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七十年长篇小说概论
2020-07-16郝庆军
郝庆军
摘 要:共和国七十年长篇小说的发展大致经历了四次集中爆发,即1957-1960年红色经典繁盛期、1979-1982年历史意识觉醒期、1993-1996年多元格局形成期和2009-2013年的本土意识回归期,每次都涌现出一批优秀长篇小说。就思想内涵和创作方法而言,七十年长篇小说创作主要以展现时代精神和追求史诗品格为指归,不同阶段又分别以继承《子夜》传统、释放巴尔扎克情结、聚焦拉美诱惑、本土意识回归为其特点。主流之外的历史小说、官场小说和探索小说等品种的迅速成长,补充了过度强调宏大叙事的不足,促动了创作的多样化和个性化。茅盾文学奖每届都产生一部“命定之作”,为其赢得荣誉和公信力,弥补其遗珠之憾,而2019年的第十届茅奖评选结果表征了当下长篇小说创作的成就和局限。
关键词:长篇小说;共和国七十年;四个爆发期;成就与得失
一、共和国七十年长篇小说发展中的四次集中爆发
长篇小说创作和其他文学体裁一样,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和社会主义建设、改革的脚步,也走过了一条曲折发展和渐次繁盛的道路。而长篇小说因其自身的特点和规律,在发展过程中与诸如短篇小说、散文、戏剧、报告文学等文类品种又有相当大的不同。大致而言,共和国七十年间,我国的长篇小说创作经历了四次集中爆发。
1.红色经典繁盛期:经济困难与长篇小說繁荣的1957-1960年
经历了1957年的反右斗争扩大化、1958年的“大跃进”和紧接着的三年经济困难,在一些优秀作家被错划“右派”、下放改造和长期搁笔的情况下,长篇小说却奇迹般地迎来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个创作高潮,涌现了以“三红一创、保林青山”等诸多红色经典为代表的一大批高质量优秀长篇小说。①第一个惊喜是1957年底出版、被茅盾誉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当之无愧的里程碑”的《红旗谱》,这部作品第一次清晰而又令人信服地将农民如何在共产党的影响、带动、领导下,从自发到自觉进行革命的复杂过程,脱离了政策图解式的写作模式。小说将北方农村社会真实情况和各式农民的精神面貌融入宏大的革命叙事中,让人看到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的艰辛和曲折性。换句话说,《红旗谱》区别于其他宣传讴歌式的革命小说之处在于,它首先让人看到真实的农村景观和农民形象,看到革命斗争的困难和残酷,看到共产党领导中国农民革命的难度,但最终让人看到革命胜利的大势所趋和巨大的历史合理性。
1958年出版的《青春之歌》从女性成长的角度诠释了知识分子和革命之间的关系,通过林道静的女学生视角和寻求爱情的经历,艺术呈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对革命从接触了解到感同身受、从热情憧憬到亲身体验、从浪漫幻想到融入血与火的斗争实践的真实过程,真实再现一个满身罗曼蒂克气质的布尔乔亚如何经过艰苦磨练最终变成一名坚韧刚强富有斗争经验的革命者。这部作品之所以感动读者还在于,杨沫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女性的真实心理,更多的细节真实让人物呈现出丰富的精神侧面和曲折的思想历程,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和鲜明的人物形象刻画给《青春之歌》某些历史超越性。或者说,读者可以将《青春之歌》看作一部革命经典,也可以剔除政治和历史逻辑,依据那些丰富多面的心理活动,将它看作一部单纯的女性成长史,难怪当时许多女读者拿《青春之歌》当恋爱教科书来读。
我国的合作化运动已经成为历史,但反映这段历史的两部长篇小说《创业史》和《山乡巨变》却留在了文学史上;而更有意味的是,这两部作品都诞生在国家陷入困难、人民普遍饥馑的1958-1960年。即便小说呈现的历史主流思想不再令人感兴趣,即便作家对合作化运动合理性做的种种努力不再引起后人的共鸣,单单柳青和周立波留下的“梁三老汉”和“亭面糊”两个农民形象,就足以让这两部书不朽,因为这两个人物不只活在那个时代,他们已经成为某类中国人的符号——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无数的“梁三老汉”和“亭面糊”,尽管他们的身份已经变成了都市白领、大学教授或上市公司的董事长。这是文学穿越历史和意识形态框架的超迈功能。
2.历史意识觉醒期:伤痕抚慰与佳作迭出的1979-1982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即1979年至1982年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初期,经过“文革”十年的压抑和沉淀,进入所谓的伤痕文学爆发期。文学得到社会瞩目,其实首先是以短篇小说和戏剧作为突破口的。《伤痕》《班主任》《于无声处》等作品产生巨大的社会轰动效应之后,整个文学界全面繁盛,各类文体齐头并进,此时长篇小说以其特有的厚重和强大力度在文坛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以《芙蓉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沉重的翅膀》为代表的长篇小说创作出现井喷现象,佳作迭出,而且争议不断,充分显示新时期意识形态领域激烈而复杂的对话、协商和交锋状态。
