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听佳人曲感游子心”模式的抒情共性
2020-07-13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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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听曲感心”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常见的抒情模式。白居易的名篇《琵琶行》所用的正是这一模式。在《古诗十九首》中,有三首使用了这一模式,分别为《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和《今日良宴会》。其中《今日良宴会》一首写抒情主人公及友人在宴会上听“令德”奏曲明志的场景,直抒胸臆地表达了东汉士阶层人生如寄、及时行乐的群体性心态。
《西北有高楼》和《东城高且长》则叙写洛阳失意的游子在街上偶然听到素未谋面的佳人奏曲,深感是为知音,愿与其双宿双飞的情节;表达了抒情主人公孤独绝望的心理、插翅难逃的宿命感及在乱世中追求知音和自由的精神理想;感情真挚热烈、沉重苦涩,令人动容。《东城高且长》《西北有高楼》两诗能有如此出色的抒情效果,有赖于其中的五种抒情手法。
二、以高耸的建筑起兴,体现出在被垄断的国家权力和残酷无望的生存图景面前生命个体的渺小绝望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和“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两句,以仰观视角写建筑的高与长。无论是描写高楼之高,还是城墙之长,作者想表达的重点都是一样的——个人的视线难以达到庞大建筑的尽头。这象征着抒情主体难以想象的权力和财富被上层贵族垄断;其权之大、其财之富,如高耸入云的高楼;其朋党之众、其世族之根基稳固,如逶迤连属又坚不可摧的城墙。从更广阔的意义上来说,这一起兴方式隐喻了个体因无法完全认知复杂的生存图景,故无从把握自身命运的悲哀。
三、在单向抒情模式下突出时间的瞬时感与空间的距离感
两诗抒情主人公与奏乐女子的相遇是偶然而短暂的:在不到一支曲子的时间里,在一闪而过的命运交错中,抒情主人公对素未谋面的佳人产生了单方面的爱情,焦灼地渴望着与其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但他们心中的爱情是否可能成为现实呢?笔者以为不能。
不祥的预测源自于诗中抒情主人公与佳人空间上的距离感:《西北有高楼》中女子身处上不见顶的高楼中,其乐声悲哀,暗示她是权力场中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玩物。抒情主人公在高楼之下听她奏乐,只听得“清商随风发”——这乐声是风从高楼上带下来的,是“远处传来的缥缈的歌声”,轻易地就消散了。空间上的距离和难以挽留的琴音,正暗示了抒情主人公在音乐的感性中被突然激发又不得不因现实的残酷任其随风散去的爱情——两个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人,有可能得到幸福吗?既然无法得到幸福,虽为知音,又何必相识呢?
《东城高且长》中的抒情主人公在临街的窗中见到“当户理清曲”的女子。诗中没有对女子的身份进行说明,她或许是歌女,或许是良家子。但抒情主人公依然没能在诗中与女子相识。他“沉吟聊踯躅”了,他在思虑什么?既已整好巾带,何不上前搭话?诗中并未言明他的顾虑,只接下来说:“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以乐观的憧憬收束全篇——他也许会去表白心迹吧。只是女子为何奏响悲音?抒情主人公为何踯躅沉吟?两个心事重重的人,真的能顺利相识、安享爱情吗?与《西北有高楼》稍有不同——《东城高且长》中表达的不是必然的悲剧,而是未知的隐忧。
四、情思结合:直抒胸臆的悲鸣与对生存困境的包容相结合
“音响一何悲!”“岁暮一何速!”两诗中感叹句的应用产生了令人动容的直接抒情效果:仿若撕破衣襟,挖开皮肉,把一颗血肉温热的心抠出来呈给天地自然,用同样血淋淋的激情和血淋淋的手指,将它埋进秋草萋萋的黄土;仿若抒情主人公迫不及待地要将这心和爱人的心脏糅合在一起。是大自然包揽万物的四时变幻和音乐的感召力使抒情主人公产生难以自持的情感冲动。此时,温柔敦厚的抒情已经不能满足他情感表达的强烈需求,他必须采取更直露的方式——捶胸顿足、大哭大笑——才能稍稍疏解。
但若一整首诗都大声哀哭嚎叫来抒情,未免过于轻浮吵闹。两诗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不仅仅是真挚热烈的;也是沉重苦涩的,甚至带有一丝和美亲切的意味。这源于主人公对生存困境的哲思。“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一联暗含“众生皆苦”的思想:歌者的遭遇有什么可同情的呢?在腐朽的时代里谁没有悲惨的身世?愁只愁众生的悲苦不能相通,人与人不能相互理解啊!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一联更是以这“苦”味包揽了世间万物。连晨风鸟、蟋蟀这些自由的生灵都不得不屈服于自然的变幻、时光的流逝,更何况擅长作茧自缚的人类呢?此句通过“晨风”“蟋蟀”的双关,同时沟通了先贤的情感,将个体对苦难的承受上升为对人类整体存在的担当,在万物之“苦”中突出了人类之“苦”的独特性:千百年前的祖先,也难逃作茧自缚的命运,这“茧”正是我们心中的忠贞与道德。“何为自结束?”实是浩然无解的“天问”——这道德的枷锁,人类难道要摘下它吗?两诗抒情主人公从“众生皆苦”角度进行思考,承认了个体生存苦难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包容了自身所处的生存困境,体现出对历史和自然的超越。
