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红娘形象的典型意义及其影响
2020-07-09罗精华
罗精华
摘要:王实甫的《西厢记》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和高超的艺术性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奴婢红娘形象的典型化对后来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具有推进性的作用。这主要表现在:她是中国古代女性追求婚姻自由的理想化身;她推动了后来中国文学奴婢形象的丰富化;她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西厢记》;红娘形象;典型意义和影响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最为巨大的影响。它除了公认的歌颂爱情这个主题思想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思想,即歌颂优秀女性的善良、忠诚、正义、才华和灵慧。作为奴婢形象的红娘,王实甫没有将其放置文学家笔下常处的被动位置,而是将其作为作者理想寄托的人物,大胆而又合乎实际地加以塑造,使其成为一个既忠诚又善良,既泼辣又机智的中国古代优秀女性形象。其形象是典型的,寄寓了中国古代女性的审美追求和对自由婚姻的向往。
一、红娘形象的整体建构
1、戏剧情节发展,推动了红娘形象的完成
红娘作为莺莺的丫环,是《西厢记》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受老夫人的委派,精心侍侯莺莺生活,又行监坐守,管住莺莺。她忠于职守,张生要想接近莺莺,都被她挡住,并劝莺莺回房。此皆因封建社会环境险恶,而且人心叵测,她对张生为人一点也不了解,只能小心提防。寺警之后,红娘的态度发生根本的转变,她看到张生见义勇为救了崔氏全家,写求救的信时文思敏捷,很是感激和钦佩;她认为张生才貌俱佳,和莺莺很相配,更观察到张生的挚诚与忠厚,她由衷地为张崔的美满婚姻而高兴。因此老夫人背信弃义地赖婚时,红娘同情张、崔,在张生的恳求下,激发正义感,全力给予无私的帮助。在《拷红》这一幕中,红娘大胆地与老夫人抗争,她说:
“我则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余则是一处宿,何须你一一问缘由!”
“他每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期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
“世有、便林、罢手,大恩人怎做敌头?起白马将军故友,斩飞虎叛贼草寇。”
“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便是与崔相国出乖弄丑。到底干连着自己骨肉,夫人索穷究。”
“当日个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羞的我脑背后将牙儿衬着衫儿袖。猛凝眸,看时节则见鞋底尖儿瘦。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耨。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
这里,我们不难看出红娘既大胆又机智,事实上,红娘在张崔艰巨的恋爱道路上,运用自己的胆略和智慧,所作出的卓有成效的努力,为他们美满婚姻的实现起了关键的作用。红娘敢于帮助张生,反对老夫人的悔婚,承担了很大的风险,事情败露要受严厉惩罚。又因莺莺对她的不信任,怕她报告老夫人,不仅瞒她、做假,还要发小姐脾气,动辄严厉责备,承受了很大的委屈。红娘的智慧不仅体现在为张生出谋划策,应付莺莺的防范和责怪十分得体,更且能在面临复杂严峻的局面时,善于机变,故而化险为夷。张生跳墙、莺莺怒斥之时。红娘一面开脱自己、开脱莺莺,又成功地开脱张生,打破僵局,将一场风暴化为清风散去;老夫人追查张莺私合时,红娘以理服人,反驳夫人的问罪有势如破竹之力,又能准确抓住时机,因势利导,敦劝夫人正视不可逆转的现实,承认张崔的事实婚姻,为张崔婚姻赢得成功,其胆略和智慧,罕有伦比。
红娘的性格热情、泼辣、爽朗,加上灵慧,使她在崔张之恋中始终处于主动地位。崔张两人离不开她的帮助,这固然是红娘有正义之心,但其中也有她年少气盛,争强好胜的心理之支撑。因此每当张生要依例酬谢,她即生气动怒,如哀恳请求,就欢愉乐意。莺莺也称她“好姐姐”,一再央求她,红娘一概受之如饴。她善意地嘲笑张生是“傻角”、“银样镴枪头”,又痛斥郑恒,都有这种心理因素的支配。