发表在1979年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之所以受到瞩目不止是因为它通过一个四川农村家庭的内部关系展现基层政权尖锐的政治斗争,用以批判“四人帮”推行的极左错误路线。更为吸引人的是小说通过细致委婉的笔致,对许茂、四姑娘、金东水等人物命运起伏跌宕的刻画和四川地区山乡景物富有暗示性的描写,将时代精神和人物心情充分摹写出来,展现了1970年代后期那种中国特有的忧伤、哀怨、悲愤而又奋争的历史氛围,完全契合了那个时期人们从愁云惨雾中走出来迎接新生活的伤感和期盼的心境,在引起巨大的心理共鸣的同时,对心灵的“伤痕”起到深深的精神抚慰作用。同样,《芙蓉镇》的特别之处也是它的抒情性和感伤情调,把女主人公“芙蓉姐子”胡玉音的曲折命运与中国当代各项政治运动勾连起来,从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视角去观察一个时代的政治变幻,用极简的笔墨勾画复杂的世道人心,要言不烦,成为一个以小见大、一叶知秋但仍给人历史厚重之感的典型文本。而小说内部似乎随意点化的湘南秀美小镇的生活场景、豆腐制作的细节和乡民做生意的热闹场景,令《芙蓉镇》充满地域文化气息和民俗学风味,冲淡了浓郁的政治意味而使得这部小说具有某种超越感,保证了小说的生命活力和跨越时代局限的艺术魅力。
新时期初期是充满火药味的时代,优秀的长篇小说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争议。1981年出版的《沉重的翅膀》原本在第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读书会上成为获奖热门作品,但是因为有人批评这部作品有严重的政治问题,致使评奖搁浅,直到作者在各种压力下对作品做了较大修改,方才在下一届的茅奖评选中以修订本的形式获奖。《沉重的翅膀》直接写了国家的一个部门在改革的过程中呈现出的复杂情況,深入探讨改革之紧迫、改革者面临的巨大挑战,以及社会矛盾的复杂尖锐,精确描绘了改革大潮下的种种人情世态,主题是中国在改革过程中承受各种压力和掣肘,作品呼吁改革,讴歌改革。但是,作品中写了田守城这个保守的、具有丰富从政经验、个人利益高于一切的重工业部部长的形象,对改革各方面的阻力更是涉及到方方面面,尽管上级机关和宣传部门对小说的批评意见多达上百条,但最终文学界以正面肯定的态度,采取让作者对作品进行详细修改的折衷办法,才保住这部小说作者的创作权利。
3.多元格局形成期:人文精神失落与长篇大爆炸的1993-1996年
在长篇小说文体发展史上,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就是,在人文社会环境并不令人满意的时候,大批长篇杰作出人意料地集中喷发。比如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市场经济地位确立后全民“下海”、知识分子慨叹人文精神失落、文学界因政治风波遭遇重创的情况下,《活着》《白鹿原》《长恨歌》《丰乳肥臀》《马桥词典》等堪称经典的作品瓜熟蒂落般地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浮躁而萧条的文坛上,形成诸如“陕军东征”“海派漩流”“围攻莫言”“马桥官司”等一个个文学事件,而这些事件恰恰促成了九十年代中期长篇小说的繁荣与轰动,最为典型的是,围绕《白鹿原》能否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争议,促使这部作品得到更多社会关注,也成为优秀长篇小说经典化和确立名著的重要表征。
没有争议的作品难以成为经典,没有得到时间淘洗的长篇小说无法成为名著。1993年,《白鹿原》甫一出现就得到读者和主流评论界的追捧,但是也有不同的声音,尤其是来自左翼评论家的指责,认为《白鹿原》是一部问题严重的作品,它的问题主要在于:一、没有正面写革命斗争;二、为地主阶级树碑立传;三、政治立场模糊不清;四、性描写露骨。致使《白鹿原》在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期间对它的评价出现严重分歧。
此时,马克思主义批评家陈涌站出来,对上述言论做了有理有据的申辩。他说,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陈忠实笔下的白鹿村乃至白鹿原是一个封建势力和封建统治异常严酷的地方,在那里,黑暗势力异常强大,穷苦人民的力量十分弱小,斗争也异常艰难复杂。这是旧中国非常典型的一个存在,陈忠实用艺术的手段真实再现了这样一个存在。为了回答质疑《白鹿原》“没有正面写革命斗争”这个问题,陈涌先生说,白鹿村和白鹿原不是延安解放区革命根据地,不具备革命的条件和因素,凭什么要陈忠实正面写革命斗争。这里的人民被专制政权和封建思想压迫得很愚昧、驯服,甚至精神扭曲,《白鹿原》写的恰恰是革命斗争道路的长期性和复杂性,写出了中国的真实一面,恰恰说明了陈忠实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而不是图解革命观念的肤浅作家。陈涌先生不但没有指责《白鹿原》“没有正面写革命斗争”,反而认为陈忠实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忠实于生活,真实反映生活,高度契合马克思主义文艺的创作思想。回答了第一个问题,陈涌先生开始反驳《白鹿原》“为地主阶级树碑立传”的观点。他反问,主要人物描写地主就一定是为地主树碑立传吗?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都是资产阶级,难道他就一定是为资产阶级树碑立传?这种观点是形而上学文艺观,是机械反映论,正是反马克思主义文艺观。陈涌强调,“四人帮”搞的那一套无产阶级作品必须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必须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的清规戒律,对文艺创作非常有害。没错,《白鹿原》里的主要人物白嘉轩和鹿子霖是地主阶级代表,但是由于小说强大的现实主义逻辑力量,作者对封建的伦理道德和封建纲常名教的揭露比许多别的作家更深刻,《白鹿原》通过人物悲剧对封建伦理道德和纲常名教的危害性批判和揭露,比其他作家更深沉,更激烈。所以,陈涌回答了第三个质疑,《白鹿原》在意识形态上没有任何问题,他的政治立场更是鲜明站在人民这边,陈忠实是社会主义作家,《白鹿原》是一部社会主义作品。至于《白鹿原》的性描写问题都是枝节问题,不会损害它的杰出地位。②陈涌以其崇高的社会地位和无可辩驳的言论为《白鹿原》正名,使这部作品顺利获得茅盾文学奖。
