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交融中的明暗魅惑
——试论话剧《雷雨》的语言趣味
2020-07-12李佳
李 佳
(河南大学音乐学院,河南开封 475000)
有学者说,从我国剧作家曹禺创作的《雷雨》中看到了《俄狄浦斯王》的影子。的确,《雷雨》在艺术精神上受古希腊悲剧的影响,在创作中遵循西方戏剧艺术理论“三一律”。曹禺虽学习借鉴西方戏剧艺术手法的成果,但更重要的是将其成功的“中国化”。[1]《雷雨》是一首叙事诗,语言有着独特的朦胧魅惑力,语言文字明暗变化的鲜明对比,理性中流露着难以控制的情绪化倾向等。有人问“《雷雨》是怎么写的”,曹禺曾这样说“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明显的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着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①就是将这样一种复杂又原始的情感宣泄凝注于笔尖,才使得《雷雨》在语言文字上的成就尤为突出,本文将从剧本创作出发谈谈其语言趣味。
一、明亮与黑暗——语言的清纯明净与污秽气息的鲜明对比
在《雷雨》纵横交错的戏剧矛盾冲突里,周冲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作者对他性格与命运的描摹有着十分重要的戏剧意义。剧本中他的语言时时刻刻无不流露出他的天真烂漫、美好活泼与积极乐观的人生向往,他是黑暗中一抹明亮的光芒。一个仅17岁又洋溢着无限青春与活力的男孩儿,懵懂的内心有着对一切事物博爱的幻想,纯真的灵魂荡漾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周冲向四凤讲述的臆想中的世界是最能表现他性格的极其纯净的戏剧语言:“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正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那里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你说好么?”②如诗如画般的幻想与丑恶污秽的现实形成强烈对比,在那样黑暗的社会环境中,美妙纯真的幻想注定要被残酷的现实撞个粉碎。在劝母亲喝药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了父亲威权的不可挑战;谦卑善良的他在同鲁贵的交谈中,才发现二人之间有着一层无法突破的透明隔膜;当母亲蘩漪歇斯底里的吼他发怒时,他才看到母亲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慈爱温柔。“你真是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不是我的儿子”“(指周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③看到他眼里最慈祥聪慧的母亲也这样丑恶地为情爱痉挛地喊叫,他才彻头彻尾的认识到现实的污秽粗恶。
“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一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只是一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④《雷雨》中的周冲拥有清纯明净的灵魂,话语言辞中透露着单纯、青春的懵懂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就是这样一个心灵纯净的人却置身在污秽黑暗的社会环境中,鲁贵如污水泥泞中的蛆虫啃噬着丑恶虚伪的生意经,代表着维护封建秩序的周朴园,不顾一切、疯狂而近乎变态地追求自由之爱的蘩漪等等。他是这黑暗现实中的一束明亮的光,尽管他的理想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是一种空想,但他与全剧其余让人沉闷压抑的人物形象相比是独特的存在。作者用不同风格的语言刻画出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语言中的清纯明净同污秽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以思想与情感的双重冲击,也让我们对周冲这样一个可爱的生命的消逝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如若周冲不死,在那样一个难以打破的黑暗环境中,他就会像周萍一样回归到周朴园的秩序中来,这将是比死更悲剧的悲剧。[2]
二、朦胧魅惑的语言“魔”力
《雷雨》中的又一大语言特色是潜台词与模糊语的大量使用。潜台词是“台词中所包含的或未能由台词完全表达出来的言外之意。”⑤剧本中大量使用潜台词和模糊语,越是这样看似朦胧模糊的语言表达,越是在无形中透露着无尽的犀利与尖锐,越是这样的字眼,越是激发读者探求其言外之意与隐藏在背后的故事。
蘩漪是剧中最具“雷雨”性格的人,“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⑥,不是爱便是恨,不是恨便是爱,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般轰轰烈烈的燃烧一场。剧中她走向极端的语言指引,依附在看似朦胧模糊的言辞中,更显得尤为尖锐。从戏一开始,作者就告诉我们蘩漪只有一个心思:报复。她会无所顾忌地揭露一切,揭露她自己的罪恶。她时时在恫吓,她警告周萍:“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周萍另有所爱,不把她放在心上,于是她宣布:“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风暴就要起来了!”她说是自然界的暴风雨,但是我们感受到的是她心里的暴风雨。她从一出场内心就是狂躁的,“楼下也这么闷”,“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她言语中的“闷”传达出的是难以言传的精神痛苦,这是一种超常态的欲望和对欲望超常态的压抑,有着近乎疯狂的情绪力量。“(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的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那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⑦满蓄着受压抑的力,必然要随时随地寻求一个缺口,以便冲决而出。话语间,她在强压着内心燃烧的热情欲火,给读者带来持续的紧张感。爱到嫉妒变成破坏,朦胧的话语尖锐到让人觉得可怕,她也在一步步预谋的破坏中享受着报复带来的极端快感。