也因这种心理,她用经典名言先后教训张生、老夫人和郑恒。红娘是戏中讲道学最多的人,对四书五经和封建礼教颇为熟悉。《西厢记》中的道白非常符合人物的地位、性格,此时此地的心理。有时打破常规,如红娘竟然掉文,则作者另有深意,也是追求人物形象塑造之独创的一种高超手段。红娘不识字,但在科举盛行因而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蔚然成风的封建社会,红娘对文化修养亦必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她在旁听莺莺受教和背诵时因智慧过人故也熟记于心,故而寻机时而卖弄几句,又仍因赖智慧过人,故而又引用确当,很有力量。她对其中正确的观点,既自己信奉;也用来要求别人。前曾据此指责过陌生青年张生打听、盯梢良家女子的“轻薄”行为;后又在郑恒面前据此表扬张生的品行;在《拷红》中则义正辞严地教育老夫人,都属引用恰当。可见红娘因生活在有品行有修养的礼义之家,近朱者赤,受到有益的熏陶。红娘引用经书,坚持的是传统道德和礼教中的合理部分,但当封建礼节束缚人的天性,有碍张崔合理感情时,她又能敢作敢为,摒弃如土,她鼓励、帮助张崔私合,即是敢于沖破传统道德、礼教中的糟粕之束缚的勇敢行为,显示她的优秀品质、过人智慧和处世做人有极强的原则性和灵活性。
红娘帮助张崔之恋,是无私的,完全出于成人之美的高尚动机。但根据封建社会的惯例,小姐的前程与贴身丫环的前景关系密切。所以小姐烧香祝祷时,她替小姐祷告:“愿俺姐姐早嫁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也捎带自己追求美好前景的愿望。张生最后一次恳求她帮助时重申“小子不敢有忘”,她正面回答:“我不图你白璧黄金,则要你满头花,拖地锦。”明确表达愿做张生的小夫人的合理愿望。红娘从未预开条件,显示其帮助张生是出于道义;但是在张生一再诚意申谢后顺势提出合理的想法,兼顾一下自身的今后处境,也是符合红娘的丫头地位和灵慧性格的必然之言。《西厢记》对红娘的描写,十分符合生活的真实。蒋星煜先生指出红娘的这个合理愿望:“按照唐代社会风尚,按照故事发展的走向”,“莺莺出嫁时红娘十之八九将作为侍妾陪嫁给张生;红娘的前途如果没有重大的意外波澜,她成为张生的二夫人是势所必至,理之当然。”因此红娘此时提出此议,是她怕万一意外而预作提防,以确保自己的前途,这是红娘聪明过人性格的自然和必然显示;又因此议本为必然之义,她再提此议也是谢绝张生金帛相谢的无私和在张生处于困境时表示尊重之表现,极为得体。
2、戏剧主角崔莺莺与张生的塑造促成了红娘形象的丰满
王实甫塑造张生与莺莺当然是为了突出主要人物的性格,但对于塑造红娘,丰满红娘的形象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张生是一个才高志远,游艺中原,心地纯洁,忠厚朴实的古代知识分子形象。我们知道,封建社会中的才子包括政治上有作为的进步知识分子和才华杰出的骚人墨客,不少人也染上眠花宿柳、声色犬马的陋习。不要说在大唐盛世,连国家风雨飘摇之际的明末,复社诸贤如侯方域之类也嫖妓宿娼,纸醉金迷。与之对照,张生的持身严肃,品行纯洁,真乃卓尔不群。王实甫这样的描写,的确与莺莺的形象塑造相照应。认为只有象张生这样志诚朴实,忠贞淳厚的书生,才是莺莺理想的夫君。
他志诚有信。张生追求莺莺是全心全意的,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最宝贵的生命;获得爱情后又能白头偕老,海枯石烂,其心不变。他英俊潇洒,其相貌形体,不仅莺莺非常喜爱,连自称“从来心硬”的红娘,“一见了也留情”。正因为张生有这样的形象,在红娘的眼里,他是才貌双全的人物,是她仰慕的对象。自然而然,红娘便主动去接近张生,使自己在张生的品行影响下提高自己对婚姻价值的认识。
而崔莺莺不仅外貌完美,千般袅娜,万般旖旎;而且齐齐整整,气质佳绝;更且懂得家政,有很高的文化艺术修养:“针黹女工,诗词歌赋,无不通晓。”是一个君子理想中的窈窕淑女。出身相门,极得父母疼爱。但出场时却心里充满着痛苦:一则老父仙逝,二则父母将她许配给无德无才的郑恒,引起她闲愁万种。在佛殿散心时,被张生撞见,她浑然不觉。红娘见有生人,立即带她避开,她走时可能因害羞而未看张生,也可能无意中瞥了一眼,但根本未看清对方模样,因此这次见面,对于莺、红来说并无任何印象。张生主动向红娘自我介绍,红娘回来报告,莺莺忍不住也笑,但又叮嘱:“红娘,你休对夫人说。”