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时期的文学问题”漫谈
2020-07-16曾军赵梦瑶郝靓
曾军 赵梦瑶 郝靓
时间:2020年3月1日9:00-13:30
地点:曾军老师在读同学微信群
形式:文字对谈
主持人:曾军(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曾军老师:
我生在湖北,荆州还有很多亲戚朋友;武汉是我求学之地,也有我的导师、众多的师友和同学。就在此刻,我们大家都还被关在家里,不能轻易外出。我也知道,我武汉的师友中也有人不幸感染上了新冠肺炎(幸运的是康复了)。在我们的同学中,也有一些湖北人,有在武汉求学经历的。所以疫情爆发以来,我们所感受到的,不是隔岸观火与己无关的事件,而是一种切身性,疫情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是与我人生经历、情感体验紧密相连的重大事件。所以,我想,只要有任何一点这些因素存在,我们对待新冠疫情这件事情都不会是纯客观、纯理性的,这可能就是文学之所以仍然存在,仍然被需要的一个原因吧。
出这个题目一起讨论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在疫情的发展过程中,出现了许多与文学有关的现象,诸如“新冠体文学”等。有的引起大家的吐槽,有的则激起大家的共鸣,当然也有的引起了巨大的争议。面对疫情,我们需要文学吗?文学能发挥什么作用?“疫情时期的文学”作为“疫情文学”(还包括灾后的报告文学,如《唐山大地震》;纯粹的虚构文学,如加缪的《鼠疫》,以及未来更多可能以疫情或者灾难为背景的虚构文学)中最具现场感、最及时的文学形态,具有哪些特点?我们如何评估这些特点?当然可能还会有更多值得讨论的问题,诸如文学与新闻的关系、文学与网络的关系、文学是否具有以及如何发挥疗伤的功能,等等。
赵梦瑶:新冠疫情期间的文学现象及其引发的问题
此次新冠疫情是一次考验,中国社会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我们反思,作家、诗人、文学研究者何以“以笔为枪”投身这场无声战役。下面我先对疫情期间的文学现象做一个简单梳理,并由此引出相关问题作为此次工作坊讨论的话题。
1、非虚构写作
疫情催生新冠体文艺,以文、诗等形式出现。其中标语口号式的文章、诗歌居多,词句上追求合辙押韵或浮华修饰,作品内容盲目乐观、夸大其词、文学价值乏善可陈,遭大众质疑。近期,“风月同天”事件引发热议,文艺的价值和自律性遭到挑战,值得反思的是,灾难当头,该不该写,写什么,怎样写,大众期待怎样的文学。
回望历史上的时疫,天花、流感、疟疾、鼠疫、麻疹、霍乱、艾滋、埃博拉、禽流感、非典。再看看关于疫情的文学作品,如加缪的《鼠疫》、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毕淑敏的《花冠病毒》、池莉的《霍乱之乱》,等等。结合今日疫情,值得思考的是,苦难和灾难书写于人类的意义何在,真正有价值的苦难文学是何种叙事?
2、新诗写作
除了日记、随笔、散文外,还有围绕疫情表现个人感受和众生相的诗作。我认为,其中较有影响力的有臧棣、于坚。比如臧棣的《第一条死在疫情期间的狗》写的是有人因为听信谣言把宠物狗从阳台扔下的骇人事件,诗中写到:“我承认,我强大的理解人类的能力,在狗主人的决定面前已经失效。”诗人还写到:“我知道我的愤怒另有原因,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疯狂举动,我也不会轻易就谴责他,我只能保证,我不会那么做。”疫情像滤镜重现着社会和人性,人因此具有了受害和加害的双重性。
于坚的《无常》写的是普通人的命运如何被疫情改写,诗中写到:“那是庚子年的春天,这一次瘟疫是非清楚,只杀常人。”这两首诗比较有代表性,于坚这首在微博上点击率超过30万。此类诗歌能引发共鸣在于其将眼光放在每一个在疫情下挣扎的鲜活个体。文学作为人文精神的重要载体,怎样将人文关怀通过作品传递至人心?多年前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面对灾难,我们要如何写诗?
郝靓:疫情时期的文学书写:何为、如何、为何?
