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中西部地区连珠纹装饰的起源与文化特征
2020-07-12谭嫄嫄张傅城
谭嫄嫄 张傅城
1.桂林电子科技大学;2.韩国又石大学
中国所见的连珠纹常用于陶器和金属制品等器物的装饰,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时期。甘青地区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同时也是古代中国和其他文明交流的重要通道。因此,笔者在讨论古代中国的连珠纹装饰传统时,主要聚焦甘青地区(甘肃、青海)和中原文化典型代表地区(河南、陕西)展开讨论。
一、原始陶器上的连珠纹装饰
甘青地区的彩陶是中国装饰艺术的源头,史前文化延续时间长,从距今8000年前的大地湾一期文化开始,延续5000多年,到距今2500年前的中国古代春秋晚期结束,不仅形成了完整的史前文化发展序列,而且每个文化均发现有彩陶,连珠纹是彩陶装饰的其中一种典型纹样,此类纹样在彩陶装饰中的不断应用与发
展呈现出了一定的连续性。本文根据纹样的形式对彩陶上的纹样进行识别,发现在彩陶文化相关的研究成果中,研究者将彩陶上重复连续排列的圆点描述为圆圈纹或圆点纹。这些纹样形式丰富,除了单一的圆点连续纹样,还有填充“十”字、“卍”字的组合圆点纹样,以及圆点和鸟纹、神人纹间隔连续排列的纹样组合图像。彩陶上的纹样是否能成为古代中华文明所见连珠纹的起源,需要通过纹样在发展过程中的连续性和文化意义的甄别来判断。史前文明的文化事项无共时性的文献记载,只能通过纹样的图像语境(context)来进行文化意义的猜测。
关于甘青地区彩陶上的“圆圈纹”来源和意义,学术界争议比较多,目前没有定论。本文支持的学术观点有以下两种,一个是“太阳神”象征,另一个是珠串装饰。(1)“太阳神”象征:从圆圈纹纹样形式来看,纹样通常是由同心圆或圆圈内加圆点构成。其文化意义被解读为太阳崇拜的物化形式,是对太阳形象的描绘,是太阳神的化身。[1]马厂文化类型时期,四大圆圈纹[2]绘制于陶器的明显位置,每个圆圈皆以红黑两色绘成,内圈为红色,外圈为黑色,周边画有直线纹和折线纹,从图像形式看是对日出景象的一种描绘,从而推断圆圈纹是对太阳形状的模拟。与圆圈纹组合的“十”字纹、鸟纹、神人纹,也都是中国史前太阳崇拜的主题图案。[3]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神人纹和连珠纹的组合图像,力证了彩陶上连珠纹的太阳崇拜意义。神人纹的人像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巫师。《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记载:“夏后启……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学界公认,夏族是以太阳神为至上神的。乘龙、操翳、持环、佩璜,夏后启如此隆重登场,定是与祭祀其至上神“太阳神”有关。巧合的是,一件彩陶壶(甘肃省博物馆藏)上的兽首人身图案可与这则神话相印证。该壶上,怪兽裸体直立,右臂扬起,手中持一环状物,和夏后启的形象十分相似。这不仅是甘青先民持“石(玉)璧”向太阳祈祷的有力证据,而且进一步说明了手中“操环”的神人纹是巫师的形象。值得一提的是,齐家文化分布范围内发现了6处“与祭坛的性质相类似”[4]的石圆圈遗迹, 其中位于甘肃省永靖县(炳灵寺石窟的所在地)的秦魏家遗址有1处,大何庄遗址有5处。石圆圈遗迹,均是用天然的扁平状砾石排列而成,直径一般在4米左右,排列的形式与本文所讨论的连珠纹形式一致。石圆圈旁边有卜骨或牛、羊的骨架,还有象征太阳光芒的赭石粉末,说明这些石圆圈遗迹亦是对太阳形状的模拟。可以推测,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曾经在这些地方举行向太阳祈求的仪式,死后,也虔诚地葬于其周围,以便接受太阳神的召唤。