此言表露有修养的少女不惹闲事、遇事则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与人为善的处世原则,更有对自己有好感的异性少年的有意无意所怀的恻隐之心,还因为莺莺深知老夫人一贯对自己防范甚严,她不愿让夫人增加新的不安和疑心,怀有对母亲的细微体贴和关心的心理。但在那夜烧香祷告之时,张生隔墙赠诗,她立即领会对方的才情和对自己的美意,称赞“好清新之诗”,马上依韵和一首,坦告自己“兰闺久寂寞”,企盼和预感张生“应怜长叹人”。这次被张生撞见时,她认真看看张生,红娘劝她离开时,她又回顾后才走。可惜夜色迷蒙,无法看清对方。做道场那夜,她尽管彻夜忙碌悲啼,她却用慧心和灵眼觑见“那生忙了一夜”,看清楚对方“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感觉到此人“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又领会他“扭捏着身子儿百般做作,来往向人前,卖弄俊俏”,皆是主动求爱,专做给自己看的,因而又猜到张生将为自己废寝难睡,相思到晓。而她自己“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难禁”,深感烦恼。既然莺莺有这样的品行,有这样的思想,就会直接影响到红娘,朝夕相处,相尔而共,潜移默化的过程,便悄然形成了红娘的诚实、机智和敢为小姐说话等一系列她所独有的性格特征,从莺莺那里同样可以看到红娘优秀品质的一面,可以说,红娘的性格是莺莺性格的补充,而莺莺的性格则直接影响着红娘。
二、红娘形象的典型意义及其影响
1、红娘是中国古代女性追求婚姻自由的理想化身。
中国古代女性的地位是低下的,不平等的,从奴隶社会初期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几千年漫长的历史里,女性一直在谋求自身的解放:自由、平等,当然意义最大的就是婚姻自由。王实甫时代正是我国封建社会开始进入高峰时期,最高层次处的蒙古贵族推行种族歧视与封建压迫专制双重压迫,人们生活在一种沉重、凝滞的社会氛围中,即便是男子,也要处处提防,事事小心,一旦触犯蒙古贵族和上层社会的利益,就会大祸临头,无可躲避,更何况这种封建的精神桎梏已经形成了几千年,对于处于王实甫时代的女性就更不用说了,异族随心所欲的将妇女虏为奴仆的现象屡见不鲜,封建制度下的对女性所制订的制度和形成的思想观念已根深蒂固地植根于这块土地之上,正因为如此,制度的迫害和女性的解放这对矛盾就是中国社会形成以来几千年来无可回避的现实,说到最直接处,根本的就是女性的婚姻自由问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等一系列绳索将女性捆绑在那无法挣脱的命运之中。崔莺莺与张生的恋爱本来就是十分完美的,从礼教的眼光里也可以算得上是男才女貌,但老夫人却认为不符合门当户对,因为骨子里有这样的观念,那么,在“幸福”与“礼教”的两难选择中,老夫人顽固地选择了“礼教”,因此,即便是亲生母亲也只能将女儿的幸福白白葬送,于是出现了老夫人“赖婚”这样一个出尔反尔的一幕。
红娘走出来大胆地与老夫人讲理,不断地为张生与莺莺之间传递信息,目的在于使张生与莺莺完美地结合,最终获得幸福,红娘的行为似乎是为了莺莺,客观上同时也是为了自己,按照古代婚姻制度,小姐的丫环,多半是未来小姐丈夫的妾,红娘这种对主子婚姻自由的热心,实际上就是莺莺对自己婚姻自由的抗争。王实甫在剧中设计红娘这样一个人物,目的在于对莺莺性格的补充。将莺莺作为小姐难以说的由红娘来说,作为小姐难以做的由红娘来做,既不失贵族风度,又可达到自己追求的目的,达到两全其美,这种借她人的话,说自己心声是中国式的含蓄,我们认为红娘是《西厢记》中的另一个莺莺,是莺莺婚姻自由的理想寄托,是情感外化的传声筒。说到底是中国古代女性为求得自身的解放,获得美满婚姻的表现形式,争取与反抗的手段。
2、红娘形象推动了后来中国文学奴婢形象的丰富化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尽管唐代传奇中就有奴婢形象的塑造,但从性格鲜明性、典型性来看,还只能算红娘了。她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下层女子,但她好学又聪明,从主人那里学到了许多知识,当然也包括封建教条,但与莺莺不同的是,本我的东西还得留着,并能够直率地说出对自身的需求,可以毫无保留地去追求,所以王实甫笔下的红娘是一个经过文化熏陶过的但又完全保持著自身特点的奴婢。
