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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容(中篇小说)

2020-07-14夏天敏

湘江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县长鼻子

夏天敏

花是看不到的了,不仅花看不见,其余的都看不见。这样暗的夜,山岗、丘壑、沟沟坎坎、荆棘路径啥都看不见。生产队开会,这样的夜,每个人都会手持一个火把,把黑夜燃烧出一条蛇状的图案,火把烛照迤逦前行。而她不要说火把,连根火柴都不敢用,她只能逃犯一般仓皇而行。尽管路径是熟的,但浓稠的夜使她偏离了那些熟悉的路,以为是平坦的,却是一条沟坎;以为是空阔的,确是一丛荆棘。跌了那些次,手和膝盖嵌进了沙子,破了,渗出血,钻心地疼。衣裤也被荆棘钩破,在夜里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也就没有羞耻心了。几次想回去,但她太喜欢那些花了,现在正是花儿含苞待放的季节,似葳葳蕤蕤婀娜的少女。

这年头能有啥花呢?人们饭都吃不饱,每天扛着锄头上山下地,累且不说,主要是饥饿。人一饿,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敢吃,饥饿折磨着每个人,每天寻觅着能吃的东西,谁在地里刨到一个鸡蛋大的绿洋芋,立即有几个人扑上去去抢,谁抢到,连泥吞进嘴里,咔喳、咔喳,连泥一起吞下,快活无比。有人逮到青蛇,提着尾巴将它在石头上摔死,张大口一截一截就吃下去了,看得人胆战心惊,谁还有心肠在乎花花草草呢?况且,那是资本主义的情调,是要批判的。

一个大地苍黄色,不要说成片的绿,连仅有的树叶也被捋光,像光秃秃的秃尾巴鸡,一些树还有叶,那是不能吃的,但也蔫头耷脑,半死不活的。太阳很辣,焦黄色的大地使人心烦意乱,哪怕看到一汪青草,几棵小花,也会生些凉意的。但哪里有呢?人就在燥热焦躁中慌乱了。

嫣然却发现了那丛花。现在谁也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名字,在生产队的花名册上,她的名字是王翠英,其实连这个名字人们都记不得了。嫣然是在乱葬岗上发现这丛花的,这个乱葬岗很大,年代是久远得很了,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不知有多少座坟,乱葬岗很瘆人,墓碑是没有的,不少坟塌陷了,露出棺材板或者白骨,一不小心,就会踢到枯骨或者头盖骨。乱葬岗深处有几座高大的坟,那坟叫王家大坟,王家是百里之内出名的大地主,修那坟历时几年,据说辣子面就吃了几斗,想想就知道那坟有多大多豪华了。现在,坟高大是高大了,但只见到颓败,只见到高耸的土堆堆,哪里还有豪华精美可言。墓碑、墓石、石兽、石柱都撬了拿去修水库了。

嫣然是去解手时发现那丛花的。生产队的社员解手没多大讲究,随便找个背人点的地方就解决了。嫣然办不到,她觉得到处都是眼睛,无论如何也解不出。事实上,谁也不会看她的,就是村里的光棍二癞子,也不会看的。嫣然走进乱坟园,避开白森森的股骨头、白森森的头盖骨,匆匆走进坟园深处,走向那几堆高大的坟堆,她苦涩的眼睛蓦然一亮,在坟堆与坟堆之间,竟然有一株含苞待放的蔷薇花,这里叫七姊妹花,这种花的花蕾密集,像七姊妹般依偎,像七姊妹般开放,花是紫红色、橙黄色的,极鲜丽,极热烈,勾魄摄魂的。花还没开,只是结满了密密的花蕾和葳蕤的叶子,蕴藏着即将的绚丽。嫣然惊呆了,久久地望着,有些茫然,有多少日子没见过这种颜色这种花了呢?她是记不清了,眼里有的,只是茫茫的空阔,焦辣的褐黄。她跪在地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像抚摸婴儿的毛茸茸的脸一样摸摸花蕾,抚摸叶子,花和叶子颤动,她的心也颤动了,完全干涸的眼里,有了濛濛的雾水。

她深情地凝视,细致地抚摸,眼里涌现出久已消失的景象,深深的庭院,虬枝斜逸的古树,假山、石栏、水池、花圃、曲径,雾气弥布开来,眼前的景似有若无,一个白衣少女袅袅婷婷走来……疤鼻子,你死到哪里去了,一泡尿撒半天,懒人懒马屎尿多。远处传来合作社刘社长的叫声,声音遥远但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嫣然这个有着美好名字的人立即跌落到现实。

嫣然是一夜之間变成疤鼻子的,现在,谁也不知道她曾经还有过这么个美丽的名字,就是后来她落户在这个生产队改成王翠英人们也记不得了,只一味地叫疤鼻子,从老头到小娃娃都这样叫,这个名字像叫一只狗、一只猫一样的随意。

嫣然剖鼻子的时候,她已经从县城流落到小镇了。那年她刚从成都的一个名牌大学毕业归来,原本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再出去工作的。县城里的“娴德女子中学”是她爹办的,她爹是这个边地重镇的商会会长,城里一半多商铺和货栈是他开的。随着远山隆隆的炮声渐渐逼进,济远门的城门打开了,她的父亲被关起来了,家里的财产全部被封存、没收,她的父亲被关押、批斗、等待处理。这个她是能理解也能接受的,她知道父亲的财产,大多来源于对盐的垄断。他还有个身份,是国民党的县党部书记。那时候,在边地,盐是十分重要的物资,关山险阻、土匪猖獗,在盐紧缺的时候,一块鸡蛋大的盐就可以买一头牛,许多人家,把石头似的青盐用线拴起,吃的时候放在清水里涮一涮,连续几下都是控制的,谁挖制了盐,谁就可能成巨富。她在成都读书时,接触了一些有思想的同学,也读了一些进步书籍,对于家里的财产被没收,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能接受的。她想到她父亲创办的女子中学去教书,却被拒绝了,有关方面说这个学校马上就要接收,不是你家办的了,你等着安排吧。还没安排,她的父亲,那个商会会长已经死了,她的母亲也被关押起来,让她交代隐藏的财产。

她被下放到这个小镇来当农民了,这个小镇离城三十多华里,有青山环绕,有绿水萦回,盛产大米,又是南方丝路上一条支线的中转线,乡场上的人也是农民,合作化了,成为社员。乡场上的人醇厚,也打土豪,也分田地,也举着红旗开展轰轰烈烈的合作化运动,但对她总还是存有一些同情心的,一个金枝玉叶花朵样的姑娘,还是个大学生,人又美貌。那美,是叫人不敢多看的,看了总有各种各样的想法,看了是会睡不着觉的。乡上合作社的社长也没太多为难她,给她分了间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就在乡政府围墙旁,既清净也安全。

嫣然脱下了学生服,脱下了旗袍,脱下了所有的质地良好、式样新颖的衣服,换上了农村姑娘穿的扇子摆姊妹装,土布青色裤子,千层底布鞋,把头发梳成辫子,扎上花布布条,和乡场上的姑娘完全一样了。妆是不化的了,丢掉所有化妆品,擦点供销社买的雪花膏,拿随身带的圆镜一看,依然美得出奇,依然俏得出奇。那种美,是刻骨铭心的美,看一眼就难以忘怀的。嫣然个子高挑,发育得正好,她虽然出身富贵人家,但读的是新式大学,各科成绩好,体育也没落下,酷爱网球,身材虽高挑而不单薄,凹凸有致。嫣然是鹅蛋脸,额头光洁,桃叶眼,柳叶眉,美目倩兮,顾盼生辉,其他都不说了。她的鼻子,修长、圆润、饱满、光洁、高挺,仿佛一片坦荡的平原。嫣然生出一座秀美高耸的山脊,令人难以忘怀的是月明稀星的暗夜,她那圆润、修长、高挺的鼻梁,也总是如澄澄明月,最先跳入你的眼帘。

那时的乡政府,每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乡政府过去是一个国民党师长的私宅,不仅阔大,而且景致优雅,有前厅、过厅、花园、阁楼,乡场上的人大多数是没进去过的,只有城里的富绅、地方官员才进去过。嫣然倒是进去过的,那时她还小,随着父亲乘轿子来的,来乡下踏青、看花、来师长家赴宴,留下很深的印象。

现在的乡政府是人民的乡政府了,没有门岗,厚重的大门随时敞开,背着背篓,牵着马的乡民可以随便出没,每天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乡政府庭院有块很大的空地,有坚挺的杨树,赶场的农民把马牵进来拴住,赶完场又来牵马,挺方便挺安全的。尽管这样,嫣然还是没有进去过。由于父亲的问题,她被下放监督劳动,这样的身份,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政权更迭,使人们充满朝气和活力,乡政府随时都有各种喜事传出,一会儿锣鼓响起,鞭炮轰鸣,一个生产合作社又成立了,人们放着鞭炮,扭着秧歌来报喜;一会儿新兵入伍了,人们簇拥着戴红花披彩带的小青年,敲锣打鼓不说,还要让他们骑上高头大马,在乡场上走几圈,送行的人个个兴高采烈,仿佛自己就要上前线。嫣然心里五味杂陈,毕竟是年轻人,毕竟在学校又看了那么多进步书籍,她多渴望能融入到这个新鲜的热气腾腾的洪流中去。她最羡慕的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那时候乡政府工作人员,有的是部队剿匪时留下的转业军人,有的是参加土改的积极分子,有学生也有城市贫民、乡村的贫雇农。尤其那些青年学生出身的工作队员,穿着列宁装,扎着小辫子,背着军用挎包,还背着军用水壶,英姿勃勃,羡慕死个人。嫣然想,自己的个子、身材、相貌穿上会是啥样?那还不成为乡政府工作人员里的灼灼闪耀的一朵榴花。

日子是孤寂而又艰辛的,嫣然努力地适应看似突然而又是必然的命运安排。她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合格的农民,每天随着大家一起去劳作。乡场后面就是山丘、农田,太阳毒辣,她尽管心疼自己白皙的皮肤,依然让脸、胳膊和能裸露的地方去暴晒,娇嫩的皮肤被晒破了,疼得钻心,蜕了几次皮,她的皮肤变成古铜色了,健康饱满,一点也没妨碍她的美。