在疫情语境下,大到经济发展,小到日常安排,没有一项事物能够逃离影响,文字也不例外。通过概念辨析,可得知现在谈及“疫情文学”还为时尚早。姑且将疫情语境下产生的、除新闻、论文及公文外的文字统一称为“疫情书写”,此为我发言所探讨的对象。
首先,何为疫情书写?不同于常态写作,基于疫情特殊背景,疫情写作一定包含着特殊的心理状态与情感体验。在掺杂着恐惧、庆幸、同情、悲悯和批判等复杂情绪下诞生的、具有新闻时效性的、以疫情为书写内容的写作即为疫情书写。
其次,为何书写疫情?除“抒己志”之外,作为最快速呈现疫情书写内容成果的公共媒介,微信公众号推文的出现成为众生百态与灾难面前人性的试炼场,这也为这个问题提供了答案。在这里,作者与读者实现了平等交流对话,其双方共同构建着疫情书写内容话语场域,同样进行着疫情语境下的内容创作。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抨击对象究竟“是什么”?是新冠肺炎疾病,还是执笔者,还是评论者自身情绪,还是隐藏在情绪背后的某种抽象且恶意的虚无、乃至某种集体无意识?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提出“群氓”概念。如何避免出现一种“多数人的政治”?直面出现在疫情书写过程中的双声话语及隐藏在背后的一种普遍的恶意、无差别仇恨与集体无意识,这也是疫情书写的一大动力。
再次,如何书写疫情?首先,体裁问题。承接上一点,两类疫情书写话语背后是两种作者: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对于承担更复杂意义的后者而言,此类作品多为一名普通的生活观察者对个人生活、情绪和经历见闻进行记录。事实上,不同文学体裁承担不同使命;在困难面前,力量与真相同样重要。其次,“时间的悖论”。此一时期的文学作品大多以记录事件、抒发情感为主,在高度结合现实题材的同时会在客观上起到引导舆论的效果。因此,一方面,应赶时间、追热点、“趁热打铁”;另一方面,应使得所表达的观点经得起时间的推敲。简而言之,应在追求新闻性的“热”和追求客观性的”冷”之间达成平衡。最后,平衡问题。阿多诺在《棱镜》中写道:“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苦难本身没有价值,克服才有價值。如何化悲痛为动力,如何在铭记历史的同时走向明天,也是疫情文学创作过程中所需要思考和平衡的重要问题。
汪一辰:“疫情文学”的概念辨析
今天讨论的主题是“疫情与文学”,我觉得有必要区分的是 “疫情文学”与“疫情中的文学”两个概念。
“疫情中的文学”具有现场性,大致有四类。(1)关于疫情的文学创作。目前网络空间中较为常见的是诗歌。(2)古典诗词的征用。如“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3)关于疫情的文学经典的讨论。如《鼠疫》《霍乱时期的爱情》《十日谈》等。(4)一些新闻报道虽然是纪实性写作,但其中却弥散着文学性。例如在一篇关于疫情报道的结尾?譹?訛,一段简单的母女对话中流露出的悲伤,真诚而令人感动,也可以视为“文学掌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上述四大类构成 “文学参与抗疫”的景观,它们在网络空间引发的热议与讨论,再次证明了文学作为一种社会存在被广泛需要。
“疫情文学”其实可以分为“广义的疫情文学”和“狭义的疫情文学”。 “广义的疫情文学”包括“疫情中的文学”和“狭义的疫情文学”。这里讨论的“疫情文学”则专门指“狭义的疫情文学”,它指的是关于此次新冠疫情的、具有反思性的文学创作。因此现在考察“疫情文学”还不具备条件,因为这一创作需要时间沉淀,其中所蕴含的问题不妨称之为“严肃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诗学应当有三个基本概念:“现实世界”“现实观”“创造的现实”。三者的关系可以表述为:创作者经历着“现实世界”,以特定的“现实观”,通过作品呈现出“创造的现实”。
