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家族的近代教育转型
——以大阜潘氏家族为例
2020-07-13陈香
陈 香
(河北大学,河北 保定 071002)
大阜潘氏原居于皖南徽州,世为商贾之家,而后由于经营盐业的需要迁往苏州。受苏州地区文化风气的影响,家族开启了追求科举仕途之路,从商贾之家逐渐转变为科举世家,所取得的科名也不计可数,成为清代苏州彭、潘、申、顾四大家族中仅次于彭氏家族的科举家族。科举制在清代初期发展到顶峰,又在清代末期受西方冲击的影响遭到了灭亡,清代的科举家族也随着科举制的兴衰而大起大落。但大阜潘氏家族不同于其他科举家族之处就在于,在清代科举制发展到顶峰时期,其家族凭借科举考试进入上层,使家族兴旺发达;科举取消之后,又毅然从科举制中脱离出来,转变家族的教育方向,培养出适应时代发展的新式精英人才。
一、科举家族的界定
科举制产生于隋朝,经历了唐、宋、元、明、清长达1 300年的发展。科举制发展到清朝在制度上得到了完善,开考次数不断增多,中举人数也因而得以扩大。清朝虽号称以武力取得天下,但统治者明白治理天下却不能仅仅依靠武力。顺治二年,清朝不断扩大其统治面积,为争取江南地区地主知识分子的归顺,浙江总督张存仁上奏道:“不劳兵之法,莫如速提学开科取士,则读书者有出仕之望,而从逆之念自息。”[1]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也提议:“治天下在得民心,士为秀民,士心得则民心得矣,宜广其途以搜之。请于丙戌(1646)会试,后八月再行乡试,丁亥(1647)二月再行会试。”[2]因此,清初顺治帝一方面为广招人才辅佐其统治天下,另一方面为了收拢人心稳固其统治,而承袭了前朝的科举取士制度。顺治帝鼓励科举的举措显示出了成效,科举应试者不断增多,乃至康熙时期由于应举人数过多,中举率相对下降,导致了社会矛盾激化。康熙为缓解矛盾、解决应举者落榜后无其他谋生出路而造成的社会不稳定等问题,特下召开设恩科,即在原有科举开考规定不变的情况下,又在皇帝六十大寿及以后每十年万寿正诞之时,特加恩增开一届科举考试。到乾隆时,又增加了开设恩科考试的缘由,即皇太后六十寿辰及以后每十年正诞也加开恩科。恩科的增设进一步刺激了世人的应举之心,在清朝268年的统治期间,
总共举行乡、会试112科[3],清代科举家族也在这112科考试中逐渐形成壮大。
对于科举家族的系统定义最早出自张杰的《清代科举家族》,是指“那些在清代世代聚族而居,从事举业人数众多,至少取得举人或五贡以上功名,在全国或地方产生重要影响的家族”[4]。作者在书中提出了成为科举家族的三个条件:一是世代聚族而居,凭借家族组织支持族人应试;二是家族中从事举业的人数众多,并且持续不断地应举;三是家族中要有人取得举人或五贡以上功名。大阜潘氏在二十五世祖潘景文时因经商需要迁居苏州,并从此在苏州定居发展。家族的科举之途则是自二十九世祖开启,其中又以贡湖公潘冕一支科举人才最盛,贡湖公的三个儿子潘奕隽(1740-1830)、潘奕藻(1744-1815)、潘奕基(1745-1824)少年得志,在童生县试中即文名藉藉,时人称为“三潘”。乾隆中期,潘奕隽、潘奕藻先后会试中式,成为潘氏家族最早的两名进士。其实在三潘之前潘氏族人就在追求科举之途上进行了不断的努力,前期的文化、经济、社会关系等方面的积累也促成了三潘两中进士。在三潘打开了家族入仕大门之后,其后即源源不断地产生中举者。从大阜潘氏的发展历史可以看出,其完全具备了称为科举家族的三个条件。
二、大阜潘氏:科举家族的形成与播衍
