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说创作方法等问题的随想
2020-07-14段崇轩
段崇轩
细读夏天敏的中篇小说《毁容》《是谁埋了我》、短篇小说《酒摊》,不禁让人感慨、遐想。作家用他的艺术视野,聚焦“现实”、穿越“历史”,洞察了1949年前后那场改朝换代的“大变局”,对整个社会与各种人物的巨大改变与深远影响,书写了三位命运突转人物的艰难生存与精神蜕变,发掘了他们身上传统文化性格与品格在历史巨变中的种种情状。作家有着扎实的现实主义功底,精心组织故事情节,深入刻画人物形象,努力提炼主题意蕴,潜心打造叙事语言,呈现出一种细腻、严谨、深邃的现实主义小说风貌。在今天喧嚣、时尚的文坛上,夏天敏的小说显出一种独特、可贵的品质来。按照这样的解读,确实可以写出一篇流行的“表扬体”评论来,而且实事求是,并没有拔高阐释。但我一直以为,这种“表扬体”评论,对作家、对文坛,并无多少意义与价值。我希望用探讨、“对话”式评论,通过对文本的分析,看到作家在创作中的特点与盲点、优势与劣势,特别是局限与问题,进而给作家、给读者一點启迪。在读后的感慨、遐想中,我似乎真发现了作家创作中的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又是具有一定普遍性的。
夏天敏是一位忠实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秉承了新时期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从上世纪80年代走过来的“50后”作家,大抵走的是这样的文学道路。但今天,现实主义面临着两个问题,一是固有的现实主义经验与写法,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掘和继承,而鱼龙混杂的文学潮流冲击和消解着现实主义思潮,二是现实主义在剧烈深刻的历史转型期,已显得捉襟见肘,积极融合其他主义的作家已然立足文坛,有的成为大家,而相对保守封闭的一些作家往往在原地踏步,甚而淘汰出局。正是从现实主义的传统、现状和发展的角度,我们窥见了夏天敏小说的特点,譬如在小说创作方法上,厚重的现实主义反映了他对社会人生更深广更诗意的表现。尽管他对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手法有所欠缺,但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真实、深切,具有一定的丰富性、个性化,也达到典型的高度。在艺术结构上,现实与历史,前景与后景,处理得有机、和谐。我是从现实主义“理想”的高度,从当下文学发展的趋向,来观察、衡量夏天敏的小说的。我想这对于一个资深的有实力的作家来说,也不算挑剔、苛求吧?
文学的创作方法,是一个老课题,过去一直是“热门”理论。90年代之后却被淡化了,作家埋头写作,不再去想“方法”;评论界“思想退隐、学术凸显”,也不想纠缠这类老大难问题。事实上,文学创作方法就在每个作家、每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像“看不见的手”影响、引导着创作。老一代美学家蔡仪指出:“文学的创作过程就是作家艺术地认识并表现社会生活的过程,文学的创作方法也就是艺术地认识并表现社会生活的方法,包括如何选择题材、提炼题材以至于孕育形象、描写形象等。……如有些作家是按照现实生活本身的样子来写的,写出来的人物事迹就好像实际有的一样;而有些作家却是按照自己理想中认为应该有的样子来写的,写出来的人物事迹就和实际有的不一样;也还有别的作家又按照别的样子去写,写出来的人物事迹又和前两者都不一样。”①这里所说的三种创作方法,即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但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的创作方法不会纯而又纯,他往往会以一种方法为主,兼容其他创作方法,形成一种水乳交融的创作方法。众多作家相同的创作方法,就构成了浩浩荡荡的创作潮流。