只是她内心的失落和孤寂是无法抹去的。她的小小的房子,被她收拾得简洁而干净,她本来是可以在劳作之余点着煤油灯看看书的,但强大的孤寂和失落使她窒息而没了心思,每天乡政府门口发生的新鲜事,让她心绪不宁,一个读过大学的女子就这样在这乡场上,在这坚固的石屋内度过每一天,喧嚣的锣鼓和起起伏伏的歌声、口号声搅得她心绪不宁。过去,她是讨厌这个喧嚣的,而现在,她却渴望着能夠加入进去,哪怕在脸蛋上抹两块高原红,穿大红的姊妹装,在头上裹块白毛巾去扭秧歌,或者混杂在老头、婆娘、小娃的中间摇着纸做的小红旗,喊着口号也是愉快的,但连这些她都没有资格,她有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父亲。

那天,乡政府宽阔的大门外又响起了口号声。那时候人们特别爱喊口号,有人带头喊一句,大家跟着喊一句,气氛热烈,声势浩大。这次她听到的是:征集粮食,支援前线;清匪反霸,拥护共产党,拥护解放军。实在忍不住,她走出石砌的小屋,走到乡政府大门外的敞地里,混杂在披着黄朴朴披毯、裹着大包头的老乡当中,正在翘首观看,一行人从乡政府大门里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人三十多岁,高大粗壮,脸阔、目炬,一脸络腮胡子,挺有气势,后面一帮人簇拥着。那人扫描到了她,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问,叫啥名字?咋不去参加大会?嫣然一脸窘困,一脸赧颜,低着头不讲话。那人说,问你呢?咋不说话?嫣然更窘迫,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有人说,县长,我知道她,她是县商会楚茂源的女儿,在这里监督改造呢。络腮胡县长说,哦,我晓得了,我知道你父亲,还知道你是个大学生呢,原来到这里了。也好、也好,好好劳动、好好改造,不要抵触,争取宽大处理。说着迈开大步走了,走了一段路,络腮胡县长突然站住,对跟着他的秘书说,小胡,去把她叫来。众人面面相觑,他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们太缺乏文化人了,不要说大学生,连小学生都稀罕得很哩。

嫣然忐忑不安地随着小胡来,她不知道这个络腮胡县长咋要叫她,不知道要咋处置。县长说,楚嫣然,想不想出去工作?嫣然头轰的一声,以为听错了,半天没吱声。随行的人说,问你呢?快回答。嫣然从懵怔中醒来,脸色涨红,心跳加快,想、想,做梦都想。县长说,现在解放大军正在向南推进,前方粮食紧缺,我们专区又闹灾荒,连驻军和政府的粮食都保证不了。现在县里决定成立征粮工作团,由我任团长,你愿意参加征粮工作团么?嫣然想都没想就鸡啄米似的点头,愿意、愿意,一百个愿意哩。嫣然的头脑里,出现一个身材高挑、面色红润、鼻梁高挺的女青年,穿着灰色卡其布的列宁装,扎着小辫,身上斜挎着军用挎包、军用水壶,脚上穿着草绿色解放鞋,亭亭玉立的女青年形象。她因兴奋而心跳剧烈,胸口起伏,脸色潮红,益发美丽。络腮胡县长瞥了一眼,忙把眼挪开了。

就这样,嫣然如愿以偿,成了征粮工作团的一名队员。她被分到一个山区乡,那个乡山高水险,与世隔绝,匪患猖獗,但那里有个小坝子,盛产大米,是征粮的好地方。

突如其来的喜事,让嫣然那晚怎么也睡不着。下乡以来,尽管满腹心事,忧虑伤感,但她总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不是她无心无肺,而是她抢着做最苦最累的活,就连抬石头这样的活,她也抢着做,所以一上床,马上沉沉睡去。今天发生的事,让她兴奋得咋也睡不着。她做梦也不敢想的事,竟然在那个太阳当顶、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乡政府坝坝头实现了,从天而降的喜事让她一时回不过神,以至于在睡意朦胧中怀疑它的真实,会不会是想得太多出现的幻觉?但那又是实实在在的事,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乡长说还不快快谢谢县长,没有县长,你恐怕就一辈子在这里了,看你咋感谢。她还记得她不停地对县长鞠躬,不断地说谢谢,他说不存在感谢,我是按政策办哩,关键在你自己。

在兴奋之余,她又有些忧虑起来,来得太突然的幸福总让人心里不踏实。她怕县长——征粮工作团的团长一时心血来潮,点名让她参加征粮。她知道参加征粮的都是出身好、表现好,有培养前途的积极分子,优秀的回来就成为干部了。而她,一个本县的党部书记、商会会长、官僚加资本家的女儿,岂能让你进入革命队伍,能在大风暴中被忘却,安稳改造当个靠劳动吃饭的人就算不错了。,况且,她的父亲在县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有人反对,这个络腮胡县长能坚持么?谁愿意为毫不相干的人担干系。

嫣然又陷入深深的忧虑中,白杨树上老鸹叫得凄清、寒澈,窗棂外的寒星让她心如止水,她跌入了深深的忧虑中……

果然,一连几天都没有任何消息,乡政府门前出人想象地冷清下来,所有的人都忙于抗旱救灾去了。和所有人一样,嫣然早出晚归,挑着硕大的木桶,到很远的地方挑水抗旱。太阳灼灼,大地枯焦,比大地更枯焦的是绝望,嫣然心情的忧伤、焦虑和绝望难以形容。正当她已经绝望时,乡政府的通讯员找到她,让她收拾收拾,马上去县城报到。

嫣然拿着那张纸条流泪了,她知道她的事肯定是一波三折的,决定的人肯定是要担责任的。这些天,她由狂喜到怀疑、到忧虑、到绝望,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仿佛临近深渊,别无选择准备跳下时,又有人把她活活拽了上来。她太感谢这个络腮胡县长了,他给予她的,不啻于第二次生命,甚至比父母给她的生命重要,如果毫无希望地生活在沉重、艰辛、苦难、没有盼头的屈辱的日子里,真是生不如死。

第二批征粮工作队住在县委招待所,他们要接受短暂的培训。这个地点嫣然太熟悉了,其实就是她家的府邸,只是大门改造过了,把那种有着砖雕的卷花琉璃楼顶的大门,改造成可以开进小车的有五角星的门楼。鬼使神差,她住的房间,恰好是当年的闺房。嫣然百感交集,她没想到还能住进自己的闺房,如果没有这个县长,这辈子她恐怕连门都看不见的了。她心里涌起一层忧伤和欢喜,一种复杂的感情占据着她的心,这种朦胧的感情撕裂着她,让她心神不宁。剪不断,理不清,她就压抑着,想现在重要的是好好工作,奋不顾身、忘我地工作,脱胎换骨,争取在征粮结束后,留下来参加工作。

这期间,络腮胡县长来给他们讲过一次课,他讲的是当前的形式和任务,也讲到群众工作经验和各种纪律。那天他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军便装,平头短茬,有着络腮胡的脸刮得铁青,像刚刚收割后的一片庄稼地,人显得干练、精神,个子不算伟岸,却也英姿勃勃。嫣然不敢认真看,心里忽忽悠悠,眼里是崇敬、惊恐、喜悦和羞涩。恍惚中听见县长点她的名字,让她回答一个问题,她满脸通红,惊惊慌慌地回答了。县长肯定了她的回答,说你是所有队员中文化最高的,要发挥优势,好好工作呵。

走的时候,县长把她叫住,问她适不适应新的生活。她慌慌张张地点头,心里扑腾扑腾地跳。县长意味深长地说,要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遇,好好工作、好好学习,我会来看的。说着握了握她的手,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敢抬头看县长,忙着说我一定好好工作……县长说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呵,又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那天晚上,她深深地失眠了,睡在她曾经的闺房里,辗转难眠。她不敢过分地翻身,更不敢起床在房间里走,还有一名工作队员和她同住呢,她思绪扯得很远,心情复杂,忧伤、欢喜、惊恐和突如其来的喜悦交织在一起。她是大学生,也是谈过恋爱,并且还深深爱着一个人的。她知道,县长是喜欢上她了,对于他,她知道的并不多,她已被下放到乡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了,她只知道他的现在。其实,只知道她看到的表层,其余的一概不知。她可以推断他在三十岁左右,那个年代,这个岁数并不年轻了。能当上县长,肯定有着丰富的革命经历,是不是南下干部,她也判断不清;有没有婚史,她更无从知道。况且,人家保护你、拯救你,对,应该是拯救,否则她只有永远陷于泥潭了,并不等于是爱你,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而且是相当级别的领导,会爱上一个资本家的女儿么?她多多少少也知道共产党的政策,真爱上她,会影响他的前途哩。

嫣然的心又悲伤、又温暖、又惧怕、又忧虑,她还有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恋情,她还有真正的白马王子似的恋人,尽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信息了,但这个人是她真正的倾心相爱的人。他不是本县人,是成都一家富商的子弟,他的父亲经营着一家纱厂和粮行,但他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气。她和他的相遇是偶然的,那次她被混进校园的几个小流氓挟持到学校小树林里,她大声地呼喊救援,他冲进小树林,与四个小流氓混战,尽管是校篮球队的队员,体格健壮,还是寡不敌众,关键是他们有刀,他被捅翻了,血流满地,呼吸微弱……

当然是相识、相爱,大学几年,他没带她到他家里去过,一直住集体宿舍。他说他讨厌家里的奢华和父亲的几个姨太太,她们无休无止地明争暗斗,他也不想继承父亲的家产,去做厂长或经理之类,他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做他想做的事。

是在校园里的小树林分手的,她毕业了,她要回千里之外的老家,那里关山险阻、匪患猖獗。他们相拥、相吻,像任何年轻人一样,他情绪高涨,难以压制,把她压在身下。事实上,她也激情汹涌,浑身颤栗,渴望某种激情的表达。但她是个知晓诗书礼仪,家教极严的人。她猛地把他掀开,说,我是你的人,我要把最美好的留到新婚之夜奉献给你,你不能强制我,我说过,我忠贞你,永远……

