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跑（短篇小说）

吕润霞

香草几乎一夜未眠。

女儿燕子的话像针尖一样，戳她的心。又像无形的钝器，击打着她。香草翻来覆去，想是自己错了？女儿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错了？香草想得头疼，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有一遍一遍地摁亮手机，一遍一遍地琢磨她和燕子的微信对话。那些尖利的字眼一个一个在微光里闪跳，句句像凌厉的判词，一次一次抠挖着香草的心。

妈，放寒假了我要和同学去云南旅游一趟再回家。

啊？再等两年吧！等两年你弟弟高中毕业了，暑假你俩一起去旅游好不好？

等等等！年年等！我今年怎么就不能去了！

你爸今年没到工地上干，这你是知道的;这两年你爸又一直看病，家里的經济紧张，这你也是知道的。等两年吧！再等等，等一切都好些了……

我不用你们另给钱！我会省下伙食钱。伙食钱你们总得给我吧！

怎么能省饭钱呢！不吃好身体怎么行！燕子，等情况好些了，我们一定支持你去旅游，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们的层次能不能提升一点啊？从小到大，我听到你们的嘴里天天吊着吃吃吃。听到你们一直教诲我说咱是农村人，穷！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难道就不能享受生活吗？！

燕子，可能你说得对，可是……

好好好！旅游的事先不说了，那我买个单反相机总行吧？

单反相机？得多少钱啊？不是上学期才换的苹果手机吗？苹果手机的像素照相应该可以啊！

又提苹果手机！就因为要求换了个苹果手机，不知遭到你和我爸多少刁难……不说这个了，一说更来气！但是，我要学摄影！摄影艺术你懂吗？摄影艺术不是用苹果手机照相那回事，得用专业的相机好不好！

哦。非得要单反相机吗？燕子，买个单反相机得要多少……钱啊？

钱钱钱！你只认钱是吧？但你知道我这两年在京城的学校里是咋过的吗？别人眼中的我有多丧你知道吗？你究竟给了我什么！是让我会跳舞？会唱歌？会画画？会弹琴？还是给了我一个好身材？从小到大，你们除了灌输给我自卑和贫穷，只让一声不吭地学习、学习，除了学习，你们还给了我什么！

我……

真是越说越气人！旅游的钱、买相机的钱，给不给随便！明确跟你说吧，放寒假我不回家！哼，以前我只要犯一点小错误，你和我爸动不动就威胁，让我别回家！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反过来选择不回家！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家，而不是你们不让我回家！

啊，燕子！放假了怎么能不回家呢？明天，我就给你打钱！民政局给你爸大病救助的钱，卡上还剩两千，明天我全给你打来。除了买车票，剩下的钱，你上回说的想买的那件新款棉衣和小白鞋应该够买了。

嗤！新款棉衣和小白鞋算什么！你别拿这个哄我，反正我不回家！不说了吧，烦死了！我要睡觉！

燕子，可能你说得都对，可是……

……

女儿燕子的种种怨怼，像沉重的夹板，压得香草喘不过气来。就像燕子说的，这些年似乎真有很多对不住孩子的地方，没有为孩子做到的不少事情，可回想自己多年和丈夫如举重运动员一般，每一天每一刻的艰辛，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余地为孩子做得更多更好了，大概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想来真是打击啊。当初，燕子在村学里读书，儿子鹏飞还小。丈夫虎牛在内蒙打工，每年直到腊月才回家，挣回一家人一年的花销用度。香草一年四季和公婆在山里一边种地一边照管孩子，苦累是苦累，但毕竟是山里人的本分，日子倒也景气。燕子读书争气，在班里的八个孩子中一直是学习最好的。虎牛看着心欢，竟下定决心要让俩孩子到县城上学，一趟一趟找在城里上班的亲戚帮忙，几番周折，竟办成了。那时专门进城上学的乡下孩子还极少，虎牛的思想算是很前卫了。燕子成了县城一所重点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儿子鹏飞也进了县直幼儿园。自此，租了房子一家四口都进城了，只剩公婆留在山里继续守着他们的田地。虎牛也不到内蒙去了，在县城的工队找了活干，小城的工钱虽然比内蒙低了不少，但一边帮着香草管理孩子一边抽空照料老人毕竟方便了些。香草要给孩子做饭，只能在地毯厂里干钟点工。自此，小夫妻俩像鞭打的陀螺，轮转得飞快。每个周末，香草都要骑摩托回乡下帮公婆干两天农活，再带些地里产的菜蔬之类回城。除了深冬，虎牛很少有休息的时候，香草回山里干活的周末，虎牛必须乘夜给他和孩子准备白天的饭食。每年的麦收季节，工地散工后，虎牛一连好些天得直接骑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赶回乡下，即使没月亮的夜晚，也会在压车把手上拴了矿灯帮年迈的父母把麦子拉上场，第二天一大早又摸黑赶回县城。十几个春秋，小两口年年像晕头转向的陀螺一样混转着。