像这样给人以紧张感、极具戏剧性和的潜台词和模糊语还有不少,再以第一幕为例,鲁贵向四凤诉说周家屋子过去“闹鬼”的一段对话:“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见这两个鬼飕一下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我可真见了鬼了。”他故弄玄虚,制造紧张气氛,说见到“鬼”,又不立马说出实情,给四凤造成心理压力,也给观众设置悬念。鲁贵的诉说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四凤的心被提得紧紧的,我们的心也跟得愈紧,欲探究竟。像这样表面含糊不清、不知所指的言辞,愈发显得犀利尖锐,更勾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想要努力探求言语背后事情的真相,为剧情发展做了很好的铺垫。[3]
三、情感的爆发与理性的思考——语言的感性呈现与理性表达
在《雷雨》中,看似平静实际暗藏汹涌的场面比比皆是,从故事拉开帷幕到结束虽只有一天时间,但他的导火索已埋下三十年,由过去的事件不断推动现在的事件,在不断揭开事件真相的过程中,感情这座火山也在一点点的积蓄升温,而后终于爆发。曹禺曾说“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一定意义上,他在蘩漪身上所着力发掘的,正是人的非理性的情欲,以及人的魔性方面,蘩漪的内在魅力,实出于此。”⑧蘩漪:“(向周冲、半疯狂地)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的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她也是一个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这是积蓄多年郁热苦闷的情感大爆发,冲破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她不惜放弃以至亵渎最为神圣的母亲的尊严,赤裸裸的在孩子面前展现着自己对情欲的渴望,确实惊世骇俗、震撼人心。这样情绪化的人物语言的爆发能够迅速将故事推向高潮。
曹禺说“《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⑨是的,作者将他的情感带入到了剧本创作中。所以,他整部作品的语言文字,或隐或显地都在呈现着一种感性的情绪化倾向,这种感性情绪也为剧本注入了充沛的生命力。但仅靠感情的倾注与流露是写不出《雷雨》的,我们也绝不能忽视曹禺剧本创作中深潜的理性因素的存在。[4]
曹禺对《雷雨》的理性把握,首先体现在学习和借鉴西方戏剧艺术手法的优点,并结合中国文化、民族戏剧、民族生活等,使外来的西方戏剧艺术形式扎根中国土壤,将其成功的“中国化。”读书期间,他大量接触了希腊三大剧作家和莎士比亚、契诃夫、奥尼尔等人剧作,领悟到世界戏剧发展的本质趋势即诗与现实的结合。[5]他站在中国民族的土壤上,将领悟到的西方戏剧观念进行有益吸收与革新,形成他创新性的中国戏剧观念,写出了中国现代第一部真正的悲剧。扣人心弦的叙事语言、热热闹闹的环境描写、有血有肉、呼之欲出的个性化人物塑造,在他的作品《雷雨》中都得到了完美体现。其次,表现在曹禺长远深入的理性思考和出色的对文字的把握能力,使《雷雨》语言的严谨性和完整性堪称中国话剧史上的典范。作者采用锁闭式的结构,巧妙地从“过去”和“现在”两条线索出发,构成了一个严谨且完整的整体,环环相扣,又精巧合理。
四、结语
曹禺《雷雨》的戏剧语言充满着趣味,它能抓住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不断撩拨你的心弦。语言拥有如此魔力,除了曹禺具有深厚的文学素养以外,更重要的是他情感的流露,赋予《雷雨》以灵魂。他的戏剧语言源于对生活的敏锐洞察,同时也反映出了人灵魂深处的挣扎。通过这些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情感汹涌下不乏理性思考、朦胧魅惑中尽显犀利、明暗对比鲜明的戏剧艺术语言,塑造出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同时,也让读者感受到朦胧魅惑的语言魔力,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注释:
①曹禺.《曹禺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01.第182页.
②曹禺.《曹禺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01.第118页.
③曹禺.《曹禺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01.第169页.
④刘子凌.《话剧与社会——20世纪30年代中国话剧文献史料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03.第233页.
⑤《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⑥曹禺.《曹禺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01,第184页.
⑦曹禺.《曹禺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01,第71页.
⑧钱理群.《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01,第21页.
⑨曹禺.《曹禺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01,第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