五、对乐声的直接描写
两首诗歌均直接描写音乐的声调、风格、节奏、情感,没有采用《七发》和《洞箫赋》表现乐声时直接与间接描写结合并充分展开想象和联想的表现方式。《洞箫赋》开创的音乐赋模式基本囊括了音乐所能涉及的所有方面:选材、制作、发声、乐曲之妙、众人之反响……这与汉武帝确立的“大一统”的思想暗合。而《东城高且长》《西北有高楼》两诗作于东汉末年政权衰落、世族横行的腐朽时期。儒家权威话语地位下降使得《洞箫赋》式对乐声全面的描写和充分的联想无法出现在《古诗十九首》中。
刨除时代因素,抒情主人公是在嘈杂的街道上突然捕捉到缥缈的乐声并引起强烈共鸣的,从中可见其听曲时精神之集中、状态之投入。此时他们哪里还有闲情去像李贺一样,“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李贺《李凭箜篌引》)呢?对音乐本身直接简洁的描绘,正说明抒情主人公听乐的专注及其在音乐中寻求情感共鸣的迫切。
六、双飞鸟意象象征抒情主体对客观时空的反抗和超越,具有普遍的悲剧意味
两诗都在结尾使用了双飞鸟的意象。《西北有高楼》中的抒情主人公不甘屈从于命运的必然,渴望与高楼女子化为双鸿鹄,扶摇而上,冲出尘嚣,在想象的世界里达到对苦涩现实及无法掌控的爱情悲剧的超越。他“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的憧憬,就如同伊卡洛斯憧憬太阳——关键不在于最终是否成功,或者说,注定会失败:化为天鹅就能飞越“与浮云齐”的高楼了吗?高楼外的世界难道就没有苦难的生存困境了吗?不是的——关键在于其绝不妥协地超越生存困境、追逐自由和美的强烈欲望。这欲望原本在抒情主人公心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直到它被音乐感召着,被爱情诱惑着喷薄而出,再难抵挡。
《东城高且长》的“双飞燕”意象表现出另一种意义上对生存困境的超越。与《西北有高楼》中抒情主体强烈的反叛意识不同,《东城高且长》中的抒情主人公渴望与奏乐女子结合,通过幸福的日常生活来达到反抗生存苦难、改善生存现状的目的。这是一种较为达观温和的反抗方式。然而,即便是采取这种方式,诗作者也未能承诺抒情主人公以幸福的爱情和平淡适远的日常生活,反而隐隐传达出一种可怕的担忧——时逢皇权虚弱无力,地方豪杰并起,东汉政权大厦将倾。栖于君主屋檐的“双飞燕”又岂能在覆巢之下安然无恙呢?
值得注意的是,《东城高且长》中抒情主人公与诗作者具有高度一致性,这意味着诗作者的担忧也是抒情主人公的担忧,抒情主人公的选择也是诗作者的自我观照。在深知局势危如累卵的情况下,抒情主人公依然渴望筑巢于君主屋檐下,一方面展现出诗作者家国天下的儒家情怀和为君主建言献策的文臣传统;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在时变的苦难面前诗作者对个人生存经验的保持和坚守——他以此达成了对客观时空的超越。
七、结语
笔者总结《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两诗在“听佳人曲感游子心”抒情模式下的抒情共性,旨在以新方式从新角度入手分析两诗情感表达,寻求与诗中抒情主体的共鸣,对古典抒情诗进行再创造;旨在解析《古诗十九首》何以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魅力,探索天才的诗人们是如何创作出传世佳作的;同时,也旨在向读者展示东汉末年文人的精神世界和人格力量,以唤醒当今知识分子躯壳中流淌着的古老又鲜活的文化血液。
① 朱自清先生散文《荷塘月色》中有“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此处为笔者借用。
② 指《诗经》中《国风·秦风·晨风》和《国风·唐风·蟋蟀》。
③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2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2页有:“……个人对苦难的承受不再是偏狭的绝望,而呈现为对人类整体存在的担当。”此处为笔者借用。
④ 隋树森等学者认为《东城高且长》作于太初改历之前,因为诗中秋草肥美的景象不符合改历后“岁暮”时节(冬季)应有的景象。章培恒、骆玉明版文学史教材遵循隋先生的论断。但笔者认为,“岁暮一何速”不一定是当下正处于岁暮时节,也可理解为:风吹动着肥美的秋草,令抒情主人公想起四时始终在更替变化,现在虽是秋天,可严寒的冬季很快就要到来。故仍按旧说,将此诗看作东汉文人所作。
⑤ 古希腊神话中,工匠大达鲁斯和他的儿子伊卡洛斯被困于海岛迷宫,大达鲁斯用蜡胶做了两双翅膀逃出迷宫。伊卡洛斯在逃出海岛后,被太阳的美丽折服,不顾父亲阻止向着太阳飞去,最终因蜡被融化跌入海洋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