那么,到底什么是“现实观”,这便回到了关于现实主义的一个经典问题。这个问题这里暂时不表,但是可以借助“现实观”这个中介,来说明为什么“疫情文学”还需要时间积淀。从现状看,大家都在经历着抗疫这场大事件,不缺乏“现实世界”,但缺乏的是“现实观”,因而无法“创造现实”。“现实观”是作家赋予事件意义独特的视角,没有“现实观”,活泼泼的生活经验便是碎片化的。“现实观”的发现是需要时间的,它意味着对生活的历史化。
我觉得“疫情与文学”中这个“与”字用得很精妙,它意味着“疫情”与“文学”作为两个主体之间无限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说,若是这次疫情和抗疫经历能激发同时代创作者更多的思考,呈现出大量精彩纷呈的文本,进而“疫情文学”成为一个恰如“寻根文学”的文学思潮术语?这些都未可知。
王秀梅:新冠疫情中的数字叙事与全民书写
数字叙事是近年来出现的理论术语,约翰·哈特利认为这“可以笼统地用来描述任何基于电脑的叙述表达”?譺?訛,亨利·詹金斯认为:“数字叙事可以包括通过数字工具生成的故事、涉及各种形式的网络参与或交互的故事、通过数字平台发布的故事,以及通过数字平台消费的故事。”?譻?訛数字叙事的特点是读者与作者的界限不再明晰,文本呈现出“参与式”“交互式”特征,创作权出现转移,在数字技术助力下,越来越多的读者有了创作权,全民书写成为现实。在数字化普及的今天,“人人皆记者”?譼?訛,疫情期间,数字叙事和全民书写行为都凸显出来,呈现出复杂化、多样化、个性化特点,成为不可忽视的文化现象。
疫情期间的叙事文本分为两个主要类别:一是借助网络平台发布的文字内容。读者评论也是文字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作者创作产生了影响。二是多媒体叙事。在这一类型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加直观的现场信息和社会生活百态。
创作权转移使社会上无法发声或很难发声的大众有了发声的机会和平台。由于发声渠道增多,民间自救互助成了疫情防控的一股重要力量。关于疫情的书写也形成了百花齐放的局面,这些书写真实、生动、鲜活,打动人心。
数字叙事和全民书写也带来了一些问题。亨利·詹金斯说:“我们在数字时代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是信息过载。”?譽?訛如何处理和识别信息,如何在全民书写大潮中保持自我主体性成为数字时代人们的首要任务。
在疫情当下,短小精悍的文章、短视频等因为反应迅速、直面现实,非常好地解决了人们的需求。但疫情过后呢?文学的力量是在反思中爆发出来的。我们不能因为大众书写受欢迎而否定文学沉淀和反思的价值,“疫情中的文学”变成经典“疫情文学”需要时间的沉淀,更需要反思。
文学创作需要在现实中取材,此次全民书写为以后同类型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数字叙事和全民书写本身也是“非虚构叙事”,他们是文学的组成部分,其作用和价值有待我们继续研究。
王樱子:“灾难之时,如何写诗”——疫情时期的文学特殊性
赵梦瑶的一句“灾难之后,如何写诗?”让我不禁先想到,灾难之时,能否写诗?语言文字是记忆的载体,一场灾难过后,我们当然有理由去记录、回顾、反思,然而当疫情还未完全过去,疫情期间的文学该如何进行自我表达?
1.“流量担当”的正反面
新冠肺炎是一场规模不小的流行病,也是自带巨大、持续性话题度的“流量担当”,而疫情时期与此相关的文学作品,实际上面临着这种“流行”的多重考验。我们中很多人并没有感染新冠肺炎,但几乎所有人都被“传染”上了焦虑、恐慌、沮丧等负面情绪。此时,文学就承担了对于这种精神伤害的治愈功能。然而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和《艾滋病及其隐喻》两部著作发表之后受到过批评,部分学者认为她的这类作品只是一种商业性的“时尚”。这种批评所带来的启示是,要让疫情相关的文学作品既保存着社会批判性与诗性思维,又不沦为对“时尚”的迎合,不是为赋新词强说“疫”。
2.疫情时期文学之“好”
那么,什么是“好”的疫情时期的文学?如何达到现实与诗意兼顾的理想状态?