随着隆隆的炮声推进大西南,他们再也没联系上,只是听说,他好像也投入了新生活,参加土改工作团。

就要出发了,县长,也就是征粮工作团团长率领一群人来看他们,这是没有先例的,那年头,说走就走,那些看望、叮嘱什么的是没有的。县长在嫣然房间里呆的时间多了些,照例地说了许多话,眼光在她身上溜了溜移开了,说记得好好工作……他本来想说好好改造,又咽回去了,好好學习。他说,你穿上这套列宁装真是太好看了,站起来走几步我看看。嫣然的心依然不听招呼地狂跳,脸依然绯红。县长说,还不好意思呢,大方点,走几步。嫣然走了一圈,县长说,真好、真好,像革命队伍的人了,只是走路要直、要快,不要扭。他还看到了墙角矮柜上有一瓶花,这花是嫣然在招待所的一个墙角发现的,虽然住的时间不长,但她还是觉得她曾经的闺房太凌乱、太简陋,只有两张木桌两个凳子。忍不住,她还是偷偷地剪回来,用个捡来的酒瓶插上。县长说以后不要搞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记住,这不好……络腮胡县长今天依然把脸刮得铁皮般光洁,洗白的衣服越发洁净,人就精神。他瞄到了嫣然的挎包,说,我可以看看么?嫣然红着脸,说可以的,她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女孩子的东西,一般人是不好看的,他看到了里面的小圆镜,一小盒“百雀羚”雪花膏、香皂、牙膏、牙刷等。他还看到里面有管口红。嫣然的心吊得老高,很后悔把这些东西,尤其是那管口红放进去,革命岁月,参加革命工作了,还有这东西,不是要给领导留下那么不好的印象么。县长把小圆镜拿出来,说照照镜子,正正衣冠还是应该的嘛,但是要分地点、分场合哟。嫣然的脸更红,心跳得更急,羞愧万分,窘迫万分,她怕县长把那管口红拿出来,那她就恨地无缝了。县长瞟了瞟,把挎包盖盖上了,说,不该翻女同志的包包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同志。嫣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到了县长的话,她头嗡的一响,震惊之余,感动、感慨、欣慰如海潮骤涨,铺天盖地而来,她有些晕眩,这是这两年她听到最美好的称呼,是从深渊里传来的身份认定,是浴火而新生的标志,她眼睛湿润,声音哽咽。在接过县长递过来的笔记本时,终于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嫣然选择住的一家,是村里最穷困的一家。这个乡虽然已建立了新政权,但地理位置太偏僻太险恶了,从县城出发,要过一条大江,要过若干条急湍的小河、小溪,要翻好多好多大山,擦耳岩、跌牛坡、滚刀砍、鬼见愁,光听这些名称,就知道有多险恶。嫣然他们是走了两天才抵达“米粮坝”的,路上有狼、豹出没,有蟒蛇穿行,还有土匪的冷枪,好在他们有民兵护送,还有武装部的一个干事领队,再险恶的高山也有平坝,米粮坝就是万山壅闭中的小坝子。

这户人家只有两个孤老,房子快要垮塌了,房前屋后污水横流、粪草覆盖,屋里漆黑,一无所有但又被各种杂物充塞。嫣然放下行旅就开干,把每个屋拾掇干净,又帮他们喂了猪食,帮着做饭,两个老人高兴地抹着红红的被烟火熏坏的眼,连连称赞她,感谢她。

征粮工作出人意外地艰难,这里建立政权晚,工作薄弱,政府影响力小,为了巩固政权,发动群众,推进征粮,政府在征粮工作队进驻之前,还专门组织了一次剿匪活动。这里的匪患太猖獗,剿匪异常艰难,土匪凭借天险有恃无恐,大军来时退入山中,走了又来骚扰百姓,山里百姓苦不堪言,深受掠夺而不敢声张。这里有好几股土匪,其中最强悍的是盘踞狮子山的牛剽子,大军几次剿匪,虽击毙不少土匪,但难动其根本,他率众潜入终年烟雾缭绕、壁立千仞的狮子岩半崖中的山洞,难以攻克。

嫣然他们不仅是征粮队,还是工作队,要发动群众,要启发他们的觉悟,要和他们建立感情。恰好是收获季节,坝里的粮食成熟了,他们要帮着老乡抢季节。那些年,山里的青壮年少,被抓壮丁了,被胁迫当土匪了,外出逃生了,农活大多落在年老体弱的老人和妇女身上。嫣然忙着帮她住的那家的老人抢收抢种,那些天,气候变幻莫测,一会儿艳阳高照,把人晒得脱皮,一会儿大雨滂沱,挑着淋透的庄稼,像挑着沉甸甸的小山。

那些日子,嫣然疯了般投入到抢收抢种之中,她被晒得黢黑,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她虽从千金小姐下放监督改造,但劳动量是没有这样大的,她不能让一粒庄稼掉在地里,更不能让大雨沤坏庄稼,每天回来天已漆黑,两个老人心疼得掉泪,将舍不得吃的鸡蛋煮给她吃,将过年才吃的大米煮给她吃。他们有些地是在坝子边缘上的山坡的,收割的庄稼只能背不能挑。路其实是没有的,只有摸索着从缓一些的地方一步一步走下来。在这样的路上她跌倒过好几次,手被尖利的石头子刺破,脚被扭伤,肿了老高,老人用“雪上一支蒿”的药酒给她擦,疼得她龇牙咧嘴。晚上还要到乡上开会,她杵着棍子一步一步挪去,队长见这样子,心疼地说,来不了就不要来了,让我看看成啥样了?队长摸着她肿得老高的脚背,说,怪我太忙,没照顾好你。你可要好好照顾好自己,不要出啥事呵。走的时候,县长叮嘱过让他照顾好她。队长是明白人,忙点头答应。

队长来看她,送了十个从老乡家买来的鸡蛋,叫她卧床休息。那几天,她心急如焚,杵着棍子想出去,但疼得钻心。终于好了一点,她身上奇痒,她闻到了身上的汗臭味和其他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就是在下放劳动改造时,她也每天都要煨水洗的,可自下乡来,忙得打脑壳,累得散了架,倒床就睡,接着崴了脚,更不能洗。她太想好好洗个澡了,可不忍心让年老体弱的老人去提水,从家里到小河边沙井,一两里远的路呵。

恰好太阳正好,艳艳的太阳,把山川、河谷晒得热气蒸腾,一片金黄,她带着还在新崭崭的列宁装和挎包里的女儿家用的东西。下乡来,她是舍不得穿这套列宁装的,换了乡下穿的姊妹装,杵着棍,觅到一处绝好的沙滩,这里,有合抱粗的一棵老柳,有开着一丛丛泛着清香的野蔷薇,河水清澈,沙滩洁净,小鸟啁啾,小鱼游弋。

在清水河里洗澡,嫣然看见清得可以喝的水,经过她的身体时竟然变得浑浊,她一头浓密漆黑的秀发,竟然粘连在一起,费了老大劲才打开,手指划过身上的皮肤,竟然如砂石般粗粝。嫣然有些悲伤,往事不堪回首,她何尝过过这种日子,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瞬间变得比下人、老妈子还粗糙了。刚这样一想,她立即警觉起来,咋能有这种想法?真是太不该了,她现在已经参加征粮工作团了,县长已经喊她同志了,她已经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了,不能有丝毫的怀念,要真正地重新做人了。

河水清澈滑腻,太阳温暖怡人,她洗啊洗,从头到脚反反复复地洗,把自己洗成一条硕大的美人鱼。她抚摸着自己洁净无暇的柔美修长的身体,看着坚挺饱满的乳房,不免有些自恋起来,有些伤感起来,她不知道这具美丽、丰腴、洁净的身子最后会属于谁呢。在她心中,有两个人影模糊而又清晰,那个救她于校园小树林的人,那个英俊而儒雅、健壮而细腻的人,在她心里占据了很大的位置,而現在他在哪里呢?他和她一样的出身,会不会在大时代的洪流裹挟下消失,抑或是脱胎换骨,选择了新的生活,在烈火中浴火而生?而另外一个影子呢,在模糊中变得清晰,时间不算长,距离不算远,因此就触手可摸了。这个人粗狂中不乏细腻,威严中不乏温暖,斩断杀伐中不乏怜悯温馨。是他拯救了她,只有拯救这个词才准确,确切地说,是他让她看到了曙光,有了第二次生命。

当她穿上那套合身的列宁装,戴上那顶洗好发白的军帽时,她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一股暖流迴溢于身。她把挎包里的小镜子拿出来,把女孩子的化妆品拿出来,坐在临水的一块洁白的石头上,认真地化起了妆。她不明白今天怎么会化妆,自从下乡监督改造以来,她是不敢化妆的,最多擦点在供销社买的“百雀羚”。现在,她却心血来潮,给自己打了粉底,用那管口红涂了嘴唇,又在脸颊上抹了淡淡的胭脂。化完妆,她被自己的美惊呆了,她被自己的美陶醉了,鹅蛋形的脸蛋,挽起的乌黑青丝,修长的眉毛,泛着莹莹波光的柔情脉脉的眼睛,抹了口红的嘴唇,圆润、饱满、丰腴,尤其是那管鼻子,是整个脸庞最为出彩的部分,如果说整个五官已经精致、可爱,但组合在一起并不突出,这管修长、坚挺、饱满、圆润、晶莹的鼻子在脸庞中耸立,立即使整张脸变得生动、鲜明,富有特色,宛如云海青天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她在镜里照,在水边照,娉娉婷婷,流连忘返,不能自已,这短暂的幸福,是留给自己最美的念想,也是心灵的伤疤上绽出的一朵雪莲花……