但是莫言的《丰乳肥臀》就没有如此幸运。1995年出版之后关于这部书的争论就没有间断。一方面普通读者和青年作家同行的好评和喜爱一直充斥媒体,汪曾祺、刘震云、苏童、李锐等作家对《丰乳肥臀》评价比较中性,认为这部作品想象丰富、笔触灵活,为百年中国作传奇,写丰碑,表现了中国人的不屈精神和生命活力。但是严厉的批评和激烈的指责也不绝于耳。刘白羽、魏巍、彭荆枫等老作家毫不客气地指出《丰乳肥臀》歪曲丑化共产党的抗日斗争和抗日历史,斥责这部书是几乎反动的作品,是文字垃圾,等等。《中流》杂志从1996年第5期到第12期,接连发表了十多篇文章,对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及其作者莫言的创作倾向进行了集中的批判,直至莫言转业并写信给出版社要求禁止出版该书争论才得到平息。这部作品是一个传奇性的小说,它的主要指归是描写中国母亲在百年间遭受的苦难和挣扎,小说争论的焦点和《白鹿原》一样没有正面写中国革命,而是直接呈现中国遭受的屈辱。主人公不是革命者,而是遭受侮辱和损害的普通人和生活的坚韧者。某种程度上,《丰乳肥臀》是一部寓言,母亲既是中国,母亲遭受外族强盗的蹂躏,遭到内奸民贼的欺侮,但是她生生不息,苦力支撑家庭,养活自己的儿女。当然作品中写到的某些共产党的败类之丑恶嘴脸,虽然活画了某些真实场景,但确实有不恰当的地方,也没有做合理的区分,这是这部作品的问题和局限。
相对而言,《活着》《长恨歌》和《马桥词典》比较幸运,尽管也会产生一些争议,甚至诉讼官司,但是总体上没有突破文学内部范围,没有引起意识形态论争,没有产生社会情绪的激烈对抗。它们以自己的方式进入读者的世界,进入文学界和文学史,成为作者本人至今都无法超越的典型作品。
4.本土意识回归期:经济发展失速与文学国际化的2009-2013年
第四次是本世纪第二个十年初期,即2009年至2013年,经历了辉煌的零八奥运会之后,因为亚洲金融危机和世界性的结构调整,我国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出现苗头性危机并进入全面调整时期,但是应和“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谶言,中国长篇小说却在世纪初页的迷茫期一下子跳入一个繁荣阶段,《你在高原》《蛙》《江南三部曲》《繁花》等一系列杰作涌入文壇,令人目不暇接。
进入新世纪之后,许多成名较早的作家进入世纪性的艺术沉淀期和生命沉潜期,而长期的沉淀和沉潜的结果便是一批质优量大的优秀的长篇小说被孕育出来。张炜的十卷本《你在高原》和格非的三卷本《江南三部曲》就是这样体量巨大且品质醇厚的佳作。《你在高原》秉承了《古船》《九月寓言》的批判意识和叩问精神,但是由于作者思想更加成熟和艺术更加圆融,他把直白的批判和峻切的叩问转换成一种对终极价值和天人之际的寻找和探讨,更富有生命意义和哲学价值。尽管有人质疑这部作品的“长”淹没(稀释)了其中的思想含量,但作为一部表面结构松散实则内核非常紧凑的小说精品,从张炜对艺术性追求的苛刻一贯性和这部超长作品结撰时间的柔韧度来看,《你在高原》的品质得到了维护和保证。同样对艺术品质孜孜以求的作家格非,从八十年代先锋派写作一路走来,虽然转向了写实风格,但对叙事艺术的执着和先锋写作底蕴的惯性,致使格非在新世纪小说创作中走向了至臻之境。《江南三部曲》前后花费十年之功,辛亥革命以来的百年中国史在小说中次第展开,第一部写辛亥革命,第二部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第三部写新世纪,写法精致老到,格非式的唯美风格和作品里的风景融合,给人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
或许是因为《丰乳肥臀》受到批评造成的记忆颇深的缘故,进入新世纪后莫言的写作风格经历了大的变化,《蛙》就是一部展示莫言多面手和大智慧的成熟之作。首先,在题材上不再碰意识形态红线,小说主人公是一位红二代妇产医生“我”姑姑万心,而主题意在展示我国人口政策变迁,很正面;其次,在风格上约束了自己恣肆汪洋毫无节制的笔法,叙述中规中矩,用笔简省有力,老辣生动,白描铺陈,自自然然,很正统;第三,在小说的结构上采用四封书信加一出话剧的形式,构思巧妙,很匠心。但这并不是说《蛙》就脱离了莫言的风格,事实上《蛙》很莫言,更莫言了,因为这部作品绝非一般表面意义上的写计划生育的平实之作,更多触及了对于生殖、生死和生存的深层次思考和形而上的追问,单纯从小说话语中反讽意味就能感受到这部小说所到达的新高度,比如这部书的书名“蛙”的意义,同时就有蛙/生殖(蝌蚪变青蛙)、娃/生命(繁衍即正义)、哇/啼哭(向上天呼吁)、娲/造人(女娲的神话)等四个层面的意义,保证了这部神作丰盈的意蕴和充沛的想象力。
2009-2013年的这次长篇小说爆发期给人最大惊喜并非张炜、格非、莫言等“老作家”衰年变法,新作迭出,而是金宇澄的《繁花》。许多评论家对这部作品给了非常高的评价,读者也从《繁花》中读到上海和南方的味道和人情,而最为出奇的是这部小说写市井生活和平常人生,却令人看到严峻的意识形态框架和鲜明的政治立场,那就是人民性和市民性的杂糅与互为表里。这是迄今为止最为高明的写作方式:把意识形态倾向内化为一种无形的力量,通过作品赋予的意蕴表达自己的政治指向,不左不右、非左非右、忽左忽右,政治态度揉入文本化于无形。不像莫言《丰乳肥臀》那样写历史人物不慎而遭到批判,《繁花》最大的成功在于掌握了一种特殊的语法和思维方式,它的语言最有特色。《繁花》是一种上海话本形式:用普通话来叙述,用吴语方言写人物对话。避免非上海读者难懂的上海话拟音字,江南吴侬软语的语态和味道得以保留。或者说,这部小说是以上海话作为思考方式的,语言方式、思考角度,乃至行文布局、内部结构都是上海话式的。尤为突出的是,小说尽管用了方言铺叙和思考问题,但是不懂上海话的读者群完全可以接受,读得懂,甚至被文本中的味道所吸引。这种叙述上的成功为汉语写作的别样书写提供了更多可能,而语言的突破其实就是思维方式的突破,也是过去僵硬的意识形态框架的突破。《繁花》的成功让更多作家和读者看到,文学所呈现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的,采用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伟大的作品不止是只有史诗品格和鸿篇巨制,用吴侬软语也可以写出深刻的人情人性,也能展现极其深远的历史视野和政治视野。