在审美价值上,根据时疫这一特殊题材进行诗性且恰当的文学创作,关注其中独特的崇高美感,可能是一条有效的路径。“做为‘疫病文学之一的‘瘟疫文学,由于它所造成的重大且残酷的死亡,它和其它疫病文学遂有了完全不同的风貌。瘟疫是另一个大开大阖的崇高美学场域,它所触及的,乃是更宏伟及险峻的人性,社会及历史的课题。”?譾?訛全国各地医务人员主动请缨、奔赴一线、治病救人的“大愛精神”;普通民众贡献自己的力量,线下的钱物捐助、线上的加油打气,都是这份崇高美感的体现。
从文化层面而言,时疫更是成为了一个带有多重隐喻的“觅母复合体”。理查德 ·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写道,“我认为就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最近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复制基因……这种新汤就是人类文化的汤。”?譿?訛作者以觅母(Mimeme)类比基因(Gene),作为文化传播的基本单位,并且如同基因的进化一样,多个觅母构成的复合体也会发生“文化进化”,参与到文化传播之中。反观疫情期间的社会新闻中,打个喷嚏咳嗽多声可能会被邻居举报疑似患有新冠肺炎,华人留学生在外遭遇“中国病毒”的歧视性称呼……当时疫成为一种复杂的觅母复合体,文学作品可以重点考察其背后复杂的隐喻性问题,例如疫情在国内外的舆论差异,甚至漫长的历史中不同立场对于疾病、国家、人种的看法或偏见。在这样的讨论中,文学作品的价值被深化,讨论的面向更为广泛,其影响也会更为长远。
辛明尚:“封城日记”的文学性问题
在这次新冠疫情中,许多作家、诗人写作的“封城日记”成为公共空间中的一个热议问题。关于“封城日记”的定性问题,我想从文学性的角度来进行展开。文学性最早由俄国形式主义所提出,其锋芒所向即为之前的文学研究要么走向了某种反映论,要么走向了作者意图。在雅各布森那里,文学性更多是从文学形式和语言的角度来论述。
“封城日记”属于文学吗?具备文学性吗?我们能够尝试着提出这个问题并试着回答的原因在于,文学的范畴一直处在一个历史的、变化的过程中,这种变化也为文学本身的活力提供了充足的养分。
“封城日记”首先是日记,因此日记在带有“私人性”的同时也意味着记录和回忆。日记的内容属于过去的时间维度,当某人的日记成为某种“文学研究对象”后,日记所记录的事件往往早已过去很久,这中间的时空间距为研究的开展提供了可能。而“封城日记”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封城日记”是针对当下疫情中的某些事件的记录、评论或抒情,并基本上以天为单位在网上更新,这就使得“封城日记”具备了一定的时效性,同樣属于当下的时间维度。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封城日记”介于私人日记和纪实甚至新闻之间。因此我们完全站在形式主义的立场上,从所谓的“文学内部研究”来看待“封城日记”是有所缺憾的,“封城”本身以及“封城日记”其实都不是一个封闭的自足的问题,如果我们在此意义上看待“封城日记”,我们既不会期盼也不完全相信“封城日记”是绝对客观的描述。这其间的张力就是文学和新闻的差异。当我们遭受此次疫情时,真正的文学作品是可以直面其中的痛苦与灾难的,我们不否认文学审美的愉悦,但仅就事发当下的写作来说,我想面向事实与疫情本身可能是更加难能可贵的。
我希望将“封城日记”暂时作为一种具备了一定文学形式的文本来进行考察,即不那么强调“文学”与“非文学”的严格界限,我承认这其中有“疫情时期”的特殊考量,而且这种文学形式的相关问题、评价以及作用可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说清的。我们应该为像“封城日记”这样的作品留下可能性与建构性的空间,文学一方面当然是现实的、历史的、时代的反应,但另一方面,文学也为现实立法,“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讀?訛文学说出了未来的可能性,因此更具有普遍性。
林非凡:疫情中内在心理机制的文学生产性
疫情中所生发的几种原生性的具有生产性的心理性的“原力”,它们可能是之后疫情文学形成的基础。
1、“宅文化”:“慎独”与“内在性”
学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和自己相处。每一个人在生存的过程中,经常因为在社会的理性规则的控制之下而丧失了对自我内在的观照。疫情之下,有一部分社会惯常的理性原则是失效的,我们更多的是在面对自己的内在。刘宗周就发展拓充了一种“慎独”思想:“慎独”,大意是说即使在个人独处的时候,也能谨慎,自守。刘宗周将“慎独”概念阐释为将一切个人修养工夫收摄到内心,最终发散而出达到与宇宙万物一体的境界。
