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芥川龙之介的中国题材历史小说
2020-07-14赵玉皎
赵玉皎
摘 要:在芥川龙之介的文学创作中,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呈现出鲜明的“异色性”,即在怀疑主义一以贯之的灰暗基调中,中国题材作品显露出罕见的明亮色调。本文在论述芥川龙之介的中国题材历史小说所表现出的积极人生观和乐观主义精神的基础上,认为中国题材作品“异色性”的深层原因在于古典中国是芥川龙之介的理想家园和精神故乡,对这一理想家园的向往,反映了芥川精神世界中少为人知的另一侧面。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历史小说;中国题材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与夏目漱石、森鸥外并称的日本近代文学巨匠,是“1920年代文坛的代表者”。[1]在他短暂的三十五年生命中,芥川龙之介共创作了148部短篇小说,并66篇随笔、55篇小品文,以及游记、俳句、和歌、汉诗、评论等多种文体。其中,《罗生门》《鼻子》《竹林中》《河童》等佳篇至今仍脍炙人口,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阅读,给人们带来真切的感动与深沉的思索。
芥川龙之介是历史小说大家,比起现实题材的作品,他的历史小说名篇迭出,内容和形式丰富多彩,在思想内涵、文艺审美和影响力等各个方面都代表了芥川文学的最高成就。就题材角度而言,芥川的历史小说主要包括王朝题材、江户时代题材、明治开化时期题材、中国题材等。其中,前三项均取材于日本本国历史的不同阶段,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则单独成为一个系列,且呈现出与其他题材作品迥然不同的明亮基调,其间差异十分耐人寻味。
本文将焦点集中于芥川龙之介的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在他整体创作中所呈现出的鲜明的“异色性”,在文本解析的基础上,结合芥川本人精神世界中一以贯之的怀疑主义思想,探讨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在芥川文学中的意义以及作者深层次的创作意图。
一、忧郁的怀疑主义——芥川龙之介文学的主色调
要理解芥川文学,一个不可忽略的关键词就是“世纪末”。“世纪末”指的是十九世纪末欧洲国家出现的颓废、享乐、神秘、唯美、怀疑等倾向的文艺思潮,代表作家有法国的波德莱尔、英国的王尔德等人。芥川龙之介生于十九世纪末,他成长的青少年时代正是世纪末文艺思潮在日本最盛行的时候。更重要的是,芥川生来富有文艺气质,忧郁而敏感,与“世纪末”文学的审美取向天然契合,而身世带来的忧伤和不安感更加强了这一倾向。在芥川的自传体遗作《一个傻子的一生》的开篇,芥川回忆年轻时倾倒于世纪末文学的情景,“天色渐暮,但他依然热心地看着书脊上的文字。摆在那里的,与其说是书籍,莫如說是世纪末本身”。芥川的此种文艺偏好一直终生持续,可以说,“世纪末”的文艺倾向是潜藏在芥川文学创作深处的精神底流。
芥川龙之介幼年时遭遇的重大不幸,是在他不足一岁时,母亲突然精神失常,芥川由舅父接回抚养。母亲的发疯是笼罩芥川一生的浓重阴影,对遗传的恐惧、身为“疯子的儿子”的痛苦,时常折磨着他原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2]进入东京大学后,芥川参加文学团体,尝试进行创作。在此期间,芥川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段爱恋,但由于家人的坚决反对,他倾注了极大热情的初恋最终以失败告终,这是芥川人生的又一重大挫折。
初恋的失败,使芥川对亲人的爱之中含有的利己主义深感失望,在给好友恒藤恭的信中,芥川痛切地写道:“周围是丑陋的,我自己也是丑陋的。眼看着这一切而生活,是痛苦的。……对于离开了利己主义的爱的存在,我表示怀疑。”[3](1915年3月9日)短暂恋情的破灭,促使芥川深入地思索潜藏在人们心底的利己主义,这与他性格中原有的厌世主义和怀疑主义倾向相结合,导致了他的第一代表作《罗生门》的诞生。[4]