夏天敏是一位严谨的现实主义作家,但也汲纳了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一些表现手法。最值得称道的是中篇小说《毁容》,作品讲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集县党部书记、商会会长、资本家为一身的楚茂源,他的宝贝女儿嫣然的一连串悲剧命运。主要情节有:下放偏远小镇改造,偶遇络腮胡县长;参加征粮工作队,遭到土匪抢掠;土匪逼婚,自戕毁容;屈辱生存劳动,向往美好转运;精心制造鼻子,与落难县长相见。夏天敏用一丝不苟的的现实主义笔触,揭示了暴力革命时代,个体生命的渺小、脆弱,美好女性的毁灭、挣扎。但在凄婉悲凉的现实描述中,又有清新、美妙的浪漫主义描写。譬如女主人公在偏僻的小河中洗浴,在河畔石头上化妆,又穿着自己喜爱的衣裳揽镜自赏,还不断地遥想着她先后喜爱过的两个男人。譬如在荒凉的劳改农场,嫣然与络腮胡县长相见,旁有“陪同”人员,时间只有五分钟。她带着节衣缩食省下来的杂品,戴着自造的假鼻子。她激动而紧张,他惊喜而狐疑。他说:“一定保重,不准出任何问题,等着我……”她喊:“你要挺住,我等你,我一定完好无缺地等你……”这些情节、细节充分显示了个体生命的顽强、美好,人世间的希望、光明,给作品平添了氤氲的诗意。同时,作家在细密、从容的描述中,还运用了现代派的象征手法。作品中几次精雕细刻地写了女主人公的鼻子:“她的鼻子,修长、圆润、饱满、光洁、高挺,仿佛一片坦荡的平原,嫣然生出一座秀美高耸的山脊。”“鼻子在脸庞中耸立,立即使整张脸变得生动、鲜明、富有特色。”女主人公的鼻子,是整个作品的核心细节、亮点,它充分释放出人物的精神之美、生命之美,同时也揭示了社会、人性对自然造化之美的贪婪、戕害。美轮美奂的鼻子成为意蕴丰盈的象征物。《酒摊》的艺术构架与《毁容》的艺术构架可谓“异曲同工”,时代背景都在建国前后,故事皆为好人“落难”。但情节却大不相同,人物身份与性格迥然有别。《酒摊》叙述的是往昔的国军少将,新中国成立后成为逃犯,在小城大户人家的外墙下,摆设酒摊等待失散妻子的故事。小说的主要情节有:战场逃脱,回乡成婚;四处逃亡,分手约定;农妇相救,再返小城;回归家庭,执拗等待。作家在讲述这一系列情节时,依然遵循了现实主义对真实性、逻辑性的要求,如实展现社会现实生活的具体进程,忠实写出人生命运的演变轨迹。这样就不得不使作家加快叙述节奏、“削砍”生活的“血肉”,欠缺了一种艺术的细腻、张弛、从容。如果作家借鉴了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方法,删减自由、收放有度,或许会使这个小说变得空灵、多姿、丰厚一些。这实际上是一个中篇故事,甚而是长篇框架,作家要把这么漫长、复杂的故事,塞进一万五千字的短篇小说文体中,又使用了现实主义“笨重”的写法,自然会造成文本仓促、肿胀的感觉。中篇小说《是谁埋了我》,写的则是一位叫李水的解放军战士,在建国前的一次剿匪战斗中,不幸战败被土匪捉拿,与土匪的女儿有了苟且之事,给他后来的人生、生活造成的悲剧性影响。小说中他的“被埋与复活”情节,具有现代主义的荒诞色彩,是个机智巧妙的情节,提升了小说的艺术品格。但在总体上依然是亦步亦趋的现实主义写法。作家这三部小说,都把故事放置在1949年之交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段,人物又大都是悲剧性的,他似在揭示革命、战争,对社会、文化、人性的冲击、破坏、重构,个体生命的挣扎、探求、修复,这是一种现代思想理念的彰显,超越了既往的传统认知和思想。
