,马兰头拌茶干,麻虾酱炖蛋……曾教授说,这些带有妈妈味道的菜,可以抚慰情感,缓解压力和紧张情绪,给予启迪和力量。从小培养起孩子的一两种饮食习惯很重要,和所有的生活习惯一样,无论相隔多远,这些习惯是孩子和父母之间心灵链接、输送能量的密码。
是的,那些和父母亲人一起做过、吃过的菜,都是孩子对家的一份眷念,当有一天游子累了倦了,按下这份情感密码,就是按下了恢复元气的密码。
这样一说,有些菜,吃和不吃,生活真的不一样。比如马兰头。
《莫愁》总编 丽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