《罗生门》描写了连年灾荒下的平安王朝时代,一个走投无路的家仆徘徊于尸骸堆积的罗生门下,在“饿死还是当强盗”之间挣扎动摇,最后终于良心泯灭,走上了强盗之路。《罗生门》是芥川文学的出发点,他对于人生的怀疑态度、对于利己主义的人性的绝望,在此篇作品中已经显露无遗。
紧随其后的代表作《鼻子》中,对于人们内心中的利己主义,芥川写道:“人心总是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感情。当然任何人对别人的不幸都有同情之心。而一旦不幸的人摆脱了不幸,别人又觉得若有所失。说得夸大一点,甚至希望这个人陷入和以前同样的不幸。”这显然是《罗生门》之主题的延续,依然是对利己主义人性的批判。此外,无论是《疑惑》中主人公对于自己在地震中杀死妻子的真正动机的疑惑,还是《秋》中信子为了成就妹妹的爱情而牺牲自己之后的情感纠结;也无论是《枯野抄》中芭蕉临终时弟子们“获得解脱”的微妙心理,还是《竹林中》对人生真相之不可获得的绝望,在芥川多姿多彩的文体中,在他丰富广阔的题材中,“怀疑主义”的思想都一以贯之地潜藏其间。
然而,在笼罩着怀疑主义阴影的芥川文学中,却存在着一个数量虽不很多、色彩却迥然明亮的中国题材历史小说系列,向我们展示了芥川内心世界的另一个侧面的存在。
二、《黄粱梦》中的积极人生观
《黄粱梦》完成于1917年10月,芥川时年二十五岁,在横须贺海军机关学校担任英文教官,正处于才气纵横、杰作频出的创作前期。正如题目所示,《黄粱梦》取材于中国的“黄粱一梦”典故,情节梗概也基本一致。邯郸的一个秋日午后,卢生从梦中惊醒,看到道士吕翁坐在枕边,主人煮的黄米饭还没有熟。听卢生忆起梦中的一世荣华,吕翁告诫他,人生的穷通运数与梦中所见并无丝毫分别,懂得了得失之理、生死之情,便可知晓人生终究也无甚意味。
故事写到此处,若是卢生恍然顿悟,从此看破世事,那么《黄粱梦》与中国原典便趋于一致。但在小说结尾,芥川龙之介却做出了一个与原典迥异的翻转:
听吕翁话,令卢生颇不耐,在其谆谆叮嘱之际,卢生扬起年轻的面庞,目光炯炯,朗朗答道:
“唯因是梦,尤需真活。彼梦会醒,此梦亦终有醒来之时。人生在世,要活得无愧于说:此生确曾活过。先生不以为然乎?”
吕翁一脸无奈,却也道不出一个不字来。[5]
虽然知晓了人生仿佛一场大梦,须臾便会烟消云散,但是在梦醒之前,要珍惜一点一滴的珍贵瞬间,“此生确曾活过”,努力地进行自我追寻和自我实现。——年轻的芥川龙之介,让卢生也“扬起年轻的面庞,目光炯炯”,代自己做出了积极人生观的宣言。
若孤立地看待《黄粱梦》中的积极人生观,我们也许觉得此种对原典的逆转,出现在年轻作家的笔下,并不令人意外。但结合《黄粱梦》同期的其他作品,就可以发现芥川作品中的此种亮色,着实异乎寻常。发表于前一年的名篇《手绢》,是芥川以学者新渡户稻造为原型创作的探讨武士道的小说。《手绢》中,女士强忍着失子之痛,脸上在微笑,手中却紧紧攥着手绢,令长谷川教授十分感动,认为这是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所闪耀出的光芒。对于这种被长谷川教授所称许的、坚强隐忍的“女子的武士道”,芥川却投之以怀疑主义的目光,将这种“攥着手绢微笑”的行为与“类型化表演法”联系起来,暗示武士道与戏剧表演之间有某种共通的东西,从文明批评的角度进行了反思与讽刺。《大石内藏助的一天》中,芥川从近代自我的角度,对日本著名的“元禄赤穗事件”加以新的解释,虚构了大石内藏助这位武士首领在复仇完成后的怀疑与幻灭,以怀疑的目光重新审视日本的传统道德。[6]而在《黄粱梦》之后的《蜘蛛之丝》中,大盗犍陀多沿着一缕蛛丝从地狱血池中爬出,在看到罪人们纷纷爬上蛛丝时,大盗唯恐蛛丝断裂,大声驱赶其他人,蛛丝遂应声而断,大盗重新跌回地狱。可以说,对于利己主义的人性能否得到克服,对于人类能否实现自我救赎,芥川自始至终是持怀疑与绝望态度的。