二、总体风貌:从追求史诗品格到为世界文学贡献中国尺度
尽管共和国七十年的长篇小说创作呈现了多姿多彩的景象,在思想内涵和写作手法上,每个时期都产生突破性和超越性的作品,但是从发展趋势和总体风貌来看,都是以展现时代精神和追求史诗品格为主要指归。
1.《子夜》传统:试图把握历史的脉动和时代精神的内核
共和国长篇小说创作艺术继承的是以《子夜》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传统,其特点是通过小说创作试图把握历史的脉动和时代精神的内核。根据严家炎先生的分析,这个传统就是注重社会剖析和阶级分析,即小说应用阶级的观点观察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关系,解释或揭示其间的压迫机制和权力关系,指出社会的本质特征就是权力占有(阶级斗争)关系,通过揭示矛盾关系的转化预示历史发展方向。《子夜》传统给共和国初期作家的一个重要启发在于,要想写出优秀作品,首先要有一个正确的观念视野,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视野统御作家的现实经验和认知模式——最重要的是与人民结合,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惟其如此方能写出伟大的小说。
长篇小说作家都有一个信念,只有进入生活的最里层和最底层,感同身受地观察和体验才能发现真理和真理的呈现方式——写出好小说,除此之外没有他途。因此,作家们纷纷把自己投入现实生活中,最极端的例子是柳青为了写作《创业史》到长安县皇甫村安家落户,一住就是十四年。而周立波则到湖南省益阳县桃花仑乡竹山湾村落户于此,一住十年,写出了《山乡巨变》这样的杰出作品。其实,像柳青和周立波一样,那个时代的作家都感到自己在两方面有无法克服的“原罪”:一方面是自己的思想观念和道德情感距离马克思主义或社会主义的要求甚远,需要不断洗心革面,改造思想;另一方面是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知识结构距离真实世界和现实世界很远,需要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所以作家们纷纷走出书斋,走出大城市,进入乡村和基层体验生活和感受生活,不是寻找灵感,而是祛除身上业已形成的顽固观念和落后思想,在现实生活中发现真理,获得正确的意识和丰富的材料,以期在创作中能够真实把握历史脉络,感受时代精神。
2.巴尔扎克情结:追求史诗品格与描摹世道人心
也许是无产阶级革命导师马克思太推崇巴尔扎克和他的《人间喜剧》,太看重他超凡脱俗的写实能力和批判能力,以至于共和国七十年长篇小说主流作家基本都有巴尔扎克情结,以巴尔扎克为榜样,学习他的宏大叙事中的细节描写,学习他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的能力,甚至学习他不厌其烦地进行细节描述变得啰里啰唆的叙事风格。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之前,有一两年的准备工作,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读外国的著名长篇。在那个长名单里,巴尔扎克的作品占据很大的分量。而陈忠实干脆在《白鹿原》的题记中写了巴尔扎克的一句名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被认为是陈忠实创作的动力。其实这句名言并非巴尔扎克的原话,也非原意,巴尔扎克没有说过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巴尔扎克只是在《幻灭》中写道:“历史有两部:一部是官方的,骗人的历史,做教科书用的,给王太子念的;另外一部是秘密的历史,可以看出国家大事的真正的原因,是一部可耻的历史。”尽管表述不准确,意思不对头,陈忠实仍然愿意把这句似乎是以讹传讹的话以巴尔扎克的口吻说出来,可见巴尔扎克在陈忠实心目中的分量:写小说不是自娱自乐,也不是教育人民,而是发现被掩盖的被涂抹的那部分民族秘密历史。这与其说是陈忠实个人的抱负,勿宁说是陈忠实一代作家的共同追求——史诗品格。
追求史诗品格和描摹世道人心并不抵触,反而是相辅相成一体两面的关系。《古船》的成功并非仅仅建立在对胶东芦青河畔洼狸镇上几个家庭40多年来的荣辱沉浮、悲欢离合的历史叙述上,更重要的是竭尽全力描写在历次运动中人心在利益、荣誉、权力和生命面前怎样变得扭曲和疯狂,更展现了世道变化对原本善良和美好的人情和人性的毒害过程。《平凡的世界》用一百万字刻画了1975 -1985年十年间陕北高原上农村与城市发生的历史变迁,记录了拨乱反正、联产承包责任制、恢复高考、市场搞活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但是这部作品面世以来的三十多年间,这些重大事件已经被读者推至背景,凸显出来的是孙少平孙少安兄弟为过上体面生活不屈奋斗的精神,是一个个家庭在度过苦难中浓浓的亲情,是跨越阶层和偏见的青年人纯洁的爱情。小说极力彰显的那种朴实、倔强,以及善良人的本性超越了时空成为作品中最宝贵的东西,激励着一代代奋斗者。宏大的历史视野必然要与世道人心的琢磨刻画相结合,是当代长篇小说写作的一条正途,而随着时间的淘洗,后者对一部优秀作品的质量保证方面往往比前者更重要,更有效。
