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桃花扇》中的《燕子笺》
2020-07-12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221000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221000)
所谓“戏中戏”,即在一部戏曲中穿插引用另一部戏曲,将这一部分作为一个片段与整剧相连,增加戏剧的表达效果,这一戏曲创作方法发展至明清时期已是较为常见。《桃花扇》是清代文学家孔尚任于康熙三十八年创作的传奇剧本,以侯方域、李香君的悲欢离合为主线,展现了南明的兴亡斗争,其中多次运用了“戏中戏”这一手法。目前,关于《桃花扇》“戏中戏”的研究并不多,已有的研究大多聚焦于其中引用的《牡丹亭》和《西厢记》两部,而对于其中最为重要的戏中之戏——《燕子笺》的研究则较少。故本文将以《燕子笺》为核心,对其作为《桃花扇》戏中戏进行探究。
一、《桃花扇》中的《燕子笺》
阮大铖一生所创作传奇共十七种,仅《石巢四种曲》流传下来,《燕子笺》便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本。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石巢,历史上被称为“江南第一才子”,位列《明史·奸臣传》,有野心但仕途不顺。吴梅在《顾曲麈谈》中评价阮大铖“其人其品,固不足论。然其所作诸曲,直可追步元人君子,不以人废言,亦不可置诸不论也。”1可见其戏曲创作成就之高。
据笔者统计,《桃花扇》中直接引用《燕子笺》共计14次,分别出现在第四、十七、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九出中,间接引用共计3次,分别出现在第四和续四十出中。《牡丹亭》引用4次,《西厢记》引用2次,由此可见,《燕子笺》作为戏中戏在《桃花扇》中的重要意义。
根据文中引用的具体情况,笔者认为《燕子笺》的引用主要围绕以下四类情节展开:
(一)复社文人借戏
《燕子笺》的这三次出现均围绕复社文人借戏一事展开。分别是第四出《侦戏》中陈定生、冒辟疆等向阮大铖借戏,并在看戏过程的谈话中称赞《燕子笺》词曲精妙,第二十九出《逮社》阮大铖公报私仇要强行捉拿侯方域等人时再次提起借戏一事,阮大铖怒道:“那借戏之时,为甚把燕子笺弄俺当场丑。”2
(二)《燕子笺》入选内庭
围绕《燕子笺》入选内庭这一情节,《燕子笺》共出现四次。分别是第四出《侦戏》中首次提到《燕子笺》已授梨园,第十七出《拒媒》中提到《燕子笺》深得圣心,超发总纲,选人入内教演,第二十四出《骂筵》中讲到阮大铖上谏从旧院中寻清客妓女交礼部拣选,第二十五出《选优》中弘光帝十分重视《燕子笺》的上演,认为此为第一要事,不可误了灯节。
(三)现场选角
《桃花扇》第25出《优选》出现《燕子笺》的次数最多,共八次。上述第二点已列出一次,除此之外在这一出中还出现了七次,均围绕李香君选角展开。弘光帝亲自选生、旦、小丑三个角色,首先询问已串过《燕子笺》的歌妓,继而当场串一出《燕子笺》从而发现李香君之出众,要求其做正旦,三日念会《燕子笺》脚本入班。
(四)收束全剧
在《桃花扇》的续四十出《余韵》中,《燕子笺》一书并没有直接出现,而是以“燕子吴愉”,“力士签名搜笛步”两处概括了前文的演唱与选角入内庭两大情节,在最后的下场诗中“曾恨红笺衔燕子,偏怜素扇染桃花。”3一句道出阮大铖迫害下侯、李二人的劳燕分飞,造就这一部令人唏嘘不已的传奇故事。
《燕子笺》的出现伴随着这四类情节的展开,因而在以上情节中,它也发挥着自身独特的作用。
二、《燕子笺》在剧中的作用及意义
在上述第一点中,笔者已统计出《燕子笺》在文章中共直接引用了14次,间接引用了3次,起到的作用主要在于展现人物多面性,串联剧中人物并制造戏剧冲突,以此推动戏剧情节发展这三类。
首先,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最直接的作用无疑是对于阮大铖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即使是与阮大铖在政治立场上势同水火的复社文人也对其《燕子笺》赞不绝口:“真才子,笔不凡。论文采,天仙吏,谪人间。好教执牛耳,主骚坛。”4由此足以见得其戏曲成就之高,第二十五出《选优》中阮大铖与弘光帝为《燕子笺》选角看剧的对话中,弘光帝之荒淫、沉醉声色甚至可以衬托出阮大铖在某种程度上的国家意识,两次由《燕子笺》的借戏、上演引起的事件让阮大铖的形象变得立体和多面化,在全剧以奸臣、狡猾、阿谀奉承为主的形象之余,有一两处对其正面的展现赋予这个人物很多的亮点,避免了扁平化形象的出现,同时这样也与历史上阮大铖真实的形象相吻合,与孔尚任征实求信原则的创作理念相吻合。