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已走过四十余年的历史,实践证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依然具有生命力,但必须融合其他表现方法,哪个作家前行得早、融合得好,哪个作家就会真正有所建树。譬如莫言、贾平凹、王安忆、韩少功、阎连科等,他们都是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大幅度地融入了现代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等创作方法,才熔铸成一种崭新的创作方法,我们可以称之为现代现实主义。
人物是小说所有元素中最核心、最重要的元素,用流行的词语可称“硬核”。但近二三十年来,小说中的人物不断淡化、衰退,导致了小说文体的“贬值”。作家们不再苦心孤诣地去创造人物形象,评论家们不再同心合力地去探索人物理论。在这样的背景上,夏天敏倾尽全力塑造人物的创作实践,让我感慨,甚而感动。《酒摊》中的“戚爷”,出身名门望族,军校毕业、国军少将,英勇、智慧、强健。但国共之间的一场决战后,他从败军的死人堆中爬出,乔装改扮,才侥幸捡得一条性命。他潜回故乡,与心爱的未婚妻成婚,然后两人匆匆出逃。不幸路遇土匪,又在搏斗中受伤,他只好逼迫爱妻出逃,自己坚守原地,约好生死等待。他从一位年轻有为的少将,沦为四处躲藏的逃犯,又堕为乞讨为生的乞丐。人生命运真是变幻无常!后来他偶遇一位丑陋、勤劳的寡妇,收留养活了他,成为“事实婚姻”,又为他生下一对“金童玉女”。但他痴心不改,在与爱妻分手约定的一面墙檐下摆设酒摊,等待着爱妻的归来。沧海桑田数十年,戚爷又变为小生意人。戚爷的性格是丰富的,仁义、忠诚、机智、勇敢、坚韧,虽少了独特性,但也是本真的、感人的。在他的性格中,又突出了一种主导性格,即信守诺言、执拗等待。为了那个约定,他可以吃苦受累,坚守一生。信念生根,矢志不移。《毁容》里的嫣然,与戚爷自然不是一类人,但在精神性格上有相通之处。嫣然同样出身于大户高门,面容姣好、天性聪慧,大学毕业,是人人尊崇的“千金小姐”。但世事的巨变,却使她变为劳动改造的对象,从人生的峰巅跌到了命运的谷底。她是一个追求进步的现代青年,对家破人亡虽然悲痛、困惑,但依然能够理解、想通。对发配小镇劳动改造,尽管难以忍受、坚持,却依然拼命劳动、咬牙坚持,希望浴火重生。面对络腮胡县长的仁义相救、真诚相爱,默默接受。面对土匪匪首的献媚取悦、强行逼婚,她却坚贞不屈,愤然毁容。这是一个靓丽、聪颖、柔情、坚贞的女性。在她身上,既有传统文化的美德,又有现代文化的品格。她的主导性格是坚贞,她不允许先后爱过她的两个男人未婚先要,她为了保住自己的贞操不惜剖掉自己美丽的鼻子,使她成为人人恐惧的“疤鼻子”,被放逐到人群之外。但她依然不悔,幻想着鼻子再生,要“完好无缺”地等着络腮胡县长。真是一位痴心女子、爱的女神。《是谁埋了我》中的主人公李水,却又是一种人物形象。他是一个来自革命老区的新兵,家庭贫困、根正苗红。但在建国前的剿匪战斗中被土匪捉拿,匪首的女儿桃花,一厢情愿地爱上他,在一次醉酒后有了“苟且”之事。这让极重声誉的李水痛不欲生。尽管他后来机智逃出并带领解放军捣毁了匪巢,上级以功抵过没有给予处分。但被“隐瞒”了的“苟且”之事,桃花的悲惨之死,使他背负了沉重的十字架,有如鬼魂附身。单纯的农家子弟,承载不了如磐石般的精神压力。与青梅竹马的铃子成婚,请法师做法驱鬼,上水库玩命似的劳动,都没能使他的精神得到解脱。善良、纯朴、木讷、诚实,是他的性格特征。但在这些性格中同样有一种主导性格,即纯洁,“初心”的纯洁。他不能饶恕自己与桃花的酒后“苟且”,他不能容忍自己对组织、对亲人的隐瞒行为。但事已发生,难以改变,一次失身成为始终解不开的心结。他的内心煎熬、搏斗,将长久伴随着他的人生。戚爷的守信、嫣然的坚贞、李水的初心,无疑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珍贵的精神品格,它在朝代更迭的大变局中依然没有被毁灭、被瓦解,但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却分崩离析了。作家穿越现实和历史,去重新发现传统文化中的精华,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文化寻根吧?