(2)“珠饰”装饰: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首饰,项链是全人类普遍拥有的审美文化现象,它们的诞生往往出于原始宗教祭祀活动的需要,后来才逐渐演化出礼仪、装饰、身份象征等更多功能。部分彩陶上的圆圈纹是串珠配饰的表现。马家窑出土的彩陶在人头塑像和神人纹身体之间有一圈穿孔连珠纹,表示一串珠子装饰项链。[5]。这个看法可以和墓葬实物相印证。马家窑类型的青海阳洼坡遗址出土了3700多件陶环装饰品,连珠状是其中主要形制之一;在青海宗日遗址发现了6099粒骨珠,骨珠一般串系成项链、胸饰、腕饰。珠子对人体的装饰有一定的文化意义,被赋予了神性。半山与马厂类型时期存在着灵魂和祖先崇拜的习俗,在师赵村遗址发现的人像彩陶罐和脸部五官镶嵌“骨珠”的石雕人面像。考古推测这些人像和人面像可能是作为信仰的偶像或巫师的灵物而被随葬的。[6]彩陶上连珠纹的装饰有可能是来源于祭祀仪式和人体装饰的生活观察的艺术再现。
根据上述分析,本文认为彩陶上的连珠纹可能在长期的发展中从单纯的装饰,逐渐通过和其他纹样的组合获得了携带“太阳”神性的意义,在马厂时期进入繁荣阶段,后面在过渡到青铜时代的过程中,纹样逐渐弱化直到消失。“凡是有太阳照耀的地方,均有太阳崇拜存在。”[7]太阳崇拜是史前文明社会里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甘青地区的先民也是一个盛行太阳崇拜的民族,其圆形的器物和遗迹有极大的可能是对连珠纹意义的最好诠释;兴盛的彩陶艺术,无疑成为他们表达太阳崇拜心理的最佳方法和途径。连珠纹本身也因制作简易、纹样构成形式形象、容易被人接受而成为太阳的化身。连珠纹在陶器装饰上逐渐减弱的原因可能是随着青铜时代的到来,青铜器替代了陶器承担了祭祀仪式的功能,连珠纹也随之转移到新的物质媒介上,因为连珠纹也是青铜器装饰的典型纹样之一。连珠纹这个纹样本身很简单,是圆圈或者圆点连续发展的纹样,理解它的文化意义需要考略时代的语境和它所依托的图像结构关系。连珠纹的研究不应该脱离整体图像的语境和图式关系而去简单解读。彩陶圆圈纹,除了太阳、太阳神崇拜的文化表征,也是佩戴珠石装饰链的视觉呈现。“连珠纹”的中文词义,“连珠”词义是指连起来的、有关联的圆球状珠串,连珠纹是表现串联在一起的珠串装饰纹样。据此,可以将彩陶“圆圈纹”认为是中文语境下的“连珠纹”的原型,是古代中国甘青地区连珠纹的起源,连珠纹从早期阶段就已经携带了明确的文化意义。
二、青铜制品上的连珠纹装饰
灿烂的彩陶文化衰退后,随着青铜冶炼技术的进步,中华文明进入了青铜时代,铜镜和青铜容器成为这个时期的典型物质代表,连珠纹也作为典型纹样出现在铜镜和青铜容器的装饰上,以及金银器上。
(一)青铜境的连珠纹装饰
早期铜镜一直作为梳妆用具,兼作配饰,曾经也是宗教法器和等级地位的象征。目前考古所见,最早的连珠纹装饰铜镜应该是中原地区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商代晚期单钮镜[8],连珠纹出现在铜镜的边缘位置,镜缘二圈弦纹环间有51个小乳钉形成珠环,正圆布局的连珠纹环立体化的装饰在圆形铜镜的边缘,增加了装饰的层次感。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青铜镜在两个圆环间装饰有一个大的十字形纹,就是两个圆环中间区域做十字形分割并填充纹样的装饰布局。青海、甘肃等地出土的大量马厂类型陶罐的鼓腹上都装饰有这种十字布局的圆形纹样。这表明,中原地区早期几何纹饰青铜镜上的十字形纹饰布局特征可能是对甘青地区彩陶纹样装饰传统的借鉴。[9]另外,妇好墓青铜镜的主体纹样是叶脉纹,与甘青地区齐家文化时期青海贵南尕马台出土的七角星纹镜和甘肃临夏出土的重圈多角星纹铜镜纹样形式接近,都是用阳刻的直线段填充表现肌理,装饰工艺相似,但是甘青地区的青铜镜没有装饰连珠纹。
从时间上看,妇好墓出土的连珠纹青铜镜年代要比甘青地区的青铜镜要晚,三者存在装饰特征的相似性。而甘青地区的青铜镜鲜少见到连珠纹装饰,并没有继承该地区彩陶纹样的装饰传统;另外,彩陶的连珠纹虽然携带了一定的文化意义,但是从未作为主体纹饰使用,对外传播的影响力很有限。因此,中国中原地区青铜镜的连珠纹装饰应该本土文化发展的结果,或者是受到其他文化的影响。钮式铜镜在亚欧大陆多处文明地区使用,各个文明之间有可能存在交流传播的途径。西周时期的铜镜出土不多,均为圆形,由于其中多为没有纹样装饰的素镜,对其象征意义无从探讨。战国时期,装饰连珠纹的铜镜渐多,在菱纹镜、兽面纹镜、纯底纹镜上均可见到,但装饰部位不定,主纹区、分区带上均可见。汉代铜镜铸造继承战国遗风,以连珠装饰成为鲜明特征之一,基本出现在主纹区或镜钮的周围。