疫情下出现了“宅家”面对自我,减少了社会交流的情况。这个时候“慎独”的能力显得尤为重要。我们在一个因不可抗力而自我封闭的状态中是否还能坚持道德和自律状态。虽然我们宅家,我们是否还能真正心系这个世界,感怀于世界的一切。
2、“恐惧”的生产性
恐惧的“生产性”有可能形成一种对灾难的正面冲撞,形成“总体性”。它可能形成社会批判的文学维度,也会唤起人类的忧患意识,加大精神革命。恐惧作为原生性的心理反应,会触发集体意志。这种集体意志有三种影响:开始会产生无差别盲目性恐慌。这种恐慌相互传递。紧接着会产生集体性的焦虑和压抑状态。等疫情过去之后,持续性的心理惯性依旧没有解除,演变成个体对外部世界紧张性的怀疑与抗拒关系。有人会开始整体地审视疫情本身。这不同于阶段性反思。与理性模式反思相比,恐惧的记忆和恐慌的想象可能属于文学性反思里面不可缺少的,在人本情感的触动下,文学性的反思才具有价值。“恐惧”现象本身可以作为文学的描绘对象;又作为反思文学的生产性力量。
3、文学性反应
官、媒、民的文学表述也很普遍,这些修辞化“反应”也是作为疫情文学的一种内在机制。
如海明威的“战争文学”或者刘心武的“伤痕文学”就不能等同于一种纯粹修辞化的反馈和表达欲。首先,他们对灾难事件有很强的介入感,同时身心受到甚至是长达一生的摧残。这种主体介入并非如某些媒体和自媒体那样对紧张和疫情的消费。其次,他们对灾难本身的反思是全方位的。这几乎已经上升到一种哲理层面的思索。再次,他们形成的特殊的文学表述方式也构成了文学史意义上的参照性和独特性。我们会发现,真正能够形成经典化意义的“疫情文学”的概念绝非那么容易。那种修辞化的“应激反应”可以作为一个心理基础或者热点效应,但上升到概念范畴的高度,还需要考量。
王梦秋:新冠肺炎疫情下的观看与书写
疫情降临后,一篇《相比“风月同天”,我更想听到“武汉加油”》的评论文章引发网络热议,该文引用了阿多诺的话:“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认为在生死攸关之际,应当使用老百姓熟悉的,可以脱口而出的语言。
这涉及两个问题:一是疫情特殊时期“口号”“标语”的修辞问题;二是作家在疫情之际的写作权利与写作内容问题。
其一,口号的使用一般面向广大群众,日常语言的口号,口语化的口号因为语言的通俗和平常,更易理解,也更便于人民使用。但一味强调口号化,容易造成语言的贫乏。文学语言的口号与标语是否在疫情时期就失去力量了呢?并非如此,“文学即人学”,通过文学语言,诗意的表达给予人一种内在的文化力量;同时,借助中华诗词,表达的还是一种历史积淀下的文化情感。疫情之际,口号的文野之别,雅俗之分,并无高低,都发挥支持与鼓舞的作用,通俗的口号让人振奋,文学的口号也可以让人感到亲切与温暖,诗意与鼓励并不冲突,来自他乡捐赠物品上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一语传达的是对彼此的相助和守望,一句“辽河雪融,富山花开。同气连枝,共盼春来”也能唤起受赠人民内心对疫情胜利后春光明媚的期待,这也是中日两国之间情感交流、共同战斗的文化痕迹。
其二,写作者面对苦难和灾难,除了投身救治的战斗,还要拿起笔来诉说,这是写作者的权利,也是某种“义务”,写作者应当记录、赞美或批判他的所见所闻。疫情记录和文学创作,都是对现象的发声与反思。互联网时代下,每一个个体皆为写作者,自媒体形式的表现最为强烈,除了经典文学作家的记录与创作,普通个体也借助微博、公众号等平台书写疫情下的点滴。有人质疑在疫情书写中,灾难和痛苦被渲染过多,赞美与鼓励却太少。人在疫情压力之下,的确容易放大或专注悲痛,但这不能成为遏制书写痛苦的理由。作为普通的个体,他拥有权利去写作自身的所见所感,记录疫情中的患病经历,或是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或是重迎光明的喜悦。疫情中的美好事迹并不缺乏,也值得书写,只是在此时,灾难对于正在经受的个体太过沉重,它们便容易变成悲痛中的一团微光。诚然,视野宽广的写作者,可站在国家层面探讨疫情演变中的文化問题、制度问题。宏大叙事和个体书写并不冲突,灾难记录与感人事迹可以并存,真正的文学写作会是书写者情感的积淀和良心的表达,而在今天的数字时代,个体应是拥有姓名的生命体,值得成为自我书写者。
尹倩:疫情时期的“非虚构叙事”:介于新闻与文学之间