大阜村位于徽州府至深渡码头的徽商古道的必经之路,大阜潘氏原居于此,世代经商。出于经商的需要,二十五世祖潘景文(谱称其蔚公)正式迁居苏州,称为迁苏始祖。其蔚公生有九子,以长房敷九公支人丁最盛,后代子孙所获科名也最多,潘氏九个进士中有八个来自该支。苏州重视文化发展,产生了许多著名的文化大族,正如明代苏州文学家归有光所说:“为人才渊薮,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其人耻为他业,自髫龄以上皆能诵习,举子应主司之试,居庠校中有白首不自已者。”[5]大阜潘氏在迁居苏州后,受到苏州地方风俗的影响,转而追求科举仕途,然而由商转仕的过程却并非一帆风顺。大阜潘氏自二十五世祖潘景文起积极入仕,然“其蔚公以诸生屡踬秋试,遂绝进取”(同治八年修《大阜潘氏支谱》卷18《显考闲斋府君行述》,第28页)。二十六世祖潘兆鼎(谱称敷九公)四次参加乡试均未中第,直到30岁时才成为一名贡生。父子俩相继在科场受挫,但家族追求科举之心并未就此中断。潘景文、潘兆鼎父子俩将科举入仕的希望转而寄托于下一代子孙,还为长子潘克顺迎娶了申时行的玄孙女,希望家族可以受到些许熏陶。但造化弄人,大阜潘氏第二十七代中仍未产生中举者。潘氏三代人全身心投入科场,给家业造成了严重的消耗,家族产业长期缺人打理,遭受巨大压力。于是四子潘暄(谱称闲斋公)之妻戴氏出于为家族的长远利益考虑,审时度势毅然令其子潘冕(谱称贡湖公)重操家族旧业,以企重振家业。潘冕的经商能力也未使潘氏家族失望,他放弃举业从事商业,为潘氏家族的发展提供了稳定的经济来源,使得家族子弟可以继续安心读书参加科考。
潘冕为潘氏家族利益所做的牺牲为潘氏家族后人带来了希望,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潘冕的三个儿子潘奕隽、潘奕藻、潘奕基。三子自小便聪明好学,才学闻名乡里,三潘之中出了两进士。潘冕长子潘奕隽考取乾隆二十七年(1762)壬午举人,乾隆三十四年(1769)考中己丑进士,官至户部主事。次子潘奕藻考取乾隆三十年(1765)乙酉举人,乾隆四十九年(1784)考中甲辰进士,官至东阁大学士管理工部事务。[6]大阜潘氏家族从此开启了步入科举仕途的大门,而这扇大门的打开却是经历了自二十五世祖潘景文至二十九世族潘氏三兄弟百余年间五代人的努力。在这百余年间,大阜潘氏家族积累了步入科举之途的经济保障、文化环境与社会关系,这些都是打开这扇科举大门的钥匙。科举大门一旦打开,潘氏家族后人更加坚定了考取科名步入仕途的决心,而在前人的积累之下,后人的仕途之路相较于潘氏先辈也更为顺畅。自乾隆中期至光绪末年的120年间,潘氏先后共有35人在乡试、会试中金榜题名,中举者26人,成进士者九人(其中状元一名、探花两名),其他取得贡生、监生、诸生等科名者则不计其数。乾隆五十八年(1793)潘奕基之子潘世恩考中癸丑殿试状元,累官至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潘奕藻之子潘世荣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考取甲寅恩科举人,官至内阁中书加四级授奉直大夫。潘奕隽之子潘世璜考取乾隆六十年(1795)乙卯科殿试探花,累官至荣禄大夫二品顶戴加一级按察使衔河南彰卫怀道。[7]大阜潘氏第三十代世字辈延续了第二十九代奕字辈的长辈所创造的辉煌成就,自乾隆五十八年至乾隆六十年潘世恩、潘世荣、潘世璜三兄弟接连及第,潘世恩更是夺取状元,取得了先辈所未能达到的成就。在其后潘氏后人也不断取得了进士、举人、贡生、监生等科名,详见表1。
表1 潘氏历代功名表
资料来源:光绪三十四年修《大阜潘氏支谱》卷十四《登进录》。
说明:另据民国三十三年修《大阜潘氏支谱》附编卷七《登进录二》载,宣统年间,潘氏有四人被赏给农、兵、商等科举人,一人为拔贡。
三、大阜潘氏科举家族形成发展的原因
在中国历史上,能够绵延数代而不衰的大家族并不少见,在一些区域、一段时期还形成了长盛不衰的簪缨世家、文化世家。这些家族在保证其家族繁盛百年而不绝的表层现象之下,潜藏着一条世代相传而不断的文化基因的脉络。正是这条潜藏的文化基因保证了大家族的绵延兴旺,同时也成为其在科举制经历变故后家族成功转型的根本所在。