3.拉美诱惑:不断超越叙事难度和突破长篇小说的文体局限
整整一代中国作家集体性被拉美知名作家俘获不是没有原因的。神话传统、殖民地经验、专制统治、民族独立和差异文化等都与中国相似,而最令中国作家心儀的是独特的写作方式和多样的叙事手法,尤其是那种在极短的篇幅中叙述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事件的本事令中国作家折服。“百年孤独”式的叙事经验,诸如时间闪回、神话移植、融描写于叙述的俭省笔墨,都令在史诗追求和现实主义写作中打转转的中国作家恍然大悟,欣然模仿。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和“极大的思想深度和广阔的历史内容”等空洞说教和清规戒律训戒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作家,看到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人以举重若轻且无拘无束写作方式写出惊艳世界的文学巨著,自然感到找到了跨洋知音和私淑老师一般兴奋不已而趋之若鹜。其实中国作家并没有食洋不化,而是根据自己的不同状况和独特感悟,只不过从拉美作家那里找一点灵感,激发某种情绪,借鉴几条思路而已。中国作家的写作仍然基于中国精神和本土经验。
莫言的《生死疲劳》中关于人变猪、人变狗等各种魔幻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马尔克斯的许多作品,但是作品的内容老老实实用的是“六道轮回”的佛经概念,讲述中国人对土地的深厚感情和乡土意识,而在艺术上,莫言向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和民间叙事的伟大传统学习,全篇看不出任何拉美味道和借鉴痕迹。博尔赫斯撰写的大部分小说篇幅不大,晦涩难懂是出了名的,但许多中国作家却对他情有独钟,甚至说他就是自己崇拜的英雄。麦家的长篇小说《解密》和《风声》披着谍战小说的外衣,其实都是纯文学写作的至高样本。麦家从博尔赫斯学到最多的是叙述方式,坚信“写小说就像造迷宫一样”有趣和考验智力。麦家理科生的优势和崇尚数理逻辑的特点令他的写作不同于一般作家,他将写小说当作智力游戏来写,其实是不断超越叙事难度以突破长篇小说的文体局限。这对二十一世纪作家来说,无疑是个考验和挑战,也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令人欣喜的是,他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突破方式。
4.回归本土:从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反观国际标杆和世界眼光
2013年,麦家发表了一篇情绪并不激烈、至今很少有人注意、其实这代表许多中国作家对文学基本态度和认知的文章,这篇文章叫做《博尔赫斯与庇隆》。文章谈的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光荣与耻辱、伟大与渺小、成就与遗憾,严厉批评了博尔赫斯的不智、盲从,甚至错误,既充分肯定博尔赫斯的文学才华,又细致分析博尔赫斯的糊涂愚蠢。这是一篇明智之文,也是一篇警示之作,充分证明中国作家已经成熟,不再迷信西方或拉美,不再跟从所谓的世界潮流,不再匍匐在外国前辈大佬的脚下,理智而清醒地看待世界和本土、大师和自我的关系,扎扎实实地回归本土,从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反观国际标杆和世界眼光。
其实早在新世纪之初,觉醒的中国作家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真正角色和职责,莫言在《檀香刑》后记里指出,在小说这种原本是民间的俗艺渐渐地成为庙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压倒了对民间文学的继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时尚的书。《檀香刑》是莫言创作过程中的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甚至可惜自己撤退得还不够到位。贾平凹写《秦腔》的时候,岂知不是一种大踏步的后退呢。他说他写这本书要为故乡树立一块碑。故乡就是本土,秦腔就是本土的文化精魂。他质问,在时尚于理念写作的今天,时尚于家族史诗写作的今天,他喜欢把浓茶倒在宜兴瓷碗里,如此会不会被人看作是清水呢,他穿一件土布袄去吃宴席,会不会被耻笑为贫穷呢?这就是中国作家的自信!什么国际时髦的“理论旅行”,什么风行世界的“家族史诗”,他都不管,他只写自己心目中的乡土和家园。过去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那是面对强势的世界文学潮流而言的,当诺贝尔文学奖也“将身来在”中国作家旁边,中国作家就不太关心世界标杆和国际眼光了,因为文化自信的重要尺度之一是多元共生中你的独特性才是最重要的。
三、主流之外的类型化和个性化追求
共和国七十年的长篇小说的成就不限于上述反映时代精神和重大主题且在创作手法上有特色有独创价值的所谓主流小说,不限于在国际上产生重大影响并在文学史上留下深刻印痕的重要作品,还应该包括那些有重要的社会影响和口碑且形成一定读者群的类型小说,比如历史小说、官场小说和探索小说。
1.历史小说繁盛背后:传统价值观复归