夏天敏精心塑造了三位人物形象,这些形象鲜活有力地站立起来,也成为了一定程度典型形象。关于人物形象理论,古今中外的作家、理论家提出了眾多的思想和观点,而我觉得黑格尔在《美学》中建构的人物理论,博大精深,在今天依然管用。他认为理想的人物性格,应该具备丰富性、明确性、坚定性三个特征。他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整体,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②又说:“人物性格必须把它的特殊性和它的主体性融会在一起,它必须是一个得到定性的形象,而在这种具有定性的状况里必须具有一种一贯忠实于它自己的情致所显现的力量和坚定性。”③用这样的理论来观察夏天敏的人物形象,也会发现一些特别之处。在戚爷、嫣然、李水身上,虽然不乏各自的性格,但这些性格大抵是一种普遍性格,还缺乏那种明确的、独特的属于人物自己的个性化性格。尽管这种个性化性格遭到了一些作家的质疑,但文学史证明,有独特性格的人物最容易成为典型人物。其次,三部小说中三位主人公,都有各自的主导性格,如戚爷的守信、嫣然的贞洁、李水的初心,而这些性格更带有理念色彩,也足以支撑、承载丰富复杂的社会人生,不会轻易成为“寓言式的抽象品”。
小说的结构形式,与作家的创作方法、人物塑造都有紧密关系。所谓结构形式,就是作家按照一定的文学观念、创作方法以及人物形象,把小说营造成一种什么样子、形态。学者马振方说:“古今小说汗牛充栋,基本形态却只有两类:拟实和表意。前者以人生世事为蓝本,内容须合现实的逻辑,以生活本身的样态反映生活,传达作家的识见、感情和理想;后者以表意为旨归,内容是超验的,非现实的,或是现实的变形变态,以奇思异想为意念、情感营造幻诞的形象结构,传达作家的生活感受和真知灼见。对具体作品来说,两者有时互相渗透,互相融合,但一般仍以其一为主。”④他认为拟实小说大体有三种结构形式:故事型、生活型、心态型。而表意小说则有两种结构类型:幻异型、变态型。所谓拟实型,就是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营造出来的结构形式,分为三种类型。也有理论家把它划分成故事型、人物型、心理型。夏天敏的小说,都把纪事与写人融为一体,故事完整、人在事中,属于故事型结构。而在叙述中都采用了倒叙方式。用倒叙方式是为了把“现实”与“历史”扭结在一起,更集中地叙事与写人,使情节波澜迭起,给阅读制造悬念。现实往往成为前景、舞台;历史常常成为后景、幕后。《毁容》第一章写主人公嫣然,在暗夜中摸索到乱坟岗采摘蔷薇花。直到第八章才接续序幕,第九章就到了尾声。这三章构成了现实的前景。而从第二章到第七章,共六章形成了历史的后景。这样的结构形式是丰厚的。《是谁埋了我》第一章从李水凌晨潜伏回家,此时村里已为他建坟立碑写起,第五章接着叙述,第六、七章叙完。现实的前景共有四章,历史的后景则有第二、三、四章共三章。前景大、后景小,二者有割裂感。我想如果把现实的前景进一步扩展,把历史的后景进行压缩、虚化,然后有机地嵌入现实的前景之中,就不会有这种割裂感,反而可能使结构形式更加严谨、和谐。
马振方认为现实主义小说结构形态就有三种乃至多种。夏天敏这几部小说都采用了故事型结构,其实也可以选择生活型、人物型等结构,也许艺术效果会大异其趣。如果更多地吸取了现代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等创作方法,那就会营造出多姿多彩的艺术结构来。
如上所论、所想,都是老问题、旧常识。但越是“常识”,往往越容易被我们淡忘、遮蔽。如今,老问题转化为新课题,呈现在我们面前,制约、影响着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需要作家、评论家深入地研究它、破解它。
注释:
①蔡仪主编:《文学概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50页。
②③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303页、第307页。
④马振方:《小说艺术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5页。
(作者单位:山西省作家协会)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