1.苏州文化对潘氏家族教育的濡染。南宋以后文化中心与政治中心逐渐南移,江浙一带发展成了历朝帝国的“文化轴心”。江浙地区作为文化中心的标志之一,就是科举人才的录取率要远高于其他地区,其中又以苏州府人才最盛,被称为“状元之乡”。从唐代设科举到清代,苏州总共产生了50名状元,而其中以清朝尤盛,共培养出了26名状元。潘光旦先生在《近代苏州的人才》一文中对苏州府的科举录取率与全国做了更为细致的比较,来说明苏州府在科举人才方面所占的优势。清朝,自顺治三年开科起至光绪三十年废除科举止,前后掇巍科的有570人。在这570人中,江苏一省就占据了总数的32%,共183人;苏州府在这183人中又有65人,占总数的25%。[8]从科名结果上可以看出苏州人才之多,而这种人才济济的结果绝非偶然,其地域文化氛围对苏州的家族教育产生了浓厚的熏陶。
苏州重科考的社会风尚对大阜潘氏家族产生了重要影响,也促进了家族的教育转向。促成这种转变的原因在于徽苏两地社会风气的不同,“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轻重。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9]。相比之下苏州的科第却是重于商贾的。“清代科举鼎甲半出苏州,近代尤多通士。父兄以不使子弟读书引为羞耻。”[10]苏州浓厚的学术风气对于经商起家的大阜潘氏家族家风的转变产生了重要的濡染作用。
2.儒商并重的家风传统。大阜潘氏家族在安徽歙县以经商起家,在清初迁徙到苏州后,受苏州传统学风的影响,家族教育目标发生了转变,转而追求科举仕进之路。但是家族学风的转变形成需要一定的积累过程,大阜潘氏在这个转型过程中也历经坎坷,甚至经历了几代人的接连失败。大阜潘氏家族一方面由于追求科举而加大了家族的开支,另一方面又由于原有的家族产业缺人经营而减少了家族的经济来源。潘氏家族连续几代应举,仍未有所收获的结果,使原本富足的家族也遭受了巨大的经济压力,乃至二十七世祖潘暄之时,潘氏家族竟已处于家道中落的边缘。为了保证潘氏家族子弟能够安心读书应举,潘暄之妻毅然决定让儿子潘冕重操家族经商旧业,以保证家族的经济来源,避免家族就此衰败下去。潘冕的自我牺牲为家族子弟的读书应举提供了经济保障,潘冕的三个儿子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深切期望,三子中两子先后考取进士。
大阜潘氏家族虽然迁居苏州,受到苏州风气的影响,使家族的教育方向发生了变化,但是大阜潘氏家族仍保留了一些祖籍徽州的传统风气。明代文学家汪道昆曾对徽州人的择业原则进行了总结:“夫人毕事儒不效,则弛儒而张贾;既则身飨其利矣,及为子孙计,宁弛贾而张儒。一张一弛,迭相为用。”[11]虽然大阜潘氏家族自定居苏州后就一心投入科举考试中,但是家族不同分支教育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二十七世祖潘暄一支由于其孙辈潘奕隽、潘奕藻考取进士,坚定了其在科举之途继续走下去的决心。而同为二十七世祖的潘克顺(谱称东白公)一支的科举之途则颇为不顺,故而这一支更为偏重经商一道。潘暄这一支虽侧重科举然而对于经商也并非完全否定,在二十八世祖潘冕转而从商为家族提供经济保障后,后代还出现了著名的绅商潘祖谦。潘祖谦早年也参与过科举考试,但是科名不高,后绝意进取,一心从事实务。苏州成立商会后,潘祖谦担任议董,他所经营的潘万成酱园是苏州同行中之翘楚。潘祖谦还是苏省铁路公司的股东。[12]家族人才不局限于一个方向发展的原因得益于家族灵活的教育主张。同治七年(1868)的《松麟庄增定规条》明确规定:“习业谋生足以自立,与读书应试无异,亦应推广成就。嗣后子姓无力者始习业,由支总报明给钱四千文,备置铺陈,进店后至写立关书,仍由支总查明,本店人作保,再报给钱十六千文,仍将关书送验发还。”(民国十六年修《大阜潘氏支谱》附编卷二《义庄规条》,第12页)正是大阜潘氏家族儒商并重的家风传统,使家族人才呈现多样化发展,也为清末科举废除之时家族教育能够毅然从科举仕途中脱离出来奠定了心理基础。
