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作为文化符号与景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2020-07-12刘小莉
刘小莉
(江苏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一、现代性、全球化与非遗的文化逻辑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因保护需要于20世纪80年代产生的新概念,一些学者将概念追溯到1950年日本提出的“无形文化财”上。[1]不过,就此类人文精神遗产的存在和传承问题,却是一个古老的现象。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学”诞生以前的漫长历史时期,除了那些消失的古代文明,大部分人类无形精神、技术遗产的传承便从未中断。今天我们熟知的《诗经》《荷马史诗》便是人类文明初期口头传唱的文学;中国新石器时代《舞蹈纹彩陶盆》上拉手的人群,古希腊《杀祭》陶瓶,以及布须曼人的岩石绘画,传达着那时人们的仪式、舞蹈场景和思想意义;湖南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导引图》,和古希腊盛大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是人们追求生命存在和自我认知的反映,等等。这些行为活动自原始社会开始,便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世界各个文明形态中。不同民族或国家、地区的无形遗产,有彼此渗透和交流的过程,因此,往往在个性色彩中,显示出某种共性。况且即便同一个民族和国家,一种工艺技术或精神活动,也往往是从始发地和原生形态逐渐延展开来,之后,便衍生出新的样式和特征。这种文化上的整合与变迁,使得世界范围内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形态和种类多种多样,同时又有某种可供比较和讨论的基础。形象地说,非物质文化遗产如同人类文明的“蒲公英”,它随着合适的土壤和气候,或者环境危机、外敌入侵、文化内行为和价值观的改变等因素,[2]发生选择、调适、变异、同化等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方面是特定文化模式的表征,一方面又是跨文化的现象。
从1980年代成为国内外文化领域的一个热点后,“非物质文化遗产”陆续得到国家政治、商业机构、学术研究等多个领域的关注,如今,“非遗”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文化领域的问题。而这种激烈的变化,有两个重要根源:现代科学、理性主义文化的兴起,和全球文化的冲击,事实上,它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提出、问题预设的根据。前者是自近代以来西方政治、经济、法律和文化理性化的一个分支。这一趋势与现代化进程相联系,在各个国家和地区的表现不一。现代化的核心内容之一,是传统的去向和脉络问题,在全球化到来以前,世界上的发展中和不发达国家、地区,实际上都未能有效解决这个难题,因此,当我们反观祖辈世代传承的无形的文化遗产时,发现它们要么处于濒危境地,要么处于被现代化冲击后的零碎或滥用场景。在很多场合下,非物质文化遗产学者和保护人,都带有对“传统”的眷顾情思,在另外一些场合下,则成为反抗或抵制现代性的手段。
另一个背景是全球化的来临和新一轮的冲击。安东尼·吉登斯认为,“全球化是世界上不同地方的地方文化认同的复兴的理由”。[3]全球文化论者从当前科技信息和电子技术的普及预测到的“全球文化”的到来,强调单一、同质的“世界文化”的危机。一些人类学家预测,世界政治的统一将完成于23世纪,至迟在4850年,届时,全球文化的同一也将到来。不过,人类学家基于历史经验也指出,所有的大型国家都有一种分裂的倾向,[4]这意味着文化差异和多元也将持续。然而,无论“全球文化”的危机轻重若何,在当前电子科技时代,人与环境的关系、人际交往的模式和意义、精神生产的方式和功能,都已发生巨大变化,科学技术的人文价值进一步流失,而人对它的依赖性却与日俱增。20世纪80年代以来,持续不断的科技浪潮,进一步改变了世界各地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无论是自然淘汰,还是人类行为的结果,传统社会那些口头、手工、无形的文化,无疑已经被逐步推靠到文明的边缘,面临传承主体、环境、功能的断裂。因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提出,与其说是面向未来,还不如说是借助回顾和梳理过去的姿态,面对未来。
二、文化划界与政治博弈
当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展,往往暗含国际间政治文化的争锋。自2005年韩国“江陵端午祭”申遗成功后,国内有关韩国争抢文化项目的言论便持续不断,诸如印刷术、中医、暖炕(朝鲜半岛“温突”取暖系统)的申遗冲突,甚至杜撰出韩国为汉字、书法、风水和祭孔大典等申遗的消息。虽有媒体澄清,但这种担忧却反映了中国大众中华文化历史认同感的反弹,对韩国申遗时传统历史阐逻辑的质疑,另一方面,则透露出国家政治和文化政策因素干预增强的趋势。这种干预最明显的特征,是文化项目与国家形象、政府作为相联系,同时,它让传统上本来平常的精神活动,突然间获得了某种新的内涵与功能,成为国家文化和民族、地方传统的“展品”,在聚光灯下被抽离、肢解、放大、特写、仪式化,而与其原生情境发生割裂,成为当代文化中“忆苦思甜”“追抚古今”的饭余糕点,恰如吉登斯所说,“遗产变成了被重新包装成为可观赏的传统。”[5]