关于历史小说,首先要划上一道长长的边界:写中国近现代革命历史发展进程的小说不在此列。除此之外,写五四之前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小说可统统归入这个范畴。历史小说无非是借古讽今、以古喻今、说古鉴今、托古颂今等几个模式。姚雪垠的《李自成》是典型的以古喻今的小说,以李自成农民起义的成败得失给执政党人深刻的历史训诫,告诫人们“千万不要走那条路”,掌好舵撑稳船。但是由于小说是多卷本的写作,跨越两个时期,又曾得到领袖的关照,起初评价较高,后来逐步经典化。历史小说的尺度不好把握,容易被误解为借古讽今,政治风险较大,“十七年”和新时期十年间的历史小说的创作比较平淡。但是到了九十年代之后,随着多元化史观的形成和市场经济地位的提升,历史小说逐渐繁荣起来。唐浩明的《曾国藩》、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唐浩明的《张居正》等历史作品成为市场的宠儿,新世纪之后孙皓晖的《大秦帝国》成为历史小说的黑马,拥有大量读者。
其实九十年代以来历史小说兴盛,其背后除了政治环境宽松,出版市场繁荣之外,最主要的就是传统价值观的复归。过去的历史评价中,贤臣良将都是作为封建制度的帮凶和吃人社会的主谋来鞭挞的,历朝历代的皇帝则是作为封建社会的总头子和地主阶级总代表来界定的,但是到了九十年代之后,随着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价值观在学界和社会中逐渐被重新认识,恢复其原有价值,首先在文学界得到了回应和认同。比如曾作为镇压太平天国运动的刽子手形象的曾国藩,在九十年代的文化语境中,变成了忠君爱国、团结同事、为人忠厚,拥有霹雳手段和菩萨心肠的治世能臣,他的忠君之道、处世哲学、子女教育和权谋策略为社会各界津津乐道。而大兴文字狱杀害众多知识分子且残害手足兄弟的雍正皇帝,到了九十年代的历史小说中,就变成了刚直不阿、勤政爱民、厉行改革、克勤克俭的悲情执政者。而当年灭六国谋统一、残暴统治人民的二世而亡的“暴秦”却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历史小说中被重新评价和歌颂,被认为大秦帝国集中地体现了那个时代中华民族的强势生存精神,而中华民族的整个文明体系其所以能够绵延如大河奔涌,秦帝国时代开创奠定的强势生存传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不管怎样,这些小说在体制、格局和篇幅上都创下了记录,成为研究当代文学史甚至是当代文化史和社会史的重要样本。
2.官场小说蔚为大观:礼失而求诸野
官场小說在九十年代以后蔚为大观也是出乎文学史家意料的事情,就像二十世纪初盛行一时的“黑幕小说”一样,到了后来产生太多胡编乱造、黑幕揭私的“伪官场”的失控局面,等到近年来国家出版机构出面整治也是说明这类小说在社会上太过流行,近乎泛滥,不得不然。其实官场小说的盛行有一个文类演进的过程。最先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流行的“写实小说”,旨在揭露社会某些领域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丑恶行径,比如张平的《法撼汾西》《抉择》等小说品种在文坛盛行,文学承担揭露社会问题,为人民请命的道德责任,张平曾因此被山西省委省政府授予“人民作家”称号就是有力的明证。九十年代中后期,以周梅森、陆天明为代表的作家致力于描写国家对腐败现象进行顽强斗争的《人间正道》《绝对权力》《苍天在上》《大雪无痕》等小说,刮起一股强劲的“反腐小说”创作之风。进入新世纪之后,随着政治生态的变化和小说创作的演化,以王跃文《国画》、王晓方《驻京办主任》为代表的“官场小说”开始出现并很快蔚为大观。
此时的官场小说与之前的写实小说、反腐小说,从创作主体和小说品质来看都完全不同。首先,此时的小说家是真正的官场中人,而非记者和职业作家。其次,官场小说不再以“揭露”和“反腐”为主,不再是外视角,而是更多采用“内视角”,关注的是对官场生态和官员心态的描摹。真正的官场小说不太刻意编故事,不揭露大案要案,重点放在官场中人心态、境遇、精神世界的细微刻画,写的就是一些平平常常的吃喝拉撒日常故事。正是因为作家着力在吃饭上班下班闲聊等日常生活的琐细记录中,官场中人的那些官本位思想如何在日常中体现,以升迁为核心的争斗角力融化为无形的官员生态,被权力异化了的聪明才智全部用在争权夺利的人格扭曲的真实过程得以纤毫毕露的呈现和令人毛骨悚然地展示出来。《国画》之所以流行,不是因为它的选材多么典型,揭示了多么深刻的主题,恰恰相反,它的特色恰恰就在于真实、平淡、散文化的叙述。小说像是一部随笔集,将主人公朱怀镜的所思所想以及他周边人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细细地记录下来,真实地流露出一个在官场浸润多年青年干部如何处理日常事务,如何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如何以升迁为目的地进行各项有针对性的活动,几乎看不到故事,却处处都是故事。“日用即道”“日常即道”“生活即道”的哲学在小说中汩汩流淌,而灵魂的挣扎、人性的扭曲和官场蚀骨销命的恐怖阴森也是在娓娓的叙事中自然呈现出来。当然,这是真正的官场小说精品所达到的效果。但是随着社会纷纷争阅官场小说的时候,二三流的作品充斥坊间,随着党的十八大之后对出版市场混乱局面的清理,官场小说走向末路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3.探索小说仍在探索:主流之外的迷人风景
张承志、王小波、余华、阎连科的小说虽然在文坛主流之外,但因其创作特色鲜明,国际知名度很高,尤其是在小说艺术的探讨方面受到专家和读者的认可度更高,走得更远。八十年代已经很有名的小说家张承志,在九十年代初向读者捧出一部类似历史著作却实实在在是长篇小说的《心灵史》,轰动文坛。小说借哲合忍耶教门发展史宣扬一种穷人的哲学和穷人的美德,那就是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和隐忍伏藏的苦难意识。小说写作上也改变以往的抒情唯美的手法,以简洁明快的叙述腔调结合剔微掘幽的学术语言,为这部小说的历史厚重感和沉重的思想含量提供了形式感和美学保证,张承志也因为这部小说成为国际性作家。被称为“文坛外高手”的王小波创作了令人惊艳的系列小说《黄金时代》《革命时期的爱情》,受到读者追捧。王小波的小说其独特之处在于,把非常时期的情爱故事融入对专制思想的反抗,从人性的角度思考囚禁与反囚禁的辩证关系,而其独特的叙述语言和特立独行的思想备受评论界好评。只是王小波早年离世,其高超的小说艺术和别致的叙述风格未来得及展开和全面呈现便告结束,殊为可惜。