在红娘之后,将奴婢形象丰富化的是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奴婢与红娘相比,性格上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有晴雯的大胆,有雪雁的机智,袭人的狡黠,但更多的已将人物的性格融入到时代之中。《红楼梦》时代是中国封建社会最登峰时期,对女性的禁锢已达到了顶峰,即便是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相爱,都可以抗拒被自己的亲生祖母、外祖母亲自扼杀,所以曹雪芹写宝黛共读《西厢》在花前一幕,既然封建主义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六亲不认,那么对于那些当奴才的还有什么可言?曹雪芹在红娘那里得到了启示,他将晴雯当作第二个林黛玉来写,首先他写了晴雯对爱情的大胆追求,这就是晴雯暗恋宝玉,她对宝玉在生活上关怀备至,在精神上以极大支持。晴雯不象袭人一样,一心一意想做贾宝玉的小妾,她所追求的是一种平等的婚姻。所以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而宝玉也恋着这位与黛玉性格相近的丫环。其次,写出了晴雯作为奴婢的悲剧命运,即曹雪芹安排了晴雯的死。作者用晴雯的死来演绎林黛玉的结局。但与红娘比较起来,晴雯既有红娘的大胆、率直、抗争的相同面,又有着她在制度迫害下悲惨命运的不同面,这就是可以追求但没有结果,可以相爱但只能埋藏,至于宝玉后来的《芙蓉女儿诔》中对晴雯的赞颂只能算是对黛玉的发言。曹雪芹用晴雯对宝玉的依恋来象征黛玉对宝玉的感情,用晴雯被迫害致死来象征黛玉的命运,可以明显地看出曹雪芹笔下的晴雯的塑造是受红娘的影响的,只不过红娘是一个喜剧,而晴雯是一个悲剧罢了。
当然,王实甫奴婢形象的塑造还影响到了现代文学史上的巴金和张爱玲。巴金在他的《家》里塑造了鸣凤的悲剧,当然对巴金影响的直接因素是《红楼梦》。从文学史的轨迹来看,王实甫所塑造的红娘对奴婢形象的丰富化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她既是奴婢形象典型化的先河,又是女性解放的宣言。
3、红娘形象对中国文化的深远影响
红娘的大胆、率直、助人为乐、成人之美已成为中国人做好人的样板。对于婚姻,在受到封建禁锢的情况下,红娘的出现,便成为了那些想追求美满婚姻的人找到了救星。于是乎,“红娘”便成为中国后来“媒人”的代名词。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种文化现象的形成除了政策的因素外,更重要的是人们对这种文化现象的认可和推行,就社会发展以来,部落时代就禁止部落内部通婚,于是出现了形式各异的族外通婚,不过这种通婚的过程到底是借助于媒人,还是自由恋爱,这恐怕兼而有之,但从《诗经》到《礼记》,从《论语》到《孔雀东南飞》都提到“媒人”,但真正将媒人说为“红娘”的是王实甫之后的事。
任何社会形态中,禁锢的东西不一定真正可以禁锢的,人们总可以找到一种可以替代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于是在封建社会,“红娘”这个中国婚姻特有的文化现象便应运而生,并影响到我国社会的各个领域,即使是顽固不化的礼教头目也不得不让这种红娘遍及各地,尽管也有变味了的红娘,蜕化变质了的红娘,甚至被金钱扭曲了的红娘,但不管如何,红娘已成为一种中国的文化组成部分。在提倡自由恋爱的当今社会,红娘对于促使婚姻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也正因為此,人们总习惯于把媒人说为红娘。
总之,在中国文学史上,红娘的形象是王实甫的杰作,她诚实、大方、机智而又率直,不仅成为千年以来大众所认可的追求爱情幸福代表人物,而且作为奴婢形象,对后来中国文学和中学文化史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王实甫《西厢记》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5年版
2、《元明清戏曲选》, 吉林人民出版社 1981年11月版;
3、曹雪芹《红楼梦》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4、《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1期;
5、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年版
6、《中国文化史》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8年版