非虚构叙事可视为疫情时期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但至少在目前并没有发展为相对成熟的体系,还不算是“疫情文学”。当然,这里强调的并不是雅各布森所谈及的“文学性”问题,而是文学的“真实性”问题。一方面,文学研究与新闻报道相比,更强调其“在场感”以及“细节最大化”,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都要尝试对客观事实进行文学的“回应”与“对话”、要思考文学应如何书写和表征这个世界。作者借助“时间”和“空间”勾勒出疫情期间特有的文学现场。读者可以通过此类作品了解到武汉目前的“真实”状况,展开对社会人生的独立思考以及对此次疫情的深刻反思,满足“城外人”对“局内人”现状的遐想与探究。同时,结合康德在对时间和空间范畴的抽象论述,或可总结为:时间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使一切不至于同时发生;但读者又可以在这个短暂的时间差里感知事态进展的豁口。空间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使一切不至于发生在你身上;即读者可以通过阅读疫情“非虚构叙事”了解重疫区的“真实”情况,但自身不至于受到病毒的严重威胁。另一方面,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强调“作家的首要职责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文学形式是对主流新闻报道的有效补充,让大众能在一定程度上感知重疫区人们的日常生活及感悟反思。然而在当前社会环境下,新闻写作的软性正不断增加,新闻写作与文学艺术表现手法的结合使得新闻界呈现出一片崭新的景观。因此,“非虚构”叙述热现象背后的“新闻文学化”的冷思考值得我们进一步追问:新闻需要向文学借鉴什么?
李飞:灾难书写的伦理与形式
大家刚才讨论了疫情期间不同表达形式的界定问题,提到了“疫情文学”“疫情书写”“抗疫文艺”等说法。“疫情书写”其实是灾难书写的一部分。各位讨论的很多问题其实都可以从灾难书写的伦理与形式问题入手解决。文艺享有“创作自由”,但灾难书写是个例外,它的内容和形式必须接受伦理考察。
即时的灾难书写,如封城记忆、疫情报道、vlog日志等可以算作见证体裁(witnessing genres)。见证体裁强调的不是文学性,而是经验真实性,以及某种程度的档案功能。从这个角度讲,大家阅读和观看封城日记、vlog日志与通常的文学(审美)阅读差异还是很大的。见证体裁的阅读者,并不是带着审美距离,期待形式美感、抽象感动或人生教义,而是怀着无距离的关切心态,渴望通过阅读了解灾区的真实情况。因此,疫情中的见证体裁与读者的关系并不是审美关系,而是伦理关系。见证体裁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经验真实的灾区,并因此唤起读者的共情心理;而读者也因为见证体裁,将自身与灾区建构为一个受害者“我们”的共同体,并产生行动欲望。也就是说,疫情中的灾难书写其实建构了一个灾难受害者的“想象的共同体”,使得我们一起卷入这场看起来属于某个地区的灾难。
由此,我们便可以重新思考“风月同天”与“武汉加油”之间的争论。其实,这两个口号并不构成竞争关系。“风雨同天”的标语主体是日本团体,他们与灾难受害者的关系是“一衣带水”;而“武汉加油”的标语主体是大陆其他地区的政府和民间组织,他们与武汉的受害者的关系是“血肉同胞”。“风月同天”的审美距离,在现代民族国家政治伦理的基础上,可以算作是一种仪式性表达。即“风月同天”说明的恰恰是“我们”和“你们”不是共同受害者。“武汉加油”则是民族同胞的直接表达,它的粗糙形式越过审美距离直接表达了伦理关切,这种无审美距离的伦理关切恰恰说明“我们”是共同的灾难受害者。两者既不矛盾,也无优劣。同时也可以此角度反思齐泽克的评论文章。作为“文化理论界的猫王”,学术明星齐泽克针对武汉疫情的文化批评(《清晰的种族主义元素到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歇斯底里》《冠状病毒是对资本主义“杀死比尔”式的重击》),也如同一场表演。他轻车熟路地以解读好莱坞电影的末日景象来想象武汉,并快速地将冠状病毒问题导向他千篇一律的反资本主义的立场。这种情景对比与主题升华都轻飘飘地略过了伦理和创伤问题,如同试图用电锯解决皮癣问题,让人难以认同。
曾军:你们讨论得非常热烈,而且话题集中,也引发了我不少思考。非常好!关于这个问题,我想略做一点总结。