香草想着，在暗夜里叹了口气。苦算什么呢。苦对香草和虎牛来说，从来都不算个事。最叫香草和虎牛心里苦的，是两个进了城的孩子，并不能顺着他们的心愿，长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女儿燕子上小学的几年，学习成绩一直让香草和虎牛放心。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孩子，一边怯怯地观察和感受着城里陌生的一切，一边铆足了劲只顾学习。在六七十个孩子的大班额里，燕子保持着前五名的学习成绩一直到小学毕业。尽管别的孩子上各种艺术辅导班让经济一直拮据的香草和虎牛看着眼热心慌，但一想到燕子可喜的学习成绩，他们的心又安放到了膛子里。

要是女儿燕子一直那么乖该有多好！香草翻了个身，心头一阵钝痛。上了初中的燕子不知不觉开始变了，常常缠着香草要买新衣服，喜欢长时间逗留在出租屋墙上的半面镜子前，周末假期也很少去泡图书馆，常常有三五同学约出去玩。燕子的学习成绩一天一天下滑，家长会上，香草成了班主任会后留下重点谈话的家长之一。香草和虎牛的心里着了火，父女间母女间便常常火并。可是叛逆的燕子软硬不吃，越管越逆反，香草和虎牛除了束手无策，又能怎样呢。

香草又翻了一个身，头疼欲裂。想起燕子第一年高考，刚上四百分，能有什么好学校可上呢。香草和虎牛只有咬紧牙关，让对读书越发排斥的燕子再补习一年。可补习一年又能有多大长进呢，到头来还是四百来分，只好选报大专。燕子嚷着要去北京，说是世面大，念书是一半，见世面更重要。香草和虎牛大半辈子在世面极小的地方蜗着，想不清这些，只好由着燕子的意愿，让她去了世面大的北京上学。北京的世面究竟有多大，香草和虎牛从未去过，也无从想象。只从燕子每学期高额的学费和各种花销中，感到难以承受的经济压力。要是前几年，虎牛的身体没毛病，一年到头的工钱倒也能够勉强应付一家老小的正常开支。但自从虎牛病了，住院治病又不能干活赚钱，加上燕子到北京上学每年的各种支出，经济困难开始成为香草和虎牛最大的困难。输掉了燕子的学业，香草和虎牛觉得人生已然输掉了一半，开始怀疑当年留下年迈的父母举家进城的举动究竟有多大意义。虽然燕子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但十年城市生活的习染，燕子有了和城里孩子一样的消费观念和需求，尤其是上了大专以后似乎更明显了。香草和虎牛从来不怕为孩子付出和投资，他们情愿为托举孩子而穷其一生的努力。可香草和虎牛最怕的是，纵然他们竭尽全力，孩子既没能成才，又没能成人。在将孩子的未来看作全部的香草和虎牛看来，生活中的失败，没有比孩子培育的失败对他们的打击更大的了。

要是儿子鹏飞能更争气一些，该有多好！香草努力想让她混沌的思绪消停，努力回避那些更让人熬煎的念头。可怎么能够。她长夜里的头疼，自觉不自觉地从女儿燕子又转移到了儿子鹏飞身上。鹏飞从幼儿园开始就在县城生活。要是女儿燕子的童年还有村庄气息的一些熏染，儿子鹏飞则没有麻峡孩子的一点儿影子了。鹏飞完全变成了县城口音。鹏飞和燕子一样，从小没有干过一次农活。鹏飞不认得好多庄稼。鹏飞当然免不了有城里小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习惯。要是仅仅这样，香草和虎牛也不至于过分担心。最让香草和虎牛头疼的，是鹏飞还有好多不良的行为习惯。鹏飞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偷偷进网吧。鹏飞不知从啥时开始学会了抽烟。鹏飞总是跟那些不爱读书的孩子打得火热。初三的时候，鹏飞掺和打群架，竟然把同学的一颗牙打掉了，道歉赔付不说，还差点被学校开除。鹏飞没能考上县内任何一所普通高中。鹏飞只能上县城生源很差的职业高中……多么幽暗的长夜！关于鹏飞的所有坏镜头像过电影一般在香草的脑海里穿梭。香草口干舌燥，眼珠子暴突，实在受不了了，她在暗中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拔光，整个人像搁在岸滩上的鱼一样透不过气来。穷孩子富养。香草经常夜里翻手机，看到类似的文章，她总是躲躲闪闪，没有勇气读下去。回过头来细细思量，香草终于隐隐觉悟，她和虎牛在女儿燕子和儿子鹏飞身上，百般努力，倾尽所有，总是要让孩子享受最好的生活条件，再苦再累，也舍不得叫孩子吃苦受罪。可能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两个孩子才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想到这个根由，香草觉得整个人又像霜杀了的蒿草，萎靡成一簇。香草听见丈夫在迷糊中一遍一遍地催促，让她别胡思乱想了，糊里糊涂睡吧。香草长长吁了一口气，极力跟自己说不要想不要想，想也是白想！极力克制的香草，再一次一只一只地数起了绵羊。