也是凑巧,县长来他们征粮的乡下,县长配得有马,但山道陡险,只好徒步来了。乡政府给县长安排了最好的一间房,作为征粮工作团的团长,他最需要了解的是征粮工作的进展,他看到粮仓里已经收进来的粮食,对队长说进展不错,还要加快步伐,大军急需粮食,政府急需粮食。队长说前段时间雨下得很多,有的粮食还在烘焙,还在抢收。县长说,抢收完了还要抢种,光收不种老百姓吃什么?土匪呢?最近有没有动静?队长说经过那次打击,现在安稳多了。县长说,要多观察,大意不得,你这里新同志多,要谨防严守……

嫣然被县长叫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她穿上已经脱掉了的新的列宁装,虽然才洗过澡,她还是忍不住打扮了一下。她不敢擦口红,那是犯禁忌的,只是多抹了些雪花膏,那味兒就抑制不住弥散出来。她的心咚咚地跳,脸色潮红,脚步匆匆,尽管肿还没有完全消除……

再穷的地方都有好宅院。乡政府在的地方依然是个大地主兼伪区长的宅子,县长住的房间门前有竹丛,暗夜中起起伏伏,在风中欢快地吟响。嫣然站在竹丛前整理了一下心情,才敲门进屋。见面、寒暄、谈工作、问情况,渐渐问到个人情感,问到敏感问题,嫣然红头紫脸,胸口起伏,把一切都讲了。她觉得她不仅是对县长,也是对组织,不能有丝毫的隐瞒。县长坦诚,讲他有过一次婚姻,才结婚一个月就参军走了,他的家在北方老解放区,等到全国解放时他回去,才知道妻子已经被残匪杀了,老爹老娘也全死了,他大哭了一场,随部队南下了。他说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不知啥时候抓住了她的手,她也难过得哽咽起来,他哽咽着说,她和你差不多大,样子也像得很哩,现在连个坟包包都没有……说着哭出了声,虽然哭出了声,但那声音却是低沉的,压抑的,他是不能也不敢大放悲声的。不知不觉,他们已拥抱在一起,不知不觉,他们亲吻了起来,不知不觉,他抚摸到了她的敏感部位,他呼吸急促、狂躁不已,长期积蓄的激情就要爆发。他把她抱到里间的床上,一边亲吻一边脱衣服,她也一样充满激情,也渴望着暴风骤雨的美好时刻到来,但她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毕竟受家庭的浸染,恪守着传统教育的防线。她坚持着女孩子一定要到新婚之夜才能把最美好的贞操奉献,这是母亲一再叮嘱的。父亲已死,母亲和家人还在关着,她为他们的命运担忧,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她是有激情也有理性的人,她拼命挣扎,她的腿抬起来的时候,硌到了他坚挺的东西,他惨叫一声,一下瘫软了……

她伏在他身上哭,很愧疚,很难受,不断地忏悔,她现在真正爱上了这个男人。他没有怪责她,没有辱骂她,如果他继续的话,他一定能得到想要的。他也没有叫她滚,如果叫她滚,她这一生就全毁了,她就重新跌入深渊了,永生永世不能翻身。他坐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别哭,他说他是真正爱她的,但一时冲动,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如果她不爱他,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对她,如果伤害了她,他做检讨,请她原谅。她哭得很伤心也很感动,走过门口的竹丛,她又站了一会,让心随着竹丛的起伏而波澜汹涌。

征粮工作虽很苦,却也算顺利,能在大灾之年把粮食征齐,真不容易。

正当他们等候着县里的运粮队来运粮时,不幸的事发生了,卧牛山最大最强悍的土匪牛剽子下山抢粮了。牛剽子的土匪占据天险,深守不出,难以剿灭,但他的土匪队伍毕竟每天要吃饭,他们虽然囤积了不少粮食和物品,死水毕竟经不住瓢舀,他们已经断炊几天,再不下山只有饿死在山洞里。

征粮工作队和乡政府研究决定,把乡上部分青壮年和全体征粮队员调来,集体在粮仓守护粮食,嫣然也得到一支步枪。在集训时她已学会打枪,但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让她感到巨大的喜悦和深深的感动,把枪发给她,对她的信任,自不待言了。

最终,他们还是被击败了。牛剽子的土匪队伍人多势众,个个凶残无比,守护粮食的征粮工作队和乡政府的人,毕竟没有真正打过仗,尽管他们英勇顽强,视死如归,击毙了不少土匪,但最后,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也被凶残无比的土匪杀了。他们上山时,只带了手臂受伤的嫣然。

牛剽子被嫣然的美惊呆了,他嗜血成性,凶残无比,从当土匪起,杀了不计其数的人,糟蹋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但像嫣然这样的美,他真是第一次见到。在牛剽子心中,只有天仙才能这样美。尽管他在匪巢里已经有了三个压寨夫人,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把这女子弄到手。

在幽暗曲折、阔大纵深的匪巢里,牛剽子表现出罕见的卑顺和温柔,他脱掉了常年穿在身上的鹿皮服装,洗了澡,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换上了雪白的府绸衣服,想尽量掩饰身上的匪气和凶残。他让嫣然住最好的房间,巨大的窟窿似的洞穴里竟然有松木的房子;吃最好的饭菜,受最好的服伺。匪巢里的医生,也是他掠来的草医,给她最好的治疗,但这些在嫣然心中简直不屑一提。嫣然何等人家的出身,嫣然见识过何等有身份、有教养、有地位、有容貌的人。土匪,笑话,就是死三次活三次,进油锅、上刀山、坠深渊,她也不会从的,还做压寨夫人,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亏想得出……

当然她也知道,匪首牛剽子的想法就这么简单,只要俘掠了你,一切都是他的,一个血腥、暴戾、凶残、歹毒的土匪,信奉的就是暴力和暴力所获得的一切。在他眼里,只要他想要的,没有达不到,一个在他手心里的女人,没说的,啥都是他的。只是这个女人太漂亮太靓丽,仙女一般的艳丽,冰雪一般晶莹,尤其是那管鼻子,圆润晶莹、冰雕玉琢,和精致美丽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突兀而和谐,赏心悦目。是的,土匪牛剽子虽然不懂美学,更不知道气质是何东西,但他凭直觉,嫣然的美,一下子击到了他,俘虏了他,反过来,他要从肉体上俘虏她,占有她。

使用完所有手段,嫣然断然不从,匪首牛剽子失去了耐心,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结婚、举办婚礼,生米煮成熟饭,反正你是逃不出山洞的,还不得乖乖当压寨夫人。

巨大的匪巢里热火朝天,土匪们兴高采烈,山洞像过年般热闹,他们可以连续几天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了,打扫匪巢,布置新房,山洞外养的猪也杀了几头,山坡上放的羊也要宰的。牛剽子的几个压寨夫人轮流来劝说嫣然,还带来大婚穿的红绸衣服让她试穿,连续几天没吃东西的嫣然突然说想吃煮牛肉,而且要大块的没切过的,她说想适应以后的生活。劝说的人喜出望外,忙叫人连盘带佐料,把刚煮熟的热气腾腾的一块牛肉和一把锋利的刀给她送来。嫣然还让她们教她怎样切牛肉,怎样吃牛肉。吃了几片牛肉,突然,她举刀割向自己的鼻子,只听她大叫一声,那管精美的鼻子已应声而落。土匪用的利刃太锋利了,嫣然毁容的决心太坚决了,一片红光漫天升起,嫣然倒在血泊中疼得晕死过去。

事情太过突然,整个匪巢乱作一团。事实上,这突然于嫣然并不突然,一切都在她的设计中。

嫣然得知匪首牛剽子已选择好黄道吉日,要和她强行结婚,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最后一个夜晚,她在铺着虎皮的床上辗转反侧,痛苦得想一头撞死。死是容易的,但她不能死,她要保留着她的贞操,即使死了,在这个巨大的有几百个如狼似虎的土匪群中,她也逃不掉被奸污的命运,牛剽子为了泄愤,会让充满兽性的欲火燃烧的土匪奸污她的尸体,这就是土匪。她痛心疾首,为了心爱的人,那个拯救了她让她重新获得新生,穿上列宁服,走进革命队伍,真正爱她的络腮胡县长,她也爱上了他,并且发誓为他守住贞操,直到新婚之夜把最美好的贞操奉献给他,让他在女儿红的灿烂开放中收获她最美的爱情和坚贞的持守。

终于想到毁容,只有毁容,毁掉最美丽的东西,才能保守住最重要的东西。

当解放军打进悬崖之上的匪巢,将凶残成性、拒不投降的土匪基本歼灭后,冲进匪巢中的解放军战士,对匪巢全面大搜捕,匪首牛剽子被机枪打成了烂筛子,洞里到处是土匪的尸体,就是不见嫣然,随同进洞的工作队长焦虑万分,终于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人,这人披头散发,衣服烂成条条绺绺,脸就惨不忍睹了。问一个只有一口气的土匪,这是谁?土匪说,她是,她是压寨夫人……说完死去了。

嫣然又回到命运的起点,甚至比原来下放监督改造还悲惨。那个络腮胡县长,也就是征粮工作团团长,已经调到外地去了,县里的相关部门拒不接收她,她本身是没在编制内的,征粮工作队是临时组织,如果县长没调走,如果她没出意外,可能会正式安排工作,但这仅仅是如果。

当她得知县长调走的消息,她是很绝望的了,她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她的家本来在县里就是人人皆知的官绅人家,她的美,在小县城里也人人皆知,个个羡慕,谁知却变成一个只要看到她的真面目,就会吓得惊慌失措、落荒而逃,胆小的,甚至会吓病。想想看,一张秀丽的脸上,突兀地出现一个不小的洞,黑乎乎的吓死人,谁不怕?她把自己关在黑洞洞的小房间里,白天黑夜不敢也不愿出门,她怕惊吓街上的行人,更怕吓到人家的小娃娃,只要一听到有人喊“疤鼻子”来了,一街的人吓得“四处逃窜”,比土匪进城更让人恐怖,比鬼怪出现更让人惧怕。嫣然万念俱灰,这样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她也曾好几次起了寻死的念头,但命不该死,用两条丝巾结成绳,才把凳子蹬掉,丝巾却断了,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丝巾是很结实的呀。也曾在寻找县长却毫无音信的时候绝望万分,她听人说他曾回来过一次,是来办理一些遗留问题的,她却怎么也见不到他,人还没到那威严的有士兵站岗的大门,就被撵走了。她想他要是知道她的现状,是不愿见到她的了,也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再有天大的包容心,再有天大的忍耐力,谁受得了她的这副面容呢?为了守住贞操而毁容,真是愚不可及呀,现在这具冰清玉洁的女儿身,是为谁守的呀?谁也不会要,哪怕再圣洁,再坚贞。

