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上的少年
2020-07-14李星青
李星青
偶然认识那个自行车上的少年,是在一个有着许多白云的午后的夏日。
那一年,和很多大学生一样,毕业后想在这座梦想的大城市里扎根,努力成为真正的北京人。在车水马龙的缝隙里,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头,那颗漂泊的心找不到停靠的港口。于是我决定回家了,像逃兵一样狼狈地离开这座城市,我曾爱到骨子里的城市。
我的家乡在海南岛中南部的一个小县城。阳光把大地烤得像蒸笼似的闷热。回到巴掌大的小县城,我并没有和大多数游子一样如释重负。相反,我更加厌恶这个地方,白天穿过垃圾满地的街道,是同事眼中特立独行的“陆归(从大陆归海南岛)”。晚上一排排烧烤摊上宿醉的人群,时不时有人朝我吹口哨,我白了他们一眼,继续穿过如死尸般的人群。这个巴掌大的小城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我认不出来,不知道是她忘记了欢迎我,还是我抛弃了她。正如那句话:他乡容不下身体,故乡也安放不了灵魂。我就这样如行尸走肉般生活着,直到我决定要出去走走。
也许只有旅游才能让我暂时忘却烦恼,生命中还有如此动人的云卷云舒。我从同桌口中知道了佳西这个地方,出门前我的同桌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太远,她担心我出什么意外。下午我带着简单的装备出发了。在重峦叠翠的森林里穿行,我像一只飞出笼子的小燕子,把一肚子的心事交付流水,流水潺潺也在应和着我。这里还有一条非常奇特的红水河,河里的水是红色的,从佳西的猕猴山上流入这条古老的红色河流已经流淌了千年,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河流,这样单纯的地方养在深闺人未识也许是一种好事。有些景点因被过度开发了,浑身带着脂粉气,反而污了这一身自然的美。
我醉心于山水之间,不知不觉夕阳把余晖洒在树梢上,是该回去了。我原想往原路返回,但是雨林太密,下过雨的路又容易打滑。眼看太阳已经变成一个火球要下山了,心里有点着急,我穿过一片橡胶林,终于发现了一条村道。周围静悄悄的,连一个牛影都没有,四周小沟里偶尔发出一两声牛蛙的叫声,打破这片古老的寂静,我赶紧加快了脚步。
心里闪过独行女子失踪的画面,心里有点发毛,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起来,一个女孩子在暮色时分行于山野,不知有多危险,万一遇到色狼怎么办?摸一摸包里随我多年的防狼神器,才稍稍放心。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车轮压草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大约十岁左右的少年。我回头问他:“小兄弟,你知道這里去县城的路怎么走吗?”他一个急刹车停在我面前,我才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黝黑的皮肤上挂着几滴豆大的汗水,一双大眼好奇地打量着我。他显得有点羞涩,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答:“县城不远,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谢谢你!”说完我继续赶路,累得我气喘吁吁,于是我在路边石头稍作休息后又继续走,正当我起身时,似乎有单车踩踏的声音。一心赶路的我不去理会,车链的声响越来越大,竟然和我平行了,是刚刚问路的那个单车上的少年。“小兄弟,你也赶路吗?”我好奇地问他。
他一遍喘气一边回答:“我家就在前面的村子,我看见你一个人走,天快黑了不太安全,就跟在你后面。”“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听着他蹩脚的普通话,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赶紧打发他回去。“还是让我来送你吧,前面修路,这里晚上不太安全,我带你抄小路。”他坚持着,一脸认真。我笑着说“真的不好意思麻烦你,小兄弟,你赶紧回家吧,你家人会担心你的。”见我固执地坚持往前走,他嘴巴上不再强求,但依然慢慢地骑着自行车跟在我后面。这时候夕阳只剩下半边脸了,把最后的光芒洒在空旷的田野,我心里更急了。但他还是不放弃,接着说:“现在天色不早了,我的自行车送不了你回县城,你到我家里等一下吧,让我大伯帮忙送你回去,就说你是我老师。”说完我们默契地笑了,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股热流涌现心头,多么善良的小男孩呀!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一路悄悄尾随我。
“姐姐,大学很好玩吗?会不会花很多钱。”他突然一问。这个阳光的少年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我很开心地和他分享了我的大学生活,并嘱咐他好好读书,有机会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他听得津津有味,但眼神很快就暗淡了下去说:“不知道妈妈给不给。”听到这里我很惊讶,不再说什么,孩子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家长手里。我跟着他左拐进了一个村子,灯火陆续在村里亮起来。在两间破旧的瓦房前我们停下来,他的妈妈正在撒谷子喂鸡,一群老母鸡带着小鸡在身边咯咯咯地啄米,手里还抱着大约两岁的小女孩,这应该是他的妹妹。这时他妈妈抬起眼神打量我,他急忙向妈妈解释:“阿妈,我已经给菜浇水了,这是我的老师。”好像怕大人责怪先解释了一遍,看到我在这里,她妈妈便不再说什么。动作麻利地抱着一捆柴火准备烧水杀鸡,他边摘地瓜叶边和我说:“姐姐,你等一下,我杀鸡给你吃。”黎族的风俗就是这样,来者都是客,家里杀鸡宰牛不能怠慢了客人。我连忙以“晚上公司开会”的名义拒绝了,生怕给他再添麻烦。他显然很失望,但是不想耽误我的工作,便不再挽留。不知什么时候他拿着一大块糯米饼塞在我的手里,这是黎族传统的一种手工糕饼,我以胃不舒服不能吃粘性的食物为理由又拒绝了他,做这样的糯米糕并不容易。他失望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到一会儿他伯伯过来了。他嘱咐伯伯要安全送我到永明桥才行,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我给他留了我的电话号码,日后他到县城一定要联系我,我请他吃饭。于是我坐在他大伯嘉陵车后面。“咘咘”一声声踩油门的声音带我飞出村子,我回头看到一双亮晃晃的眼睛,在灯光下远去了。回到县城之后心里久久无法平静,我试着像他一样,用善良纯真的心态去拥抱朝阳,去热爱生活。
日子像昌化江的水一样静静地流走了,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说:“嘿嘿,姐姐,你还记得我吗?”还是那口蹩脚的带着黎族口音的普通话,田野上骑自行车的少年又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原来是你,那头听到他妈妈严厉的声音“把手机拿来。”“不要动啊阿妈!这将来可是我们的bais liu”(黎话媳妇儿的意思),一边躲避妈妈一边开玩笑。“什么bais liu,你小孩懂什么,人家骗你的还不知道。”电话里传来他妈妈训斥他的声音,我不知如何解释。“对不起啊,我小孩不懂事。”她妈妈扔下这句话就挂了,我再拨过去也无人接听。
几个月后,我意外收到一条短信:“姐姐,妈妈不让我读书了,他说有初中毕业证就行了,回来家里边养鸭边带妹妹。”看到这里,我鼻子一酸,想立刻拨电话过去。但是又能说什么呢?让他违抗父母,坚持上学?我不断问自己:“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点什么?”最后发现我什么都不能做,或者我寻求一种解脱,一种逃避。我没有再和他联系,直到手机丢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往后的时间我去过不少次佳西,经过那个村子时,却再也没有见到他。那个穿越田野如疾风的少年,带着比海岛的阳光还要灿烂的微笑,和下坠的夕阳一起消失在田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