3.家族藏书传统。世家大族的后代在考取科举之途上相较于普通家庭更为顺畅,中举率也远高于普通家庭的子弟,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与学术文化资源的占有存在一定的关系。苏州本就有藏书的传统,大阜潘氏家族在迁入苏州后逐渐形成了藏书的传统,并发展成苏州著名的藏书世家。藏书传统最早源于潘家的第一位进士潘奕隽,号三松居士,故题藏书楼名为三松堂,其五世重孙潘景郑在《著砚楼读书记》中称其先祖:“藏篋至富,曾与士礼居主人结庐访书,虽无百宋之珍,而精抄名校,所获亦多。”[13]潘奕隽的后代潘遵祁、潘曾莹、潘祖荫、潘承厚、潘景郑等均为著名藏书家。从乾隆年间直到民国,潘曾沂的东津馆、潘曾莹的小鸥波馆、潘遵祁的香雪草堂、潘祖同的竹山堂、潘祖荫的滂喜斋、潘祖年的拙速斋、潘介繁的渊古楼、潘承弼的宝山楼,六代人二百年间而未断绝。家族藏书传统为家族子弟读书提供了丰富的物质资源保障,也为家族子弟营造了良好的读书氛围。潘氏家族的藏书传统并不是完全服务于家族子弟的应举,在传承过程中也培养了家族子弟广泛的兴趣爱好,进而在近代之后发展成了某些家族子弟的职业选择。
4.应举经验的传授。大阜潘氏家族迁苏后,自科举废除之前各代都有不断追求科举功名的子弟,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成功者多为家族子弟讲述其经验,以提高后代子弟的中举率。家族子弟参加科举的数量越多,家族中所积累的应举经验也就越丰富。在迁苏之初,家族尚无成功中举者,家族就通过与科举家族联姻的方式,营造应举氛围,并借鉴其他科举家族的应举经验。如大阜潘氏第二十七世潘克顺娶明代万历壬戌科状元官至内阁首辅申时行的玄孙女,第三十世潘世经之妻缪氏是苏州状元缪彤的玄孙女。潘世经之妻受其家族尚学家风的影响,教育其子潘遵礼专事于科举:“汝父一生好读书,早年为汝大父病,不能遂其志,延名师课汝兄弟读。汝幸得一衿,即便弃之,汝心安乎?况鹾业习气不好,万一沾染,回头已晚。汝但在家勤读,砚田亦可生活,不望汝有成,但望汝勿坏耳!”(同治八年修《大阜潘氏支谱》卷19《敕封孺人例封宜人缪太宜人行述》)潘遵礼也不负其母厚望,成为潘克顺这一支的第一位举人。
家族应举者逐渐增多之后,家族中所积累的经验也不断增多。作为家族子弟应举的学习资料,潘世恩还为家族应举者编辑了《潘氏科名草》一书,就是把潘氏宗族中府试进学成秀才、乡试中举人、会试中进士的八股文卷子,再加上乡会试卷子的试帖诗整理到一起而成的。上卷专收秀才的入学试卷,潘氏家族中共109人进学成秀才,共收录153篇八股文;下卷收乡试举人、举人副榜、优贡及会试进士的八股文、试帖诗试卷,共156题。每篇文章之后都会有简短的评语。其中乡试中举及副榜、优贡共31人,会试中进士八人。此书乡试、会试卷子分别收到光绪十一年乙酉及十二年丙戌潘尚志。[14]潘氏每一位达到入学年龄的男子均可领一本《潘氏科名草》,为家族子弟提供族中以往中榜者的试卷,为其应举提供参考,学习先辈们应举的答题经验,是最为直接的科举应试教育。
5.家族善举与重教家风。大阜潘氏家族第二十七世祖潘暄一支科名发展最盛,在其孙辈潘奕隽、潘奕藻相继中举后,更加坚定了这一支在科举功名道路上发展的决心。直至第三十世祖潘世恩一举夺魁获得状元,使得大阜潘氏作为科举家族发展到鼎盛时期。为延续这种家族子弟接连夺魁的局面,提高子孙的中举成功率,家族注重从各个方面为子孙积福,广施善行就是潘氏家族长辈为子孙积福的行为之一。