提及当代中国长篇小说创作,余华和阎连科是绕不过去的存在。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超越时代局限将小说艺术的探究发展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境地,走得愈来愈远,以至于文坛主流赶不上他们的脚步,以为先行者便是另类,探索者的才华难以企及便视为异端。殊不知他们手造的风景已经烂漫于山野,狭窄的院墙早已无法涵盖。余华的《活着》突破了一切伪史诗和伪先锋的框架,其实是真正的史诗和真正的先锋。富贵从抗战、三反五反、大跃进、“文革”等社会变革中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卑微生存状况,充分说明了存在先于本质,活着是一切问题的前提,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这部小说似乎是在为存在主义做注脚,但是余华的悲悯更加深广,小说的文学价值远远大于哲学阐释。与余华的抒情诗一样的文体特点不同,阎连科的悲悯是通过峻切和质直的风格表现出来的。从《丁庄梦》到《受活》再到《炸裂志》一路走来,越走越远,阎连科的思考和小说技术日臻完善,也趋于登顶。因为大胆的描述和直切的裸呈,阎连科的许多作品遭到批评和封禁,但是他也在试图寻找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最好方式;如果他有幸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或者收敛偏激的文学态度,他的文学之路或许更加行稳致远,文学荣誉可能也会结伴而至。
四、茅盾文学奖与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得与失
作为共和国长篇小说最高专项奖励的茅盾文学奖已经评选十届,伴随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发展走过三十多个春秋,总体来说达到了茅盾先生当初设立此奖的初衷,达到了鼓励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佳作的目的。每届评出的长篇小说即便有遗珠之憾,但总是至少有一部代表文学界公义和读者呼声的“命定之作”出现在获奖名单上,使茅盾文学奖获得了其应有的公信力和影响力。
1.每一届的“命定之作”为茅奖赢得了声誉和权威
所谓“命定之作”,其实就是文学界早有公论且得奖呼声很高,虽然有一定的争议和讨论,但一定会在本届或下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过程中进入榜单的长篇小说。第一届的命定之作是《芙蓉镇》,第二届是《沉重的翅膀》,第三届是《平凡的世界》,第四届是《白鹿原》,第五届是《尘埃落定》,第六届是《张居正》,第七届是《暗算》,第八届是《蛙》,第九届是《繁花》,第十届是《应物兄》。这些作品大都是存在一定争议,或专家认可市场反应平平,抑或是有巨大的读者群却被部分专家贬抑的长篇小说。但是争议或讨论让这些作品成为经典(《应物兄》是否能称为经典尚待时间检验),起码不会成为泛泛之作或平庸之作。
诚如前文分析的那样,《白鹿原》之入选茅盾文学奖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陈涌先生力排众议、全力推动和耐心说服评委的结果。可以说没有陈涌的力推,就没有《白鹿原》的得奖,而《白鹿原》如果流失于茅盾文学奖,就不仅仅是遗珠之憾的问题,而是中国批评界和主流文坛是否有公义和良知的问题。《平凡的世界》在当时的评论家看来是一部老套的“艺术性”欠缺的作品,但最终仍以高票入选就充分说明评委会不为一时文学风潮所迷惑而秉持公心的器量和眼界,也为茅盾文学奖赢得了尊重和威信。
2.茅奖对宏大叙事的过度强调造成某些遗珠之憾
当然任何奖项都不会照顾到方方面面,就像诺贝尔文学奖遗落了托尔斯泰和博尔赫斯一样,茅盾文学奖也有遗珠之憾;关键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遗憾,将来如何避免优秀的作品落选,这是要认真思考的问题。且看这串“遗珠”:《古船》《心灵史》《活着》《马桥词典》《丰乳肥臀》《沧浪之水》《羊的门》《曾国藩》《炸裂志》《大秦帝国》。显而易见,过度强调宏大叙事和现实主义取向是造成遗珠之憾的一个重要原因。
作为一个国家政府奖,茅盾文学奖有自己的倾向性和意识形态属性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可也不必过分苛求,甚至诺贝尔文学奖也有自己的政治标准和不可撼动的铁条或铁律,比如作家不能对基督教不尊重(托尔斯泰在作品中对基督教颇有微词,诺奖评委不管他多有名就是不颁给他),不能歌颂和阿谀独裁者(博尔赫斯因公开支持军事政变者魏地拉将军和皮诺切特军政权,也断送了自己的诺奖机会)。茅盾文学奖毕竟是我国文学界公信力很高的奖项,而且在评选标准方面,明确提出“鼓励在继承我国优秀传统文化和借鉴外国优秀文化基础上的探索和创新”和“兼顾题材、主题、风格的多样化”,应该适当放宽艺术性探索的尺度的同时,在思想性方面也应该风物长宜放眼量。比如像《活着》这样的优秀作品,不能狭窄地简单地理解这部作品宣传“苟活思想”、色调灰暗,而更应该从艺术角度理解这部作品的积极性和正面价值,比如他歌颂了中国人的坚忍不拔精神,反映了中华民族一贯苦中作乐的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或者反过来说,《活着》像鲁迅《阿Q正传》那样,从客观上批判了国人的那种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劣根性,唤起一种刚健有为的民族之风。就像当年面对疑惑和分歧,陈涌先生阐释《白鹿原》是一部社会主义之作那样,这样丰富的阐释和多样化的评论能将一部部优秀的作品拉到茅盾文学奖的家族里面,让这个奖项更加异彩纷呈,百花齐放。