其实,络腮胡县长是知道她的情况的,在他调走之前,他曾想去看她,秘书说最好不要去看了,我曾看见过她,真是太恐怖、太可怕了,简直就是魔鬼现身,胆子小的会吓了睡不着觉。县长说,我是胆小的人吗?秘书说,还不是这个问题,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她现在这样的状况,怎样交流?怎样安慰?怎样答复?县长面色戚戚,内心伤感无奈,五味杂陈,十分矛盾,思虑再三,决定不再去。秘书说得对,怎样交流,怎样安慰,怎样答复,确实是个问题。面对曾经美丽无比、精致无比的女人,现在被毁灭得奇丑无比,令人惊悸的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你能接受得了吗?接受不了不如不见面,以免对她造成更大伤害。

他拿出了当月发的工资,叫秘书送去,说任务很急,走得匆忙来不及看望,望她保重。他本来想写封信的,又觉得不妥,写了几行又撕了。

走时,他曾嘱托相关领导安置好她的工作和生活。

可这事却遇到麻烦,她所在的征粮工作队队长却坚持说不能安排,他亲耳听一个土匪说她是匪首牛剽子的压寨夫人,既然都压寨了,不是叛变了么?至于她为啥毁容割鼻子,没谁能证明是啥原因。况且,她的出身是人人知道的。

她的事被搁置起来,百废待兴,百事繁忙,谁会为这事费心呢,况且,谁愿意接受她呢?

她的档案上就几行字:参加征粮工作,被土匪牛剽子部俘虏于匪巢,成压寨夫人。

从此,小县城多了个幽灵;从此,她成为小县城的梦魇;从此,疤鼻子成了她的称号。

她不愿上街,也不敢上街,她一上街,许多人惊恐万分,尖叫逃窜,小点的娃娃会被吓哭,顽劣的半大娃娃,会在远处用石子打她,有时她被石子击中,打得瘀青,疼痛无比,她去追,这些十多岁的娃娃跑得比兔子快,眨眼就消失在巷道里。有一次她的头被一块石子击中,血流满面,她疼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周围没有一个人,都远远地避着。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块白手帕,说,孩子,以后你白天不要出来了,你看这血,造孽呀……你要自己保护自己。说完,老人蹒跚走去。泪眼朦胧中,她看清了,那是她家的一个老佣人。

但她总不能不出来,她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渐渐地觉得自己已成长为幽灵。白天,被她过成了黑夜。明亮白炽温暖的阳光,让她惧怕,阳光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她眼里成了飘浮的鬼魅,她若出现,他们会露出狰狞的面目,伸出锋利无比的长长的指甲,把她撕成碎块。绿色的树荫,藏着无数个披头散发的魔鬼,尖叫着,张着血盆的大口,就是鲜花,也是毒蛇幻化而成,扭曲着腰身,奸邪地媚笑……

只有夜晚,成了她的天堂。漆黑的夜空,星星闪烁,远处的山峦,是酣然而睡的美女,她们互相依枕着,沐着天风,承着雨露,乳房高耸,腰肢轻柔,玉體横陈;广袤的田野里,河流像玉带横陈,婀娜地飘曳,村庄温柔如少女,梦中尽是春天的汁液,树木不再诡异,慈祥和霭,像老奶奶在夜里呓语;花朵不再怪异,吐着芳香,跳着舞蹈,就连土岗上成片成片的坟墓,也是杂乱无章的诗句,冷艳凄美,清丽动人……

嫣然成为夜的女儿、夜的精灵,在岑寂无人、空旷无垠的夜晚,她的心得到最大的自由,灵魂得到最大的提升,她可以和天地对话,可以和万物交心,可以迎风长吟,可以在荒丘放声歌唱,可以对着犬吠而狂笑,可以在河边沙滩洗沐,可以坐在石头上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尽倾心中郁闷。这个夜的女儿,一出城就不知所归,直到天色将曙才匆匆赶回。

夜晚累极,白天酣睡,这成了她的生活。

很快,县里接到各种报告,有人半夜起床,到外面解手,见到一个黑衣黑裤长发飘飘的女鬼,眼珠血红,脸上一个大洞,森森白牙露在唇外,血红大口,吓得大叫一声,惊慌逃窜中又跌了一大跤,从此躺在床上,三魂少了二魄,又请端公又请师娘又送医院,折腾了好久才见好,但目光呆滞,行为怪异;有人听见过幽幽的凄厉的叫声,阴森森的,冰凉凉的,吓得汗毛直竖,背脊发凉,更有小娃娃被吓得惊悸抽风……

那时尚有敌对政权的人在活动,清匪反霸刚搞过,肃反镇反也在进行,县里先从这个思维来分析,来判断。他们派出人去明察暗访,晚上也加强了巡逻。很快,事情就搞清了,这一切,都来源于嫣然,那个被称为“疤鼻子”的女人。调查的人认定,这人得了精神病,否则咋会黑更半夜、鬼都打得死人的夜晚到处乱窜,穿街过巷,涉水爬坡,上树唱歌,下河洗澡,甚至在乱坟岗里和死人款款交谈,枕坟而眠。但那时没有精神病院,只好把她送到她征粮工作队前下放的村子。

她又住进了乡政府大门外的这座小屋,小屋是坚固的,只因在这里上吊死过一个白衣女子,据说是乡政府大宅院过去主人的千金。但凡年纪轻轻,死于非命的女子大多会成厉鬼,但嫣然并不害怕,她甚至很想见见这个薄命的女子,她与她有共同的身世和命运,她多希望能和她交流,听她忧伤而美丽的倾诉,听她唱歌——鬼是会唱歌的,她曾在坟丘里听过鬼唱歌,也唱过歌给鬼听,但她一次也没遇到这个薄命的姊妹。也许是她的样子太狰狞太恐怖了,连鬼都怕她三分,她悲哀凄厉地笑起来,笑得檐上的灰尘唰唰掉下来,笑得梁上那吊死白衣女子的半截绳子,蛇一样扭动,经幡一般飘浮。

所幸的是,她在的这条热闹的乡街子,她来之后引起一阵阵诧异、惊恐、惧怕,但这里的农民是纯朴的也是麻木的,从不适到渐渐相适,由憎恶变成同情。没有人辱骂她,也没有半大娃追着用石头打她;她也曾吓哭过吃奶的小娃娃,但人们告诉她晚上不要出来,以免吓到人,她点着头含泪答应……

在这座吊死过人的小石屋里,她的心渐渐平复了。平复了的心其实是对络腮胡县长的忘却,说是忘却,其实是强制性的忘。自在山区征粮时见过那一面,她再也没听到他的一点消息,只知道他调到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了,她对他心里面渐渐堆积起恨来,为了他,为了那个美丽、坚贞、纯洁的诺言,她为他守身如玉,为他而毁容。现在这具除了脸之外,仍然是美丽的、窈窕的、干净的、纯洁的女儿身,有啥用呢……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她想着他,想着他到底在干什么呢,他真的一点不知道她的现状?这是一个很大的事件,剿灭土匪牛剽子,毁掉他的匪巢,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匪巢中还有一个毁了容的征粮工作队的女队员,那他为什么走的时候连问都不问一下她的情况?毁容,一切皆源于毁容,他是知道她毁容的事的,他不能接纳一个面目狰狞、形象丑陋的女人。

她想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她要活着见到络腮胡县长,让他看到自己的“尊容”,让他知道她为啥毁容,让他去背负一辈子的良心债,让他深深地自责和忏悔,在良心的重负下度过一生。

她去参加劳动,尽管大家不歧视她,但总会惊扰到人家的孩子,听说王三姐家吃奶的娃娃被她吓着了,一天哭到晚,还发了高烧。她心里难受得不行,她戴着一块面巾遮住脸庞,买了十个鸡蛋,又用糖票到购销店买了一斤十分金贵的红糖送去,人家再三不要,她塞在她家门里,心里好过一点。

从此以后,她每天戴着一块黑布出门。黑布是土布,厚而不透气,她现在是连块丝巾、薄绸也没有了。每天,在尘土飞扬的山坡刨地,在担水抗旱的队伍里,总见得到一个戴着黑面巾的女人。她把这块布缝上带子系在眼睛以下,人们看到一个奇怪的形象,这张脸上的中间是平的,露出的眼睛却无比的漂亮,柳叶眉,丹凤眼,虽然忧郁而哀伤,但那种美却是摄人心魄的,以至于一个县上下乡来检查工作的年轻小伙,为她乌黑的长发、娜婀的身段、修长的双腿所吸引,盯着她的背影走了好长的路,从乡街上走到田野里。他奇怪这么热的天她为什么要戴块黑布帕,他很想和她搭讪,讲上几句话。嫣然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如果没有毁容,光看背影,她就是个绝世佳人。她为还有这么好的身材而悲哀而愤怒,她在无人处猛地揭开了黑色面巾,一扭头,那人吓得“啊”地大叫一声,仿佛白日遇到鬼,拔腿就跑,跑到热闹的乡街时,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谁也不敢靠近她的小石屋,这座过去家丁看家护院住的房子,因为吊死了一个白衣女子而令人恐惧。现在,又住上了一个面容狰狞而恐怖的女子,大家都惧怕着、远离着,谁也不敢靠近一步。尤其夜晚,门口那棵粗大的槐树上,盘旋、栖息着无数的乌鸦,乌鸦的叫声诡异而凄厉,让人背脊发凉、头皮发麻,但嫣然却听出与她的心境相吻合的美妙,以至乌鸦不在的日子,她还十分怀念,站在槐树下,默默地念叨,希望它们尽快归来。尽管谁也不敢、不愿靠近小屋,她还是用土坯把窗子封死,只留后面靠近小院的窗子。小院里野草有半人高,还有各种荆棘,里面藏有蛇、黄鼠狼、癞蛤蟆、青蛙、蛐蛐,甚至还有狐狸。胆子再大的野孩子也不敢翻墙进去,尽管那里有很多神秘诱惑人。