清代社会广为流传的果报与阴骘观念,使得潘氏族人相信科举功名的取得是与家族行善相关联的,正如潘奕藻所说的:“吾乡彭访濂(定求)先生喜刊善书行世,迄今科第连绵,积累非一日也”。所以他也常常教导子孙:“汝等既要读书,清晨须虔诵《感应篇》《阴骘文》,其余《儒门法语》《寸耕钞略》等书不可不读。庶几触目知感。”(同治八年修《大阜潘氏支谱》卷19《畏堂府君行述》,第31页)《感应篇》全称为《太上感应篇》,是目前所知的第一本劝善书,文中详细列举了二十余条善行,百余条恶行,借助太上老君之口劝世人行善勿作恶。《阴骘文》又称《文昌帝君阴骘文》,旨在宣扬阴骘思想。文昌帝君又称文曲星,是主宰中国科举教育、士大夫功名前程的文化神,许多地方建了文昌宫,世人在科考前往往会去文昌宫向他祈祷,保佑自己能够榜上有名。阴骘则是指只要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做好事,即便世人不知,文昌帝君也会知晓你所做的善事,从而赐人福寿禄,中状元,做宰相,即便没有近报,福气也会惠及子孙后代。阴骘、果报的观念使得潘氏家族致力于慈善事业,希望以此能为家族积福。
潘家第二十一世祖潘曾沂(潘世恩长子)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中举,但其心淡于仕途,后借故辞官还乡。归乡之后,潘曾沂力行善举,成为苏州颇有名望的慈善家。道光七年(1827)捐田2 500亩创建丰豫义庄,用于救助乡里,包括灾年救济、收养弃婴、出资助学兴办义塾等慈善活动。潘曾沂逝世后,上海城隍庙印发的《潘公免灾就难宝卷》称赞道:“那潘大少爷(潘曾沂)时代积德行善,戒杀放生,家中从来不食活物,所以世世科甲、状元宰相。”道光十一年(1831)第三十一世祖潘遵祁、潘希甫兄弟(潘世璜的长子与次子)遵照祖父潘奕隽之遗命,创建松麟义庄。丰豫义庄是面向乡里实行慈善事业,而松麟义庄则服务于潘氏家族中的贫寒子弟,为家族子弟提供受教育的机会。松麟义庄重视家族教育投资。道光二十六年续订之松麟庄《赡族规条》首条即规定:“凡参加县试、府试、院试、岁科试、乡试、会试,不分有力无力,由义庄分别资助钱一千文至三十千文不等;会试中式,另给二十千文。”同治七年续订之《增定条例》明确指出:“子姓读书,最为训族第一事”,并且建立了更为完善的查课制度,“每仲月朔日,各支总带领本支学徒到庄,分别试以背诵、写字、作文,优者加奖,如实系可造者,再酌加修金,期得日新之益。其远在乡塾者,支总以时督查”。[15]果报、阴骘观念的影响,使潘氏家族致力于慈善事业,家族义庄的开办也为家族子弟读书应举营造了良好的氛围,并提供了物质保障,使得后代源源不断地产出科举人才。
四、潘氏科举家族的转型及其原因分析
科举制发展到清朝末期愈亦僵化,中国社会此时也由于遭受到了西方的冲击,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发展步调,清末科举制也在存废的争议中苦苦挣扎,直至1905年9月2日,科举制被正式下诏废除。在科举存废的过程中,有些家族发展仍仰仗于科举制,固守于培养应举人才,而有些家族却能及时洞察社会发展方向,及时调整家族教育,将家族子弟培养为适应时代发展的新式人才,从而避免了家族因科举制的废除而渐趋没落。大阜潘氏家族就属于后者,他们及时调整家族教育方向,成功地从科举家族转型为现代高知家庭。
1.家族教育观念及制度的转变。随着1905年科举制的废除,中国传统的人才标准与教育方向受到动摇,以儒学为中心的教育内容、应试内容也发生了改变。大阜潘氏家族在这个转变中及时调整教育方向,培养适应时代发展需要的新式人才。在科举制正式废除之前,一些有远见的潘氏族人就感知到了传统的以儒学为中心、以入仕做官为追求的教育已经不再适应社会的发展。潘氏家族第三十二世潘霨最先感知到这一变化。潘霨是潘克顺一支的后代,他的科场经历并不顺利,依靠家族在朝廷的关系才得以入仕为官,由于个人能力比较强,在官场中也不断得到升迁。其做官时期正值中西接触较为频繁,先后参与了咸丰八年与英法俄美四国会议条约、咸丰十年与英法联军谈判、光绪十年与法国交涉这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使他开阔了眼界,观念逐渐发生转变,在做官过程中也不断与一些学贯中西的学者进行接触,潘霨在任湖北布政使期间与曾纪泽进行了交谈,知其已习外文五年。