(二)青铜器的连珠纹装饰
青铜器上的连珠纹是管状器制作的,形成一个一个小圆圈排列的规则装饰,是青铜器的早期的纹饰之一。青铜器上的连珠纹可能是直接继承陶器的几何纹样而来,后来由晋代的青瓷继承了青铜器的连珠纹装饰传统。青铜器上连珠纹的表现形式由青铜铸造工艺决定,普遍看来,比陶器上的连珠纹要规整和细密。连珠纹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二里头文化第四期,持续流行到西周中后期[10]。关于青铜容器连珠纹装饰意义,学术界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是连珠纹象征的是“玄鸟”的祖先崇拜[11],商代常见的连珠纹是表现尚族对玄鸟崇拜的抽象纹饰。《史记》记载,商人祖先‘简狄’吞食了玄鸟卵而怀孕生下了商人的祖先‘契’。方鼎主要作为祭祀的礼器使用,多用于祭祀祖先,用圆形表现玄鸟卵既形象又容易呈现。因此,用连珠纹表示玄鸟卵,并装饰在方鼎上,可能是用来表示使商人祖先的母亲简狄怀孕的玄鸟卵,以此表达对祖先的崇拜。另一种观点是连珠纹形式来源于鳄鱼皮肤肌理[12]。研究者通过连珠纹形式与鳄鱼角质麟形态的对比,认为青铜器上的连珠纹装饰是工匠观察鳄鱼头颈部上的棱嵴之后,在青铜器纹饰上的艺术再现。而在青铜期饕餮纹的下面另外增加的连珠纹带饰,可能是设计者从纹饰的整体感觉出发,对于构图上的平衡感和形式美感的考虑,在后续的图案中特意添加上去的。商代早期,随着饕餮纹在青铜器上作为主体纹饰使用,连珠纹随后转变为辅助纹饰。河南省中牟县黄店乡出土的青铜爵[13]的腹部,饕餮纹的上缘有一排连珠纹与之相伴,而在商早期二里岗上层的失目饕餮纹的上缘,同样也配有一排连珠纹。“饕餮纹+连珠纹”的组合样式从商早期一直延续到商晚期,在青铜器上大量使用,形成了鲜明强烈的时代风格。装饰有连珠纹的青铜器多见于中国的河南、陕西、湖北等地。
三、中国中西部地区早期连珠纹所蕴含的文化意义
综上所述,连珠纹在中国起源于马家窑文化时期。太阳的崇拜,引发了尚圆观念的形成。中国古人很早就有着尚圆的观念,在他们的认识中,天是岡形的。道教《定经》中写道“天地之形,其状如卵。六合之内,其岡如越。出没,运行天之,一地之下。上东西,周行如轮。”人们对岡初步的了解来源对太阳的崇拜和对天体的识知。由多个圆形构成的连珠纹自然成为了中国文化的视觉传达选择。连珠纹的形式以圆形骨架为主,后续随着纹样填充的多变而拓展形式,形成相对稳定的艺术规范。早期的连珠纹单元有间隔,并没有紧密相接,但是,俯视角度下的彩陶和青铜器上连珠纹形态特征十分明显,后期的连珠纹很有可能就是从这里汲取灵感,或是直接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连珠纹装饰艺术的发展具有程式化的特征,不论连珠纹是单独使用,还是组合出现,这些反复出现的纹样都体现出图式化、格律化、规范化的程式特征。连珠纹的程式化发展既包含形式上的格式规范,也包含具有特定表现内容的艺术样式本身。在装饰艺术中,每一种纹样的图式都经历了一个由初创的幼稚、模糊、不确定,到逐步成熟、清晰和模式化的过程。[14]彩陶和青铜镜的连珠纹发展就是经历了这样的阶段。这一过程显示了与观念形态相对应的艺术图式的同步发展过程。纹样的程式一旦作为模式确立下来,它便不仅成为浓缩着某种观念意义的象征符号,同时也为后人提供了相对稳定的形式规范和艺术样式。
中国文化语境下的连珠纹意义多元,从身体装饰、太阳崇拜,变成祖先崇拜、动物神力的加持,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更新定位和内涵。中国式样连珠纹的早期发展呈现出自主意识强烈和适应性强的文化面貌特征,极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