除了国际间的争锋,一些地方政府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申报也充满了行政野心,抢夺某个传统资源“首发权”“归属权”的行为,一直活跃于台前幕后,地方上的文化、经济、旅游部门也紧锣密鼓。至此,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更像是被有意要“制造”出来的工艺品,通过合成与分解、加权、重新排序、删减和补充、变形,而嵌入我们重新解释的“新世界”。[6]似乎,政治意图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发展的主要动力。戴维·莫利曾区分了政治文化的两种危险:退回壁垒的认同和非政治事物的政治化,[7]事实上,时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肩负着这两种危险前行:很多非遗项目,目前还没有得到文化认同;一些非遗项目,早已完成了文化认同,但现在要面对政治认同的问题;很多项目,仅作为文化现象考察,便需要跨越文化和跨国家,但现在要进行划界。
三、制度导向与片断景观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专业研究和保护领域,非物质文化遗产同样处于一种悖论境地。一方面,传统上与民众日常生活紧密一体的、原生的口头、视觉、行为仪式等精神活动,在学术研究中被抽离出来,进行分类、区别和整合,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便与其姊妹形态割裂开来。例如“端午节”,是与其他节气相联系和区别的节日,在基本一致的仪式和民俗文化内涵中,各地又有不同的风俗和讲究,2009年端午节申遗成功,但它的主要文本是湖北秭归县的“屈原故里端午习俗”、黄石市的“西塞神舟会”,湖南汨罗市的“汨罗江畔端午习俗”和江苏苏州市的“苏州端午习俗”四个部分,难以涵盖全国各地端午习俗,这种抽离似乎在无法避免中带来一些遗憾。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后,它只是一种文化姿态的表征,然而,膜拜物、标本化、糕点化、名片化,等等,都无益于它的传承和发展。另一方面,没有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支持,不仅那些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大部分无形遗产会悄然泯灭,甚至一些重大的传统文化项目,也会因缺少文化意识,而面临危机。在这个意义上,非物质文化遗产行动兼备正面和负面的引导功能。
形象地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工程的制度和操作规程,是取饮三千弱水的“瓢”,具有预先选择、整合的话语权,相应的,被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围,保护的方式,都取决于这只瓢的容量。按照这个隐喻,还有更为重要的执瓢的“手”,即选择和论证的机构、政府、学者、专家、经济部门。现实的问题是,由于各学科研究者人手有限,往往仅有少量非物质文化项目得到研究、申报和保护,而我们身边更多的遗产正在消亡,但由于没有人为它开口说话,便沦入自生自灭的命运。
事实上,“点”的生长和“面”的消散是各国“非遗”保护共有的难题。日本“非遗”工作开展较为细致,但也存在传统、民俗、工艺三个系列各自独立而难以整体统筹的难题,非遗资源和人才的流失、“观光化”效应,同样也是困扰他们的课题。[8]这种情形,在国内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研究和开发中,更为明显。无论在学术研究领域、经济开发领域,还是在政府文化工程中,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在制度诱导下,走向景观的片断化和零碎化。
四、结语:已有模式与可能的空间
尽管当前的研究和保护,在选择性记忆中有遗忘,但对正在消亡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言,有立项保护比自然消失要好,聊胜于无,至少可以通过个案研究和资料采录,将有关传统文化中最脆弱的部分记录下来,为后世提供可供参照的文献,是为了记忆的记忆。同时,从另一个方面说,现代化和全球化背景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出路,也只能是在非传统的方式下延续或变异,因此,所有苛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保护丢失其情境逻辑的声音,都在这个无可逆转的趋势下显得微弱。事实上,我们在历史中,也能发现“传统”在特定时期的“非传统”方式的发展,在新石器时代盛行数千年的彩陶文化,就是在青铜文化出现后,被改写和异化的种类,其核心理念和文化内涵不是消失了,二是转移到了新的文化样式中,并有进一步的丰富。同样,历史上文化的复兴,也不是回到原有的情境,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以古为鉴,制造新的文化及其样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对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持应有的理解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