曾纪泽还对潘霨子弟的教育给出了一些建议:“《英华萃林韵府》一书不可不令子弟早肄,他日备朝廷之使。一事不知,儒者之耻,未可与拘墟者同年语也!”[16]经历了这些与西方接触的事件,他加深了对西学的认识,并悄然调整了其子孙教育的方向。他的孙子潘承福成为最早留学欧洲学习工商业的苏州人之一,1904年由清政府派往英国牛津大学学习商科,归国后经部试赏给商科举人,后出任马尼拉、萨摩岛领事(1992年修《大阜潘氏支谱》,第280-282页)。
在科举制废除之前家族的教育只是局部调整,而在科举废除之后整个家族的教育则进行了整体改变,首先发生变化的就是家族义庄的调整。在科举制废除次年,潘氏家族就对家族的义庄进行了改革,重新修订了《松麟义庄规条》。转变的方面包括对原有族学进行修葺,并改为小学堂,规定本族子弟在受教育年龄范围内的均要入族学接受教育。对于一些家境困难的族人也给予一定帮助,“学堂经费由义庄支拨,不论有力无力,一概不取学费。其饭膳书籍等费,有力者照缴,如实系无力,为庄规合给束脩赡米者,凭支总具报核准免缴”(民国十六年修《大阜潘氏支谱附编》卷2《义庄规条》,第23页)。族庄也仍然延续了过去的奖励政策,并且针对新型的人才标准进行了调整,“应试旧有考费,试而获售,又有奖励之费。今科举已停,亦应酌量变通。如应考外郡外省中学以上之官立学堂,外郡照五贡给钱六千文,外省照乡试给钱十千文。如咨送京师大学堂,照北闱乡试给钱二十千文。如咨送出洋留学,东洋照会试给钱三十千文,西洋照会试加三之一,给钱四十千文。此项仍不论有力无力,一概支给”(光绪三十四年修《大阜潘氏支谱》卷20)。家族义庄的及时调整,也为整个家族教育转型提供了最为直接的便利。
2.家族教育实践和知识结构转变。科举制的废除,使得人才的发展不必再如从前一样都走向读书应举这一条独木桥,成才的方向、职业的选择更为多元化。新式学堂的发展、家族教育的转型直接影响了潘氏家族后人的教育实践和知识结构。潘氏家族第三十三代志字辈与第三十四代承字辈子孙开始了接受新式学堂教育、留学教育的经历,所选择的专业也与现代职业接轨。
潘奕隽这一支中,其三十三世孙潘志洽(1888-1971)毕业于东吴大学,随后又留学于美国芝加哥大学取得化学硕士学位,历任东吴大学教授、教务长、代理校长,1949年后任江苏师院副院长、苏州市副市长。第三十四代潘志洽的长子潘承格(1907-1986)上海圣约翰大学医科毕业,任上海第二医学院教授;三子潘承检(1923-?)1949年毕业于贵阳医学院,历任无锡市普仁医院、第二人民医院外科医师、主治医师、外科主任、副院长等职。[17]
潘奕基这一支中,三十四世孙潘承弼(1907-2003)是20世纪30年代知名的中国版本目录学家,师从章太炎,继承了家族藏书的传统,并在此基础上发扬光大。他自小便痴迷于藏书,自序中说道:“才十五六龄时,便节衣缩食,有志穷搜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自壬戌迄丙子,十五年中积书三十万卷,石墨二万通,簿录甲乙,丹黄纷披,甘老是乡矣。”[18]正是受到家族藏书传统的熏染,发展了对于藏书的兴趣,其成年后就职于上海图书馆,兼任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系教授。潘承洞(1934-1997)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对哥德巴赫猜想研究做出突出贡献,是知名数学家,1986年任山东大学校长。