3.荣誉补偿奖和批评瞩目奖: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得与失
梁晓声和徐怀中的《人世间》和《牵风记》既不是这两位老作家最好的作品,也不是近四年当代小说中最好的,2019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委们给了两位老人最高的票数,除了体现茅盾文学奖尊重作家创作活动之外,还作为一项荣誉,适当补偿给当年遗落在茅奖之外的优秀作家。其实茅盾文学奖变成了一个补偿性的安慰奖并非自这一届开始,自从这个奖牌颁给《你在高原》就已经暴露出端倪。茅盾文学奖什么时候变成圈内资深作家的荣誉奖了我们不知道,只知道王蒙的《这边风景》获奖一定具有这样的性质。莫言的《蛙》在2011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翌年他便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二者之间没有多大聯系,但是确实能够看出茅奖评委的先见之明甚或是高瞻远瞩,倘若顺序颠倒过来,大家就会脸上无光或不能体现走向世界的胸襟和格局。
《应物兄》原本是一部不错的小说,起码在及格线以上,作者也下了功夫,写了政学两界的种种无聊和丑态,倒是让人解气,但是无奈吹捧过甚尤其是南方有的评论家无节操无下限地愚歌愚颂,一路鼓吹神吹,结果差一点将原本稳稳到手的茅盾文学奖吹黄,豆瓣上文青们只给了《应物兄》六点几分,评奖的时候以得票最后一名险胜。这就是我们文学界的现实生态,没有人缘不能成事,但是人缘太好也可能坏事。《应物兄》的获奖给那些写得好也深受评论家喜爱的作家一个警示,写作的时候还是悠着点,发表后离那些吹鼓手远着点——评论有风险,吹捧需谨慎。徐则臣的《北上》获奖不会出人意料,因为这部作品写得确实不错,当然你要说多好还真谈不上,但是才情、见识和创作力都达到一定高度这是确凿无疑的。问题在于徐则臣也属于写得好也被评论家追捧的作家,七零后八零后评论家尤其喜欢以徐则臣为题目做论文、拿项目、混头衔。其实值得徐则臣警惕的是,批评家的流量根本靠不住,这个变量实在太大,大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程度,评论家翻脸比翻书还快,就像郭敬明和韩寒这两位文坛的流量作家,当年吹捧他俩的评论家还在文坛上混,而且混得挺好,而他俩却早就成了明日黄花,早就被踢出文坛一样,教训值得汲取。第十届茅奖的黑马是陈彦的《主角》。这部作品的得奖起码传递这样一个正面信息:只要好好写作,有了优秀的作品,之前不在文学圈子的作者也照样获奖。
注释:
此外,这个时期尚有周而复《上海的早晨》(第1部1958)、欧阳山《三家巷》(1959)、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1958)、冯志《敌后武工队》(1958)、刘流《烈火金刚》(1958)、知侠《铁道游击队》等经典长篇小说出版,以其通俗性和战斗性引起读者和社会关注。而此时大量的“革命英雄传奇”小说的出现,被文学史家称作对中国传统侠义小说、匪盗小说、才子佳人小说的“新的替代”。参阅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页。
上述观点参见陈涌:《关于陈忠实的创作》,《文学评论》1998年第3期。此文的发表不仅为《白鹿原》正名,而且也为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起到一个良性导向作用。文章中有一句话颇具振聋发聩作用:“《白鹿原》正面人物不太多,反面人物或者和革命疏远、在革命和反革命的对峙中保持中间状态的人物占了优势,这和作品的主题思想有联系。一部作品,是否真实反映现实,是否具有社会主义精神,关键不在这里。”摘自陈涌:《陈涌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8页。
莫言:《在写作中发现检讨自我——莫言访谈录》,《艺术广角》1999年第4期。
《繁花》的艺术魅力不在于它的“旧”,而在于它的旧中有新。金宇澄说:“《繁花》带给读者的,是小说里的人生,也是语言的活力,虽我借助了陈旧故事和语言本身,但它们是新的,与其他方式不同。”摘自金宇澄:《繁花·跋》,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44页。
[法]巴尔扎克著,傅雷译:《幻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47页。
年轻一代的作家如余华、麦家等人都喜欢博尔赫斯,终归是迷恋他的那种写作方式的不落言筌,换句话说,在一个比较紧张的语言环境中如何自由地表达出想表达的东西而不犯禁,这是作家最苦恼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博尔赫斯给了他们经验,那就是进入“语言迷宫”。参阅余华:《博尔赫斯的现实》,《读书》1998年第5期;麦家:《博尔赫斯和我》,《青年文学》2000年第7期。
麥家:《博尔赫斯与庇隆》,《花城》2013年第1期。
莫言在《生死疲劳》的代后记中又说:“前几年写《檀香刑》时,我说是一次‘大踏步的撤退。那次‘撤退,并不彻底。这又是一次‘撤退。这次‘撤退得更不彻底。”摘自莫言:《小说是手工活儿——代新版后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542页。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延安文艺与现代中国研究”(项目编号:18ZDA28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