尽管乡下的日子很苦很累,她仍然改不了爱卫生的习惯,她那没有人进去的小石屋,是她独自的天堂,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每天晚上,她都要到后院的井里汲水洗澡,水是冷水,她没有更多的柴禾烧水,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把自己脱得赤裸裸的,像条美人鱼似的,用香皂全身涂抹,反反复复洗,洗得干干净净,洁白无比。她抚摸着自己细腻的皮肤,光洁润滑、滑润如脂,绸缎般滑刷,她知道自己是美丽吸引人的,凹凸有致的身材,坚挺圆润的乳房,纤细的腰肢,圆润微翘的臀,修长的双腿,女人应该有的美在那身上都得到完美的体现。她的白肤尽管风吹日晒,但遗传基因太强大,她的川剧名角母亲的好肤色传给她,怎么曬都晒不黑,晒得久了,成了米色,更加健美。很多时候,她自恋地摸着自己的肌肤,尤其摸到为了一个美丽的承诺而毁容的那个地方,也不免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有了奇异的感觉。但一想到自己的容貌,她立即心灰意冷,骤涨的激情瞬间消失,代之的是心里无比的哀痛和冰凉。

她不免想起自己曾经爱过的两个男人,两个都是比较优秀而突出的,络腮胡县长虽是职务不低的人,但他有人情味,他拯救了她,如果她不被土匪掳去当了“压寨夫人”而毁容,她应该是穿上了列宁装分配工作了。那样,她也成了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意气风发地工作了。可是,命运捉弄人,如果不毁容,她被部队解救出来,即便被监督,被劳改,但仍然可以嫁人。现在,连这个女人应该拥有的最基本的愿望也落空了……

她坐在木盆中,无比伤感无比绝望地的哭起来。她不敢大放悲声,只能压抑地哭,这样的哭,更锥心刺骨,更悲切哀伤,哭声穿过后墙,在小院里萦回,在暗夜里鸣叫的青蛙、蛐蛐们也噤了嗓,和她一起抽泣……

她重新燃起了煤油灯,伤痛之余,她仍要为自己而打扮,她还有一些不敢示人的服装,从质地良好、凸显身材的旗袍,到剪裁得体、青春突现的学生装,到最让人羡慕的女干部穿的列宁服,她每穿一套,就在屋里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地走起来。穿上旗袍,她想象得出在家当千金时的感觉,旗袍把她青春年少、婀娜多姿的少女生涯渲染得淋漓尽致。学生装,白色上衣,宽大衣袖,青色短裙、长丝袜,带襻的平底布鞋,让她回到了青春萌动、英姿勃发的岁月;短暂的穿列宁装的日子,是她充满幻想,激情昂扬的美好日子,每种不同式样的服装,有不同的感受,但总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青春、美。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寻找已经消逝的美,缅怀曾经的美,享受想象的美。她在屋里不断地走动,她不敢瞟一眼挂在墙上的小镜子,那面镜子会粉碎所有的梦,会把美好变成一地的玻璃珠子一样的泪滴,会让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她要去供销社买香皂,买“雪花膏”,买“歪歪油”——一种用蚌壳装的润肤的油,买一些女人用的东西,但她不敢去,也不能去。她曾去过一回,供销社那个女售货员老远就惊叫,出去,出去,你来干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她一下站住,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买东西都像狗一样被人吼,被人撵,她还有一点点做人的尊严么?另外一个男的售货员有些不忍,说人家来买东西么,又没规定哪些人不能买。女的说,你倒是会做好人,你卖给她吧,我怕恶心得睡不著。她强忍着泪水,说了要买的东西,女的说你也不屙泡尿照下自己成啥样子了,还要收拾打扮,不要恶心死人。她一下哭了起来,她虽然受过很多侮辱、中伤、诽谤、歧视,但像这样当面的侮辱、恶毒的伤害还是第一次。她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哭得绝望,哭得凄厉,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石人落泪。来供销社买东西的人和那个男售货员纷纷指责这个女的,还有不少人安慰她,劝她不要和这种人计较。越劝,她越难过,越劝,她越伤心、绝望。突然,她站起身来,弯下腰,猛地把头撞向玻璃柜台,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厚厚的玻璃柜台被她撞碎了,她的头和脸也撞破了,血流满面,人们吓得纷纷逃出,只有那个男售货员叫那女的,还不救人,今天出了人命你脱不掉爪爪。男售货员和那个女的合力把她抬到了卫生所……

虽然有了那次锥心刺骨的难以忘怀的事,但她还是忍不住要买那些东西。这个出生在富家的读过大学的女子,总也忘不了浸入骨髓的对美的追求,尽管面目全非,还是难以舍弃。她洗沐、化妆,穿各种衣服在小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她恐惧于自己的容颜,也憎恨自己的容颜。起初,她努力不去看镜子,甚至想摔了镜子,但她梳头需要镜子,她把镜子反过来挂着,戴上黑色丝巾的面具,欣赏想象中的自己。

她似乎不缺钱,原来她有些箱底,络缌胡县长也曾托人给过她一笔钱,后来她定期不定期地收到地址不明的汇款,她的亲戚多,故旧多,她不知道是谁汇的,渐渐地,她分析出大部分汇款出自一个人,尽管汇款地址不断变更。

拿着那些钱,她心里有了丝丝暖意,彻底冷却麻木的心有了回暖的感觉,尽管像坚冰一样难以融化,但边缘部分起了变化。她开头厌恶地不去取钱,有的汇款过了期甚至被退回去,后来去取了,取来也漫不经心地随意一塞,塞在哪里有些她都记不得了。渐渐地,她数起了票子;渐渐地,她的手指在纸币上轻轻摩挲;渐渐地,她把纸币贴在脸上,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一种气息。有的时候,她突然悲从中来,枕着纸币低低啜泣,继而嚎啕大哭,哭得憾天憾地,悲愤难抑,她把纸币抓在手里,疯狂地撕疯狂地咬,随手扬去,点点碎片飘在暗夜……

村里的王三姐是她信任的人,这个娃娃吃奶被她吓了的女人,非但没骂她没侮辱她,还宽慰她。最初来的时候,也有些十来岁的顽皮少年在她身后喊“疤鼻子,疤鼻子,跌下地,吃鸡屎”之类,也有扔土坷垃的。其中就有王三姐的大娃子,王三姐抓住他一顿狠揍,她骂了其他的半大娃子。王三姐还分头一家一家地上门,到那些骂过她、扔过土疙瘩的娃娃家劝导,和他们的母亲一起感慨她的身世,哀叹她的命运。乡下女人最苦,她们都有女人的共同的命运和忧伤,只是各人的命运和忧伤不同而已,推己及人,由她而想到自己,都伤心地流了泪。那些顽劣的娃娃在旁边听了,心里也难受起来……

她请王三姐帮她去供销社买些女人用的东西,包括化妆品。王三姐很纳闷,这个被毁容的女人怎么还用这些东西呢?看着王三姐的眼光,嫣然说,姐,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告诉是我买的,行吗,姐?王三姐望着这个身姿漂亮的戴着面巾的女人,心里软了,酸酸的,涩涩的。王三姐说,你放心,姐不会挨别人讲的。

王三姐去了几次供销社,供销社那个女的渐渐起了怀疑,这个乡街上的农妇王三姐,蓬头垢面,面黑皮糙,啥时用起这些女人的用品和化妆品了,这些东西,只有乡政府的一些女干部、学校的一些女教师和卫生所的女医生才会买,销量很少,她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糙妇,啥时爱上美了?况且,靠工分吃饭,能填饱肚皮就算不错了,她啥时发了横财来买这些东西呢?这个女售货员自视甚高,自我感觉极好,人又无聊,说话又冲,王三姐来买的时候,她就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王三姐是雇农出身,虽然穷,但底子硬,怕谁,就和她吵上了。吵着吵着就乱骂起来,女售货员虽然泼辣,但毕竟是未嫁的姑娘,渐渐就败了下风,抽抽嗒嗒哭起来。男售货员出门回来了,说,你呀尽找些麻烦,这是你不在理么,供销社的门是敞着的,没规定谁能买谁不能买,只要出钱就是。女售货员说,我知道是谁托她买的,就是那个疤鼻子丑八怪买的。人家脸丑身不丑,水蛇腰,胸口又高,腿又长,我看见你偷看人家的背影哩。男售货员气得说,你放屁,你讲的是人话?女售货员说,我咋不是人话,你不是出身不好耽误了还打光棍,你是看上人家了,蒙着脸还是漂亮得很哩。男售货员气得把算盘“啪”地拍在柜台上,说,你这毒蛇女人,一天就是看不惯所有人,你有本事你去嫁给刘书记。刘书记是乡里的书记,女售货员看上了,可刘书记没看上她。俩人开始乱吵,供销社本来就是热闹之地,一时间涌进许多人,惊动了供销社领导,把人劝散了,对两人进行批评教育,又说这不是第一次了,你们的事开会研究后作决定,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供销社成啥地方了?