3.成功转型的原因分析。大阜潘氏家族自徽州歙县迁居苏州,家族由商贾世家逐渐转变为科第世家,清末随着科举制的废除,潘氏家族的教育目标又再一次向着近代化的方向转变。在这一次次的转型发展过程中,大阜潘氏家族经历了起起伏伏,但最终都能保持家族的繁荣绵延,一代一代地培养了许多适应时代潮流发展的人才。正是家族中不断涌现的人才,保证了家族的持续发展,而人才培养的根基在于教育。清代涌现了大量的科举家族,但真正能在经历了科举制变革之后仍保持其家族活力,延续其家族文化脉络的却不多。大阜潘氏在科举家族时期,其人才的培养绝大部分依赖于家族的教育、家风的传承。进入近代,新式学校不断兴起,虽然家族子弟接受教育的方式不再限制于家族内部,而是从外界正规学校中接受教育学习新知,但是家族历经几百年所传承的教育观念、所形成的家风传统,对于家族教育的成功转型却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大阜潘氏家族区别于一般的科举家族,其最初虽然依靠科举成名,但是对于政治的依赖却较小。族中居官位者不贪慕权力,如潘奕隽“不事干谒,不急进取,十余年中南北往来,宦途多阻,一不以进退得失为意,尝绘归帆图以见志”(同治八年修《大阜潘氏支谱》卷19《榕皋府君行述》,第19页)。为官者也常常教育后代要谨慎,在《潘文恭公遗训》说:“诸葛一生惟谨慎,非拘谨之谓,处事谨慎,则精细周密,临大事,决大疑,从容不迫而措置咸宜,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也。”[19]正是这种居于官场却又不沉溺于此的态度,使得潘氏家族在科举废除之时能及时调整家族教育的方向,培养适应时代发展的新式人才。在科举制废除的第二年就将家族义庄的庄规进行了修订,将义庄改为两等小学堂,并将原有为培养科举人才而制定的奖励制度进行了修改,改为适应新式教育培养新式人才的奖励措施。
江浙地区人才荟萃,属于文化发达区域,所出科举人才虽多,但对于分配给该地区的学额却是僧多粥少。而且受清朝屡兴文字狱、调控学额数目等手段的影响,大批江浙儒生无法完全通过科举考试实现其政治抱负,一部分儒生转向学者型发展。江浙儒者在追求科举仕途而不得之后转而寻求其他谋生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反倒使江浙儒生不再拘泥于科举取士的八股之学,从而也就扩大了学者们的学术研究范围,使学术具有了相当程度的非政治化、非道德化色彩,儒生从热衷于科举仕途到潜心于考据之学,考据之学的兴起对于清朝发展到末期引进西学也起到了桥梁的作用。江浙地区兴起的考据学传统思想也渗透到当地儒者家族之中。大阜潘氏家族在移居苏州后,受到苏州社会文化风气影响,既致力于科举仕途来壮大家族发展,又不绝对依靠科举,在科举制废除之际及时调整家族的教育方向,培养适应时代发展的新式人才。
大阜潘氏家族在科举制时期,为了家族的兴旺,族人多选择科举一途,但是仍保留了经商传统,儒商并行,商业为家族发展提供经济保障,仕途提升家族的政治地位,使得家族能够长久发展。潘氏家族中也培养出了多元化的人才,既包括走科举一途的状元潘世恩,又培养出了知名的绅商潘祖谦,还有大慈善家潘曾沂。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大多数族人都选择有利于家族发展的行业,但为家族谋利的同时,并未妨碍家族中文化兴趣的培养。纵观潘氏家族的发展历史,潘氏族人在迁苏之后就逐渐形成了藏书、刻书的兴趣,家族成员还热爱著述,几乎人各有集——潘奕隽以诗文名世,著有《三松堂诗文集》;潘曾沂长于诗,著有《东津馆文集》《小浮山人闭门集》等十余种;潘曾莹喜诗词,著《小鸥波馆诗钞》《花间笛谱》等多种。除文学之外,还爱金石,喜书画,潘曾莹喜作花卉,潘曾玮书法喜学颜柳,中年后专摹兰亭,寒暑无间,有《养闲草堂图记》《横塘泛月图记》等。潘氏族人的文化趣味十分多样,因此大阜潘氏家族不仅仅是科举家族,同时也是文化家族。政治家族依靠政治特权的恩荫世袭,家族的兴衰与国家政治紧密相连,而文化家族依靠的是家族文化精神的传承,家族的延续则与家族自身的努力相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