除了阮大铖之外,对于弘光帝、李香君的形象也有所补充,第二十五出《选优》是福王除了在第十六出《设朝》之后的第二次出场,一曲《燕子笺》使其形象毕现,其后的狼狈出逃也就不足为奇。李香君当场痛骂阮、马两人:“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冰肌雪肠原相同,铁芯石腹何愁冻”,5为其形象再添一抹英气,这种不顾生命危险怒斥奸臣、不畏权贵的气魄再加上之前血溅桃花扇、却奁等情节,使得李香君这一虽出身底层但胆识丝毫不输那些上层士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其次,勾连剧中人物关系从而产生戏剧冲突。《燕子笺》串联着《桃花扇》中诸多的人物,因借戏,阮大铖听得复社文人大骂自己,双方矛盾进一步升级;弘光帝欣赏《燕子笺》,因而阮大铖有机会得以进献并通过谄媚得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又因排演《燕子笺》,阮大铖与李香君之间产生正面冲突,由此人物得以相互串联、交织。
最后,推动文章情节上,这是建立在两组人物产生冲突基础上的,而恰恰是这两组冲突对李香君与侯方域的命运产生巨大影响。阮大铖意识到自己在复社文人前的形象过于糟糕且根深蒂固,于是想到要通过为李香君提供梳栊之资而攀上侯方域帮他说话,才有了却奁、侯李二人劳燕分飞的情节。而后又因《燕子笺》选角时的冲突让本可能有机会团聚的侯李二人再次擦肩而过。某种程度上来说,两人和也于《燕子笺》,分也于《燕子笺》。
三、选择《燕子笺》的原因
《桃花扇》的主旨较为明确,孔尚任以侯方域、李香君二人的感情为线,揭示南明弘光王朝灭亡的原因,正所谓“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这是一部接近历史真实的传奇,是在秦光仪、贾凫西等人对南明遗事的讲述下,孔尚任以此为基础进行的创作,故而文章中大部分的情节、人物形象与历史事实相符合,社会背景也与南明时期真实的社会状况大致相符。以历史事实为基础,故而选择《燕子笺》带有很重要的历史因素,笔者认为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点原因:
(一)《燕子笺》相关历史事实真实存在
在《桃花扇》中,《燕子笺》主要出现在复社文人向阮大铖借戏以及进献福王两部分情节,而这两部分情节也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首先,复社向阮大铖借戏这一部分与历史上《燕子笺》初演的事件基本一致,但在时间上有所调整,省略了初演的中心事件,只保留了借戏的部分。
冒襄的《影梅庵忆语》中记载:“(壬午),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想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6
《影梅庵忆语》中简要记录了《燕子笺》的初演与桃叶渡中秋赏剧,为董小宛接风洗尘有关。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史籍记录了《燕子笺》的出演,具体描述的细节详略有所不同,但大致的事件一致,历史上初演时间在崇祯十五年中秋(1642年),《桃花扇》第四出里记录的是在崇祯癸未三月(1643年),时间上较为合理,且其中涉及的对阮大铖才华的赞扬和对其人品的抨击也确如历史所记。
其次,阮大铖进献《燕子笺》给弘光帝从而获得恩宠一事在《明宫词》中有记载,李香君也确实进宫演唱过,与文中第二十五出的内容基本一致,作者在事实的基础上加入了李香君选角的过程。在这里除了献戏给弘光帝为历史事实这一原因外,笔者认为孔尚任选取《燕子笺》还有一层深意,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些史料认为阮大铖传奇为亡国之音,沉迷酒色的弘光帝将朝政一概推与马士英处置,到了南明即将灭亡的时候,弘光帝仍在看阮大铖传奇,这也与《桃花扇》力求历史真实的原则相符合。
(二)《燕子笺》适合演出
明中叶之后,有越来越多的文人参与传奇创作,传奇的数量大幅度增加,如吕天成《曲品》中云:“博观传奇,近时为盛。大江左右,骚、雅沸腾;吴、浙之间风流掩映”。7但文人的竞相创作也带来一部分消极影响,即传奇创作在人物形象、题材选取、曲词宾白等方面文人化、案头化倾向明显,祁彪佳在《远山堂曲品·凡例》中云:“求词于词,十得一二;求词于音律,百得一二”,8尤其是文人在曲词音律意识上的缺乏使得传奇逐渐背离了戏曲的本质,成为了只供阅读、起教化作用的文学作品。孟称舜说:“学戏者不置身于场上,则不能为戏;而撰曲者不化身为曲中之人,则不能为曲。”这便是从舞台演出角度说明文人从事杂剧创作的劣势。