恍惚中，香草觉得自己不知要去哪里，只是一个劲地奔跑在一条非常崎岖难行的小路上;舌头一直在嘴里卷翘着，到处找水喝;好不容易找到了，可喝多少水都不能解渴，喝多少水嗓子里照样冒烟;腿肚子打颤，浑身酥软，一直想停下来歇一口气，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一直想跑到某个想要到达的地方，却怎么也跑不到头，就一直不停歇地跑啊跑……

香草大汗淋漓，正气喘吁吁地狂奔着，吃力地呻吟着，恍惚中，香草觉得身边的丈夫猛然摇了摇她的肩头，大声地唤她：香草香草，醒醒！醒醒！香草，快醒醒！你靥住了！

香草浑身被汗浇透了，迷糊的头脑渐渐清醒了起来，身体慢慢放松。是丈夫虎牛听见她正在梦魇里挣扎，故意将她摇醒了。

虎牛，我梦里喊什么了吗？香草摸摸汗涔涔的额头问丈夫。

虎牛半天没作声，却在被窝里窸窸窣窣摸过来一只手，半天找见了香草的一只手，抓住了，直往自己左侧的胳肢窝里拽——香草猛不丁打了一个冷战，一下子醒透了，几乎是弹坐了起来。惊问道：虎牛，你！

虎牛长长地唉了一声，再不吭声。

香草从虎牛的手里挣脱了自己的那只手，在床上蜷坐成小小的一团，现在香草是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了自己湿冷的头发，死命地拽。

半晌，香草重新趴下了，偎近虎牛左侧的胳肢窝。虎牛又长长地唉了一声，在黑暗里将头别到了另一边，悄寂得没一点声息。

香草害怕极了！她的一只手抖颤着，顺着虎牛的肋条试试探探往上摸，又极度不敢往上摸。香草宁愿时间凝固了，让她的手永远停留在半路上，她的手打死也不想再往上移动了！

是有多久呢，香草觉得自己的手，忽然间决绝地扑了上去，不，是奔跑了上去！香草该有多后悔啊？两年前，就是香草那只莽撞奔跑到虎牛胳肢窝的手，明明白白地摸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可怕的杏胡儿一样的东西！现在，照样是香草这只犹豫不决的手，忽然间又疯了一般奔跑了上去，香草就又一次明明白白地摸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可怕的杏胡儿一样的东西！

……像医生说的，又复发了吧！虎牛终于作声了，声音冷凉得像深冬里吊在麻峡河崖上的冰碴。

怎么会！怎么会！香草两只手忽然间疯了似的，在虎牛的身上乱捶乱打。虎牛啊虎牛！你还让不让人活了！让不让人活了！

香草嘤嘤地哭了，以至于要啊啊地哭喊出来。虎牛倒是平静极了，赶紧用一只手捂了香草的嘴，轻轻地说：别闹了，小心鹏飞听见！天马上亮了，娃还要上学……

娃上学！娃上学！这些年来，就是因为将娃的上学看成比天还大的事，香草和虎牛才选择了更艰辛的生活之路，丢弃老人，忽略自己。这些年里，香草和虎牛为了尽量缩小俩孩子生活和学习条件与城市孩子的差距，总是有一份力使十分力，将黑夜当白天，将一身的力气当用不完的本金，肩负重轭，一路狂奔。苦累对香草和虎牛来说都不算个事，甚事都不算。可眼下，虎牛这病……香草像一滩稀泥，整个人软瘫了下来。刚刚触到的虎牛腋下再度长出来的那个瘤子，像一颗无边黑暗中飞射来的子弹，瞬间击中了香草，击碎了她的心，碎裂成无数片，血肉模糊。前年年底才做的摘瘤手术，也化疗了四次，医生说发现得还算早，术后要看发展的情况。虎牛术后的日日夜夜里，香草一直惶恐、一直侥幸、一直回避……她哪里敢想，这才过了一年多，那可怕的东西这么快又长出来了！

香草想起电视中看到的，丛林中那些弱小的动物如何狂奔着试图逃离那些令人绝望得难以面对的危险境地，而最终逃无可逃地被仆倒。香草就像误了点被列车落下的人，尽管一路狂奔着追赶，最终还是被留在了站台上。连恐懼都没了，香草觉得自己像轻飘飘的影子一般隐没了，深不见底的黑色绝望卡在咽喉里，再发不出任何声响，仿佛呼吸也因此停止，整个人窒息了一般，一动不动。

时光则一如既往地流动。窗外，黎明的曙光已然撕破夜的黧黑，渐渐苏醒的万物，将按着各自的节律和无节律，在懵懂中走向新的已知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