那时处理这种事雷厉风行,供销社领导研究后决定让女售货员写检查,工资降一级,大会批评。男售货员出身本来就不好,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扯皮,除了写检查、大会批评,工资同样降,还要调到山区村购销店。都是在一个乡,但坝区和山区差别就很大了,供销社是在热闹的乡街子上,交通方便,生活方便、热闹。山区购销店离乡街子几十里,在荒寂陡峭、冷凉的山区,且一人一店,其艰苦不言而喻。

王三姐仍然去帮嫣然买那些女人用的东西,女售货员不敢再言三语四、夹枪带棒地说无聊话了,低眉顺眼地把东西递给王三姐。她把怨恨迁怒在嫣然身上,没有这个疤鼻子丑女人,她就不会丢人现眼写检查,大会批评还降工资,她现在要想再追乡里刘书记更不可能了。刘书记听了她的事后只说了两个字:“泼妇。”试想,谁会找一个泼妇让自己一辈子不安宁呢。她恨得牙痒痒,想着一定要收拾这个疤鼻子丑女人。

她听说嫣然经常去邮电所去取款取包裹,她的嗅觉奇异地兴奋灵动,她想她出身于本县的大资本家大官僚家庭,母亲虽然被关着,家产也没收了,但这样的家就像大船,船烂了也有千斤钉哩,保不准就是她的某个亲戚用藏匿的资财寄来给她,让她继续过剥削阶级生活。想到此,她兴奋起来,下定决心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以了心头之恨。

天是太热了,嫣然很想去河里洗一次澡。这些日子,她的心平复了许多,虽然她的日子依然是禁锢的,依然局限在黄尘弥漫的土地上和那间小屋子,心里却泛起了一些暖意,过往的生活时不时地窜出来诱惑着她。游泳就是她过去的最爱,在成都读大学时她是学校里的游泳健将,曾为学校赢得好些荣誉。虽然她每天坚持用后院水井里的水洗沐,但毕竟囿于一个木盆,怎能和大自然里的水相比,怎能像鸟儿融入天空,鱼儿跃入大水里的感觉,那是人和自然的融洽,是心灵与天地万物的渗透。

赶场天,生产队放了一天假,她悄悄地从小院后面摸了出去,带上了洗浴的东西和泳装。泳装是读大学时买的,是她的青春年华的信物,是她自由快乐的见证。自返回小城后,就永遠地压在箱底,她是把它作为青春祭奠一般收藏,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乡场背后有一条河,这条河是山区少有的大河,河宽、水清、沙滩洁净,更主要的是有迤逦数十里的合抱粗的大柳树,天气晴朗的日子,河柳连绵,水汽蒸腾,朦朦胧胧,长龙般游弋,谓为烟柳。嫣然不敢在附近游泳,尽管河宽水深人烟寂寂,但她要寻找到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的地方。往上走了十多里,是坝区和山区的交会处,空阔寂寥,蝉声清寂,选了一处烟柳浓密得化解不开的地方,她戴上面巾,即使在水里,她也不让波光粼粼的水映出一点她的面目。在大柳树的掩映下,她脱掉了经常穿在身上的黑色扇子摆姊妹装,换上了艳丽的宝蓝色的泳衣。这种泳衣比后来的要长点大一点,属运动型的,但也是很紧很凸显身材的,即使是在当时的大学校园里,也是很开放的,只有在比赛时穿。

她一换上,波光粼粼的水流里立即映出一个绝世的美人鱼,修长、曼妙、凸凹有致的身姿,在水波轻轻的漾动下更是美若天仙。她想起了大学时代的美妙生活,想起青春萌动的羞涩激动,她活动了一下四肢,站在弯腰的柳树的干上,飞燕展翅一样跳进河湾深潭里。在水里,她一会儿潜水,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蝶泳,她已经融入到清澈见底的河流中,回到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学生时代,她激越地兴奋地游,沉浸在对自己美妙身姿的自我欣赏自我迷恋中。突然间,一个浪头掀开了她时刻戴着的黑色布纱,她猛地呛了几口水,回到了严酷的现实。幻想破灭,美被击碎,她心如刀绞,悲痛难抑。她在水中大放悲声,一时间,水声、哭声、蝉鸣鸟叫声混合在一起,演奏出一曲悲怆的令天地动容绝望的声音。

刚才还艳阳明丽,白云轻浮的天突然变了,山区的天气瞬息万变,乌云滚滚,阴风劲吹,雷声大作。上游涨水了,本来宽阔的河床变得更辽阔,清澈的河水变成滚滚浊流,巨浪连排,树木漂浮。她意识到了危险,奋力向岸上游去,她的游泳水平是一流的,终于在滂沱大雨中游到岸上。她惊魂甫定,庆幸自己终于上了岸。还没等她穿好衣服,她突然看见浊黄的巨浪中有个黑点,黑点发出了微弱的“救命”的呼叫声,她立即意识到有人落水了。她知道山区涨山洪的厉害,就是一条牛被卷在漩涡巨浪里,也会被急流和水里的乱石剐成骨架。她刚刚爬上来,力气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但她不能放弃救人,否则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安。

她跃入水中,追赶着浪头,奋力地向黑点游去,终于,在下面一段河里她抓住了那个黑点。她已经非常疲倦了,四肢无力,头脑里一片空白,只听得到轰隆隆的水声。她已经划不动水,只有凭借技巧在水里漂游,谁知那个黑点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让她像失去一只桨一样更加危险。她大喊放手,我会救你的,抓住只能一起死。谁知那黑点更加抓得紧,她本能地给她头上一拳,手下得重,他的手松开了,那黑点叫了一声“疤鼻子”。她一听气得炸了肺,认清黑点正是村里最顽劣的村长家的二小子,小名叫黑狗的半大娃儿,正是他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向她扔过土疙垃,喊她疤鼻子,跌在地,吃鸡屎……让她羞辱难当,躲在小屋里痛哭失声。现在,这个被她救了命的半大小子,竟然又喊她疤鼻子,这简直是拿刀剜她的心,让她鲜血淋漓,疼得震颤。她真想松手,让他随着滔滔浊浪葬身水底。这个念头让她一激灵,吓出了汗,尽管在水里,她的良心和良知告诉她不能,这是一条命,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刚才这一声也许是他本能喊出来的,即使是故意的,她也不能松手,她一松手,这个十来岁的娃娃就阴阳两隔了……

这个半大小子是村长的独儿子,村长一家三代单传,农村男尊女卑,把男丁看得极为重要,这个叫黑狗的男孩在他家被溺爱到何种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他如果死了,他家的香火也就断了,乡里最恶毒的咒骂是死你家独丁丁,这顽劣的小子带着一帮半大小子去捡菌子,别人不敢下水他偏要下,结果被陡然暴涨的山洪冲走了。

在那个月黑风高、阴风阵阵的夜晚,嫣然鬼魅般飘越乡街,飘过村庄、树林、河流,来到了土坡上面的那处荒冢。夜晚的土坡上有一片黑松林,有凄凄荒草,有七高八低的无数荒坟,还有暴露于野外的森森的死人头盖骨和枯骨,还有鳞鳞的鬼火和凄厉惨切的老鸹叫声,阴森恐怖,叫人毛发耸立,但嫣然不怕。她熟悉地找到那几座高大的坟,那丛叫“七姊妹”的花,其实是野蔷薇,在忽隐忽现的月光中开得绚丽,开得香气四溢。嫣然半蹲下来,将一丛花捧到脸上,嗅着、亲吻着、摩挲着,无比的深情,无比的眷恋,花儿也颤抖着、呢喃着接受她的亲吻和爱抚。嫣然手颤抖起来,心也颤动,眼泪悄无声息地流在她残损的破败的脸上……

她在荒芜的后院里开辟出一小块地,她不愿将那些荆棘、野花、荒草、藤萝除去,那是蛇、黄鼠狼、蚂蚱、蟋蟀、青蛙、金蛉子、菜花蝶的家园。那丛在荒山坟堆里挖来的野蔷薇,在她精心养护下成活了,接着到了开花的季节,野蔷薇开得蓬蓬勃勃,一串串、一丛丛,如火如荼。嫣然欣赏够了,剪回一捧,插在一个破损的瓦里,那花,使冰凉的石屋生出缕缕生气。

尽管如此,嫣然仍然是忧郁的悲伤的,一个有着绝美身材的青春年华的女子,却因毁容变成了一个丑陋的令人厌恶恐惧的人,她实在心有不甘。她做梦时梦见自己长出了鼻子,那鼻子是在那丛野蔷薇下一点一点地长出来的,长得灵巧光润,晶莹挺拔,她以为是野蘑菇,谁知竟是一只鼻子,她欣喜若狂,匆匆地也小心翼翼地将它挖出,她把安在塌陷的鼻梁洞上,立即那鼻子就生上了,她跑到井边,在溶溶的月光下照看,井水里,一张自己熟悉的俏丽无比的面容出现了,她喜极而泣,輕轻地触摸自己的鼻子,谁知一摸,“啪”地掉到井里了,她伤心地大哭起来,及至哭醒,才知道是南柯一梦。

这个梦,让她更伤感更悲哀,再也睡不着,想一阵,伤心一阵,哭一阵。这个梦,让她绝望之中也生出梦幻般的希望,她是读过大学的,知识毕竟广阔一些,在成都读书时,她知道那里有家全国出名的医院,是可以做移植的,但要当时割下时再缝合,就是将自己的鼻子再移植。即使不能,他们也有不晓得啥材料做的器官,供教学用的,栩栩如生,至少看上去是真的。

梦是会使人如痴如醉、如癫如狂的,自此,嫣然沉溺于鼻子再生的幻想之中。现在她是不能够去成都的,她被监督劳动改造,请半天假都要左批右批,行动还限制在乡里,不能走出半步的。况且,她还知道,那些医院教学用的器官价格是很昂贵的,材料都是从外国进口的,而且,要量身订造,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吗?