第一,如我在开场白时提出的“疫情时期的文学问题”。它与“疫情与文学”的话题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我想,我们的讨论可以聚焦“疫情时期的文学问题”,将“疫情文学”以及“疫情与文学”这些比较宽泛的问题作为一个认知的背景和比较的对象来看待,可能会更有意思一点。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是:在“疫情时期”影院全体下线;电视娱乐节目也收视率下降(这时候谁有心思搞笑和娱乐),大家关心更多的,是每天公布的疫情数据,各类新闻/谣言,以及各种专家/砖家的评论,几乎人人都成了“感染者”“新闻人”以及“治理者”。而这个时候,作家也无法“虚构”了,于是开始“日记”;作家也无法“抒情”了,于是开始“口号”或“思考”。因为绝大多数作家并不处于疫情前线,他们所获得的各类信息其实与普通老百姓并无二致,都是宅在家里,看电视、听广播、刷手机,以及在小区里面观察邻里的情况。这就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包括作家)虽然身处在“疫情现实”之中,但我们只能感知到“局部现实”以及“二手现实”。这是我们“疫情时期的文学”在面对“现实”这个问题时的局限性所在。这就不得不回应汪一辰刚才所提的“现实观”问题。“现实观”背后其实是“世界观”。“疫情时期的文学现实观/世界观”究竟是什么?如何形成?是先验的,还是推演的,还是重建的?这就与李飞所说的疫情文学的两种叙事(“进步叙事”和“救赎叙事”)联系起来。
第二,我们如何面对“灾难”、经受“苦难”、品味“艰难”?刚才讨论时大家都讨论得很好。十多年前我曾在《小说评论》上发过一篇《苦难及其叙述》的评论,里面也部分涉及到这个问题。有兴趣的或许可以参考。
第三,还有一些“疫情时期的文学”现象还没充分讨论。大家目前主要集中在“新冠体文艺”的看法,其实还有古诗文“日月同天”事件。疫情时期的“宣传文学”及其“情感动员”问题,也是一个值得分析的问题。我们在现代文学史分析左翼文学、延安文艺时,往往会涉及到“口号诗”“流动剧”之类的现象。它提出的问题是:“疫情时期”与“革命战争”时期具有某种相似性(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比较敏感其中的“战争话语”了)——即它是相对于和平时期、日常生活状态的“狂欢化生活”(另一种生活),因此,我们不可能按纯美学、纯文学的审美主义的标准来要求它——当然我们也同时要注意,不能用这套“战时/非常态”形成的文艺观念来要求和平时期、日常生活状态下的文学。
前段时间我与社会学院的老师聊,我问他,武汉的基层社会治理究竟怎样?就在疫情之前,武汉还作为先进经验做过介绍的。现在百步亭社区几乎成为一个负面词汇来看待了。会否因为这次疫情否定此前的社区治理成绩?他的看法是,武汉在基层治理方面确实有成绩有经验,这不能否定。但那套经验和成绩还无法应对这一突发的疫情。因此,我给他提的建议是,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基层社会治理应该储备两套方案:一套“日常状态下的基层社会治理方案”;另一套则是“非常状态下的基层社会治理方案”。我們可能前者做得好,后者没有准备好。
我想,这也是我们这次特别提出讨论“疫情时期的文学”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不能用常态的、稳定的、标准的“文学”观念来要求处于非常状态、不稳定的、非典型的“疫情时期的文学”。这个或许可以为我们的文学研究开启一些新的研究空间。
注释:
1吴琪:《1月21日—2月1日封城前后,武汉时刻》,《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7期。
2 4[澳]约翰·哈特利著,李士林、黄晓波译:《数字时代的文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6页、第138页。
3 5常江、徐帅、亨利·詹金斯:《社会的发展最终落脚于人民的选择 ——数字时代的叙事、文化与社会变革》,《新闻界》2018年第12期。
6 南方朔:《瘟疫文学论》,见人民网http://www.people.com.cn/GB/wenhua/1086/1955258.html.
7[英]理查德·道金斯著,卢允中等译:《 自私的基因》,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348页。
8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81页。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佘 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