综合以上几点,明中叶至清初的很长一段时间,传奇作品虽多但不适宜演出,在此情况下,阮大铖的传奇便得以脱颖而出。
张岱有云:“故其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字字出色……《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扎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9
《陶庵梦忆》中的这一段话道出阮大铖传奇成就之高,每一本都十分精妙,尤其是《燕子笺》的出演,尽态极妍。此时民间职业戏班繁荣发展,社会上颇有地位的人会自己供养戏班,一方面是满足自己的需求,排演自己喜爱的剧目,另一方面用于文人集会,还有的则是将家班作为社交手段,结交上层人物。阮大铖自身深谙戏曲创作之道,因而人物、题材、曲律等方面自然精妙,再加上他亲自向其家班讲解作品的曲意和思想,故其家班备受当时权贵、文人的青睐。
(三)社会影响程度
《燕子笺》这部作品在南明以及清朝康熙年间的影响力较《石巢四种曲》中其他三部作品来说要大得多。对明末曲坛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春灯谜》和《燕子笺》,而《燕子笺》成就最高。《石巢四种曲》的流传方式大致有两种,一种是以合集的方式刊出,另一种则为《燕子笺》的单本刊刻。其余三本多为明刻本,而《燕子笺》除《永怀堂评点燕子笺》(简称“怀本”)《雪韵堂批点燕子笺记》(简称“雪本”)外,清同治甲戌和宣统二年另有两本刻本。10正如上面《影梅庵忆语》所记载的,相较于另外三本用于揭露明末官场黑暗罪恶,或为自己鸣不平借传奇诉说自身遭遇来说,《燕子笺》中霍都梁与华行云、郦飞云之间的爱情故事能够引起观众的伤感与共鸣,能为更多的观众所接受和喜爱,所以流传自然久远。在写作传奇时,作者必然考虑到上演时的效果,传奇中有一部分直接为《燕子笺》中的选段,选择当时家喻户晓的作品更有利于《桃花扇》这部作品影响力的扩大。
“戏中戏”手法在戏曲中的运用意蕴丰厚,因而其选择与插入必得经过一番思索。《燕子笺》作为《桃花扇》中“戏中戏”运用最重要的部分,笔者认为作者是通过对历史、实际演出还有社会影响等多方面的考量后做出的选择,因而《燕子笺》在这部传奇中发挥了它极大的作用,对人物、情节、戏剧冲突等皆有推动作用,同时后世的人也可借此一瞥明末清初时期的戏坛实况,对戏曲的传承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1.吴梅.《顾曲麈谈》[M].商务印书馆,1935.01.
2.孔尚任.《桃花扇》[M].王季思、苏寰中、杨德平合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3.孔尚任.《桃花扇》[M].王季思、苏寰中、杨德平合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孔尚任.《桃花扇》[M].王季思、苏寰中、杨德平合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5.孔尚任.《桃花扇》[M].王季思、苏寰中、杨德平合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6.冒襄《影梅庵忆语》《续修四库全书》1272册 子部·小说家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7.吕天成《曲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6集 [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07.
8.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凡例》《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6集 [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07.
9.张岱 《陶庵梦忆》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0.林飞飞.阮大铖《石巢四种曲》研究[D].广西师范大学,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