她决心攒钱。她原来是不太在乎钱的,人都活到这份上,还要钱干什么?她随时把钱借给合作社里的人。他们知道她有钱,随时在取汇款,况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是有箱底的。她也知道借就是理由罢了,再也要不回的,他们都很穷,不是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借”。娃娃生病严重了,才到卫生所看,要不没命了,只得借钱;老人去世了,七凑八凑也凑不齐棺木钱,总不能软埋,余下不足也只有“借”。她有些不舍,也有些乐意,听着人家千恩万谢的话,看着他们可怜巴巴的脸,她既高兴又哀怜。

她知道,她人缘好,既有人们对她的同情,也与她的大方有关。但现在,她要攒钱了,为了那个渺茫的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梦。她开始数钱、藏钱,在这个小石屋和后院里,藏点钱简直是稳妥极了的。

有了梦就有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盼望,有了盼望生活就变得有些奔头。出去劳动时,她看到山上有一种和人的肤色很接近的泥,她悄悄带了些回来。这种泥粘性极好,乡场上的匠人取来做些小公鸡、小鸭子、泥口哨、泥娃娃在赶场天卖,价钱极便宜,娃娃买了,欢天喜地地玩得不亦乐乎。她把泥细细碾碎,反复揉搓,使泥柔软绵长,她反反复复地捏,反反复复地研究,开始做的笨重粗拙、不透气,捏薄了又不成型。在无眠的夜晚,她精神亢奋,一遍一遍地做,毕竟是劳苦之人,一整天的劳作使她做着做着就睡着了,手中的泥掉在地上,那个梦马上出现在大脑里。这个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完美的梦,让她在梦里哭,在梦里笑,青春靓丽的身姿,完美无缺的娇好面容,总向一个模糊的虚幻的飘动的黑影奔去,总在要追着时跌入悬崖,又是伤心地悲恸着哭醒。

渐渐地,她做鼻子的技艺越来越娴熟。她在泥里掺了面糊,还托人买来胶水,甚至将煮熟的糯米混在泥里反复舂,反复揉,终于做得超薄、轻巧、透气、精致、逼真。她把它们摆在柜子上欣赏,想象着安上这种鼻子的模样,但她也知道这只能是一种自我安慰,这种泥做的再逼真再细腻的鼻子,是粘不上脸,也没有温度、没有血脉、没有疼痛、没有感知的,关键是安不上,只能任凭想象。

嫣然开始攒钱,也不再轻易地把钱“借”出去。人们发现她在钱上小气了,借惯了钱的一些人开始对她不满,更多的人觉得“借”的钱没有还过,人家不再借也是应该的。

问题是她再也收不到汇款和包裹,她开始焦虑起来,凭直觉她感到那个汇款人出了问题,否则汇款将会继续。

正像她猜测的,那个神秘的汇款人确实出了问题。供销社门市的那个女售货员因她而遭到批评,因她而受到处分,降了工资,她把这一切都迁怒于她,她在爱情上也受了挫,乡里的刘书记拒绝了她,她把这一切都归于那个丑陋的毁了容的女人身上。她发誓一定要报复她。她从汇款这件事入手,她费尽心思,找到乡邮电所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说人家是正常的汇款,咋能查呢?她买了好些稀缺的东西送给这位女友,那年代,很多东西都只有供销社的人才买得到。

费了很多周折,终于查清汇款的就是一个人,这个人尽管换了不同地方,但汇款单上的字却是一样的,她们不当侦探真是可惜了,连这么复杂的她们都弄清了,这就是那个络腮胡县长。

这就清楚了,一个堂堂的人民政府的县长,干嘛要不断给一个全县出名的官僚、地主、大商人的女儿汇款?她的老爹不是被批斗死了么?她不是当了土匪的压寨夫人又被送回来监督劳动改造么?他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也正是那个时候,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正在开展。这个到其他地方任职的络腮胡县长,啥事都要带头,他带头在县里的会上发言,而那些发言也是他在工作中看到的一些问题。接着,风向逆转,他作为被批判的对象,有人揭发了他的作风问题,就是和一个大商人、国民党党部书记兼商会会长的女儿勾搭的问题,本来是虚的难以落实的问题,正在这时,接到了供销社那个女售货员的揭发材料,他敌我不分,长期寄钱养情人,这当然是大问题,他被撤了职,戴了帽,送到原来任职的那个县的一个劳改农场劳动改造。

作为农场,这个农场真的选得好,它不是在森林密布、沼泽遍野、野兽出没、毒蛇横行的地方,恰恰是在满目赤黄、寸草不生的一片山地上。这个地方出硫磺、过去土法炼硫磺,把一大片地全炼得焦糊赤黄,连虫虫蚂蚁都没有。太阳出来,满山遍野跳跃着赤黄色的火焰,辛辣的硫磺味,毒热的气浪,没有一棵小草,没有一洼清水,其烦燥、焦虑、绝望可想而知。

几经周折,嫣然终于弄清没有汇款再寄的原因,嫣然心如刀绞,痛楚莫名。她为和他的这段爱情深深地感动,也深深地哀痛,如果没有被土匪掳去的变故,她自然不会毁容,也许他们能顺利地走在一起。而为他毁容后他弃她而去,让她万般痛苦,心生怨气。知道他暗中仍在汇款,她有些欣喜,也感到厌恶,这不过是他良心自慰罢了。

现在,知道他落难了,沦落到比她更悲惨的境地,她的心里涌现出无限的悲悯,涌现出无限的疼痛,也涌现出无限的情思。他的落难和她有很大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呵。她开始失眠,一夜一夜睡不着,想着和他的相遇,想着相处并不太长的点点滴滴,想着美好的坚守,想着突然的变故,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大起大落,悲欣交集……

嫣然决定去看在劳改的络腮胡县长,她为他寝食不安,六神无主,挖地都会挖到脚踝,走山路跌到深坎下面。村长怕她跌到崖下摔死,恰巧这些天正在崖上的那片地劳作,就特许她在家养伤。

她悄悄出门了,走的时候还是半夜,鸡不鸣、犬不吠,万物沉睡。她背着好多东西,都是那个年代稀缺的东西,凭票购买、攒起来的。包里有四斤白糖,有两块香皂,有几对电池,有两瓶酒,连火柴也是凭票买的,还有两张毛巾等等,当然还有一截蓝卡其布,缝一套衣服是够的。很难想象,她是怎么积攒起来的,所有的东西都要票,并且票很少。

决定要走的那几天,她最为揪心的依然是鼻子,那管圆润的挺拔的晶莹鼻子永远永远不在了,她知道他尤其喜爱她的鼻子,曾经轻轻地捏过它,亲吻过它,那呼呼的气息曾让她心旌摇晃。现在,如果他看见森森的黑洞,不要说美感,连吓都吓瘫了,尽管是为他割的,但厌恶是人的本能,他的厌恶和恐惧也是正常的。

她知道戴着黑面巾能遮掩鼻洞,但脸上是平坦的塌陷的,他一定会感到怪怪的,尽管他见多识广,毕竟他是被她美丽、挺拔、圆润的鼻子吸引的,被美深深征服的。她想这次见面是艰难的,见过这次之后她就不再见他了。等攒够钱,多多的钱,去成都,去上海,去大城市安装个鼻子,尽管她不知道有什么材料,或者是人工植造之类,但她总觉得是可行的,哪怕不像親生的一样自然熨帖,但让人感到舒适美观就好。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他在短暂的时间内不会厌恶,不会恐惧,留下遐想就行。

她做的鼻子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那是多少日子的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的结果。她的手指灵巧人更灵巧,做鼻子时满怀深情倾注心血,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了,灵巧、通气、轻薄、柔软而不变形,安在脸上几乎看不出破绽,难就难在无法固定。

托人买了一卷胶布,药用的,只有卫生所有。她小心翼翼地试了几次,终于把泥做的鼻子贴在脸上,虽然难看,终于有鼻子了。她用黑色布巾盖上,那管挺拔的鼻子又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脸上了,她的手颤抖了,心颤抖了,泪水潸然而下,她赶紧止住自己,怕泪水打湿胶布,打湿鼻子。

终于见到了,一切如她想象的荒凉和令人绝望,被硫磺浸染过的土地,比战火过后还让人忧伤。土地是被这群人深翻过了,但见不到一棵草,更见不到出土的禾苗。她不知道这片土地还能不能泛出绿色,绽放生机。

是在一间废弃的土屋里见面的,那是过去炼硫磺的工人住的。当然有人“陪”着,这让她不自在的同时也有些欣喜,她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可以见到日思夜想及心爱的他了,他们连单独在一起,哪怕一会儿的机会都没有,真叫人心酸。欣喜的是她和他是不可能近距离地接触了,这就避免了久别重逢的激动。激动之后的接触,他们可能会拉手、相拥,甚至亲吻,那她最担心的鼻子就会露馅了,难以接受的现状和令人恐惧厌恶的鼻孔就会暴露……

“陪同”他的人冷冷地说有啥话赶紧说,只有五分钟时间,随即坐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两眼鹰隼一般冰冷和凛厉地盯着他们。他瘦了,瘦得皮包骨,面色泛黄浮肿,脸上的胡子更加杂乱稠密,头发也半白了,走路踉踉跄跄,哪还有虎虎生风、铿锵有力?看得出是营养严重不良。看见她,他疲惫苍凉的眼里还是泛出一丝惊喜之光。他说,你怎么来了?路这么远,你还找到了。她说,再远再难找也要见到你,你还好吗?他说,还好,放心,我会好好改造等着见你。她说,真的?你真的想见我?他说,时刻都想,你怎么戴着面巾?他的眼里出现疑虑,她知道他在问你不是毁了容么,她说风沙大,我有鼻炎……他说,鼻炎?不要紧的,看看医生就好了。她说本来坏了,到成都医好的。他满腹狐疑,又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她紧张得一身是汗,脸上的汗又泛出了,汗水在浸湿胶布,她太担心胶布松开,“鼻子”脱落,她假装擦汗,用手压了压胶布。她说这天气怎么这样热,他说炼硫磺的地方比别的地方热。

“陪”他们的人不耐烦了,说不要讲恁多废话了,没有别的,就走了吧,看也看了。她感激地看了一下“陪”他们的人,她心急如焚,汗水出得更猛,她怕那个“鼻子”在关键时刻挺不住,啪地掉下来,她甚至听到了鼻子啪的落地声,她甚至看到“鼻子”粉碎的样子,四面开花,玻璃碴子似的溅起伤心的漩涡,玻璃渣子似的开出泣血的花朵。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体力似乎有些不支,用手撑了一下桌面。她眼里是忧伤,是悲戚,是期盼,是渴望。他说,一定保重,不准出任何问题,等着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再也忍不住,夺门而出,边哭边喊,你要挺住,我等你,我一定完好无缺地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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