在贯穿着怀疑主义思想的忧郁基调中,《黄粱梦》中的积极人生观显得格外醒目。无独有偶,这抹亮色又出现在同期的另一部中国题材历史小说《英雄之器》中。项羽乌江战死之后,汉军诸将评论项羽的过失,认为他自蹈死路,并非英雄之器。芥川却让刘邦的“高鼻子面孔,眼中突然现出感动的神情”,并借刘邦之口来表明自己的观点,“自言自语似的徐徐说道:‘真一世之雄也!”无论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奋力抗争的人生都是值得称许的。在这两部珠玉一般短小精巧的中国题材历史小说中,芥川一反常态,收起了他的怀疑的眼神,而将充满热情的视线投向人生与世界,展现了他的人生观中的积极一面。
三、《杜子春》中的乐观主义
1919年3月,芥川龙之介辞去教职,从镰仓回到东京。以此为界,芥川进入了创作的中期,此期间的芥川试图从现实生活中寻求题材,创作了多部现代小说。总的来说,芥川的现代小说成功之作很少,远未达到历史小说的高度。而其中堪称成功的两部现代小说《疑惑》和《秋》,分别描写了地震中杀妻的主人公对自己真正动机的怀疑,以及为了成全妹妹而舍弃自己的爱情之后,姐姐心中嫉悔交加的复杂心理。可以說,芥川文学中的怀疑主义思想,并非局限于历史小说领域,而是贯穿了他的文学创作整体。
但在《秋》完成的三个月后,芥川龙之介却又写了一部中国题材历史小说《杜子春》,给灰暗的创作底色添上了一抹少见的亮色。《杜子春》取自中国传说,却与原作大异其趣。青年杜子春在经历了数次千金散尽、世态炎凉后,决意修仙。他谨遵铁冠子的告诫,坚持缄口不语,经受了包括地狱酷刑在内的种种考验。但是,当他父母转世而成的老马遭受残酷鞭挞而垂垂欲死时,杜子春忍不住大叫一声“娘!”在原典中,杜子春因自己未能坚持缄口,导致修仙失败。然而,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杜子春》中,结局却一派春光明媚:
“不论当什么,我想,都该堂堂正正做个人,本本分分过日子。”杜子春的声音中透着前所未有的清朗。
“这话可要记住呀!好啦,今朝一别,你我不会再见了。”
铁冠子说着,抬脚便走,旋即又停下步来,回头望着杜子春说道:
“哦,幸好此刻想了起来。我在泰山南山脚下有间茅屋。那间茅屋连同田地,统统送你吧。趁早住进去的好。——这时节,茅屋周围,想必桃花正开得一片烂漫哩。”老者状颇欣喜,临走又加上这样一句。[5]
比起得道成仙,杜子春选择了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生活的道路,并对此充满信心。而更富有意味的是,小说中,铁冠子表示“如果你真的一声不吭,我会立刻取你的性命”,即修仙并非具有绝对至上的意义,与之相比,保存人性中的亲情、温暖与良知,显得更加宝贵。原典中表达的是修仙不成的遗憾,而小说《杜子春》对此进行了颠覆,为主人公安排了在桃花烂漫的泰山脚下幸福生活的美好结局,显露出芥川作品中罕见的乐观主义思想。
与《杜子春》几乎同时完成的另一部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南京的基督》中,秦淮姑娘金花身处风尘,心地却单纯善良,她误以为一个品行不端的外国浪子是自己笃信的基督,结果竟歪打正着地治愈了身上的隐疾。看似毫无逻辑的幸福降临在无知纯真的少女身上,与其说这是基督的力量,莫如说是秦淮这片神奇的土地的赐予。而在秦淮为代表的氤氲着中国古典诗情、寄托着芥川乡愁的家园中,芥川精神世界中的极少量的乐观主义成分才得以释放。
中国——确切而言是古典中国,在芥川龙之介的精神世界中所承担的理想家园的功能,在芥川的另一部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尾生之信》中,终于得到了明确的展现。
四、《尾生之信》中的理想主义
完成于1919年12月的《尾生之信》是一部极富浪漫气息的小说。作品取材于中国的尾生抱柱的典故,芥川以丰富的想象力与清丽的文笔,描绘出了暮色中的风声、水声和芦苇声。河水涌上小洲,濡湿了尾生的鞋子,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上涨,漫过了他的膝盖、腹部和胸脯,直至将他淹没……女子却始终没有来。
在小说的结尾,芥川写下了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文字:
此后星移斗转数千年,那魂魄历经无数颠沛流离,又不得不托生于人世之间,栖宿于我的体内。因此,虽然我转生于现代却一事无成,过着昼夜不分、梦里梦外的日子,痴情苦等似将到来的神秘尤物,正如尾生在薄暮中桥栏下,痴等那永不到来的恋人一般。[5]
也就是说,痴守在桥下的尾生的魂魄,在千年轮回之后,栖宿在芥川龙之介的化身“我”的体内。芥川在东西方的古圣先贤中,唯独选取了千年之前的中国的尾生,将自己前世的魂魄寄寓其上。此中的原因之一,当是他们都具有理想主义的人格,在苦苦等待着某个理应如约而来的奇妙事物。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对于芥川龙之介这位汉文造诣高深、富有古典趣味的文学家而言,洋溢着古典诗情的中国,可说是勾起他内心深处乡愁的理想家园和精神故乡。
1921年3月到7月,芥川进行了历时四个月的中国旅行,眼中的现实中国与他理想的古典中国之间的巨大落差,显然给芥川的心灵带来了巨大震动。从他的《中国游记》中,不难看出他对理想家园失落的痛苦。中国旅行之后,他的健康状况急速恶化,此后的六年间,神经衰弱和失眠症一直未能痊愈,身心的疲惫直接影响了他的后期创作。而在后期创作中,中国题材的历史小说几乎未再出现,由此亦可印证古典中国在芥川的精神世界中长期以来所承担的理想家园的地位。
五、结语
综上所述,芥川龙之介的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在他的整体创作中具有鲜明的“异色性”特征。由于芥川本人病弱的身体、敏感的文艺气质和不幸的身世经历,加之以世纪末文学思潮和日本近代化过程中出现的诸多社会问题的影响,使得芥川文学从诞生之日起,便笼罩着怀疑主义的灰暗基调,对利己主义的人性的绝望贯穿始终。
但在灰暗的基调中,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却成为芥川文学中不多见的光明所在。无论是《黄粱梦》中表现出的积极进取的人生观,还是《杜子春》中洋溢着的乐观主义精神,都与同时期其他题材作品的主旨大异其趣,展现出芥川龙之介内心世界的另一个少为人知的侧面。而这些亮色之所以频频出现在中国题材的历史小说中,本文认为,这是因为在芥川的精神世界中,古典中国与其说是一个时空概念,不如说是一个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尾生之信》中,芥川直接将自己的灵魂寄托于遥远的古典中国的理想主义者身上,明确地表达了对这一精神家园的乡愁。
因此,芥川龙之介在近代日本的现实中遥不可及的理想,在其他题材作品中无法从逻辑上成立的积极进取、乐观自信的人生观,只有在古典中国这一理想中的乐土,在中国题材的历史小说中才能够自然而然地实现,这也是中国题材历史小说在芥川文学中的深层次意义之所在。
参考文献:
[1]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下[M].东京:筑摩书房,1980:459.
[2]福田清人、笠井秋生.芥川龙之介——人与作品[M].东京:清水书院,1987:12–14、4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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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石割透.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与真实生活的关联[A].日本文学研究资料刊行会编.芥川龙之介Ⅱ[C].东京:有精堂,1977:103.
[5]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一卷[M].高慧勤、魏大海主编.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2:258、747–748、637.
[6]寺田透.芥川龙之介的近代精神[A].日本文学研究资料刊行会编.日本文学研究资料丛书 芥川龙之介Ⅰ[C].东京:有精堂,1977: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